仕隐斋涉笔/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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讼师猾吏（七则）

曹生用霖，不知何许人，熟例案，惯包揽，讼中雄师也。雅不喜人呼其名，误呼者，必小报之，无敢触其讳者。有远地戚某，遣健仆持书询起居，曹适立门外，仆不识也。误呼其名，曹心厌之。折书无他故，便弄仆曰：“尔主人来音，乞我败灶土，抱鸡卵也。”随指阶下土块，授以器，且教之曰：“须将此土，一气担回，若停顿，则多虾毈蛋矣。”复封一函与之。仆如言，撮土满担，汗淋喘息而归。主人见仆担土，甚惊异。及阅回音，中题二语云：“开口便呼曹用霖，罚他担土八十斤。”主人知仆受弄，一笑掷之。仆恨曹戏己，含怒未伸。一日，因别务过曹门首，饮半醺矣。见曹在门外，共二友话。仆乘醉肆骂，故呼其名，痛诋之。二友代排解，骂兴愈高，直脱下体衣，出阳具示之曰：“曹可咬此物去。”曹见阳具旁有小肉疔，长半寸许，如赘瘤然。不与校，转笑慰之去。二友皆以曹畏强凌弱，遇凶人亦避其锐也。未久，有一男一妇入曹室，跪地乞援，如得解，许报千金。询其故，知妇寡居，家富有，雇侄理家，时久，遂与通，且诞子，暗瘗园内。经族人掘获，具状禀官矣。曹言：“侄婶通好，大干例，切不可恁。恁与他人通，照例：和奸，祇枷杖而已。”妇言：“攀他人，谁可者？”曹曰：“不难，恁与某仆通，则得矣。”妇曰：“伊不受，奈何！”曹低语曰：“伊阳物旁有小肉疔，可据。当万不获已时，始露此言，切勿漏。”又教以如何辨驳云云。妇受计，当质讯时，族人满堂，皆供与侄奸，且生子可证。妇诉族人图家产，故藉死孩，诬奸逼嫁是实。百口不承，官恐以刑，妇流涕曰：“妾固不贞，惟私某仆。至捏为侄奸，妾非禽兽，不如此乱伦也。”族人皆供妇畏法妄攀。官亦不是其说。妇曰：“如有诬，唤彼对质自信。”官无已，标签拘仆，仆见签，惊为天外飞来。自念实无此事，一讯便脱身矣。及对审，仆供妇面且不识，何有通情事？族人俱谓不识此人，从未见往来妇家，攀得大不情。妇曰：“奸不通父母，况族人？此人朝去暮来，深藏内室，亦谁识得？”官斥其妄，将加妇刑。妇曰：“如不信，请当堂验之，伊私处生小肉疔，长几许，非有奸，谁知之者？”官与族人俱骇其言。当解仆裤验视，果然。族人语塞。仆亦无从置喙。官照和奸例，笞仆盈千，枷示众。掌妇嘴百，释之。断侄当避嫌，不准往来妇家。案结，曹得千金。越数月，曹故游官衙，见仆犹梏颈守法也。对曹泣曰：“冤哉！此案也。”曹笑曰：“尔自不谨，辄将阳具示人，虽冤，亦当勉受。”仆方悟妇之诬己，皆曹指嗾之也，乃乞怜曰：“我鲁人，有开罪处，当虫蚁视之，再不敢矣。”曹允之，约一二乡正，保释归。曹之阴险可畏，匪直仆也，豪猾亦当避之。

有马贡生者，以健讼鸣，能出奇计，转败为功，百无一失者。适有富家子，淫荡而骄，父责之，不受杖，转伤父，堕其门牙。父怒，首官，欲置之死。子告急于马。马曰：“此逆伦事，不易为计，能酬千金，当为运筹。”如数许之。马曰：“尔少年子，多食言，须先兑银，后画策。如有失，我倍偿之。”子回取银，时当盛暑，再来，见马反著狐裘，坐书室中，烧火锅，食热面，床几皆铺豹皮褥。甚异之。马检银数不差，复命子置皮褥上。乃曰：“计甚秘，当附耳言之。”子侧耳受计，马遽咬穿其耳，血流满颊。子大叫。马曰：“勿惊，即秘计也，尔当官言：‘父杖我，且咬耳，我护痛急走，带父扑门限上，因堕齿，适不觉也。请官验耳伤可证。’谨秘勿泄。”逮讯期，如计言之，官验耳伤，真齿咬痕也。转骂父老悖不仁，大失责子之道，叱下堂去。再谕子当孝父数语，亦命之下。父恶其计之毒也。见子下，扭其发詈曰：“谁代作计？不言其人，当捶尔死！”子受逼不堪，以马贡生告。父愈怒，遽大声呼冤，当官供子受马计，去银若干两。官讯其子，亦言事真。立唤马赴案。马故著亮纱袍服，凉带扇插，气咻咻若甚畏暑者，跪堂辩曰：“谁受尔贿？千金不易，必有兑银人与兑银地。”子供银交马手，且证以狐裘、火锅、皮褥等情。马笑曰：“此何时哉？而著狐裘，食火锅，且置银皮褥上，真狂妄之论也！”官怒其悖谬，嗬逐父子去，以和言谕马归。此不惟计之工，且防之预。真讼师中妙手空空儿也。

又：重庆江北令福公润田，满洲人，初莅任，雷厉风行，痛恨讼棍，犯者例办无赦。有民争田界，系甲之田塍，堕下乙田，甲齐堕处截为界，约占乙丈宽地面。乙不服，讼于官，福公以为就堕处筑田塍，便而近理，不计占界，转斥乙诬，几受笞。案定，有讼师扛请复讯，挺身代乙伸屈。公大怒，立为提讯，盛气向讼师曰：“案已了，尔敢翻案，真恶棍也！”讼师昂然曰：“公断甚偏，小民实难心服。”公诘其故，对曰：“此界易明，小民当罕譬喻之：如堂上公案一幅地，甲界也，小民所跪一幅地，乙界也。倘公案一倒，便占所跪地，如将公案移大堂外，便占大堂许多地，有是理乎？理合将甲之田塍，仍归甲界，不得因其堕而占乙若干界，方持平。”福公恍然悟，遽悔前判从之。此亦讼师之有胆有舌者。

