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志
北里志 作者:孫棨 唐 |
序
[編輯]自大中皇帝好儒術,特重科第,故其愛婿鄭詹事再掌春闈,上往往微服長安中,逢舉子則狎而與之語,時以所聞,質於內庭。學士及都尉皆聳然莫知所自。故進士自此尤盛,曠古無儔。然率多膏粱子弟,平進歲不及三數人。由是僕馬豪華,宴遊崇侈,以同年俊少者為兩街探花使,鼓扇輕浮,仍歲滋甚。自歲初等第於甲乙,春闈開送,天官氏設春闈宴,然後離居矣。近年延至仲夏。
京中飲妓,籍屬教坊,凡朝士宴聚,須假諸曹署行牒,然後能致於他處。惟新進士設筵顧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贈之資,則倍於常數。諸妓皆居平康里,舉子、新及第進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館殿者,咸可就詣。如不吝所費,則下車水陸備矣。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語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別品流,衡尺人物,應對非次,良不可及。信可輟叔孫之朝,致楊秉之惑。比常聞蜀妓薛濤之才辯,必謂人過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則薛濤遠有慚德矣。
予頻隨計吏,久寓京華,時亦偷游其中,固非興致。每思物極則反,疑不能久,常欲紀述其事,以為他時談藪,顧非暇豫,亦竊俟其叨忝耳。不謂泥蟠未伸,俄逢喪亂,鑾輿巡省崤函,鯨鯢逋竄山林,前志掃地盡矣。靜思陳事,追念無因,而久罹驚危,心力減耗,向來聞見,不復盡記。聊以編次,為太平遺事雲。時中和甲辰歲,無為子序。
卷上
[編輯]海論三曲中事
[編輯]平康里。入北門,東回三曲,即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錚錚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牆一曲,卑屑妓所居,頗為二曲輕斥之。其南曲、中曲,門前通十字街,初登館閣者,多於此竊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寬靜,各有三數廳事,前後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對設,小堂垂簾,茵榻帷幌之類稱是。
諸妓皆私有指占。廳事皆彩版,以記諸帝后忌日。妓之母,多假母也〈(俗呼為爆炭,不知其因,應以難姑息之故也。)〉,亦妓之衰退者為之。諸女自幼丐育,或傭其下里貧家,常有不調之徒,潛為漁獵。亦有良家子,為其家聘之,以轉求厚賂,誤陷其中,則無以自脫。初教之歌令,而責之甚急。微涉退怠,則鞭撲備至。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為之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內。諸母亦無夫,其未甚衰者,悉為諸邸將輩主之。或私蓄侍寢者,亦不以夫禮待〈(多有游惰者,於三曲中而為諸倡所豢養,必號為妙客。)〉。比見東洛諸妓體裁,與諸州飲妓固不侔矣,然其羞匕箸之態,勤參請之儀,或未能去也。
