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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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的曲子
作者:胡适

  绍介两部文学史料:

  (1)杨朝英编的《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十卷。(南陵徐氏《随庵丛书》本)

  (2)杨朝英编的《朝野新声太平乐府》九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

  “诗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曲。”这句话,现在承认的人渐渐多了。但普通人所谓“曲”,大抵单指戏曲。戏曲固然也应该在文学史上占一个地位;但“词变而为曲”,乃是先变成小曲和套数;套数再变,方才有董解元的《弦索西厢》一类的长篇纪事的弹词;三变乃成杂剧。

  近人对于元朝的杂剧与传奇,总算很肯注意了。但元人的曲子,至今还不曾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明代的小曲,也是最有文学价值的文学,不幸更没有人留意到他们。为补救这点缺陷起见,我们现在想陆续把这两朝的曲子介绍给那些有文学史兴趣的读者。

  元朝曲子的材料,最重要的是杨朝英的《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两部选本。这两部书,现在侥幸都不很难得了。《阳春白雪》有贯酸斋的序;贯酸斋是当日的曲子大家,他本是蒙古人,在《元史》(卷一四三)里他的名字是小云石海涯。《元史》根据欧阳玄《圭斋文集》,说酸斋死于泰定元年(1324);此序若是真的,《阳春白雪》代表的是元朝前半的作者,也许有一些金代的词人在内。《太平乐府》有至正辛卯(1351)邓子晋的序,已到了元末盗贼并起的时代了。杨朝英号淡斋,青城人,事迹不可考;我们只知道他也是当时的一个曲家。

  当时的小令套数,都叫做“乐府”;《阳春白雪》卷一有《唱论》,说:

    成文章曰乐府,有尾声名套数,时行小令唤叶儿。

小曲的调子大都是民间流行的曲调,故《唱论》说:

    凡唱曲有地所:东平唱《木兰花慢》,大名唱《摸鱼子》,南京唱《生查子》,彰德唱《木斛沙》,陕西唱《阳关三叠》、《黑漆弩》。

“有尾声名套数”一句最可注意。一只调子,有了尾声,即成套数;不必一定要几只调合起来方才是套数。董解元的《西厢》即是许多这种很简单的套数连接起来的。

  元曲大多数都是白话的。北方的新民族——契丹,女真,蒙古,——在中国住久了,有一部分早已被中国文明同化了。这个时代的文学,大有一点新鲜风味,一洗南方古典主义的陈腐气味。曲子虽然也要受调子的限制,但曲调已比词调自由多了:在一个调子之中,句法与字数都可以伸缩变动。所以曲子很适宜于这个时代的新鲜文学。

  我们为引起读者的兴趣起见,随便举了一些小令(包括单调和双调)来做例:

黑漆弩(一名《鹦鹉曲》)

    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的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白无咎)

清江引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贯酸斋)

    樵夫觉来山月低。钓叟来寻觅。你把柴斧抛,我把鱼船弃,寻取个隐便处,闲坐地。(马东篱)

    绿蓑衣,紫罗袍,谁是主?两件儿都无济。便作钓鱼人,也在风波里。则不如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同上)

    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搭钱,见他时才算得。(徐甜斋)

    剔秃𪢮一轮天外月!拜了低低说:“是必常团圆。休著些儿缺。愿天下有情底都似你者!”(宋方壶)

沉醉东风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答,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得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卢疏斋)

    一自多才疏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著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徐甜斋)

落梅风(一名《寿阳曲》)

    酒可红双颊,愁能白二毛。对尊前尽可开怀抱。天若有情天亦老,——且休教少年知道。(姚牧庵)

    红颜换,绿鬓凋;酒席上,渐疏了欢笑。风流近来都忘了。谁信道也曾年少?(同上)

    装呵欠,把长吁来应;推眼疼,把泪珠掩;佯咳嗽,口儿里作念。将他讳名儿再三不住的【口+店】。思量煞小卿也,双渐!(无名氏)

    从别后音信杳,梦儿里也曾来到。间人知行到一万遭,不信你眼皮儿不跳。(马东篱)

    心间事说与他,动不动早言“两罢”。“罢”字儿碜可可。你道是耍,我心里怕不怕!(同上)

    实心儿待,休做谎话儿猜,不信道为伊曾害。害时节有谁曾见来?瞒不过主腰胸带。(同上)

    它心罪,咱便舍!空担著这场风月。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撺红几时得热!(同上)

    因他害,染病疾。相识每(们)劝咱是好意。相识若知咱就里,和相识也一般憔悴。(同上)

醉扶归

    频去教人讲,不去自家忙,若得相思海上方,不到得害这些闲魔障。你笑我眠思梦想;只不打到你头直上!(止轩,姓待考)

    有意同成就,无意大家休。几度相思几度愁,风月虚遥授。你若肯时肯,不肯时罢手。休把人空负!(同上)

  以上举的是小令的例。“套数”太占篇幅,我们只能举两个例。一个短的,一个长的。

仙吕赏花时(杨西庵《无题》)

    卧枕著床染病疾,梦断魂劳怕饮食。不索请客医,沉吟了半日:“这证候儿敢跷蹊”!参的寒来恰惊起,忽的浑身如火气。逼厌的皱了双眉,豁的一会加精细。烘不的半晌又昏迷。

    (尾)灭精神,添憔悴,把我这瘦损庞儿整理。对著那镜儿容颜不认得!呆打孩,转转猜疑。瘦腰围宽尽了罗衣。一日有两三次,频将带缋儿移。觑了这淹尖病体,比东阳无异。不似俺,害相思,出落与外人知!

  下面这一篇,是一篇很妙的滑稽文学。《太平乐府》里,这一类的套数很不少。如卷九杜善夫的《庄家不识勾栏》,马致远的《借马》,都是滑稽的文学,在中国文学中别开一生面。即如下面这一篇,借一个乡下人的口气,写一个皇帝的丑态,何等有味!

哨遍(睢景臣《汉高祖还乡》)

    (哨遍)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常,一壁厢纳草也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著酒葫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绸衫,畅好是妆么大户!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伙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著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革+登】,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著些不曾见的器仗,穿著些大作怪的衣服!

    (四)辕条上都是马,套头上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著,一样妆梳。

    (三)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屈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著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熟,气破我胸脯。

    (二)你身须姓刘,您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一)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处,明标著册历,见放著文书!

    (尾)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什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十一,十二,三

  (原载1922年12月3日《读书杂志》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