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诗话/卷1
西汉文章最盛,如邹、枚、严、马以迄渊、云等,班固不区分别为立传,此文章所以盛也。至范蔚宗始别作《文苑传》,而文章遂自东汉衰矣。
汉文人无不识字,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扬雄作《训纂篇》是矣。隋唐以来,即学者亦不甚识字,曹宪注《广雅》以“𩚳”为“饼”、颜师古注《汉书》以“汶”为“洨”是矣。
余最喜观时雨既降、山川出云气象,以为实足以窥化工之蕴。古今诗人虽善状情景者,不能到也。陶靖节之“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庶几近之。次则韦苏州之“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亦是。此陶、韦诗之足贵。他人描摩景色者,百思不能到也。
世俗以为月中有姮娥,又有蟾蜍,非也。张衡《灵宪》云“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奔月宫,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是蟾蜍即姮娥所化,非有二也。高诱《淮南王书注》亦云:“姮娥奔入月中,为月精。”今人称美色者必曰“月中姮娥”,无论事涉轻亵,亦失之远矣。
唐诗人去古未远,尚多比兴,如“玉颜不及寒鸦色”、“云想衣裳花想容”、“一片冰心在玉壶”及玉溪生《锦瑟》一篇,皆比体也。如“秋花江上草”、“黄河水直人心曲”、“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以及李、杜、元、白诸大家,最多兴体。降及宋元,直陈其事者十居其七八,而比兴体微矣。
《三百篇》无一篇非双声迭韵。降及《楚辞》与渊、云、枚、马之作,以迄《三都》《两京》诸赋,无不尽然。唐诗人以杜子美为宗,其五七言近体,无一非双声迭韵也。间有对句双声迭韵,而出句或否者,然亦不过十分之一。中唐以后,韩、李、温诸家亦然。至宋、元、明诗人,能知此者渐鲜。本朝王文简颇知此诀,集中如“他日差池春燕影,祗今憔悴晚烟痕”,此类数十联,亦可追踪古人。然迭韵易晓,而双声难知。则声音、训诂之学宜讲也。
杜牧之与韩、柳、元、白同时,而文不同韩、柳,诗不同元、白,复能于四家外,诗文皆别成一家,可云特立独行之士矣。韩与白亦素交,而韩不仿白,白亦不学韩,故能各臻其极。
咏古诗,虽许翻新,然亦须略谙时势,方不贻后人口实。如唐末李昌符《绿珠咏》曰:“谁遣当年堕楼死,无人巧笑破孙家。”意极新颖。然按《晋书》纪传:石崇被杀未久,赵王伦即败,秀亦同诛,不待绿珠之入而家已破矣。若崇肯遣绿珠,绿珠即从命以往,亦徒丧名节耳。诗人作诗,自当成人之美,如“一代红颜为君尽”,何等气色;而昌符顾为此语,吾卜其非端人也。
明御史江阴李忠毅狱中寄父诗:“出世再应为父子,此心原不问幽明”,读之使人增天伦之重。宋苏文忠公《狱中寄子由》诗:“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他生未了因”,读之令人增友于之谊。唐杜工部送郑虔诗:“便与先生成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读之令人增友朋之风义。唐元相悼亡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读之令人增伉俪之情。孰谓诗不可以感人哉!
昆明钱侍御澧,为当代第一流人。即以诗而论,亦不作第二人想。五言如“寒渚一孤雁,烟篱五母鸡”,“风连巫峡动,烟入洞庭宽”;七言如“夜不分明花气冷,春将狼藉雨声多”,“晓帘才卷燕交入,午睡欲终蝉一吟”,“拆皆成字蒸新麦,望即生津饤小梅”,“门接山光来异县,墙分花气与芳邻”,皆戛戛独造。至五言古《长风》三首及《还家》三首、七言长短句《赴随州》一篇,无意学古人而自然入古,其杜老《北征》、元叟《舂陵行》之比乎!