北里之妓,則公卿舉子,其自在一也。朝士金章者,始有參禮。大京兆但能制其舁夫,或可駐其去耳。諸妓以出里艱難,每南街保唐寺有講席,多以月之八日,相牽率聽焉。皆納其假母一緡,然後能出於里。其於他處,必因人而游,或約人與同行,則為下牒,而納資於假母。故保唐寺每三八日士子極多,益有期於諸妓也。有一嫗號袁州婆,盛有財貨,亦育數妓,多蓄衣服器用,僦賃於三曲中。亦有樂工聚居其側,或呼召之,立至。每飲率以三鍰,繼燭即倍之。
天水仙哥
[編輯]天水仙哥,字絳真,住於南曲中。善談謔,能歌令。常為席糾,寬猛得所。其姿容亦常常,但蘊籍不惡,時賢雅尚之,因鼓其聲價耳。故右史鄭休範〈(仁表)〉嘗在席上贈詩曰:「嚴吹如何下太清,玉肌無奈六銖輕。雖知不是流霞酌,願聽雷和瑟一聲。」
劉覃登第,年十六七,永寧相國鄴之愛子,自廣陵入舉,輜重數十車,名馬數十駟。時同年鄭賨先輩扇之〈(鄭賨,本吳人,或薦裴贊為東牀,因與名士相接。素無操守,粗有詞學。乾符四年,裴公致其捷,與覃同年,因詣事覃,以求維揚幕。不慎廉隅,猥褻財利,又薄其中饋,竟為時輩所棄斥。)〉,極嗜慾於長安中。天水之齒甚長於覃,但聞眾譽天水,亦不知其妍醜。所由輩潛與天水計議,每令,辭以他事,重難其來。覃則連增所購,終無難色。
會他日,天水實有所苦,不赴召。覃殊不知信,增緡不已。所由輩又利其所乞,且不忠告,而終不至。
時有戶部府吏李全者〈(戶部煉子也。)〉,居其里中,能制諸妓。覃聞,立使召之,授以金花銀榼可二斤許。全貪其重賂,逕入曲,追天水入兜輿中,相與至宴所。至則蓬頭垢面,涕泗交下,褰簾一睹,亟使舁回,而所費已百餘金矣。
楚兒
[編輯]楚兒,字潤娘,素為三曲之尤,而辯慧,往往有詩句可稱。近以遲暮,為萬年捕賊官郭鍛所納,置於他所。潤娘在娼中,狂逸特甚,及被拘繫,未能悛心。鍛主繁務,又本居有正室,至潤娘館甚稀。每有舊識過其所居,多於窗牖間相呼,或使人詢訊,或以巾箋送遺。鍛乃親仁諸裔孫也,為人異常兇忍且毒,每知,必極笞辱。潤娘雖甚痛憤,已而殊不少革。
嘗一日自曲江與鍛行,前後相去十數步。同版使鄭光業〈(昌國)〉時為補袞,道與之遇,楚兒遂出簾招之,光業亦使人傳語。鍛知之,因曳至中衢,擊以馬箠,其聲甚冤楚,觀者如堵。光業遙視之,甚驚悔,且慮其不任矣。
光業明日,特取路過其居偵之,則楚兒已在臨街窗下弄琵琶矣。駐馬使人傳語已,持彩箋送光業,詩曰:「應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惡因緣。蛾眉欲碎巨靈掌,雞肋難勝子路拳。只擬嚇人傳鐵券〈(汾陽王有鐵券,免死罪,今則無矣。蓋恐嚇之詞。)〉,未應教我踏金蓮。曲江昨日君相遇,當下遭他數十鞭。」光業馬上取筆答之,曰:「大開眼界莫言冤,畢世甘他也是緣。無計不煩乾偃蹇,有門須是疾連拳。據論當道加嚴箠,便合披緇念法蓮。如此興情殊不減,始知昨日是蒲鞭。」
光業性疏縱,且無畏憚,不拘小節,是以敢駐馬報復,仍便送之。聞者為縮頸。鍛累主兩赤邑捕賊,故不逞之徒,多所效命,人皆憚焉。
鄭舉舉
[編輯]鄭舉舉者,居曲中,亦善令章,嘗與絳真互為席糾,而充博非貌者。但負流品,巧談諧,亦為諸朝士所眷。常有名賢醵宴,辟數妓,舉舉者預焉。今左諫王致君〈(調)〉、右貂鄭禮臣〈(彀)〉夕拜孫文府〈(儲)〉、小天趙為山〈(崇)〉皆在席。時禮臣初入內庭,矜誇不已,致君以下,倦不能對,甚減歡情。舉舉知之,乃下籌指禮臣曰:「學士語太多。翰林學士雖甚貴甚美,亦在人耳。至如李騭、劉允承、雍章亦嘗為之,又豈能增其聲價耶?」致君以下皆躍起拜之,喜不自勝。致君、禮臣因引滿自飲,更不復有言。於是極歡,至暮而罷。致君以下,各取彩繒遺酬。