又：巴县有甲乙某，各开货店，彼此交易有年，帐目未结。初，甲欠乙银千两，立有欠约，每年还乙银若干，皆登簿记之，数清矣，未揭约，甲遂毙。未几，乙亦毙。隔数年，乙子觑甲富，执欠约昧心责偿，遂涉讼。时张公子敏莅县任，有官亲向与乙善，其子持约往诉，谓全收，当以半数酬劳。官亲羡其贿，且谓有约可凭，甲家又富，不应骗此帐也。隐告张公，当严究之。当堂断甲子偿银。甲子据簿还清，有帐可赅。公曰：“尔之簿可自造，何足凭？当以欠约为准。”讯数次，皆断缴银，且敲比焉。甲子无奈，将如数缴矣。一讼师谓之曰：“如将半数酬我，我代雪冤。”甲子叩其策，讼师曰：“勿问何策，能许我数，自操必胜权也。”甲子许诺。及比期，讼师代呈簿，仍证以簿据可赅。公大怒，掷簿下，唾其扛讼，将杖之。讼师大言曰：“甲簿不足凭，请将乙簿提对，伊如有来帐，当足凭矣。”事出仓猝，簿无可掩，急提乙簿对勘，果有来帐，一笔不虚。而乙子未之防也。公立毁其约，向乙子薄有责言而罢。讼师盖知街户往来，彼此有帐，故出其不意，以子矛，攻子盾。妙计在眼前，说破便无奇矣。

又：一讼师词状绝伦。有富家媳新寡，欲再醮，翁与小叔决意不许。媳投母家来，哀告数次，俱失色归。母家乃以重金贿讼师，作状乞官判醮。此状最难著笔，而讼师落落数语，期之必准，其笔锋与淬药匕首无异。词曰：“十六嫁，十七寡，翁无姑而不老，叔无妇而不小，不醮失节，再醮全节。”案准，遐迩诵其词焉。

近时，六部书吏，权重于官，能以数语贵贱人，可畏也。有官委收某县厘金，局设诚内。值贼破县，厘官逃。事平，厘官申请复职。部吏拟批，驳之曰： “虽无守土之责，却有同城之义，当革职。”使人示以批曰：“若贿我千金，可为转移。不然，革定矣。”厘官许之。吏即颠倒其词曰：“虽有同城之义，却无守土之责，可复职。”略为转换，一功一罪，轻重判然。

又：一官解军饷，值城克复，开保案，上其功曰：“督解军饷，并能克复城邑。”札到部，部吏驳以：“专解粮饷，与克复城邑无关，保不实。”隐谓之曰：“予我四百金，为尔易词保准。”官诺其数。乃颠倒二字曰：“督军解饷，并能克复城邑。”遂蒙准。妙在就词点缀，不易一字。部吏诚猾矣哉。后二事，刑名友蒋次田云。

骗局（六则）

近年有骗局，择富而贪者售之，受骗者惭怍不能言，念秧类也。

合州某甲，储资千金，戚友称贷不许。有货客来家，挑小篓，卖花粉等物。向甲叹曰：“惜此方无大福人，如遇其人，万金之富可立致。”甲异其言，叩之。客曰：“此秘事，言之甚长，须择静室，我二人仔细详说，勿令外人知也。”甲引入空室，联坐与谈。客言己为邻水县人，与合接壤，种小业。今岁锄土，开一穴，中磊银砖百馀块，块重百十两，暗运入室，堆箱匣俱满。此砖古质磅礴，须倾销始便用。因敲砖之一角，访之银工。工曰：“此古银砖，中杂铅锡一二成，搀分金沙熔之，方可铸成锞锭，不识砖大几许？”予告每砖分两。工曰：“一砖需沙一两，可得百两银。此沙来外洋，价太高，约十两银换一两，不易购也。”予询沙购何处？工曰：“有友出西洋办此物，前购两许，馀四五钱未用，可当面验之。”即投砖炉内，入沙钱许，得银五两。予恐见欺，购所馀沙，复制铁炉等具，归验之。敲角历试，得银与工同，而沙无几矣。计予之砖，约需沙百十两，可得万馀金。第买沙先耗银千两，非有大力者不办。欲商近地富家，恐以擅开古窖，禀官夺财。故挑货担，带砖远访。炉捶器具都备，今夜敲砖，如法熔化，银真则信，假则作罢论，于主人何损？甲艳其说，留客于家，夜出银砖四块，非铜非锡，内含宝光。随敲一角，搀沙化之，分两不虚。入市兑换，真纹银也。次夜，又化一角，得银亦然。甲信之，便问何地买沙，需银几许？客言：“银工之友，寓重庆府某巷中。遽耗多银，恐主人见疑，暂买五十两，需银五百之数，可化银五千两，铸成多锭，然后再买再化。我两人同到府，银带尔身，将贩沙者邀在秘处，看明真伪，始交银购归，随到我家，徐搬银砖，在尔屋熔之。除沙本外，各分其半。费银五百，得银五千，此十倍之利，何负于尔？非遇有缘人，不说此情也。”甲大喜。携一子作伴，取银五百，与子分带，偕货客往。两日抵府，住栈内。货客曰：“买沙须机密，我访定此人，再作交易。”去两时许，归报曰，访确矣，其人寓某巷，今夜二更后，在某茶社晤面。至夜，客导甲父子入深巷，觅一小茶社，三人坐饮。未几，来一翁，年近五旬，丰颊短须，衣履鲜华，似久历江海者。客推让首座，言购沙事。翁称贩沙百两，售去四十馀两，祇馀半数。此沙择售主，拾金银器者方用之。然发窖镪，干例禁，买者当隐密，卖者亦当审慎，从未轻售人，必化银对分乃可。客辨之曰：“非拾得银，有云南友开银厂，需此分金，托代购耳。”翁曰：“银厂系正用。今年沙价昂，照常不能买，须廿两银换一两。”客乞怜曰：“念我远来，祈额外让价。”拗折久之，减至十两银止。订次夜在原地交沙兑银。如候往，翁先在，出沙验视，货客又取所馀沙，反复对勘，一色无异，乃交银平货，怀藏归栈。货客狂喜，贺甲父子有厚福，沽酒煮肉，尽欢而寝。留数日，客偕甲返，宿一市，客出访友，久不归，寻之不见。次晨遍觅，不知去向。父子大疑，出沙视之，铁末也。中藏一书，言甲为守财虏，当罚五百金，偿平时贪酷罪，后勿再信邪说云云。父子嗒丧归。搜货担馀物，值数千钱。取砖烧之，如豆渣不成片。持馀块示人，不知何物。识者曰：“黑铅搀红铜成此质。”化验果然。始悟砖之两角，皆银镶成，藉饵投鱼耳。甲失银，且受诙嘲，埋头内愧而已。

