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记/第0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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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一千六百二十五年四月间,有一日,法国蒙城地方,忽然非常鼓噪:妇女们往大街上跑,小小子们在门口叫喊,男子披了甲,拿了枪赶到弥罗店来,跑到店前,见有无数的人,在店门口,十分拥挤。当时系党派相争最烈的时候,无端鼓噪的事,时时都有。有时因为贵族相争;有时国王与红衣主教争;有时国王与西班牙争;有时无业游民横行霸道,或强盗抢劫;有时因耶稣教民与天主教民相斗;有时饿狼成群入市。城中人常时预备戒严,有时同耶稣教民打架,有时同贵族相斗,甚至同国王相抗击的时候也有,却从来不敢同主教闹。这一天鼓噪,却并不因为盗贼同教民。众人跑到客店,查问缘故,才知道是一个人惹的祸。

此人:年约十八岁;外著羊绒衫,颜色残旧,似蓝非蓝;面长微黑,两颧甚高,确系法国西南角喀士刚尼人;头戴兵帽,上插鸟毛;两眼灼灼,聪明外露,鼻长而直初见以为是耕种的人,后来看见他挂一剑拖到脚后跟,才知道他是当兵的。

这个人骑的马最可笑,各人的眼都看这马。这马十三年老口,抟色淡黄,尾上的毛丢光了,脚上发肿,垂头丧气。入城的时候,众人看见那马模样难看,十分讨厌;因为讨厌马,就讨厌骑马的人。这个骑马的少年人,名叫达特安,也知自己模样古怪,马的样子更难看;众人拥来看他,心中十分难过。当日从他老父亲手里要了这匹马时,心中已是十分难受,不过不好当面说出来。按下不提,且追说从前的事。

有一日,达特安的父亲,喊达特安到面前,指著老马说道:“这一匹马已经有十三岁了,在我们家里也有十三年了,总算是老奴仆了;你应该疼爱他才是,你千万不要卖他,等他好好的老死。倘若将来你入朝做官,总要做个君子;我们得姓以来,有五百馀年,做官的人也不少。你要荣宗耀祖,你将来只要受国王或主教的分付,不可受他人分付。现在世上的人,要勇敢方能有进步;一时疑惑胆怯就错过了机会,从此就难上进。你正在少年的时候,前程无限,只要你自己好好地做去。我今告诉你,我何以望你有胆,却有两层的缘故:第一层,因你是喀士刚尼人;第二层,因你系我的儿子。你遇见凶险的事,却不要怕;不但不要怕,并且常时要找极凶险的事来做。用剑的本事,我已经教过你了;你有的是铁筋钢腕,遇著机会,不妨同人相斗。因为现时禁比剑,胆子却要更大些,不妨多同人比剑。今日你与老父分别,我无甚相送,只有三件好事:第一件,就是刚才教你的说话;第二件,就是这匹马;第三件,是十五个柯朗。你母亲要传授你一条极好的医伤良方;此方神妙,身上的伤都有能治,惟有心伤不能治。老父从前只打过仗,却未曾入朝做过官,可惜不能做你的榜样。我有一个邻舍,同我是老朋友,名叫特拉维,少年时同现在的国王路易十三做顽耍的朋友。他们从前常时因为顽耍,打架起来,都是我的朋友打赢的趟数多;但是国王却也可怪,打架越输的多,越喜欢同特拉维做朋友。以后特拉维同别人打架的时候更多:他从此处起程进京,路上就同人打了五次;老国王死后,新国王登位,中间特拉维又同人打架七次,打仗攻城的事还不算;自现今国王登位后,特拉维同人相打,总有一百多次。我今告诉你,虽然现在有许多上谕禁人比剑,特拉维居然无事;他做到火枪营统领。他所带的火枪营,算得国内最体面的人,国王还敬重他们。现在的主教,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见了火枪营的人,也怕他三分。特拉维不但得人敬重,并且每年有一万柯朗薪俸,总算是个极阔的人了。他虽算阔,从前出身的时候,并不比你强。我今写了一封信,你带去见他;就拿他做一个好榜样,学了他,你也可以做到他的地位。 ”老头儿说完,把剑挂在儿子腰间,亲了两边脸;儿子就去风母亲,收了医伤良方,母子洒泪而别。