孫龍光為狀元〈(名偓,文府弟,為狀元在乾符五年。)〉,頗惑之,與同年侯彰臣〈(潛)〉、杜寧臣〈(彥殊)〉、崔勛美〈(昭願)〉、趙延吉〈(光逢)〉、盧文舉〈(擇)〉、李茂勛〈(茂藹弟)〉等數人,多在其舍,他人或不盡預,故同年盧嗣業訴醵罰錢,致詩於狀元曰:「未識都知面,頻輸復分錢。苦心親筆硯,得志助花鈿。徒步求秋賦,持杯給暮饘。力微多謝病,非不奉同年。」〈(嗣業,簡辭之子。少有詞藝,無操守之譽。與同年非舊知聞,多稱力窮不遵醵罰,故有此篇。曲內妓之頭角者,為都知,分管諸妓,俾追召勻齊。舉舉、絳真,皆都知也。曲中常價,一席四環,見燭即倍,新郎君更倍其數,故云復分錢也。今左史劉文崇及第年,亦惑於舉舉。同年宴,而舉舉有疾不來,其年酒糾,多非舉舉,遂令同年李深之邀為酒糾。坐久,覺狀元微哂,良久乃吟一篇曰:「南行忽見李深之,手舞如蜚令不疑。任爾風流兼蘊藉,天生不似鄭都知。」)〉
牙娘
[編輯]牙娘,居曲中,亦流輩翹舉者。性輕率,惟以傷人肌膚為事。故硤州夏侯表中〈(澤)〉,相國少子〈(離辭年自比員刺硤州,不到任。)〉,及第中甲科,皆流品知聞者,宴集尤盛。而表中性疏猛,不拘言語,或因醉戲之,為牙娘批頰,傷其面頗甚。翼日,期集於師門,同年多竊視之。表中因厲聲曰:「昨日子女牙娘抓破澤顒。」同年皆駭然。裴公俯首而哂,不能舉者久之。今小天趙為山,每因宴席,偏眷牙娘,謂之郡君。為山內子,予從母妹也,甚明悟,為山頗憚之。或親姻中聞為山屬意牙娘,遂以告其內子。他日,為山自外歸,內子謂為山曰:「今日顏色甚悅暢,定應是見郡君也。」為山愕然久之,無言以答,亦終不敢詰其言之所來。
顏令賓
[編輯]顏令賓,居南曲中,舉止風流,好尚甚雅,亦頗為時賢所厚。事筆硯,有詞句。見舉人,盡禮祗奉,多乞歌詩,以為留贈,五彩箋常滿箱篋。後疾病且甚。
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於砌前。顧落花而長歎數四,因索筆題詩云:「氣餘三五喘,花剩兩三枝。話別一樽酒,相邀無後期。」因教小童曰:「為我持此出宣陽、親仁已來,逢見新第郎君及舉人,即呈之云:『曲中顏家娘子將來,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設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數人,遂張樂歡飲,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輓以送我。」初,其家必謂求賻送於諸客,甚喜。及聞其言,頗慊之。
及卒,將瘞之日,得書數篇,其母拆視之,皆哀輓詞也。母怒,擲之於街中,曰:「此豈救我朝夕也?」其鄰有喜羌竹劉駝駝,聰爽能為曲詞。或雲嘗私於令賓,因取哀詞數篇,教挽柩前同唱之,聲甚悲愴,是日瘞於青門外。
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駝駝使唱,駝駝尚記其四章。一曰:「昨日尋仙子,輀車忽在門。人生須到此,天道竟難論。客至皆連袂,誰來為鼓盆?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二曰:「殘春扶病飲,此夕最堪傷。夢幻一朝畢,風花幾日狂。孤鸞徒照鏡,獨燕懶歸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觴。」三曰:「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駿奔皆露膽,麏至盡齊眉。花墜有開日,月沉無出期。寧言掩丘後,宿草便離離。」四曰:「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還動我,掩面復何人。岱嶽誰為道,逝川寧問津。臨喪應有主,宋玉在西鄰。」自是盛傳於長安,挽者多唱之。