又有水线一局，合五六人作之。在水码头，拣载客最多之船参入之。中有少年，缎帽绸衫，极呆极顽，倚舷酣睡，鼾声聒耳。同伙之四五人背语于众曰： “此少公子，家大富，惯作赌，昨夜在栈输百十金，彻宵未眠，故在船还睡债。我辈不如再诱之赌，此人憨极，易笼络，俗所谓肥犬子也。”言毕，一人出赌具，摇骰猜宝，三四人和之。将少年摇醒，命作宝主。少年不允，仍睡去。又摇之，少年乃拭蒙龙眼，吃口作语曰：“尔等又来套我，我不受套也。”三四人婉劝之，少年勉强起摇，四五人下注压之。由数文钱压至数百钱。少年皆多输少赢。渐邀舟人同压，一场约赔千馀钱，迭输数次，众皆谓真痴儿，人人可攫其财也。于是压者愈多，佣工负贩，皆出钱作赌，各赢百十文。至末一场，少年将骰摇定，故嘱一人照料，出船尾溲便，同伙暗开宝盒，俾众一睹，怂恿同舟下注，大众欢甚，各出多钱，至卖葱蒜糖饼者，亦罄资出赌，此场约压钱二十馀千，少年迟迟转身，见压数之多，疑有诈，欲另摇，同伙不许曰：“宝例如官例，可一不可再，此场钱多，宝主要晾出资本，方许开盒。”少年无已，出银二锭示之。同伙又约多人，暗添钱注，若故使之多赔也者。大众钱齐，开宝盒，骰变矣！统将压钱括去。众皆张目伸舌，丧其资财，不敢置词，自是收场。随唤小艇上岸，四五人代荷其钱，拥少年去。众乃悟，骰用铁屑养活，盒嵌磁石，能掣之使转，非套少年，乃藉少年套众人也。以在水路设局，故名水线。

有在陆路作骗者，名路线。卖油、卖布、卖银不等，贪其利，便堕术中。卖油一罐，约十馀斤，较常价折半，及过手，祇水面浮油四五两，馀皆水也；卖布一匹两匹，称窃来者，贱价售之，祇面布四五尺，用布绺装两头，中皆草也；银一锭二锭，诡言拾得，遇担钱者，愿半价换之。归验之，皆假银，非真银也。

此外，复有骗法。布贩某，逢场期，傍街设柜，摆布多捆，皆上色细货。对面一大茶社，极热闹。当市人拥挤时，一人向贩耳语曰：“我为偷儿，欲取茶馆铜炊壶，惟老兄处瞧得，乞垂青照，勿昌言，受庇多矣。”贩曰：“窃他人物，何干我串？尔好为之！”其人再三密嘱，乃往。贩念饮茶多人，炊壶又大且重。非可怀藏袖裹者，留意伺之，看如何窃法？是人入社，在炊炉畔摩壶数次，故将壶盖揭视，旋就炉火吸烟，又向贩作睫眼摇手状，盘旋时许，卒无如何而出，出即避去。贩寓目久之，见其人去，乃回顾己柜，已失布四五捆矣。此用兵家“声东击西”法，藉壶作影，使之属目，实窃柜上布也。

又有卖药叟，设案市中，屏帐刀圭，铺陈华丽。中供小铁人，长五寸许，头衔活机，可伸可屈，称为药师神，炉香祀之。来治病者，先决于神，定价若干，叟乃戴冠，向神叩首。神许，则颈下屈，作点头状，铿然发响。不许，则强项不动，即谓病不可治。大约与钱多者，神无不许，少或有许有不许也。病者惑之，皆倾囊求治，以为得神嗬护，疾无不瘳。每一市期，青蚨层累盈案。服其药者，病不增亦不减，平和而已。卖匝月，必迁他市，不久住也。后乃知其诈，神用磁石养活，暗以石嵌冠前面，对之叩首，则铁为石系，其颈自屈，稍偏则不相应。屈伸之势，皆主于冠，非真有神凭之，亦骗局也。

诸骗，皆近人实受其欺者，表而出之，如秦宫照镜，牛渚然犀，不致再入迷途。

趣骗

骗局伙矣，其狡而趣者，莫如重庆府王桂林事。王为时医，性机警，多奇中，视病开方，快如旋风。临街设馆，每日就视者，踵相接也。王踞高座，排条榻坐病者，依先后进。自晨至午，无一暇晷。钱包累一席俱满，包必百钱，不百者不再视也。午后乃坐三人轿，应各大户请，户酬钱或千或四六百不等，无三两百者，日得若干钱。不数年，累数万金，遂买屋置产，作富人居。子女二三，皆婚大姓。

某年秋，为长女出阁期。府俗奢，储千金办奁具。先期之数月，王自外归，隐几小憩。有乡老，布衣修洁，年五十以来，携火肘暨山鸡兔鹿等物，价值数千钱，踵门馈王曰：“慕高艺之日久矣，予有外甥，家素封，年少得痔疾，百方不治。攀驾又难到乡，故备小礼先达。俟甥能坐舆，便来就医。如获痊，谢百金不惜也。”值王闲，辄来倾谈，嘱治甥病，谆切异常。三五日必具食盘酒榼，皆佳品，就王燕饮。问王年，适同庚，遂结庚兄弟焉。甫半月，情意款洽，若旧相识者。一日谓王曰：“得甥信，病缠绵，难遽来，祈庚兄先寄一方服之，稍瘥，方可来城。兼甥家开有药室，缺药十馀品，亦须购归。烦书药物一纸，代量时价，明日向行户买成，好和同寄去也。”王欣然，伸纸开方，又书所买药价一纸付之，实一买药单也。机变由此遂生。

