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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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里志
作者:孙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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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第,故其爱婿郑詹事再掌春闱,上往往微服长安中,逢举子则狎而与之语,时以所闻,质于内庭。学士及都尉皆耸然莫知所自。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然率多膏粱子弟,平进岁不及三数人。由是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者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甚。自岁初等第于甲乙,春闱开送,天官氏设春闱宴,然后离居矣。近年延至仲夏。

  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惟新进士设筵顾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赠之资,则倍于常数。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语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信可辍叔孙之朝,致杨秉之惑。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

  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固非兴致。每思物极则反,疑不能久,常欲纪述其事,以为他时谈薮,顾非暇豫,亦窃俟其叨忝耳。不谓泥蟠未伸,俄逢丧乱,銮舆巡省崤函,鲸鲵逋窜山林,前志扫地尽矣。静思陈事,追念无因,而久罹惊危,心力减耗,向来闻见,不复尽记。聊以编次,为太平遗事云。时中和甲辰岁,无为子序。

卷上[编辑]

海论三曲中事[编辑]

  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其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窃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称是。

  诸妓皆私有指占。厅事皆彩版,以记诸帝后忌日。妓之母,多假母也(俗呼为爆炭,不知其因,应以难姑息之故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诸女自幼丐育,或佣其下里贫家,常有不调之徒,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则无以自脱。初教之歌令,而责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为之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内。诸母亦无夫,其未甚衰者,悉为诸邸将辈主之。或私蓄侍寝者,亦不以夫礼待(多有游惰者,于三曲中而为诸倡所豢养,必号为妙客。)。比见东洛诸妓体裁,与诸州饮妓固不侔矣,然其羞匕箸之态,勤参请之仪,或未能去也。

  北里之妓,则公卿举子,其自在一也。朝士金章者,始有参礼。大京兆但能制其舁夫,或可驻其去耳。诸妓以出里艰难,每南街保唐寺有讲席,多以月之八日,相牵率听焉。皆纳其假母一缗,然后能出于里。其于他处,必因人而游,或约人与同行,则为下牒,而纳资于假母。故保唐寺每三八日士子极多,益有期于诸妓也。有一妪号袁州婆,盛有财货,亦育数妓,多蓄衣服器用,僦赁于三曲中。亦有乐工聚居其侧,或呼召之,立至。每饮率以三锾,继烛即倍之。

天水仙哥[编辑]

  天水仙哥,字绛真,住于南曲中。善谈谑,能歌令。常为席纠,宽猛得所。其姿容亦常常,但蕴籍不恶,时贤雅尚之,因鼓其声价耳。故右史郑休范(仁表)尝在席上赠诗曰:“严吹如何下太清,玉肌无奈六铢轻。虽知不是流霞酌,愿听雷和瑟一声。”

  刘覃登第,年十六七,永宁相国邺之爱子,自广陵入举,辎重数十车,名马数十驷。时同年郑賨先辈扇之(郑賨,本吴人,或荐裴赞为东床,因与名士相接。素无操守,粗有词学。乾符四年,裴公致其捷,与覃同年,因诣事覃,以求维扬幕。不慎廉隅,猥亵财利,又薄其中馈,竟为时辈所弃斥。),极嗜欲于长安中。天水之齿甚长于覃,但闻众誉天水,亦不知其妍丑。所由辈潜与天水计议,每令,辞以他事,重难其来。覃则连增所购,终无难色。

  会他日,天水实有所苦,不赴召。覃殊不知信,增缗不已。所由辈又利其所乞,且不忠告,而终不至。

  时有户部府吏李全者(户部炼子也。),居其里中,能制诸妓。覃闻,立使召之,授以金花银榼可二斤许。全贪其重赂,迳入曲,追天水入兜舆中,相与至宴所。至则蓬头垢面,涕泗交下,褰帘一睹,亟使舁回,而所费已百馀金矣。

楚儿[编辑]