或詢駝駝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駝駝哂曰:「大有宋玉在。」諸子皆知私於樂工,及鄰里之人,極以為恥,遞相掩覆。絳真因與諸子爭全相謔,失言云:「莫倚居突肆。」既而甚有恨色。後有與絳真及諸子昵熟者,勤問之,終不言也。
楊妙兒
[編輯]楊妙兒者,居前曲,從東第四五家,本亦為名輩,後老退為假母。居第最寬潔,賓甚翕集。長妓曰萊兒,字蓬仙,貌不甚揚,齒不卑矣,但利口巧言,詼諧臻妙。陳設居止處,如好事士流之家,由是見者多惑之。進士天水〈(光遠)〉,故山北之子,年甚富,與萊兒殊相懸,而一見溺之,終不能捨。萊兒亦以光遠聰悟俊少,尤諂附之。又以俱善章程,愈相知愛。天水未應舉時,已相昵狎矣。及應舉,自以俊才,期於一戰而取。萊兒亦謂之萬全。是歲冬,大誇於賓客,指光遠為一鳴先輩。及光遠下第,京師小子弟,自南院逕取道詣萊兒以快之。萊兒正盛飾立於門前以俟榜,小子弟輩馬上念詩以謔之曰:「盡道萊兒口可憑,一冬誇婿好聲名。適來安遠門前見,光遠何曾解一鳴?」萊兒尚未信,應聲嘲答曰:「黃口小兒口沒憑,逡巡看取第三名。孝廉持水添瓶子,莫向街頭亂碗鳴。」其敏捷皆此類也。
是春,萊兒毷氉,久不痊於光遠〈(京師以宴下第者謂之「打毷氉」。)〉。光遠嘗以長句詩題萊兒室曰:「魚鑰獸環斜掩門,萋萋芳草憶王孫。醉憑青瑣窺韓壽,困擲金梭惱謝鯤。不夜珠光連玉匣,辟寒釵影落瑤樽。欲知明惠多情態,役盡江淹別後魂。」萊兒酬之曰:「長者車塵每到門,長卿非慕卓王孫。定知羽翼難隨鳳,卻喜波濤未化鯤。嬌別翠鈿黏去袂,醉歌金雀碎殘樽。多情多病年應促,早辦名香為返魂。」
萊兒亂離前,有闤闠豪家以金帛聘之,置於他所。人頗思之,不得復睹。萊兒以敏妙誘引賓客,倍於諸妓,榷利甚厚,而假母楊氏未嘗優恤。萊兒因大詬假母,拂衣而去,後假母嘗泣訴於他賓。
次妓曰永兒,字齊卿,婉約於萊兒,無他能。今相國蕭司徒遘甚眷之,在翰苑時,每知聞間為之致宴,必約定名占之。
次妓曰迎兒,既乏丰姿,又拙戲謔,多勁詞以忤賓客。
次妓曰桂兒,最少,亦窘於貌,但慕萊兒之為人,雅於逢迎。
王團兒
[編輯]王團兒,前曲自西第一家也。〈(昨車駕反正,朝官多居此。)〉己為假母,有女數人。
長曰小潤,字子美,少時頗籍籍者。小天崔垂休〈(名徹,本字似之,及第時年二十。)〉,變化年溺惑之,所費甚廣。嘗題記於小潤髀上,為山所見〈(名就,今字袞求,近白小求,宰臨晉。)〉。贈詩曰:「慈恩塔下親泥壁,滑膩光華玉不如。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歐書?」〈(垂休本第四十,後改為四十一,即崔四十崔相也。)〉
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豐約合度,談論風雅,且有體裁。故天官崔知之侍郎嘗於筵上與詩曰〈(名澹,贈詩方在內庭。)〉:「怪得清風送異香,娉婷仙子曳霓裳。惟應錯認偷桃客,曼倩曾為漢侍郎。」〈(時為內庭月部侍郎。)〉次曰小福,字能之,雖乏風姿,亦甚慧黠。予在京師,與群從少年習業,或倦悶時,同詣此處。與二福環坐,清談雅飲,尤見風態。予嘗贈宜之詩曰:「彩翠仙衣紅玉膚,輕盈年在破瓜初。霞杯醉勸劉郎飲,雲髻慵邀阿母梳。不怕寒侵緣帶寶,每憂風舉倩持裾。謾圖西子晨妝樣,西子元來未得如。」得詩甚多,頗以此詩為稱愜,持詩於窗左紅牆,請予題之。及題畢,以未滿壁,請更作一兩篇,且見戒無豔。予因題三絕句,如其自述。其一曰:「移壁回窗費幾朝,指環偷解薄蘭椒。無端鬥草輸鄰女,更被拈將玉步搖。」其二曰:「寒繡紅衣餉阿嬌,新團香獸不禁燒。東鄰起樣裙腰闊,刺蹙黃金線幾條。」其三曰:「試共卿卿戲語粗,畫堂連遣侍兒呼。寒肌不奈金如意,白獺為膏郎有無?」尚校數行未滿。翼日詣之,忽見自札後宜之題詩曰:「苦把文章邀勸人,吟看好個語言新。雖然不及相如賦,也直黃金一二斤。」