次日，是人用拔帜易帜计，另造一单，带从者二三，向府街大绸号买各色货。托言：“为王内戚，又庚兄弟，伊女嫁某大家，一切妆奁，托我代办，伊开有单，如不信，随我到馆询明，再来定价，何如？”号主亦知王喜期，是其言，著徒随问，适王诊脉倥偬时也。是人持单遥问曰：“庚兄昨所开单，依样买定矣。”王以为药也者，应之曰：“照买不差。”号徒以为真诺矣，回号定价。买各绸缎及金丝刺绣，皆苏杭高色，价值三百金以上。顾定打包，仍交号主曰：“暂存号，俟三两日攒齐银两，再来取货，不然，号主不放心也。”遂去。又数日，是人承前单告王曰：“蒙灵方，甥病有起色，能乘舆，昨到城矣，明日来一视。但此病须得秘地，就庚兄书房视之可乎？”王颔之。是人殆为号徒兑银预占地步，而王不之知也。次日辰刻，是人偕多人到绸号报曰：“王银已备，皆正色票锭，请将货付仆持归，可命少先生随我到馆取银，尽数兑足，王平生不欠人账也。”号主点货，交付仆人去。是人乃从容吸烟，约半时许，偕号徒到王馆。王视众病，正纷拿不遑。是人囵囫报曰：“庚兄，人来矣。”王以为其甥也，应曰：“可到书房坐，稍间便来从事。”是人引徒坐房内，代奉烟茶，复殷勤曰：“坐片时，俟伊有间，便来兑银。”随出房呼王曰：“庚兄缓缓到房斟酌，予有帕，忘带来，暂取之。”飘然去。历时许，王恐伊甥之久待也，入视之。谓号徒曰：“脱裤！”徒讶曰：“脱裤何为？”王曰：“勿羞，脱了裤，横陈榻上，方好下手。”徒大惊，以为淫己也，勃然曰：“我来兑银，胡出此言？”王闻兑银，疑兑谢金矣，复笑曰：“俟事毕，兑银不迟。”徒见逼奸势真，愈怒，拍案大言曰：“尔在号买货，我来兑绸缎银，何无礼如此！”王亦大惊曰：“尔舅父引来医痔疮，谁取绸缎者？”彼此争辩，始知为念秧所赚。急寻其人，已杳。盖觑王之应接不暇，乘其隙而逗骗之。技亦狡矣。迭投街保理论，皆断王前照单，又许引入小房，且是人系庚兄弟，往来稠密，无论真伪，当偿银。王不服，质于官，官如街保断。王无已，如数偿之，人多为王抱屈。或笑曰：“王医攫人金多矣，今被人骗，亦天道好还。不意脱裤数言，乃如此之巧合而趣也。”阖府闻之，传为笑柄。

趣林四类，各隶数则

天地间事事物物，言言语语，有极趣者，皆天下妙文，人多忽之。寻而味之，其机括之巧，凑合之奇，实有妙理寓其中，足以长人颖慧，解人郁陶。特不可过为尖刻，流于狎亵，有伤雅道耳。

一、趣事。

某缝工，少习拳勇。入人家缝喜衣，窃红缎数尺，无匿处。夜以线靪汗衣外，当背心著之，外加亵衣，人无觉者。值主人燕客，酒酣，有客在庭，角触作戏，手法不高。工炫其技，挥拳一过，众称为能，请复作之。工洋洋自诩，忘身之有赃物也。时当天暖，遂解衣磅礴，衷其袒服，跳舞于庭。缎盎然见于背，工跃不已，缎亦在背飞扬，翩翩如蝶翅。众睹其状，皆葫芦笑，工以为夸己之技也，拳兴愈高，跳势愈急。主人不能忍，乃近身夺其赃具，对众表暴。工大惭，无地自容，披衣潜遁，工资亦无颜索取焉。

某友者，情深伉俪，琴瑟甚笃。就外傅读，每月必告假，寻房中乐焉。一日回家，值妇归宁，岳家不远，往迎之。时已暮，岳留之宿，夫妇无奈，乘间耳语，订夜合之约。妇言：“我独宿东楼上，君今夜在东厢下榻，厢与楼祇隔两关，皆空室，我预抽门撇，君悄地来，循梯升楼，即能遂愿。”嘱毕，夜酒后，主客归寝。更深人静，某践约，推门，门自辟，左摹右索，寻至楼下，蹑梯登之，拾级将尽，不意楼门西偏，置一大酱缸，手扪缸口，以为楼阑也者，努力把之，蹲身一举，缸突翻倒，笼头直下，如醍醐灌顶，淋淋满身，耳目口鼻，糊涂一片。而缸又从梯〔荤〕确堕地，破声大震，阖院皆惊。岳呼有贼，大众尽起，火炬齐明，奔集楼下。某退缩不及，呆立梯上，面目如鬼。岳详视之，婿也，会意即去。众犹不识，指为贼，将棒之，某出声，众笑而散。某无面见人，乘夜窜归，从此不登岳门。入泮后，始往拜之，诸舅妇犹相视而笑也。

有窃贼，夜入人家，进一空房，扪之，皆腌菜坛也。贼口馋，欲拈尝之，不知所盛何物。揭其盖，先嗅以鼻，适值辣椒面坛，辣气上冲，直达鼻观，大发鼽嚏，户牖皆惊。前嚏未已，后嚏复作，主人闻声遽起，不暇举火，呼众逐贼。贼急遁出，嚏声又起，寻声追捕，由墙而坡而路，随嚏随逐，追数里遥，嚏声犹未绝也。归乃明火照屋，见壁穿一孔，贼之拗刀夹剪，皆委弃焉。照户外，拾贼一毡帽，寻至墙，又拾得烟筒，金燧，皮包等物，统值千馀钱，皆嚏声迫之落也。欲窃人物，转失己物，因口腹受累，贼亦可哂矣哉。

秀才某，值岁试，心羡补廪。先期，在家持一破布衫，命妻补缀其领。领音通廪，意获一吉语，作食饩之兆。妻提衫，且视且笑曰：“君衣，袖袖俱要脱了，何必补领？”袖近秀音，秀才闻语，大失意。夺过其衫，含怒去。及入场，题牌出，遇陈文，少时作也，谓为独得，通录之。有共砚友，曾钞其文。同过岁试，亦依祥誊就，遂雷同焉。卷箱下，两人俱列榜尾，仅免褫革而已。

又有秀才，进省乡试，在路雇一力夫，代负行囊。秀才欲叨吉利语，卜中举兆，问之曰：“负物重否？”叶中音也。力夫言：“不重，祇未收拾整齐，常在后打股臀耳。”秀才大恚，斥为妄言。及抵省录遗，名落榜。值学宪出，约多人拦舆求补，学宪不准。大众皆去，秀才犹呶呶未已，出语不逊。学宪怒，当掌嘴十下，驱之去，乃悟打股臀者，实应在脸上。造化机缄之巧，诚戏谑而虐矣。