  楚儿,字润娘,素为三曲之尤,而辩慧,往往有诗句可称。近以迟暮,为万年捕贼官郭锻所纳,置于他所。润娘在娼中,狂逸特甚,及被拘系,未能悛心。锻主繁务,又本居有正室,至润娘馆甚稀。每有旧识过其所居,多于窗牖间相呼,或使人询讯,或以巾笺送遗。锻乃亲仁诸裔孙也,为人异常凶忍且毒,每知,必极笞辱。润娘虽甚痛愤,已而殊不少革。

  尝一日自曲江与锻行,前后相去十数步。同版使郑光业(昌国)时为补衮,道与之遇,楚儿遂出帘招之,光业亦使人传语。锻知之,因曳至中衢,击以马棰,其声甚冤楚,观者如堵。光业遥视之,甚惊悔,且虑其不任矣。

  光业明日,特取路过其居侦之,则楚儿已在临街窗下弄琵琶矣。驻马使人传语已,持彩笺送光业,诗曰:“应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恶因缘。蛾眉欲碎巨灵掌,鸡肋难胜子路拳。只拟吓人传铁券(汾阳王有铁券,免死罪,今则无矣。盖恐吓之词。),未应教我踏金莲。曲江昨日君相遇,当下遭他数十鞭。”光业马上取笔答之,曰:“大开眼界莫言冤,毕世甘他也是缘。无计不烦干偃蹇,有门须是疾连拳。据论当道加严棰,便合披缁念法莲。如此兴情殊不减,始知昨日是蒲鞭。”

  光业性疏纵,且无畏惮,不拘小节,是以敢驻马报复,仍便送之。闻者为缩颈。锻累主两赤邑捕贼,故不逞之徒,多所效命,人皆惮焉。

郑举举[编辑]

  郑举举者,居曲中,亦善令章,尝与绛真互为席纠,而充博非貌者。但负流品,巧谈谐,亦为诸朝士所眷。常有名贤醵宴,辟数妓,举举者预焉。今左谏王致君(调)、右貂郑礼臣(彀)夕拜孙文府(储)、小天赵为山(崇)皆在席。时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致君以下,倦不能对,甚减欢情。举举知之,乃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语太多。翰林学士虽甚贵甚美,亦在人耳。至如李骘、刘允承、雍章亦尝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致君以下皆跃起拜之,喜不自胜。致君、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有言。于是极欢,至暮而罢。致君以下,各取彩缯遗酬。

  孙龙光为状元(名偓,文府弟,为状元在乾符五年。),颇惑之,与同年侯彰臣(潜)、杜宁臣(彦殊)、崔勋美(昭愿)、赵延吉(光逢)、卢文举(择)、李茂勋(茂蔼弟)等数人,多在其舍,他人或不尽预,故同年卢嗣业诉醵罚钱,致诗于状元曰:“未识都知面,频输复分钱。苦心亲笔砚,得志助花钿。徒步求秋赋,持杯给暮𫗴。力微多谢病,非不奉同年。”(嗣业,简辞之子。少有词艺,无操守之誉。与同年非旧知闻,多称力穷不遵醵罚,故有此篇。曲内妓之头角者,为都知,分管诸妓,俾追召匀齐。举举、绛真,皆都知也。曲中常价,一席四环,见烛即倍,新郎君更倍其数,故云复分钱也。今左史刘文崇及第年,亦惑于举举。同年宴,而举举有疾不来,其年酒纠,多非举举,遂令同年李深之邀为酒纠。坐久,觉状元微哂,良久乃吟一篇曰:“南行忽见李深之,手舞如蜚令不疑。任尔风流兼蕴藉,天生不似郑都知。”)

牙娘[编辑]

