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学篇 (杨昌济)
吾人处于今日风雨漂摇之时势,对于国家当有如何之责任,对于世界当取如何之态度,此不可不深思而熟察者也。吾以为救国之道,舍学末由。吾国自败于日本之后,情见势绌,国人乃一挫其妄自尊大之见,而皇皇然谋所以自存。倡议变法者,咸归罪于科举制度之束缚思想,斲丧人才,以为治举业者疲精力于制艺、律赋、试帖、楷书之中,无暇更治实用之学,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故万事堕坏于冥昧之中,驯至四海困穷,一筹莫展。此无学之为害,彰明较著,虽有辨者,莫能为讳也。今者科举之废已久,为问国内之人,有学者较前多乎,抑较前少乎?以言新学,游学海外者虽多,余亦其中之一人,固未敢侈言多才也。以言旧学,则更有风流歇绝之惧。拥有亚东独一无二之大版图,人数号称四万万,而有学之人如此其少,岂非甚可忧惧之现象耶?夫士大夫不悦学,此闵马父之所以叹周也。孟子曰:“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吾为此惧,乃为劝学之篇。所有感想,请次第陈之。
近世科学发达,欧美各国因致富强,日本师之,突然进步。欲跻中国于富强之列,非奖励科学不为功也。或谓中国人苟以前日治八股之聪明才力,专用之于科学,则其进步殆不可限量。余亦谓吾国人苟以近代汉学家治经之精力用之于治科学,必有无数之新发明,岂遂让白人称雄于世界耶?乃吾观东西各国留学诸君,大都浅尝辄止,鲜有归国之后,再为继续之研究者。夫科学为白人所发明,彼既著我先鞭,吾辈自不得不师其长技。留学外国者,固负有输入文明指导社会之义务,乃怠于前进,使内地人士绝其求学之来源,此不得不为吾同学诸君惜也!吾愿留学外洋者,坚忍刻苦,务求其学有成;而自海外归来者,仍不废其专门之研究。此余之所感者一也。
夫一国有一国之民族精神,犹一人有一人之个性也。一国之文明,不能全体移植于他国。国家为一有机体,犹人身之为一有机体也,非如机械然,可以拆卸之而更装置之也,拆卸之则死矣。善治病者,必察病人身体之状态;善治国者,必审国家特异之情形。吾人求学海外,欲归国而致之于用,不可不就吾国之情形深加研究,何者当因,何者当革,何者宜取,何者宜舍,了然于心,确有把握,而后可以适合本国之情形,而善应宇宙之大势。故吾愿留学生之归国者,于继续其专门研究之外,更能于国内之事情,有所考察。此余之所感者二也。
吾国非无好学深思之士,于本国之学问素有研究,惜其无世界之知识,其所学尚不足应当世之急需。如此之人,若能驰域外之观,则其所得较新学小生必更有深且切者。此诚吾所祷祀以求者也。大凡游历外国,非通其语言之难,而通其学问之难,仅熟于西人之语言文字,非必可语于西人之学。同一居留外国也,学有素养者,其所视察,必有独到之处;其所考究,必非敷浅之事。观国之识,在于夙储。吾愿深通中学之人,联袂西游,以宏远识。此余之所感者三也。
吾国输入西洋之文明,有其进步之次第焉。其始也以为吾宜师其铁船、巨炮,但取敌之而已,他非所宜用也;既乃学其制造,谓工业可以致富也;终乃师其政治、法律。吾则谓吾人不可不研究其精神之科学也。康南海先生著《物质救国论》,与余之首重科学,大意相同。而或人之论,则谓康氏此书,若误解之,亦足为中国前途之障,盖吾人今日不当徒置重于物质科学也。清之末造,奖厉西洋学生之学理科、工科、农科、医科者,而轻视西洋学者之习文科、法科者,前者补给官费,后者则否,盖亦崇尚物质科学之意;而不知前数科者固为重要,文科、法科其影响则更有大焉者,但患所派之非人,非此二科遂无研究之必要也。个人必有主义,国家必有时代精神。哲学者社会进化之原动力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哲学思想,欲改造现在之时代为较为进步之时代,必先改造其哲学思想。吾国近来之变革,虽甚为急激,而为国民之根本思想者,其实尚未有何等之变化。正如海面波涛汹涌,而海中之水,依然平静。欲唤起国民之自觉,不得不有待於哲学之昌明。此余之所感者四也。