二、趣语。

巴县举人张显理，老名士也。凭讼笔，岁获千馀金，入手立尽。至晚年，无妻无子，四壁萧然。腊月除夕，有贼入室，张卧床吸洋烟，伪睡觇之。贼启瓮，无米；探囊，无钱；开箱柜，无衣物。四顾空空，惟图书数卷而已。贼悄然出，刚逾户，张呼之曰：“梁上君子，烦在外关注，莫言张举人家无一物也。”贼大笑去。其滑稽如此。

有富翁，新建财门，落成，开门敬神，伏地叩首。来一狂生，对门溲便，翁行礼起，见生之阳具，挺然直向。大怒曰：“何物小子？敢对门无礼！”生亦怒曰：“何物老叟？敢对我阳具开门！”翁愈怒，与之理讲。生曰：“人贵乎？物贵乎？阳具虽小，人也；财门虽大，物也。天下祇有物让人者，断无人让物者。且予生二十年矣，阳具亦与俱生。尔门起于今日，天下祇有后让先者，断无先让后者。谁是谁非？我不怒尔足矣，尔反来怒我乎！”翁不能答，卒争胜去。此不揣本而齐末之见，亦骨突得妙。苏季子有言：“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常情也。今有反其言者曰：“富贵则父母不子，贫穷则亲戚畏惧。”为富贵而骄、贫穷而滥者言，亦有意趣。

有吸洋烟举子，入会试场，烟具被人窃去，乃大呼曰：“凡同号者，皆孝廉也。竟见小利，窃我烟物，廉安在？我许大年纪，竟欺我老迈，夺我喉下之食，孝又安在？”闻者且嗔且笑。

乡试场中，号舍近尾者，人多在号前大小便。一生出格条云：“有人在此大便者，予即从尊兄大便处而小便之，有人在此小便者，予亦从尊夫人小便处而小便之。”善用拗折之笔，意粗词雅，见之无不鼓掌。

三、趣诗。

世谓诗之俗者为打油诗，始于唐张打油。其咏雪诗云：“遍地银沙拥，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医士某，咏雪诗云：“昨夜北风寒，天公大吐痰。东方红日出，便是化痰丸。”恰肖医者声口。有陕人咏日云：“一轮初日涌崔巍，宛似腥红抹锅魁。东方一天出一个，西方落了一大堆。”痴情痴语，即诗家作小儿语妙诀。有醉汉吟诗云：“高山对眼团团转，大路依身坦坦眠。鞋袜衣衫不顾体，口舐黄犬嘴皮边。”故作反语，以静为动，以动为静，绝妙诗法。有人见照墙，表里题诗，皆俳优俚语，无一佳者，乃缀一绝云：“众屁如炮冲，如何墙不倒？那边亦有诗，因之榇住了。”语虽粗浊，落想大奇。

四、趣号。

吾乡昔有四绰号，父老往往乐道之。杨某者，酒人也。逢曲流涎，每饮辄醉。一日渡江，到某酢户收债，值新酒煮成，甘香满瓮。主人知其雅量，挹注盈瓢，恣其渴饮。杨得美酿，如婴就乳，罄瓢吞之。初不觉醉，及出门当风，酒气发泄，眼遂昏花，忘路之远近。至一大水田，疑为江，遂唤渡，大呼过河者三。途人遥谓曰：“此是一块田，尔何妄呼？”杨模糊听之曰：“尔要十块钱，可移舟来，我便给钱。”因呼渡不应，酒潮上涌，昏堕田塍下，适枕流水处，涓涓下滴，灌顶及口，口阖则过，张则入，连吞数口，犹以为酒也者。推手作势曰：“不能饮矣，灌我何为？”水中带浮萍，台灌入口。又推曰：“劝饮用清酒，胡夹糟也？”过客见此状，各捧腹笑，而杨不知也。饮水多口，乃紧闭其唇，水从面上过，乘兴作水中眠焉。半晌酒醒，乃归告人曰：“幸得田水解热，不然，醉死矣。”以妄呼渡河，遂号为“过河老者”云。

有何某，性最饕，号破棉絮，与人佣田功。田家插秧获稻，主人食工，必有鲜肉。每登席，何先举箸拈其大者，屡次如此，人皆嫌之。主人作鲜肉时，故以旧棉二块，裹面蒸之，衎衎铺碗面几满。何见喜甚，便夹向饭碗内。酒毕，和饭咬之，齿小能决，吐视之，破棉絮也。众大笑，遂以此号之。

有李某者，号锣棒老爷；杨某者，号喊天老爷。李为富室子，席先业甚丰，纳粟入监。性顽劣，酷嗜音乐，丝竹弹唱，屡习不成。制鼓乐喜轿，代人迎亲。己必参乐部中，无他技，惟能击碗锣焉。道远足疲，则乘肩舆，持棒击锣，洋洋自得。过市镇必鼓吹，伊坐舆中，敲锣铿铿然，不知羞，人皆大笑，以锣棒老爷呼之。杨监生，富翁也。拥田千亩。佃户有丧，以翁富且贵，迎告利成。利成者，礼成封吉利，说赞词也。翁读甚浅，略识之无，不解赞词为何物，倩人指示。有学究告之曰：“但述《诗》之‘天保定尔’四句可耳。”遂将四句教之，数过不能记。又书与之读，十数遍不能上口。代用红帖，写纳袖中，便对读也。及登场，礼生请赐封，而帖不见。四顾踌躇，祇记一天字，乃叫“天”一声，下字忘矣。礼生三请赐封，连叫三天字。乃谓孝家曰：“如我之发财足矣。”满堂粲然。有黠者诮曰： “孝家可如杨之肥富，不可如杨之糊涂。”于是“喊天老爷”之名，噪一乡焉。

此四号，新极，趣极，闻之无不喷饭者。

学究趣（三则）

有士人教读，就东主聘，东系行家。教半载，东谓师曰：“予子能拈笔作对否？”师饰以“能作”二字对，实不能也。东曰：“请明日到家午酌，当面试之。”师念面试出鬼，奈何？乃私嘱其子曰：“明日尔父考验，予出‘紫袍’，尔对‘金带’，切记勿忘。”次日，登席对饮，其子旁坐。东曰：“先生可出对试之。”遂应口出“紫袍”，其子如所嘱对“金带”。师喜曰：“我岂欺人者哉！”东曰：“得无师弟暗扣和同蒙蔽我？我亲出对方信。”即出“和同”二字。子又低声对“金带”。刚出口，师即掩示曰：“尔将‘分派’二字吐明，则得矣。”东曰： “对不差，但出师口，我仍不信。”复指碗内金针菜，一各“黄花”，出此二字。子仍对以“金带”。东曰：“何如？先生作伪，看破矣。”师又随音饰之曰：“东听不聪，适所对，乃‘青菜’耳。”东曰：“此容误听，我再出，能对，便不诬。”随指佐味之“花椒”出之，仍以“金带”对。东曰：“鬼不可掩矣。”师又饰曰：“彼适言‘荆芥’，东又错听。”东曰：“此犹难凭。”再指堂上所画吕仙像出曰：“神仙”，子仍对前二字，师又以“精怪”饰之。东复不信，连指壁上春帖 “丙辰”年号曰：“可对否？”子对如前。师复以“丁亥”代对。妙在寻声转换，灵敏亦至于此。