  牙娘,居曲中,亦流辈翘举者。性轻率,惟以伤人肌肤为事。故硖州夏侯表中(泽),相国少子(离辞年自比员刺硖州,不到任。),及第中甲科,皆流品知闻者,宴集尤盛。而表中性疏猛,不拘言语,或因醉戏之,为牙娘批颊,伤其面颇甚。翼日,期集于师门,同年多窃视之。表中因厉声曰:“昨日子女牙娘抓破泽颙。”同年皆骇然。裴公俯首而哂,不能举者久之。今小天赵为山,每因宴席,偏眷牙娘,谓之郡君。为山内子,予从母妹也,甚明悟,为山颇惮之。或亲姻中闻为山属意牙娘,遂以告其内子。他日,为山自外归,内子谓为山曰:“今日颜色甚悦畅,定应是见郡君也。”为山愕然久之,无言以答,亦终不敢诘其言之所来。

颜令宾[编辑]

  颜令宾,居南曲中,举止风流,好尚甚雅,亦颇为时贤所厚。事笔砚,有词句。见举人,尽礼祗奉,多乞歌诗,以为留赠,五彩笺常满箱箧。后疾病且甚。

  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于砌前。顾落花而长叹数四,因索笔题诗云:“气馀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因教小童曰:“为我持此出宣阳、亲仁已来,逢见新第郎君及举人,即呈之云:‘曲中颜家娘子将来,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数人,遂张乐欢饮,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挽以送我。”初,其家必谓求赙送于诸客,甚喜。及闻其言,颇慊之。

  及卒,将瘗之日,得书数篇,其母拆视之,皆哀挽词也。母怒,掷之于街中,曰:“此岂救我朝夕也?”其邻有喜羌竹刘驼驼,聪爽能为曲词。或云尝私于令宾,因取哀词数篇,教挽柩前同唱之,声甚悲怆,是日瘗于青门外。

  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驼驼使唱,驼驼尚记其四章。一曰:“昨日寻仙子,輀车忽在门。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二曰:“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三曰:“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骏奔皆露胆,麏至尽齐眉。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四曰:“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自是盛传于长安,挽者多唱之。

  或询驼驼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驼驼哂曰:“大有宋玉在。”诸子皆知私于乐工,及邻里之人,极以为耻,递相掩覆。绛真因与诸子争全相谑,失言云:“莫倚居突肆。”既而甚有恨色。后有与绛真及诸子昵熟者,勤问之,终不言也。

杨妙儿[编辑]

  杨妙儿者,居前曲,从东第四五家,本亦为名辈,后老退为假母。居第最宽洁,宾甚翕集。长妓曰莱儿,字蓬仙,貌不甚扬,齿不卑矣,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陈设居止处,如好事士流之家,由是见者多惑之。进士天水(光远),故山北之子,年甚富,与莱儿殊相悬,而一见溺之,终不能舍。莱儿亦以光远聪悟俊少,尤谄附之。又以俱善章程,愈相知爱。天水未应举时,已相昵狎矣。及应举,自以俊才,期于一战而取。莱儿亦谓之万全。是岁冬,大夸于宾客,指光远为一鸣先辈。及光远下第,京师小子弟,自南院迳取道诣莱儿以快之。莱儿正盛饰立于门前以俟榜,小子弟辈马上念诗以谑之曰:“尽道莱儿口可凭,一冬夸婿好声名。适来安远门前见,光远何曾解一鸣?”莱儿尚未信,应声嘲答曰:“黄口小儿口没凭,逡巡看取第三名。孝廉持水添瓶子,莫向街头乱碗鸣。”其敏捷皆此类也。

  是春,莱儿毷氉,久不痊于光远(京师以宴下第者谓之“打毷氉”。)。光远尝以长句诗题莱儿室曰:“鱼钥兽环斜掩门,萋萋芳草忆王孙。醉凭青琐窥韩寿,困掷金梭恼谢鲲。不夜珠光连玉匣,辟寒钗影落瑶樽。欲知明惠多情态,役尽江淹别后魂。”莱儿酬之曰:“长者车尘每到门,长卿非慕卓王孙。定知羽翼难随凤,却喜波涛未化鲲。娇别翠钿黏去袂,醉歌金雀碎残樽。多情多病年应促,早办名香为返魂。”