钱宗伯载诗,如乐广清言,自然入理。纪尚书昀诗,如泛舟苕霅,风日清华。王方伯太岳诗,如白头宫监,时说开、天。陈方伯奉兹诗,如压雪老梅,愈形倔强。张上舍凤翔诗,如伥鬼哭虎,酸风助哀。冯文肃英廉诗,如申韩著书,刻深自喜。蒋编修士铨诗,如剑侠入道,犹馀杀机。朱学士筠诗,如激电怒雷,云雾四塞。翁阁学方纲诗,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袁大令枚诗,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钱文敏维城诗,如名流入座,意态自殊。毕宫保沅诗,如飞瀑万仞,不择地流。舅氏蒋侍御和宁诗,如宛洛少年,风流自赏。吴舍人泰来诗,如便服轻裘,仅堪适体。钱少詹大昕诗,如汉儒传经,酷守师法。王光禄鸣盛诗,如霁日初出,晴云满空。赵光禄文哲诗,如宫人入道,未洗铅华。王司寇昶诗,如盛服趋朝,自矜风度。严侍读长明诗,如触目琳琅,率非己有。王侍讲文治诗,如太常法曲,究系正声。施太仆朝干诗,如读甘谗鼎铭,发人深省。任侍御大椿诗,如灞桥铜狄,冷眼看春。鲍郎中之锺诗,如昆仑琵琶,未除旧习。张舍人埙诗,如广筵招客,间杂屠沽。程吏部晋芳诗,如白傅作诗,老姥都解。曹学士仁虎诗,如珍馔满前,不能隔宿。张大令鹤诗,如绳枢瓮牖,时发奇花。汤大令大奎诗,如故侯门第,樽俎尚存。张宫保百龄诗,如逸客游春,衫裳倜傥。舅氏蒋检讨蘅诗,如长孺戆直,至老益坚。汪明经中诗,如病马振鬣,时鸣不平。钱通副澧诗,如浅话桑麻,亦关治术。李主事鼎元诗,如海山出云,时有可采。姚郎中鼐诗,如山房秋晓,清气流行。吴祭酒钖麒诗,如青绿溪山,渐趋苍古。黄二尹景仁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顾进士敏恒诗,如半空鹤唳,清响四流。瞿主簿华诗,如危楼断箫,醒人残梦。高孝廉文照诗,如碎裁古锦,花样尚存。方山人熏诗,如独行空谷,时逗疏香。赵兵备翼诗,如东方正谏,时杂诙谐。阮侍郎元诗,如金茎残露,色晃朝阳。凌教授廷堪诗,如画壁蜗涎,篆碑藓蚀。李兵备廷敬诗,如三齐服官,组织轻巧。林上舍镐诗,如狂飚入座,花叶四飞。曾都转燠诗,如鹰隼脱鞲,精采溢目。王典籍芑孙诗,如中朝大官,老于世事。秦方伯瀛诗,如久旱名山,尚流空翠。钱大令维乔诗,如逸客飧霞,惜难轻举。屠州守绅诗,如栽盆红药,蓄沼文鱼。刘侍读钖五诗,如匡鼎说诗,能倾一座。管侍御世铭诗,如朝正岳渎,卤簿森严。方上舍正澍诗,如另辟池台,广饶佳丽。法祭酒式善诗,如巧匠琢玉,瑜能掩瑕。梁侍讲同书诗,如山半钟鱼,响参天籁。潘侍御庭筠诗,如枯禅学佛,情劫未忘。史文学善长诗,如春云出岫,舒卷自如。黎明经简诗,如怒猊饮涧,激电搜林。冯户部敏昌诗,如老鹤行庭,举止生硬。赵郡丞怀玉诗,如鲍家骢马,骨瘦步工。汪助教端光诗,如新月入帘,名花照镜。杨大令伦诗,如临摹画幅,稍觉失真。杨户部芳灿诗,如金碧池台,炫人心目。杨布政揆诗,如沧溟泛舟,忽得奇宝。孙兵备星衍少日诗,如飞天仙人,足不履地。吕司训星垣诗,如宿雾埋山,断虹饮渚。张检讨问陶诗,如骐骥就道,顾视不凡。何工部道生诗,如王谢家儿,自饶绳检。刘刺史大观诗,如极边春色,仍带荒寒。吴礼部蔚光诗,如百草作花,艳夺桃李。徐大令书受诗,如范睢宴客,草具杂陈。赵大令希璜诗,如麋鹿驾车,终难就范。施上舍晋诗,如湖海元龙,未除豪气。伊大守秉绶诗,如贞元朝士,时务关心。方太守体诗,如松风竹韵,爽客心脾。张司马铉诗,如凿险追幽,时逢异境。张上舍崟诗,如倪迂短幅,神韵悠然。刘孝廉嗣绾诗,如荷露烹茶,甘香四彻。金秀才学莲诗,如残蟾照海,病燕依楼。吴孝廉崧梁诗,如仙子拈花,自饶风格。徐刺史崧诗,如神女散发,时时弄珠。吴司训照诗,如风入竹中,自饶清韵。姚文学桩诗,如洛阳少年,颇通治术。孙吉士原湘诗,如玉树浮花,金茎滴露。唐刺史仲冕诗,如出峡楼船,帆樯乍整。