达特安装束好了,出了门,一路上就挥拳舞剑,寻人争斗。他所骑的马,模样古怪,过往的人看见,禁不住笑,及看骑马的人,腰挂长剑,两眼怒气冲冲,便不敢开颜大笑,只好拿一边脸笑。一路无事。到了蒙城弥罗店门口,没人出来执马镫,达特安只好自己下马;他看见 楼窗里一个人,象贵人模样,貌甚严肃,同两个人说话。达特安疑心那三个人总是评论自己。留心细听,听得那三个人虽然不是评论自己,可是评论自己所骑的老马:第一个人在那里说那马难看,那两个听完大笑。著书的人方才已经说过,达特安看见人家一边脸笑,他已经发怒,现在听见人家大笑,岂有不怒之理;他暂儿不发作,且把那人细看。见得那人年约四十馀岁,两睛甚黑,眼光射人,面白鼻大,两撇黑须,身上衣服虽新,却有许多皱纹,似从远路来的。

达特安正在这里看,那个人又评论他的马,对面两个人又大笑,那人自己也微笑。达特安手执著剑柄,怒气冲冲,向那人说道:“你们躲在窗后说什么?请你告诉我,我也要同你们笑笑。”那人慢慢将两眼从老马身上转到达特安面上,半晌不语,在那里疑惑,方才无礼的话,恐不是向自己说的,徐徐的皱住眉头,半嘲半诮的向达特安说道:“我并未曾阁下说话啊。”达特安怒那人冷诮他,答道:“我正是同你说话!”那人听见,两眼又射在达特安脸上,微微冷笑,徐徐行出店门,站在马前,离达特安两步。那两个人见他面色侮慢,不禁大笑。

达特安看见那人来至跟前,便拔剑出鞘一尺。

那人并不管达特安发怒,便向楼窗两人说道:“这匹马少年时候,毛色似黄花。在花木中,黄色不算稀奇,这是世界上黄色的马,真算稀奇了。 ”达特安答道:“世上的人很高有胆子笑马,却没胆子笑马的主人。”那人答道:“我并不十分喜欢笑,你看我面貌便知;但是我要笑时,别人却管不得。”达特安道:“我若不喜欢时,却不许人来笑我。”那人便用冷语答道:“果真如此,也无甚要紧。”转头便要行入店门。

达特安忍不住火起,拔剑跟住那人,喊道:“你那无礼的人,回转头来;不来,我就要斫你的后背了!”

那人并不介意的冷笑道:“你想伤我!你莫不是疯汉么!”又低声自言:“这事真可惜,王上正想招募有胆子的人当火枪手,这个疯汉,倒可以合式。”

说犹未了,达特安已是一剑刺来;那人往后一跳,拔剑相向。那时楼窗内的两个人,同那店主人,手拿棍棒火钳等物,向达特安乱打。达特安不能上前。那人插剑入鞘,立在一旁观心甚无事的——一面唧咕道:“这些喀士刚人,真是讨厌!你们按他上那黄马,由他去罢!”

达特安虽被三个人围打,心更不服,大喊道:“你这无耻的懦夫!我非杀你不可!”那人又唧咕道:“这些喀士刚人,真无法可治!你们只管叫他自己跳,不久他也就跳够了。”

那人不知道达特安的脾气却是从来不肯认输的,那里肯罢手,几个人在那里打成一团,后来达特安手脚渐渐软下来,手中的剑也丢了,被棍子打作两段;额上受一一拳,晕倒在地,满面鲜血。