  莱儿乱离前,有阛阓豪家以金帛聘之,置于他所。人颇思之,不得复睹。莱儿以敏妙诱引宾客,倍于诸妓,榷利甚厚,而假母杨氏未尝优恤。莱儿因大诟假母,拂衣而去,后假母尝泣诉于他宾。

  次妓曰永儿,字齐卿,婉约于莱儿,无他能。今相国萧司徒遘甚眷之,在翰苑时,每知闻间为之致宴,必约定名占之。

  次妓曰迎儿,既乏丰姿,又拙戏谑,多劲词以忤宾客。

  次妓曰桂儿,最少,亦窘于貌,但慕莱儿之为人,雅于逢迎。

王团儿[编辑]

  王团儿,前曲自西第一家也。(昨车驾反正,朝官多居此。)己为假母,有女数人。

  长曰小润,字子美,少时颇籍籍者。小天崔垂休(名彻,本字似之,及第时年二十。),变化年溺惑之,所费甚广。尝题记于小润髀上,为山所见(名就,今字衮求,近白小求,宰临晋。)。赠诗曰:“慈恩塔下亲泥壁,滑腻光华玉不如。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欧书?”(垂休本第四十,后改为四十一,即崔四十崔相也。)

  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丰约合度,谈论风雅,且有体裁。故天官崔知之侍郎尝于筵上与诗曰(名澹,赠诗方在内庭。):“怪得清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惟应错认偷桃客,曼倩曾为汉侍郎。”(时为内庭月部侍郎。)次曰小福,字能之,虽乏风姿,亦甚慧黠。予在京师,与群从少年习业,或倦闷时,同诣此处。与二福环坐,清谈雅饮,尤见风态。予尝赠宜之诗曰:“彩翠仙衣红玉肤,轻盈年在破瓜初。霞杯醉劝刘郎饮,云髻慵邀阿母梳。不怕寒侵缘带宝,每忧风举倩持裾。谩图西子晨妆样,西子元来未得如。”得诗甚多,颇以此诗为称惬,持诗于窗左红墙,请予题之。及题毕,以未满壁,请更作一两篇,且见戒无艳。予因题三绝句,如其自述。其一曰:“移壁回窗费几朝,指环偷解薄兰椒。无端斗草输邻女,更被拈将玉步摇。”其二曰:“寒绣红衣饷阿娇,新团香兽不禁烧。东邻起样裙腰阔,刺蹙黄金线几条。”其三曰:“试共卿卿戏语粗,画堂连遣侍儿呼。寒肌不奈金如意,白獭为膏郎有无?”尚校数行未满。翼日诣之,忽见自札后宜之题诗曰:“苦把文章邀劝人,吟看好个语言新。虽然不及相如赋,也直黄金一二斤。”

  宜之每宴洽之际,常惨然郁悲,如不胜任,合坐为之改容,久而不已。静询之,答曰:“此踪迹安可迷而不返耶?又何计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遂呜咽久之。他日,忽以红笺授予,泣且拜。视之,诗曰:“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余因谢之曰:“甚识幽旨,但非举子所宜,何如?”又泣曰:“某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费尔。”未及答,因授予笔,请和其诗。予题其笺后曰:“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夫。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览之,因泣,不复言,自是情意顿薄。

  其夏,予东之洛。或醵饮于家,酒酣,数相嘱曰:“此欢不知可继否?”因泣下。洎冬初还京,果为豪者主之,不可复见。(曲中诸子,多为富豪辈日输一缗于母,谓之买断。但未免官使,不复祗接于客。)

