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书
前以一家言求教,书来如发蒙。且云由周公而上,道统在上;由孔、孟以至程、朱,道统在下;汉、唐君臣无与焉。是说也,蒙不谓然。
夫道无统也,若大路然。尧、舜、禹、汤、孔子,终身由之者也。汉、唐君臣履乎其中,而时轶乎其外者也。其馀则偶一至焉者也。天不厌汉、唐而享其郊祀,孔子不厌汉、唐而受其烝尝。亦曰:彼合乎道,则以道归之;彼不合乎道,则自弃乎道耳。道固自在,而未尝绝也。后儒沾沾于道外增一“统”字,以为今日在上,明日在下,交付若有形,收藏若有物。道甚公,而忽私之;道甚广,而忽狭之。陋矣!三代之时,道统在上,而未必不在下。三代以后,道统在下,而未必不在上。合乎道,则人人可以得之;离乎道,则人人可以失之。昔者秦烧《诗》、《书》,汉谈黄、老,非有施韬、伏生、申公、瑕丘之徒负经而藏,则经不传;非有郑玄、赵岐、杜子春之属琐琐笺释,则经虽传不甚明。千百年后,虽有程、朱奚能为?程、朱生宋代,赖诸儒说经都有成迹,才能参己见成集解。安得一切抹𢫬,而谓孔、孟之道直接程、朱也?
夫人之所得者大,其所收者广;所得者狭,其所弃者多。以孔子视天下才,如登泰山察丘陵耳。然于子产、晏婴、宁武子等,无不称许。至孟子于管、晏,则薄之已甚,此孟子之不如孔子也。孟子虽学孔子,然于伯夷、伊尹、柳下惠均称为圣。至朱子则诋三代下无完人,此朱子之不如孟子也。王通称孔明能兴礼乐,邵伯温作论驳之。康节怒曰:“尔乌知孔明之不能兴礼乐乎?”此伯温之不如邵子也。夫尧、舜、禹、汤、周、孔之道所以可贵者,正以易知易行,不可须臾离故也。必如修真炼药之说,以为丹不易得,诀不易传,锺离而后,惟有吕祖。愈珍秘愈矜严,则道愈病。我皇上文集中不远称尧、舜,而屡举汉文帝、唐太宗者,亦以言汉、唐则年代近,而政事易于核实,言唐、虞则年代远,而空言难以引据。先生来书尊皇上为尧、舜,尧、舜之言,先生又不以为然,何也?书中斥陆、王为异端,亦似太过。《周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夫道一而已,何以因所见而异,因所乐而异哉?然仁者之乐山,固不指智者之乐水为异端也。颜渊问仁,曰:克复。仲弓问仁,曰:敬恕。樊迟问仁,曰:爱人。随其人各为导引。使生后世,则仲弓必以颜渊为异端,颜渊又必以仲弓为异端矣。
大抵古之人以行胜,后之人以言胜。以行胜者,未之能行,惟恐有闻,不暇争也;以言胜者,矜矜栩栩,守一先生之言,无所不争也。圣人知其如此,故谆谆戒之曰“先行其言”,曰“讷于言”,“敏于行”,曰“君子无所争”。宋儒之语录,皆言也;所驳辨,皆争也,非圣人意也。士幸生宋儒争定之后,宜集长戒短,各抒心得,不必助一家攻一家。
今有赴长安者,或曰舟行,或曰骑行,其主人之心,不过皆欲至长安耳。苍头、仆夫,各尊其主,遂至戟手嚷詈。及问其路之曲折,而皆不知也。今之排陆、王者,皆此类也。愿先生勿似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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