宜之每宴洽之際,常慘然鬱悲,如不勝任,合坐為之改容,久而不已。靜詢之,答曰:「此蹤跡安可迷而不返耶?又何計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遂嗚咽久之。他日,忽以紅箋授予,泣且拜。視之,詩曰:「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收得,只問仙郎有意無?」余因謝之曰:「甚識幽旨,但非舉子所宜,何如?」又泣曰:「某幸未繫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費爾。」未及答,因授予筆,請和其詩。予題其箋後曰:「韶妙如何有遠圖,未能相為信非夫。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覽之,因泣,不復言,自是情意頓薄。
其夏,予東之洛。或醵飲於家,酒酣,數相囑曰:「此歡不知可繼否?」因泣下。洎冬初還京,果為豪者主之,不可復見。〈(曲中諸子,多為富豪輩日輸一緡於母,謂之買斷。但未免官使,不復祗接於客。)〉
至春上已日,因與親知禊於曲水,聞鄰棚絲竹,因而視之。西座一紫衣,東座一縗麻,北座者遍〈(出甲反)〉麻衣,對米盂為糾,其南二妓,乃宜之與母也。因於棚後候其女傭以詢之。曰:「宣陽彩纈鋪張言為街使郎官置宴,張即宜之所主也。」時街使令坤為敬瑄,二縗蓋在外艱耳。及下棚,復見女傭曰:「來日可到曲中否?」詰旦詣其里,見能之在門,因邀下馬。予辭以他事,立乘與語。能之團紅巾擲予曰:「宜之詩也。」舒而題詩曰:「久賦恩情慾託身,已將心事再三陳。泥蓮既沒移栽分,今日分離莫恨人。」予覽之,悵然馳回,且不復及其門。
每念是人之慧性可喜也。常語予:本解梁人也,家與一樂工鄰,少小常依其家學針線,誦歌詩。總角為人所誤,聘一過客,雲入京赴調選。及挈至京,置之於是,客紿而去。初是家以親情接待甚至,累月後,乃逼令學歌令,漸遣見賓客。尋為計巡遼所嬖,韋宙相國子及衛增常侍子所娶,輸此家不啻千金矣。間者亦有兄弟相尋,便猶論奪。某量其兄力輕勢弱不可奪,無奈何,謂之曰:「某亦失身矣,必恐徒為。」因尤其家得數百金與兄,乃慟哭永訣而去。每遇賓客,話及此,嗚咽久之。
俞洛真
[編輯]俞洛真,有風貌,且辯慧。
頃曾出曲中,值故左揆於公貴主,許納別室。於公〈(琮)〉尚廣德公主,宣宗女也,頗有賢淑之譽。從子〈(梲)〉冒其季父〈(梲,珠之子。)〉,於公柄國時,頗用事。曾貶振州司戶,後改名應舉。左揆為力甚切,竟不得。後投跡今左廣令孜門,因中第,遂佐十軍。先通洛真而納之,月餘不能事,諸媵之間彰其跡,以告貴主。主即出之,亦獲數百金。遂嫁一胥吏。未期年而所有索盡,吏不能給,遂復入曲。攜胥一女,亦當時絕色。