又一学究教馆，东主买茄子，命其子开单，不能写“茄”字，师在旁颇失色。父教之曰：“此字乃草头，著一飘一笔，又一口也。”子茫然。师代拟曰：“尔胡不省？所读《书经》曰：‘茄’稽古帝舜，非其字乎？”东曰：“非也。所谓一笔者，乃一弯钩，加一飘一口也。”子复不知。师又拟曰：“尔读《礼记》临财勿‘茄’得，临难勿‘茄’免，非一弯钩加一飘一口乎！”东驳之曰：“口字在弯钩外，非在弯钩内也。”师急转圜曰：“《诗经》：‘茄’之华，邛有旨‘茄’，尔更读过矣。”东见屡拟皆错，乃直言曰：“草头作一加字是也”。子仍不悟。师又因声指示曰：“《易经》匪我求童‘茄’，童‘茄’求我，即其字也！”东曰：“不是此家字。”师曰：“予知之矣，《左传》泽之‘茄’蒲，取人于‘茄’苻之泽，尔亦读之。”东曰：“又不是此佳字。”乃折开其字，一一告之曰：“草头作一力字，又一口也。”师豁然大悟，便向神龛指曰：“祖榜上所写之观音‘茄’ 萨，尔朝夕所见，胡不能写？”妙在将五经猜完，又扯一菩字猜之，仍未当。真如轴轳之旋转无穷也。

又一学究，讲《四书》多别致。言：圣门七十二贤，以“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二句揆之，古人婚始加冠（算法：“五六得三十”），则娶妻者当三十人。未加冠皆曰童（算法：“六七四十二”），则未娶者当四十二人也。圣门三千徒众，以《朱注》“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揆之，则为学师教读者有二千五百人，为商旅贸易者有五百人也。妙在恰合“三千”、“七十二”之数。俱别有会心，可资笑趣。

恶趣（一人十一事）

江北厅安士敏，游猾巧黠人也。年少入庠，好行小慧，虐弄入。受其虐者，惟谤骂之，而无如何。家居城外，临江起宅。与重庆府鞋店有隙。厅到府隔一水。一日，变衣装，托为成都满城人，到鞋店订做满鞋五十双。言满妇女著鞋，多笼前趾，踏而行，以后跟为赘物，特作无跟鞋若干双。省工不精，故来府另作。用杭缎绣小花，每双价千钱，准半月后来取。当交定钱千，且嘱精制为要。鞋店如式作成，及期，无取鞋者。而无跟之鞋，不能另卖。无已，将跟补缀，贱价售之，耗本资十之五六矣。

安在街买窑器，窑工昂其价，安恨之。探窑在某地，扮作仆隶状，到窑造女夜器百具。每具百钱，授以式，圆长而扁，无嘴无绊，中开一缝，大致与女阴似，便妇溺也。交定钱数百，托云：“某富家，开大燕，男女客百馀席，故作此器，供女客用。作成，送家偿值。”遂去。窑工烧就，送某家索钱。某见此器，惊且笑曰：“谁教作此？”窑工述有雇工，前交定钱可质。某言家无此仆，并不需此怪器，怒叱之。窑工知受弄，又计器状之鬼，不堪出售，立碎之，未获一钱去。

重庆值午节，龙舟竞渡，士女皆买舟游江，旧俗也。安买一舟，约岳家诸舅妇，游江玩景，多备茶果待之。茶中暗置巴菽，戒舟子曰：“听我指挥，直放中流，不可擅泊舟。”诸妇饮茶，觉回肠轮转，势将作泻，急要泊岸。安故不许，迟之又久，诸妇皆遗便于裤。含垢回家，衔安刺骨，久欲报复之也。次年正月，安往岳家贺岁，诸舅妇以下药置酒中，劝劝之饮，不饮，又捉发提耳灌之。安大醉，扶卧楼榻，不置便器，倒锁之，故弄之出鬼，以偿前虐。夜半，安酒醒，腹中作恶，屡欲大便，起摇门，不能开，呼之无应者。始知诸妇之报己也。暗中摸索，又无便器，惟壁间挂皮靴一双，即取下，一承大便，一承小便，汩汩受两靴将满，仍挂壁上。至晓，仆来开门，悄然去。诸妇意安贻羞走矣。验之，杳无秽迹。以为安体强，能胜药力。次日，大雨，舅取靴著之，若有异，抽足视之，矢浸两袜，臭气肮脏。咎诸妇作虐，适起秽以自臭也。

安有燕会，岳父来家，款留数日。岳每晨大便，嫌厕之秽也，必向河濡遗矢。安虐性顿发，忘其长亲，向岸边舟子曰：“吾岳遭家祸，明晨欲溺诸江，尔为我留住，切勿放手。”舟子素畏安，恐负所嘱，早起伺之。果见岳来水滨，将解裤，舟子以溺水事真，两手挽之不解。岳告以故，不信，紧扭之，盘折时许，岳矢淋漓于裤矣。自是虐声大噪，闻安名，无不詈者。

安因事到乡，有贩者，担蛋满挑，缀其后，安与之语，偶涉安事，贩者骂之。问识安否，曰：“不识。”至一斜石坡，安诡言燕客，买蛋数百枚。捡其数，安故参差不符，教之曰：“尔褰衣跪斜坡，我持蛋双双滚衣怀，彼此计数，则不差矣。”贩然其计，跪承之。数至百馀枚，衣怀盈满，又迭磊焉。一松手，则衣开蛋散，滚落坡下，无完卵矣。安撒手去。贩护卵不能起，跪时许，有人过，代拾卵投担中，始起立焉。问：“胡如此？”贩言其由，人曰：“买蛋者即安也。”