  至春上已日,因与亲知禊于曲水,闻邻棚丝竹,因而视之。西座一紫衣,东座一缞麻,北座者遍(出甲反)麻衣,对米盂为纠,其南二妓,乃宜之与母也。因于棚后候其女佣以询之。曰:“宣阳彩缬铺张言为街使郎官置宴,张即宜之所主也。”时街使令坤为敬瑄,二缞盖在外艰耳。及下棚,复见女佣曰:“来日可到曲中否?”诘旦诣其里,见能之在门,因邀下马。予辞以他事,立乘与语。能之团红巾掷予曰:“宜之诗也。”舒而题诗曰:“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予览之,怅然驰回,且不复及其门。

  每念是人之慧性可喜也。常语予:本解梁人也,家与一乐工邻,少小常依其家学针线,诵歌诗。总角为人所误,聘一过客,云入京赴调选。及挈至京,置之于是,客绐而去。初是家以亲情接待甚至,累月后,乃逼令学歌令,渐遣见宾客。寻为计巡辽所嬖,韦宙相国子及卫增常侍子所娶,输此家不啻千金矣。间者亦有兄弟相寻,便犹论夺。某量其兄力轻势弱不可夺,无奈何,谓之曰:“某亦失身矣,必恐徒为。”因尤其家得数百金与兄,乃恸哭永诀而去。每遇宾客,话及此,呜咽久之。

俞洛真[编辑]

  俞洛真,有风貌,且辩慧。

  顷曾出曲中,值故左揆于公贵主,许纳别室。于公(琮)尚广德公主,宣宗女也,颇有贤淑之誉。从子(棁)冒其季父(棁,珠之子。),于公柄国时,颇用事。曾贬振州司户,后改名应举。左揆为力甚切,竟不得。后投迹今左广令孜门,因中第,遂佐十军。先通洛真而纳之,月馀不能事,诸媵之间彰其迹,以告贵主。主即出之,亦获数百金。遂嫁一胥吏。未期年而所有索尽,吏不能给,遂复入曲。携胥一女,亦当时绝色。

  洛真虽有风情,而淫冶任酒,殊无雅裁。亦时为席纠,颇善章程。郑右史(仁表)常与诗曰:“巧制新章拍指新,金罍巡举助精神。时时欲得横波盼,又怕回筹错指人。”离乱前两日,与进士李文远(渭),渥之弟,今改名(浣),其年初举,乘醉同诣之。文远一见,不胜爱慕。时日已抵晚,新月初升,因戏文远,题诗曰:“引君来访洞中仙,新月如眉挂户前。领取嫦娥攀得桂,便从陵谷一时迁。”予题于楣间讫,先回。间两日,文远因同诣南院。文远言:“前者醉中,题姓字于所诣,非宜也,回将撤去之。”及安上门,有自所居追予者曰:“潼关失守矣。”文远不肯中返,竟至南院。及回,固不暇前约,耸辔而归。及亲仁之里,已夺马纷纭矣,因仓皇而回,遂乃奔窜。因与文远思所题诗,真谶词也。

王苏苏[编辑]

  王苏苏,在南曲中,屋室宽博,卮馔有序。女昆仲数人,亦颇善谐谑。有进士李标者,自言李英公𪟝之后,久在大谏王致君门下,致君弟侄因与同诣焉。饮次,标题窗曰:“春暮花株绕户飞,王孙寻胜引尘衣。洞中仙子多情态,留住阮郎不放归。”苏苏先未识,不甘其题,因谓之曰:“阿谁留郎?君莫乱道!”遂取笔继之曰:“怪得犬惊鸡乱飞,羸童瘦马老麻衣。阿谁乱引闲人到,留住青蚨热赶归。”标性褊,头面通赤,命驾先归。后苏苏见王家郎君,辄询:“热赶郎在否?”