洛真雖有風情,而淫冶任酒,殊無雅裁。亦時為席糾,頗善章程。鄭右史〈(仁表)〉常與詩曰:「巧制新章拍指新,金罍巡舉助精神。時時欲得橫波盼,又怕回籌錯指人。」離亂前兩日,與進士李文遠〈(渭)〉,渥之弟,今改名〈(浣)〉,其年初舉,乘醉同詣之。文遠一見,不勝愛慕。時日已抵晚,新月初升,因戲文遠,題詩曰:「引君來訪洞中仙,新月如眉掛戶前。領取嫦娥攀得桂,便從陵谷一時遷。」予題於楣間訖,先回。間兩日,文遠因同詣南院。文遠言:「前者醉中,題姓字於所詣,非宜也,回將撤去之。」及安上門,有自所居追予者曰:「潼關失守矣。」文遠不肯中返,竟至南院。及回,固不暇前約,聳轡而歸。及親仁之里,已奪馬紛紜矣,因倉皇而回,遂乃奔竄。因與文遠思所題詩,真讖詞也。
王蘇蘇
[編輯]王蘇蘇,在南曲中,屋室寬博,卮饌有序。女昆仲數人,亦頗善諧謔。有進士李標者,自言李英公勣之後,久在大諫王致君門下,致君弟姪因與同詣焉。飲次,標題窗曰:「春暮花株繞戶飛,王孫尋勝引塵衣。洞中仙子多情態,留住阮郎不放歸。」蘇蘇先未識,不甘其題,因謂之曰:「阿誰留郎?君莫亂道!」遂取筆繼之曰:「怪得犬驚雞亂飛,羸童瘦馬老麻衣。阿誰亂引閒人到,留住青蚨熱趕歸。」標性褊,頭面通赤,命駕先歸。後蘇蘇見王家郎君,輒詢:「熱趕郎在否?」
王蓮蓮
[編輯]王蓮蓮,字沼容,微有風貌。女弟小仙以下數輩,皆不及。但假母有郭氏之癖,假父無王衍之嫌。諸妓皆攫金特甚,詣其門者,或酬酢稍不至,多被盡留車服,賃衛而返。曲中惟此家假父頗有頭角,蓋無圖者矣。
卷下
[編輯]劉泰娘
[編輯]劉泰娘,北曲內小家女也。彼曲素無高遠者,人不知之。亂離之春,忽於慈恩寺前見曲中諸妓同赴曲江宴,至寺側下車而行,年齒甚妙,粗有容色。時游者甚眾,爭往詰之,以居非其所,久乃低眉。及細詢之,云:「門前一樗樹子。」尋遇暮雨,諸妓分散。其暮,予有事北去,因過其門,恰遇犢車返矣,遂題其舍曰:「尋常凡木最輕樗,今日尋樗桂不如。漢高新破咸陽後,英俊奔波遂吃虛。」同遊人聞知,詰朝詣之者結駟於門矣。
張住住
[編輯]張住住者,南曲。所居卑陋,有二女兄不振,是以門甚寂寞,為小鋪,席貨草剉薑果之類。住住,其母之腹女也,少而敏慧,能辨音律。鄰有龐佛奴,與之同歲,亦聰警,甚相悅慕,年六七歲,隨師於眾學中,歸則轉教住住,私有結髮之契。及住住將笄,其家拘管甚切,佛奴稀得見之,又力窘不能致聘。
俄而里之南有陳小鳳者,欲權聘住住,蓋求其元,已納薄幣,約其歲三月五日。及月初,音耗不通,兩相疑恨。佛奴因寒食爭毬,故逼其窗以伺之,忽聞住住曰:「徐州子,看看日中也。」佛奴,龐勛同姓,傭書徐邸,因私呼佛奴為徐州子。日中,蓋五日也。佛奴甚喜,因求。住住云:「上巳日我家踏青去,我當以疾辭彼,即自為計也。」佛奴因求其鄰未嫗為之地,嫗許之。
是日,舉家踏青去,而嫗獨留,住住亦留。住住乃鍵其門,伺於東牆。聞佛奴語聲,遂梯而過。佛奴盛備酒饌,亦延宋嫗。因為幔寢所,以遂平生。既而,謂佛奴曰:「子既不能見聘,今且後時矣,隨子而奔,兩非其便。千秋之誓,可徐圖之。五日之言,其何如也?」佛奴曰:「此我不能也,但願保之他日。」住住又曰:「小鳳亦非娶我也,其旨可知也。我不負子矣,而子其可便負我家而辱之乎?子必為我之計。」佛奴許之。曲中素有畜鬥雞者,佛奴常與之狎。至五日,因髡其冠,取丹物托宋嫗致於住住。既而小鳳以為獲元,甚喜,又獻三緡於張氏,遂往來不絕。復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禮納之。時小鳳為平康富家,車服甚盛。佛奴傭於徐邸,不能給食,母兄喻之,鄰里譏之。住住終不捨佛奴,指階井曰:「若逼我不已,『骨董』一聲即了矣。」