张大令吉安诗,如青子入筵,味别百果。陈博士石麟诗,如晴云舒红,媚此幽谷。项州倅墉诗,如春草乍绿,尚存冬心。邵进士葆祺诗,如香车宝马,照耀通衢。郭文学麐诗,如大堤游女,顾影自怜。张上舍问簪诗,如秋棠作花,凄艳欲绝。胡孝廉世琦诗,如陟险骅骝,攫空鹰隼。罗山人聘诗,如仙人奴隶,曾入蓬莱。僧慧超诗,如松花作饭,不饱狝猴。僧巨超诗,如荇叶制羹,藉清牢醴。僧小颠诗,如张颠作草,时觉神来。僧果仲诗,如郭象注庄,偶露才语。僧寒石诗,如老衲昇坛,不碍真率。闺秀归懋昭诗,如白藕作花,不香而韵。崔恭人钱孟钿诗,如沙弥昇座,灵警异常。孙恭人王采薇诗,如断绿零红,凄艳欲绝。吴安人谢淑英诗,如出林劲草,先受惊风。张宜人鲍茝香诗,如栽花隙地,补种桑麻。余所知近时诗人如此。内惟黎明经简未及识面。或问:君诗何如?曰:仆诗如激湍峻岭,殊少回旋。
陆放翁六十年中万首诗,可云多矣。然万首实不始于此。前蜀王仁裕生平作诗满万首,蜀人呼曰“诗窖子”,见《蜀梼杌》及《十国春秋》。
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余于诗家咏物亦然。然亦有不可尽废者。丹徒李明经御,性孤洁,尝咏佛手柑云:“自从散罢天花后,空手而今也是香”;如皋吴布衣,性简傲,尝咏风筝云:“直到九霄方驻足,更无一刻肯低头。”读之而二君之性情毕露,谁谓诗不可以见人品耶?
诗有后出而愈工者,余自伊犂赦归,有纪恩诗云:“一体视犹同赤子,十旬俗已悉乌孙。”人以“乌孙、赤子”为工。后赵兵备翼见赠一联云:“足以乌孙途上茧,头几黄祖座中枭”,则可云奇警矣。后同年韦大令佩金亦自伊犂赦回,余登扬州高明寺浮图望海幷怀韦中一联云:“梦里乌孙疑鬼国,望中黑子是神山。”亦为扬州人传诵。然卒不能及赵也。
怪可医,俗不可医。涩可医,滑不可医。孙可之之文,卢玉川之诗,可云怪矣。樊宗师之记,王半山之歌,可云涩矣,然非余子所能及也。近时诗人,喜学白香山、苏玉局,几于十人而九然,吾见其俗耳,吾见其滑耳。非二公之失,不善学者之失也。
近青浦王侍郎昶有《湖海诗传》之选,刊成寄余。余于近日诗人,独取岭南黎简及云间姚椿,以其能拔戟自成一家耳。侍郎诗派出于长洲沈宗伯德济,故所选诗,一以声调格律为准。其病在于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随人之所长以为去取,似尚不如《箧衍集》《感旧集》之不拘于一格也。侍郎居青浦之朱家角,昨岁二月,余自吴江至上海,因便道访之。侍郎已病不能起,耳目之用幷废,盖年已八十矣。濒行,侍郎持余哭,谆谆以身后志铭见属。然尚能诗,口占一律赠余,末二语云:“一语望君须记取,好为有道撰新碑。”余亦为之挥泪而别。
诗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随园诗集》,颇犯此病。
“老尚多情觉寿征”,商太守盘诗也。“若使风情老无分,夕阳不合照桃花”,袁大令枚诗也。二公到老,风情不衰,于此可见。
黄二尹景仁,久客都中,寥落不偶,时见之于诗。如所云“千金无马骨,十丈有车尘”,又云“名心澹似幽州日,骨相寒经易水风。”可以感其高才不遇、孤客酸辛之况矣。
孙兵备星衍,少日诗才为同辈中第一。如集中“干杯酬我上北邙”等十数篇,求之古人中,亦不多得。小诗亦凄艳绝伦,如《夜坐咏月》云:“一度落如人小别,片时圆比梦难成”;《广陵客感》云:“红烛照颜年少去,碧山回首昔游非。”读之皆令人惘惘。中年以后,专硏六书训诂之学,遂不复作诗。即间有一二篇,亦与少日所作如出两手矣。
汪助教端光诗,如著色屏风,五采夺目,而复能光景常新。同辈中鲜有其偶。艳体诗尤擅场,尝有句云:“幷无歧路伤离别,正是华年算死生。”描摩尽致,《疑雨集》不能过也。
学昌黎、昌谷两家诗,不可更过。朱竹君学士诗,学昌黎而过者也。然才气毕竟不凡。记其少时送人长句有云:“江南四月不成春,落尽桃花澹天地。”今北地有此才否?