王莲莲[编辑]

  王莲莲,字沼容,微有风貌。女弟小仙以下数辈,皆不及。但假母有郭氏之癖,假父无王衍之嫌。诸妓皆攫金特甚,诣其门者,或酬酢稍不至,多被尽留车服,赁卫而返。曲中惟此家假父颇有头角,盖无图者矣。

卷下[编辑]

刘泰娘[编辑]

  刘泰娘,北曲内小家女也。彼曲素无高远者,人不知之。乱离之春,忽于慈恩寺前见曲中诸妓同赴曲江宴,至寺侧下车而行,年齿甚妙,粗有容色。时游者甚众,争往诘之,以居非其所,久乃低眉。及细询之,云:“门前一樗树子。”寻遇暮雨,诸妓分散。其暮,予有事北去,因过其门,恰遇犊车返矣,遂题其舍曰:“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同游人闻知,诘朝诣之者结驷于门矣。

张住住[编辑]

  张住住者,南曲。所居卑陋,有二女兄不振,是以门甚寂寞,为小铺,席货草锉姜果之类。住住,其母之腹女也,少而敏慧,能辨音律。邻有庞佛奴,与之同岁,亦聪警,甚相悦慕,年六七岁,随师于众学中,归则转教住住,私有结发之契。及住住将笄,其家拘管甚切,佛奴稀得见之,又力窘不能致聘。

  俄而里之南有陈小凤者,欲权聘住住,盖求其元,已纳薄币,约其岁三月五日。及月初,音耗不通,两相疑恨。佛奴因寒食争球,故逼其窗以伺之,忽闻住住曰:“徐州子,看看日中也。”佛奴,庞勋同姓,佣书徐邸,因私呼佛奴为徐州子。日中,盖五日也。佛奴甚喜,因求。住住云:“上巳日我家踏青去,我当以疾辞彼,即自为计也。”佛奴因求其邻未妪为之地,妪许之。

  是日,举家踏青去,而妪独留,住住亦留。住住乃键其门,伺于东墙。闻佛奴语声,遂梯而过。佛奴盛备酒馔,亦延宋妪。因为幔寝所,以遂平生。既而,谓佛奴曰:“子既不能见聘,今且后时矣,随子而奔,两非其便。千秋之誓,可徐图之。五日之言,其何如也?”佛奴曰:“此我不能也,但愿保之他日。”住住又曰:“小凤亦非娶我也,其旨可知也。我不负子矣,而子其可便负我家而辱之乎?子必为我之计。”佛奴许之。曲中素有畜斗鸡者,佛奴常与之狎。至五日,因髡其冠,取丹物托宋妪致于住住。既而小凤以为获元,甚喜,又献三缗于张氏,遂往来不绝。复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礼纳之。时小凤为平康富家,车服甚盛。佛奴佣于徐邸,不能给食,母兄喻之,邻里讥之。住住终不舍佛奴,指阶井曰:“若逼我不已,‘骨董’一声即了矣。”

  平康里中,素多轻薄小儿,遇事辄唱:“住住诳小凤也。”邻里或知之。俄而,复值北曲王团儿假女小福,为郑九郎主之,而私于曲中盛六子者,及诞一子,荥阳抚之甚厚。曲中唱曰:“张公吃酒李公颠,盛六生儿郑九怜。舍下雄鸡伤一德,南头小凤纳三千。”久之,小凤因访住住,微闻其唱,疑而未察。其与住住昵者,诘旦告以街中之辞曰:“是日前佛奴雄鸡,因避斗飞上屋伤足。前曲小铁炉田小福者,卖马街头,遇佛奴父,以为小福所伤,遂殴之。”住住素有口辩,因抚掌曰:“是何庞汉,打他卖马街头田小福?街头唱:‘舍下雄鸡失一足,街头小福拉三拳。’且雄鸡失德,是何谓也?”小凤既不审且不喻,遂无以对。住住因大咍,递呼家人,随弄小凤,甚不自足。住住因呼宋媪,使以前言告佛奴。

  奴视鸡足且良,遂以生丝缠其鸡足,置街中,召群小儿共变其唱住住之言。小凤复以住住家噪弄不已,遂出街中以避之。及见鸡跛,又闻改唱,深恨向来误听。乃益市酒肉,复之张舍。