城中的人拥来看热闹,正是这个时候。店主人忙将达特安抬到厨房,替他医伤。那人又到了窗门,往外的看。店主人走到跟前,那人问道:“那疯汉怎样了。”店主人答道:“贵官并未受伤么?”那人道:“我并没伤。我问你,那少年怎样? ”店主人道:“那少年一起首晕过去,现在好些了。”那人道:“是么!”店主人又道:“那疯子未晕倒的时候,他要用尽馀力,同你作对呢。 ”那人道:“这人必是魔鬼了。”店主人道:“他不是的。他晕倒的时候,我们搜他的衣包,搜不出别的东西来,只有十二个柯朗,还有一件洁净的汗衫。他将晕倒的时候说道,若是这事出在巴黎,你这时候,必已经后悔了。现在事体闹在这里,不久也要报仇的。”那人道:“难道那汉子是个王子王孙改装的不成。”店主人道:“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就是要你留点神。”那人道:“他发怒的时候,可说出什么人的名字没有?”店主人道:“我才记得了,他曾拿手拍口袋说,等我诉了特拉维,你就知道了。”那人道:“他曾说出特拉维的名字么?我且问你,你曾搜他的口袋么?”店主人道:“搜出一封信,是交御前火枪营统领特拉维的。”那人道:“是么?”店主人道:“是的”。

说到此处,那人听了这话,神色略变,店主人却并没留意。那人颇不高兴,咬牙自说道:“真是怪事。难道特拉维密派这喀士刚尼人来半路害我么?不过这个人要干这种事,年纪还轻呢;但是年轻的人,人家倒不疑他。有时用小小的利器,倒可以破坏极大的事。”那人说完,想了几分钟,便向店主说:“你有法子替我弄丢这汉子么?我打拳了他,可是问心不过,但是他叫我讨厌得很。他现在在那里?”店主答道:“他在我楼上,在我女人的房内,他们张罗著养他的伤呢。 ”那人道:“他的衣包等物在那里?他脱了外衣没有?”店主答道:“他的衣包等物都在楼下厨房里。如果他叫你讨厌……”说犹未毕,那人道:“讨厌之极,他在店里吵闹,体面的人实在不能受。请你快快算帐,叫我的跟人来。”店主惊道:“请客官不要就走。”那人道:“我早已想今日走的,故要先把马备好。你备好了么?”店主人道“已备好了,现在大门口呢。”那人道:“既然如此,请你算帐。”店主人意甚不乐,自言自语的说道:“难道这个客人倒怕那小孩子么?”那客人怒目看他,他鞠躬走开了。

那一个唧咕道:“我须要小心,不叫那汉子看见密李狄。她的车辆快该到了,其实已经过了时候了,不如我先上马去迎她。不知那给特拉维的信,说的什么,我到要想看看。”说毕,走到厨房来。

那时店主已跑到楼上自己女人的房里,看见达特安已醒过来了,他就告诉他:如果再同贵人大官争斗,巡捕一定要重办他,现在既经醒过来,请他快快离开这客店。达特安听见这话,见自己又无外衣,头上裹了布,只好站起来下楼;刚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刚才笑他的那客人,站在一双套马车旁边,同车里的人说话。

那在车里头的,却是一个女人,从车外可以看见她的面貌。那女人年纪约二十来岁,其貌甚美:脸色雪白;头发甚长;眼蓝,而多柔媚之态;唇如玫瑰;手如白玉。达特安听得那美女问道:“主教要我做什么呢?”那客人道:“要你马上回去英国,如果那公爵要离开伦敦,你马上要给主教一个信”那女人道:“更无别的话么?”客人道:“有那些话都写在信上,收在这箱子里;现在你不必看,等你过了海峡,再看罢。”那女人道:“很好,你作什么呢?”客人道:“我回巴黎去。”女人道:“你不收拾那汉子吗?”达特安听见这话,赶紧往外跑;不等那客人回答出来,达特安已经站在门口大喊道:“那汉子还要收拾你呢!你这趟可跑不掉了。”那人皱眉道:“跑不掉?”达特安道:“在女人面前,你可没有脸面跑开了!”那女人见客人用手去拔剑,便止住他道:“我们的事体要紧。耽搁半刻,便要误事。”那客人道:“你说的不错。请你先走你的,我走我的。”说毕,同那女人点点头,跳上马鞍。那马夫即上车;两人分道而去。