刘文正统勋,不以诗名,然偶有作必出人头地。乾隆中,张桐城相国廷玉予告归里,奉敕作送行诗,时门下士如赵编修翼等,皆客公所,幷令拟作,卒莫有称意者。公在机廷,忽自握管为之,中一联云“住怜梦里云山绕,去惜天边雨露多。”遂缮进呈,纯皇帝亦大赏之。 一时送行诗,遂无有出公右者。
管侍御世铭,以制举文得名。然所作诗,实出制举文之上。记其《汉茂陵》一律云:“要使天骄詟汉旌,登台绝幕远横行。雄心晚为泉鸠悔,万命先因宛马轻。独摄衣冠容汲直,不留弓剑待苏卿。凄凉玉碗人间出,起告曾无同舍生。”神完气足,非仅以格调见长者。
毕宫保沅诗,如洪河大川,沙砾杂出,而浑浑沦沦处,自与众流不同。平生所作,歌行最佳,次则七律。忆其《荆州水灾记事》云“劈空斧落得生门”,又云“人鬼黄泉争路入,蛟龙白日上城游”,真景亦可云奇景。至《河南使署喜雨》诗云:“五更陡入清凉梦,万物平添欢喜心。”则又民物一体,不愧古大臣心事矣。
余自伊犂蒙恩赦回,以出关入关所作,编为《荷戈》《赐环》二集,海内交旧作诗题集后者,不下百首,惟同年曾运使燠一绝最为得体云:“君得为诗是国恩,长歌万里入关门。请看绍圣元符际,苏轼文章戒不存。”
吴任臣撰《十国春秋》,搜采极博。然如前蜀安康长公主,见《后蜀纪》及《徐光溥传》;僧醋头,见僧智𬤇、后蜀贾鄂王昭远等传;而《前蜀公主传》《后蜀僧众传》不列及之,何也?
余于四时,最喜二月,以春事方半,百草怒生,万花方蕊,物物具发生气象故也。 一至三月,则过于烂漫矣。因喜此月,于是植物亦最喜杏,动物亦最喜燕。少日读《国风》“燕燕于飞”及《夏小正》“来降燕乃睇,囿有见杏”,辄觉神往。稍长,凡前人诗词之咏杏及燕者,无不喜讽之。杏诗如“海杏大如拳”,“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词如“杏花疏雨里,吹笛到天明”及“红杏枝头春意闹”、“杏花春雨江南”之类是矣。自所作亦不下十数篇,在汴梁客馆有《杏花》诗四绝句,其二云:“倚墙临水只疑仙,艳绝东风二月天。要与春人斗标格,有花枝处有秋千。”极为同人所赏。在贵州日,《行部至都匀驿馆》云:“无人知道春将半,时有出墙红杏花。”《里中檥舟亭即事》云:“一春消息杏花知”。余不尽录。燕诗如“燕燕尾涎涎”,“袖中有短札,愿寄双飞燕”与“金窗绣户长相见”、“飞入寻常百姓家”、“乱入红楼检杏梁”;词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软语商量不定,看足柳昏花暝”之类是也。自所作亦不下数十篇,童时《卖花声》词云:“燕子平生真恨事,不见梅花。”为江南北女士所传诵。按试贵州遵义府使院,有句云“与客生疏惟燕翦,背人开落有棠梨”。《伊犂纪事》四十首中有云:“只有塞垣春燕苦,一生不及见雕梁”。《沪渎客中杂咏》云:“避俗仍居云水乡,下安吟榻上雕梁。双栖燕子孤眠客,一室权分上下床。”他如《归燕曲》等,皆系长篇,不更录入。
吕司训星垣诗,好奇特,不就绳尺,曾用七阳全韵作柏梁体见贻,多至三四百句。末二句云:“乾坤生材厚中央,前后万古不敢望”。颇极奇肆,然古人无此例也。余亦尝赠以长句,末四语云:“识君文名已三载,才如百川不归海。银河倒注弱水西,努力沧溟欲相待。”亦颇寓规于奖云。吕又有句云:“桃花离离暗妖庙”,又《题博浪椎图》云:“人间十日索不得,海上大啸波涛声。”盖好奇不肯作常语如此。
古今咏月诗,佳者极多,然如“明月照高楼”、“明月照积雪”、“月华临静夜”等篇,皆系兴到之作,非规规于咏月也。李、杜为唐大家,即咏月诗而论,亦非人所能到。杜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李云:“青天中道流孤月”,又云“五峰转月色,百里行松声。”写月有声有色如此,后人复何能著笔耶!古今咏雪月诗,高超者多,咏正面者殊少。王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可云咏正面矣。吾友孙兵备星衍《终南山馆看月诗》:“空里辉流不定明,烟中影接多时绿。”亦庶几近之。