  一夕,宴语甚欢,至旦将归,街中又唱曰:“莫将庞大作荍(音翘)团,庞大皮中的不干。不怕凤凰当额打,更将鸡脚用筋缠。”小凤闻此唱,不复诣住住。

  佛奴初佣徐邸,邸将甚怜之,为致职名,竟裨邸将,终以礼聘住住,将连大第。而小凤家事日蹙,复不侔矣。

附录[编辑]

胡证尚书[编辑]

胡证尚书质状魁伟,膂力绝人,与裴晋公度同年。公尝狎游,为两军力士十许辈凌轹,势甚危窘,公潜遣一介求救于胡。胡衣皂貂金带,突门而入,诸力士睨之失色。胡后到,饮酒一举三钟,不啻数升,杯盘无余沥。逡巡主人上灯,胡起,取铁灯台,摘去枝叶,而合其跗,横置膝上,谓众人曰:“鄙夫请非次改令,凡三钟引满一遍,三台酒须尽,仍不得有滴沥,犯令者一铁跻。”胡复一举三钟。次及一角觥者,凡三台三遍,酒未能尽,淋漓逮至并坐。胡举跻将击之,群恶皆起设拜,叩头乞命,呼为神人。胡曰:“鼠辈敢尔,乞汝残命。”叱之令去。

北里不测堪戒二事[编辑]

余顷年往长安中,鳏居侨寓,颇有介静之名。然惚率交友,未尝辞避,故胜游狎宴,常亦预之。朝中知己,谓余能立于颜生子祚生之间矣。余不达声律,且无耽惑,而不免俗,以其道也。然亦惩其事,思有以革其弊。尝闻大中以前,北里颇为不测之地。故王金吾式、令狐博士滈皆目击其事,几罹毒手。实昭著本末,垂戒后来,且又焉知当今无之但不值执金吾曲台之泄耳。王金吾,故山南相国起之子,少狂逸,曾昵行此曲。遇有醉而后至者,遂避之床下。俄顷,又有后至者,仗剑而来,以醉者为金吾也,因枭其首而掷之曰:“来日更呵殿入朝耶?”遂据其状。金吾获免,遂不入此曲,其首家人收瘗之。令狐博士滈,相君当权日,尚为贡士,多往此曲,有昵熟之地,往访之。一旦,忽告以亲戚聚会,乞辍一日,遂去之。滈于邻舍密窥,见母与女共杀一醉人而瘗之室后。来日复再诣之宿,中夜问女,女惊而扼其喉,急呼其母,将共毙之,母劝而止。及旦,归告大京尹捕之,其家已失所在矣。以博文事,不可不具载于明文耳。顷年举子皆不及此里,惟新郎君恣游于一春,近不知谁何启迪呜呼!有危梁峻谷之虞,则回车返策者众矣,何危祸之惑甚于彼,而不能戒于人哉则鼓洪波遵覆辙者,甚于作俑乎!后之人可以作规者,当力制乎其所志,是不独为风流之谈,亦可垂诫劝之旨也。述才慧,所以痛其辱重廪也;述误陷,所以警其轻体也;叙宜之,所以怜拯己之惠也;叙洛真,所以诫上姓之容易也;举令宾,所以念蚩蚩者有轻才之高见也;举住住,所以嘉碌碌者有重让之明心也;引执金吾与曲台,所以裨将来为危梁峻谷之虞也。可不戒之哉!

裴思谦状元[编辑]

裴思谦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诘旦,赋诗曰:“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郑光业补衮[编辑]

郑光业新及第年,宴次,有子女卒患心痛而死,同年皆惶骇。光业撤筵中器物,悉授其母,别征酒器,尽欢而散。

杨汝士尚书[编辑]

杨汝士尚书镇东川,其子知温及第,汝士开家宴相贺,营妓咸集。汝士命人与红绫一匹,诗曰:“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国将军又不贫。一曲高歌红一匹,两头娘子谢夫人。”

郑合敬先辈[编辑]

郑合敬先辈及第后,宿平康里。诗曰:“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元声。”

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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