日本法学博士浮田和民之言曰:“国家之独立,以学问之独立为一大要素,如英、德二国者,可谓学问独立者也。英国有英国之文学、哲学、科学;德国有德国之文学、哲学、科学。世界各国重要之书籍,在英、德二国莫不有其本国文之译本。生于其国者,可以不出户而知天下,此之谓学问独立;如日本今日,则尚未得云学问独立也。”余则谓日本虽不得云学问独立,而经此四五十年之进步,其所吸收所储蓄,亦大有可观。西洋之名箸,译成日本文者,亦复不少。吾辈纵不能读西文所箸之书,但能通晓东文,即不患无研钻之资料,所患者无求学之志耳。中国人士,游学日本,通晓和文者甚多,谓宜利用其所长,间接求之东邻,以为发达文明之助。夫囿于东洋之思想,固不免有狭隘之讥,然幷此而弃之,则学问将毫无进益,岂不可重惜哉!此余之所感者五也。
以上所云,皆为有外国文字知识者而言,而国内之人,此类人实居其少数。吾之为此篇也,实欲劝国内大多数之人共勉于学;所希望于能通本国文学者,其意尤殷。区区愚诚,当为读者所共谅。吴君稚晖之初往英国也,贻书国内友人,谓“苟无普通科学与外国语言之豫备,则不必急急西游,苟求学之志坚,则虽在国内,凡西洋之学问,皆可曲折而求得之”。此诚扼要之言也。余尝闻人言:“在内地无师无友,不得其门而入。”心窃怪之。凡豪杰之士,皆无师无友,挺然独立,而能自有所发明。诿于无师友,倘亦不能自力之咎与!余尝见有人留学日本,因资斧不继,不得已而归国者,自叹失求学之机会,余亦心非之。盖诚能有志,即在国内未尝不可为学也。余曾留学日本,又曾留学西洋,受益孔多,良堪自幸。然以余自知之明,余即不往西洋,专在日本,亦可以为学;且即令不往日本,专在本国,亦未尝不可为学。诿于无出洋留学之机会而自画者,祇足见其无志而已矣。吾国出版界寂寥已极,微特比之欧美各国不免汗颜,即较之东邻,亦大有逊色,然吾览商务印书馆之图书目录,见其中新译印行者,非无可以观览之书。犹记余未出洋之时,读制造局与广学会之译本,亦复多有所得。今试问吾国之能读书者,果已悉所有译本而尽读之乎,抑犹未也?有译成之书而不能读,而徒叹国内之无书,诬亦甚矣!吾愿有志于学者,悉取现在所有之译本而披阅之。将来学问之途大开,译箸之书踵出,则源源购读,新机且日引而日深,岂非人生之乐事乎!此余之所感者六也。
且夫学问非必悉求之于他国也。吾国有固有之文明,经史子集,义蕴闳深,正如遍地宝藏,万年采掘而曾无尽时,前此之所以未能大放光明者,尚未谙取之之法耳。今以新时代之眼光,研穷吾国之旧学,其所发明,盖有非前代之人所能梦见者。吾人处此万国交通之时代,亲睹东西洋两大文明之接触,将来浑融化合,其产生之结果,盖非吾人今日所能预知。吾人处此千载难逢之机会,对于世界人类之前途,当努力为一大贡献。王君静庵尝论国学,谓战国之时,诸子幷起,是为能动之发达;六朝隋唐之间,佛学大昌,是为受动之发达;宋儒受佛学之影响,反而求之六经,道学大明,是为受动而兼能动之发达。今吾国第二之佛教来矣,西学是也。乃环观国人,不特未尝能动,而且未尝受动,言之有馀慨焉。吾之所望者,在吾国人能输入西洋之文明以自益,复输出吾国之文明以益天下,既广求世界之智识,复继承吾国先民自古遗传之学说,发挥而光大之。此诚莫大之事业,非合多数人之聪明材力累世为之,莫能竟其功也。此余之所感者七也。
今欲研究国学,其中亦有多数之派别,不得不就之一言。儒术为国学之正宗,与之对立者,战国之时有杨墨,西汉之时有黄老。及佛法东来,思潮乃益为壮阔。儒术之所传为六经,因解释之异同,而有宋学、汉学之分。宋学派之经说,荟萃于《通志堂经解》,汉学则以唐代所定之《十三经注疏》为主,而荟萃其说于《学海堂经解》,与《皇清经解续编》。而宋学派之中,又有程朱派与陆王派之分;汉学派之中,又与古文学派与今文学派之分。各树一帜,互相非毁。今将合东西两洋之文明一炉而冶之,此等门户之争,早已不成为问题矣。余本服膺孔子之道,然既不欲为专宗孔子、罢黜百家之愚,复不欲为攘斥佛老、驳击耶回之隘。余本自宋学入门,而亦认汉学家考据之功;余本自程朱入门,而亦认陆王卓绝之识。此则吾对于各派所取之态度,可为海内人士正告者。子思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庄子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陆象山曰:“各尊所闻,各行所知。”穆勒·约翰曰:“言论自由,真理乃出。”吾愿承学之士,各抒心得,以破思想界之沈寂,期于万派争流,终归大海。此余之所感者八也。
以上所陈,悉本胸臆,兹值《公言》杂志出版之初,略贡其愚,以就正有道。海内君子,庶有不弃葑菲进而教之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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