毕宫保有青衣周某,颇学作诗,尝有句云:“烛短夜初长。”余与同人皆赏之。
杨比部梦符,好学六朝文,小诗亦极幽峭。余尝以一联戏之曰:“诗笔四灵文六代,科名两度籍三州。”盖杨寄籍山东,补博士弟子,续举陕西乡试,成进士,则又浙江原籍也。比部后又寄居吾乡,宅在乌衣桥三将军巷,卒后,其子以比部遗命,乞余为六朝文格以表其墓,末云:“访将军之巷,大树犹存,过邗水之桥,溪流半涸。亦足以凄怆伤心者矣。”即指此也。
河豚以江阴为第一。鲥鱼以采石矶为第一,刀鲫以江宁栖霞港为第一。余《七招》中所云“牛渚银鳞,晴江石华,味或华而不清,质或清而不华,藐江乡之风味,首鯸鮧之足夸”是也。
刘相国墉,继正揆席,人皆呼为“小诸城”。性滑稽,一日在政事堂早饭,忽朗吟曰:“但使下民无殿屎,何妨宰相有堂餐”,一坐为之喷饭。
嘉庆十年正月,纪尚书昀奉命以原官协办大学士,乃未半月遽卒,年八十一矣。乾隆中四库馆开,其编目提要皆公一手所成,最为赡博。生平尤喜为说部书,多至六七种,故余哭公诗云:“最怜干宝搜神记,亦附刘歆辑略编。”先是,又误传翁阁学方纲卒,余亦有挽诗云:“最喜客谈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诗。”盖金石学为公专门,诗则时时欲入考证也。后乃知误传,而诗已播于人口。或公闻之,亦不以为怪耳。
山阴酒,始见于梁元帝《金楼子》,幷呼之为“甜酒”。考前代酒最著名者,曰“宜城醪”、“苍梧清”、“京口酒”、“兰陵酒”、“霅下酒”,及酒泉郡本以酒得名,余曾历品之,究以山阴酒为第一,酒泉郡酒及“霅下”次之。“兰陵酒”,今沂州兰山县酿酒法,已失传。若“宜城、京口”酒,《南史,邵陵王纶传》称“曲阿酒”,皆重浊,又失之太甜,与今吴中之“福真”、锡山之“惠泉”相等,未见其美也。“汾州酒”、“沧州酒”,性又与“烧春”同,自当别论。“苍梧清”亦同“烧春”。(“霅下酒”今名“南浔酒”)
近时士大夫颇留意饮馔。然余谓必不得已,《酒谱》为上,《茶经》次之,至一肴一味皆有食单,斯最下耳。
果以哈密瓜为上。即古之敦煌瓜也。然必届时至其地食乃佳。若贡京师者,则皆豫摘,色香味多未全,非其至也。其次则绥桃、哀梨,又次则洞庭之杨梅、闽中之橘柚,又次则凉州之蒲桃、泉州之甘蔗、伊犂之苹果。若安石橊、广南荔枝,则实未尝至其地,俟再论定。
鱼则海鱼为上,河鱼次之,江鱼次之,湖鱼又次之。寻常溪港之鱼,则味薄而腥矣。
南中多禽,北中多兽。南中禽多巢居,北中兽多穴居。若南兽之巢居,(如熊楢之类。)北中禽之穴土,(如鸟鼠同穴之类。)则亦仅见者耳。塞外则凡禽皆穴居,以风多而林木少故也。
小说家所言,亦皆有本,如《西游记》之雷音寺、火焰山,皆在吐鲁番道中,余遣戍伊犂日曾过之。裴岑纪功碑在巴里坤南山顶关帝庙中,余本凝归日拓数十本以贻好古者,及归,乃取道于小南路不经此,遂无由拓取,迄今以为歉。至舍间金石,藏有此碑,尚系客西安时所购得。
终南山中牡丹高百馀尺,均系木本,花皆大如斗,香气闻数百里。
“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唐钱起诗也。“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唐韦应物诗也。读之觉温厚和平,去《三百篇》不远。
杜工部诗:“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足见长句最难,非有十分力量十分学问者,不能作也。即以唐而论,以长句擅场者,李、杜、韩而外,亦惟高、岑、王、李四家耳。