安在路，有工二人前行，挑捶楔铁器等具，似完工归者。且行且语，道安愆尤，不识安也。至一屋侧，有大碾盘，石滚在焉。安弄之曰：“尔二人作工否？”应曰：“可。”安曰：“此我家也。嫌此滚粗笨，欲从中截两段，就孔插晒衣杈，最便。可照式为之，予归取烟茶供尔。”遂从屋边遁。二人即取铁具，凿眼加楔，大声扬锤，嗬击之。不数锤，石滚中断矣。屋主人闻声出视，见二人击断其滚，大呼曰：“尔何人？敢毁我物！”工述其故。主人曰：“谁命之？尔遇魔矣。”工道其貌，主人曰：“貌似安先生，尔为所诳，须偿我物也。”两工张目咋舌，唯唯服罪。费数日工，造一滚，主人供饮食焉。

安出门赴饮，与担粪者同行。是人不识安，偶言及安，骂焉。安忍受之。至一独木桥，安曰：“桥窄且长，重担防误事。我代抬一桶过，再抬其二，方安稳。”是人从计。刚过其一，安遽去，呼之不转。桶隔一溪，无计可合。踟蹰半晌，遇相识者过，乃得合担而归。

又一日，安在城买饽饽数枚，归遗小儿。出城，尾一担粪少年后，故询之曰：“尔识安先生否？”少年曰：“不识。但闻其人不是好人，惯作虐。我如遇之，当灌粪水一瓢。”安恧其语，突出其前，行数十步，故堕饽饽一枚。少年拾之，乘饥遽啖。安觑其食毕，故作惊皇状，回寻是物，问少年拾得否。初不承。安曰：“饽内夹砒霜，持归饲鼠者，人误食，药发立毙，故寻之，恐毒人也。”少年变色曰：“予曾食之，奈何？”安亦作色曰：“贪饕如此，是自寻死路，勿谓我不言也。”少年愈急，安曰：“祇一方，可解毒，不知尔能用否？”少年询方，安故不告。跪恳之，安曰：“须食粪水一瓢，毒立解，少则不效。”少年难之，安曰： “死期将至，舍此便无救药。”少年捏鼻张口，如方满饮。安谓之曰：“尔欲以粪灌安先生，适以自灌，今而后，当识安先生矣。”一笑去。

种种虐事，难枚数。其狡而毒者，莫如弄学师一事。江北某学官，初莅任，忽丧偶。年六旬矣，欲续弦，且觅青年者。安伺其意，代为之媒。且绐曰；“少妇多不愿老人，公须白矣，当染乌药，貌作中寿，方得佳偶。”官曰：“药从何购？”安曰：“予蓄是药，染须立效，俟调配停匀，可来取。”官饬纪取药，安以锅烟调漆一杯，命小姊授之。官须多而密，糊其药，胶粘一片，见风立干。梳之，碎且断。屡濯不去。急呼安验之。安故惊曰：“婢子误甚，所予药，乃胶漆合成，山荆用抹假纂者，胡颠倒至此？无法可解，不如鞟之，返老为童，更中少妇意。”官惑其言，强剔之。逾数日，安报曰：“得之矣！东邻某妇，青春新寡，美而贤，翁姑奇货居之，非百金作聘不谐。”官曰：“妇果佳，百金何嫌？须相其人，然后定价。”安曰：“固也，买物犹视货，况人乎？”诺以某日会馆演戏，在厢楼上相之。安乃归与妻谋，在孤贫院寻一老媪，阴授之计，命妻于是日华服浓妆，冒作媒妇，在楼阑徙倚，流目送媚，饰老媪作诗人，不即不离，随身周旋。谋定，引官对楼闲望，安浑浑指曰：“此妇可乎？”安妻固有姿，又加艳饰，光彩动人。官以为是此少妇矣，许之。安又尝之曰：“百金价高，子细瞧定，一日终身，勿后悔。” 官点首者再。归交百金，订某日迎亲。安蚀金，届期，装老媪置官轿中，鼓吹送署。官喜得美妇，展燕邀客，衣冠俟于堂。及下舆，乃一老媪。大惊，问安，安曰： “前相者，实此人。非有伪也。”官曰：“俟年少者。”安正色曰：“师勿妄言，前日少妇，乃门生媳妇，伴师母作侍者，错疑，则名分有碍。”官愤甚，欲吐不可，欲茹不能，盛气入室去。老媪乃大言曰：“堂堂明伦官，娶我为妻，有聘有媒，无端见弃，夫妇之伦安在？”遂泼虿百端，阖署震动，安故作忿语去。官无奈，仍邀之来，劝老妪归。安曰：“婚姻大事，非同敝屣，可弃便弃，当出钱洗其羞，或可允耳。”官无已，复出钱四十千，乃脱手去。官痛恨之曰：“失我金犹可，且失我须，真恼煞人也！”欲寻劣迹革之，骤不得间。未两年，安下世矣，寿刚三十。安之恶剧，至此而极，其夭天年也宜哉。

雅谑（十七则）

予住锦江院，闻友言：南部某氏子，负绝世姿，性刻削，惯作纤巧语讥讪人。有刘某，号墨溪，南部富人，面甚黑，因以其黑为号，遂将黑色物连类递引，作一传、一赞嘲之。虽锋芒太露，亦聪颖过人。闻者无不绝倒。传曰：

刘墨溪者，住居老鸦崖，贩煤为业。发卖打铁链、锅底湾等处。家暴富，起大屋，四面不开窗，栋梁俱乌木为之。室中床榻几案，无不漆者。每食必用酱，酷嗜海参、墨鱼等物。工调摄，尝采活首乌和生熟二地为丸，拣黑道日服之，须发至老不斑白。性耐暑。行烈日中不张盖，头面如烧腊，洒如也。又喜夜游，时戴乌角巾，著皂布袍，往来北山松林间，见之者，皆黯然不识也，讶为灶神临凡欤？梅山出洞欤？

赞词，形容尽致，择其活肖者录之。赞曰：

墨溪之头，一个沙罐。墨溪之鼻，一个蒲蒜。墨溪之耳，木耳两片。墨溪之口，蚌壳两件。墨溪之齿，南子几瓣。墨溪之手，两把行扇。墨溪之足，两块歙砚。墨溪之乳，两个包蛋。墨溪之肠，一副铁链。墨溪之尿，一条钢钻。墨溪之尿，一股黑线。墨溪之屎，一节白炭。墨溪之妻，水牛一变。墨溪之子，猪儿一串，……