店主大喊道:“客官,房火还没有算清呢!”那客人骂那跟人为什么不先算清,跟人把银钱数枚摔地地下,鞭马跟随主人而去。达特安亦大喊道:“无耻懦夫!匪徒!恶棍!”骂不绝口。那时重伤初愈,骂的太费力,晕倒在地,还在那里骂。店主把达特安扶起,说道:“你的骂实在不错。”达特安说:“他虽是个无耻下流,但是她——她可是很美。”店主道:“什么她?”达特安妞妮道:“密李狄”,说著又晕倒了。店主自言道:“懦夫也罢,美人也罢。我今日丢了两宗好买卖。但是这一个定要多住几天的了,算来还有十一个银钱入腰包。”那时候达特安身上只有十一个银钱,那店主盘算好了,住一天,算一个银钱,那达特安恰可尚有十一天好住。

谁知第二天早上五点钟的时候,达特安自己可以起来,走到厨房,讨了些油酒等物,照他母亲传授的方子,配起药来,敷在身上受伤的地方,自己裹好,不用医生帮忙。却也奇怪,一则方子实在灵验,二则因无医生来摆布,那天晚上就能动走如常。到了明早,几乎全好了。那两日达特安不饮不食,倒不费钱,只是买些油酒药料,花钱也有限。马吃的本来也有限,却被店主人多开了帐。达特安把钱包摸出来,要结帐,忽然摸不著那封要紧的信;摸来摸去,那里有个信的影儿。他著急极了,几趟大闹起来。店主人拿了铁叉,他的女人拿了帚把,那些店里的伙计拿了前日打他的棍棒,都赶来;听见他喊道:“还我荐书,还我荐书!你不还我,我把你们都叉起来,同叉誉的一般!” 达特安一边喊著,一边就伸手拔剑,谁知那剑是前日折作两段的了。那一段店主人收起来,将来要改作别的东西;带柄的那一段,仍旧插在鞘上,拔出来,不到一尺长的断剑,却是无用。

那店主人见达特安实在著急,便问道:“你那封信究竟丢在那里了?”达特安道:“这句话,我正要问你。那封信是给特拉维的,一定要找著;如果不赶快找还我,我须想出法儿来找的!”店主听了大惊,——因为那时的法国人,第一怕的是国王同主教,第二怕的就逄是特拉维了,——赶紧把铁叉放下;叫他的女人同伙计们,把家伙都放下,一齐去找那封信。找了好几分钟,找不著。那店主问道:“你那封信,有值钱的东西没有?”达特安道:“怎么不值钱!我将来的功名富贵,全靠著这封信的。”那店主大惊,问道: “信里头可是西班牙的汇票?”达特安道:“不是西班牙的,是法兰西国库的汇票。”店主更怕起来。达特安道:“光是钱,也算不了什么;不过那信是有性命交关的。我宁可丢失一千镑金钱,不愿丢失这封信。”他本来要说二万镑的,因为忽然觉得不好意思,故只说了一千镑。

那店主无法可想忽然想起一事,便说道:“你的那封信,并未曾丢了。”达特安道:“你怎么讲?”店主道:“你的信被人偷了。”达特安道:“偷了么?谁偷的?”店主道:“就是昨天那客人。你的外衣脱在厨房,那客人在厨房好一会;我敢拿性命同你赌,你的信是他偷了去。”达特安半信半疑道:“你当真疑是那人偷的么?”店主道:“我看当真是那人偷的。因为我告诉他,你系特拉维提拔的人,带了一封荐信;他听见了,当时脸上变色。他知道你的衣裳在厨房,马上就跑到厨房去了。”达特安道:“如此看来,定是他偷的无疑了。我定要把这事告诉特拉维;特拉维定必告诉国王。”说完,拿出两个柯朗;交把店主,拿了帽子,走出店门;上了黄马,平安无事的来到巴黎城外安敦门,把那黄马卖了三个柯朗。达特安甚为得意,以为卖得好价钱。那买马的人,原来不肯出这大价钱,因为看见那马的毛色,实在稀奇,帮此出三个银钱买了。

于是达特安步行入城,找了好几处,后来在福索街租了人家顶高一层的一间房。交了押租,搬了进来,先把衣服的边子缝好,到街上配好了剑,就跑到卢弗宫,碰见一个御前火枪营的兵,问明了特拉维的住址,原来就在哥林布街,离他的寓所不远。达特安欢喜之极,到寓酣睡;明早九点钟起来,便去见那国中第三个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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