“不知今夜游何处,侍从皆骑白凤凰。”逼真神仙。“黄昏风雨黑如盘,别我不知何处去。”逼真剑侠。“千回饮博家仍富,几处报仇身不死。”逼真豪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逼真美人。“门前债主雁行列,屋里酒人鱼贯眠。”逼真无赖。“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逼真豪奴。近江宁友人燕山南《暑夜纳凉》诗云:“破芭蕉畔一丝风。”逼真穷鬼语。陈毅《感事》云:“偏是荒年饭量加。”逼真饿鬼语。
余蒙师唐先生为垣,素工诗,今集多散失,犹忆其《过殇女厝棺》诗曰:“白昼畏人依故陇,黄昏觅伴啸孤村。”荒寒萧瑟及小儿女情态,幷写得出。
菜花诗始于张翰“黄花如散金”,太白所云“张翰黄花句”也。近人菜花诗又有“花枝不上美人头”句,余独以为不然,曾反其意作一诗曰:“摘得菜花何处用?嫩黄先衬玉搔头。”亦明此花之可以上美人头耳。客岁,又有句曰:“深红不艳深黄艳,菜申花开蝶四飞。”
沪渎城近海,土人为言:曾有蛟幻作人夜叩门者,故相戒夜不辟扉。余《纪事诗》有云:“一楼四面窗,面面临旷野。老蛟能变人,时来吓居者。”即指此。
伊犂地较西安已高八百一十里,见《元和郡县志》。故初一日即见新月,余《纪事诗》所云“月朔新蟾已抱肩”也。
汤泉以黄山朱砂泉为第一,久浴之实可延年益寿。骊山及昌平者次之。余则硫黄泉居多,水性酷烈,仅可以除风湿及疥癣之疾耳。馀按试贵州,《浴郭外汤泉》诗云:“半生莫谓尘劳惯,已试人间第七汤。”盖指黄山及临潼、盩厔、昌平州、和州、句容与石阡也。后遣戍伊犂,又浴汤泉一,近头台芦草沟。
近时九列中诗,以钱宗伯载为第一,纪尚书昀次之。宗伯以古体胜,尚书以近体胜。汉军英廉相国,亦其次也。
黄二尹景仁诗:“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独立市桥人不议,一星如月看多时”,豪语也。“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翦裁”,“足如可析似劳薪”,苦语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买得我拼珠十斛,赚来谁费豆三升”,隽语也。
江宁诗人何士颙,居长干里,有友人投一诗曰:“仰首欲攀低首拜,长干一塔一诗人”。
近人有《苹果》诗云:“绿如春水方生曰,红似朝霞欲上时”,新颖而不涉纤,亦咏物诗之佼佼者。
近时能为中、晚唐诗者,无过方上舍正澍,其《游仙》诗云:“钧天乐苦无新奏,唱我红墙梦里诗”,“无数仙官齐仰首,殿中一帝一书生。”读之飘飘欲仙。至若“月黑花台一个萤”,“红豆楼窗悬小影”,“年年一度忌辰开”,则又鬼气偪人矣。
吴祭酒伟业诗,熟精诸史,是以引用确切,裁对精工。然生平殊昧平仄,如以长史之“长”为平声、韦杜之“韦”为仄声,实非小失。
朱检讨彝尊《曝书亭集》,始学初唐,晚宗北宋,卒不能镕铸自成一家。
近来浙中诗人,皆办香厉鹗《樊榭山房集》。然樊榭气局本小,又意取尖新,恐不克为诗坛初祖。
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槩。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塾,饭后即引与嬉戏,惟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
“生不幷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查编修慎行过红豆山庄作也。近湖北张明经本,有《题袁大令小仓山房集后》云:“奄有众长缘笔妙,未臻高格恨才多。”同一用意,而各极其妙。 林,亦如名人书画,过眼云烟,未有百年不易主者。是知一赋一记,虽擅美古今,究与昭陵之以法书殉葬、元章之欲抱古帖自沈者,同一不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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