穷神尽相，峭刻极矣。犹有背，腹、肘、腿数句未录。刘闻，恚甚，欲构讼。经友和解，乃罢。所为刻薄语甚多，此其著者。未及入庠而夭，亦笔墨之过也。

予后居尊经院，亦多趣友。取《周礼》官名，比方院生：有某生体黑而笨，号“牛人”。某生言语琐碎，声类羊鸣，号“羊人”。某生有腋气，暑天尤烈，近则薰人，号“鲍人”，如入鲍鱼之市也。某生性悭吝，视钱如命，号“犬人”，犬即狗也。某生家富身肥，取肥鳖义，号“鳖人”。某生贪花柳，日游倡门，多收义女，号“龟人”。某生有断袖癖，号“鸡人”，谓鸡奸也。尖刻可畏，当之者艴然，闻之者莞然矣。

又以《书》之六府义，配各经师名：廖某经义小学，一院之冠，为“金经师”。张某身颀而长，为“木经师”。胡某烟瘾深沉，衣敝屦穿，不自修饬，为“水经师”。杨某词章瑰丽，课必超等，为“火经师”。刘某鸿博无范，屡不列课，为“土经师”。陈某家乡田谷，笔下不甚佳，为“谷经师”。拈合恰肖，谑中之奇而法者。

院中有八景：一、经师发白。谓廖生季平年少头白也。一、藏佛头青。有吴生芝英面黑而团，发蹙蹙满额，似西藏那玛，故以藏佛名之。一、余公道貌。余性迂谨，逢人必揖让，人多避其足恭。一、吴子书声。吴读书，呦呦如鬼哭，闻者骇然。一、北碑王熟，一、西学刘精。王植青惯写北魏碑，刘光谟爱谈西洋炮法也。一、满洲问道，一、回国通经。满洲，谓调满城哲生（哲克登额）；回国，谓西昌马生，以回人调院也。此为大八景。

东下斋亦有趣事：张生月五，喜谈玄，持羽扇，大踏步行，自谓果仙再世，榜其斋曰：“来丹书屋”。周生曜轩，体素赢，有梦遗病，与张对舍，恶其左道惑众，故榜己斋诮之曰：“走丹书屋”。张见周榜，立时刮去斋条，无不掩口笑者。屈生雨三，通经解算学，言大而夸，人讥为铳壳子。张生杰夫，性节省，就油罐上加灯碗照读。王生星阶，每观剧，必寻旦名安安者看之。合州张生森楷侨居此斋，每半夜归，叫门声震耳。开县谢某，住此斋刚三日，便移去。刘生晴舫，喜谈小说，絮絮不休。加曜轩诮月五事，合成八景，与大八景配。曰：炼师月五；壳予雨三，杰夫罐罐，王子安安，（仿《诗》老夫灌灌句。取王勃号子安义。）合州半夜，开县三天，晴舫谈白，耀轩走丹。此为小八景，对仗天成，较大八景犹工整也。

院内龚生者，年过强仕，吸洋烟，衣色暗淡，自恃才高。每漏课，便瞠目大骂，声震瓦屋，同人厌之。仿《古战场文》一段嘲之曰：

汹汹乎双目圆撑，敻不像人。褛兮邋遏，满脸烟薰。口水暴溅，怒气生嗔。课飞不得，漫骂忘形。斋夫告予曰：此龚老先生也。常考三等，往往鬼吵，榜发则闻。伤心哉！诗欤赋欤？并经解欤？

龚闻之，颇内愧，以后不闻骂声矣。

有院友自称：“半截伊尹，三句圣人。”叩其故，则得伊尹之“一介不与”；孔子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格之厚以居也”。己丑入京，予与岳池举人董贯之同舟，抵忠州，董饮大醉，呕吐不止，予摹《月令》句嘲之曰：

是月也，董子乘舟，忠州至，大饮酎，酒气发泄，下水上腾，饭挺出，其臭朽，五复五返。解以热汤，呕始收声。舟友以为雅切。

四川余学宪院试，专取幼童少年，遇有须者，在卷面盖八字、个字、而字戳记，文佳亦不录。老童望名，皆剃须入场。落榜归家，人多笑之。改唐诗戏之曰：“老大离乡少小回，乡音无改须毛摧；老妻相见不相识，笑问儿童何处来？”可发一噱。

吴学师者，年高貌鬼，无齿无须，耳轮尽缺，贪鄙不满士林望。人用孟子句叶音讥之曰：“教官本性吴，无齿之齿无？然亦无有耳，则亦无有胡。”传播一县。值院试，吴在学宪前立班。有童观其貌，与讥词恰肖，失口大笑。学宪询故？童言其由，学宪视吴亦笑曰：“所诮不虚，有玷师席。”遂罢其官。

有嘲优贡者云：“鼋鼍蛟龙鳅，江淮河汉沟，虎豹犀象狗，恩拔副贡优。”不加褒贬，属词比事，优劣自见。

武生游泮，入文庙行礼，嘲之曰：“武生进文宙，夫子莞尔笑。颜渊喟然叹：‘与我不同道。’子路闻之喜：‘自家弟兄到。异日行三军，命尔抬大炮。’”

武生乡试，有袭文闱联语“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之句，各截去三字，书贴演武厅云：场列东西，两道齐射；帘分内外，一毫不通。”天然结构，令人捧腹。

有谑太学生者，用字义讪之曰：“文生、廪生，顶子俱戴在头上。武生之顶，犹戴额角。独太学生之顶，则夹于胯下。”亵矣。太学生不甘曰：“吾以顶子移戴肩上，作犬学生可乎？”闻者冁然。

有用拆字法嘲寒士，言寒字点画，颇肖寒士。头戴冠加顶，胸前肋骨纵横，无一点肉气，胯下祇有二肾子，阳具一条都莫得，谓为寒士也宜。

昔纪文达公，改易唐句嘲庸医云：“不明财主弃，多故病人疏。”又集唐句云：“新鬼烦冤旧鬼哭，他生未卜此生休。”俱妙。

合州魏学博，矢口成趣。州牧沈公子英上下齿俱脱，祇馀一齿，共饮时谈及之。魏赞曰：“公真达尊也！”询其故？魏曰：“孟子言天下有达尊三：齿一是也。”沈赏其言趣，酌一杯酒饮之。魏曰：“当饮三杯。天下有达尊，三爵是也。”触类连引，绝好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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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隐斋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