平康里中,素多輕薄小兒,遇事輒唱:「住住誑小鳳也。」鄰里或知之。俄而,復值北曲王團兒假女小福,為鄭九郎主之,而私於曲中盛六子者,及誕一子,滎陽撫之甚厚。曲中唱曰:「張公吃酒李公顛,盛六生兒鄭九憐。舍下雄雞傷一德,南頭小鳳納三千。」久之,小鳳因訪住住,微聞其唱,疑而未察。其與住住昵者,詰旦告以街中之辭曰:「是日前佛奴雄雞,因避鬥飛上屋傷足。前曲小鐵爐田小福者,賣馬街頭,遇佛奴父,以為小福所傷,遂毆之。」住住素有口辯,因撫掌曰:「是何龐漢,打他賣馬街頭田小福?街頭唱:『舍下雄雞失一足,街頭小福拉三拳。』且雄雞失德,是何謂也?」小鳳既不審且不喻,遂無以對。住住因大咍,遞呼家人,隨弄小鳳,甚不自足。住住因呼宋媼,使以前言告佛奴。
奴視雞足且良,遂以生絲纏其雞足,置街中,召群小兒共變其唱住住之言。小鳳復以住住家噪弄不已,遂出街中以避之。及見雞跛,又聞改唱,深恨向來誤聽。乃益市酒肉,復之張舍。
一夕,宴語甚歡,至旦將歸,街中又唱曰:「莫將龐大作荍〈(音翹)〉團,龐大皮中的不乾。不怕鳳凰當額打,更將雞腳用筋纏。」小鳳聞此唱,不復詣住住。
佛奴初傭徐邸,邸將甚憐之,為致職名,竟裨邸將,終以禮聘住住,將連大第。而小鳳家事日蹙,復不侔矣。
附錄
[編輯]胡證尚書
[編輯]胡證尚書質狀魁偉,膂力絕人,與裴晉公度同年。公嘗狎遊,為兩軍力士十許輩淩轢,勢甚危窘,公潛遣一介求救於胡。胡衣皁貂金帶,突門而入,諸力士睨之失色。胡後到,飲酒一舉三鐘,不啻數升,杯盤無余瀝。逡巡主人上燈,胡起,取鐵燈臺,摘去枝葉,而合其跗,橫置膝上,謂眾人曰:「鄙夫請非次改令,凡三鐘引滿一遍,三臺酒須盡,仍不得有滴瀝,犯令者一鐵躋。」胡復一舉三鐘。次及一角觥者,凡三臺三遍,酒未能盡,淋漓逮至並坐。胡舉躋將擊之,群惡皆起設拜,叩頭乞命,呼為神人。胡曰:「鼠輩敢爾,乞汝殘命。」叱之令去。
北里不測堪戒二事
[編輯]余頃年往長安中,鰥居僑寓,頗有介靜之名。然惚率交友,未嘗辭避,故勝遊狎宴,常亦預之。朝中知己,謂余能立於顏生子祚生之間矣。余不達聲律,且無耽惑,而不免俗,以其道也。然亦懲其事,思有以革其弊。嘗聞大中以前,北里頗為不測之地。故王金吾式、令狐博士滈皆目擊其事,幾罹毒手。實昭著本末,垂戒後來,且又焉知當今無之但不值執金吾曲臺之泄耳。王金吾,故山南相國起之子,少狂逸,曾昵行此曲。遇有醉而後至者,遂避之床下。俄頃,又有後至者,仗劍而來,以醉者為金吾也,因梟其首而擲之曰:「來日更呵殿入朝耶?」遂據其狀。金吾獲免,遂不入此曲,其首家人收瘞之。令狐博士滈,相君當權日,尚為貢士,多往此曲,有昵熟之地,往訪之。一旦,忽告以親戚聚會,乞輟一日,遂去之。滈於鄰舍密窺,見母與女共殺一醉人而瘞之室後。來日復再詣之宿,中夜問女,女驚而扼其喉,急呼其母,將共斃之,母勸而止。及旦,歸告大京尹捕之,其家已失所在矣。以博文事,不可不具載於明文耳。頃年舉子皆不及此里,惟新郎君恣遊於一春,近不知誰何啟迪嗚呼!有危梁峻谷之虞,則回車返策者眾矣,何危禍之惑甚於彼,而不能戒於人哉則鼓洪波遵覆轍者,甚於作俑乎!後之人可以作規者,當力制乎其所誌,是不獨為風流之談,亦可垂誡勸之旨也。述才慧,所以痛其辱重廩也;述誤陷,所以警其輕體也;敘宜之,所以憐拯己之惠也;敘洛真,所以誡上姓之容易也;舉令賓,所以念蚩蚩者有輕才之高見也;舉住住,所以嘉碌碌者有重讓之明心也;引執金吾與曲臺,所以裨將來為危梁峻谷之虞也。可不戒之哉!
裴思謙狀元
[編輯]裴思謙狀元,及第後作紅箋名紙十數,詣平康里,因宿於里中。詰旦,賦詩曰:「銀缸斜背解鳴璫,小語低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
鄭光業補袞
[編輯]鄭光業新及第年,宴次,有子女卒患心痛而死,同年皆惶駭。光業撤筵中器物,悉授其母,別征酒器,盡歡而散。
楊汝士尚書
[編輯]楊汝士尚書鎮東川,其子知溫及第,汝士開家宴相賀,營妓咸集。汝士命人與紅綾一匹,詩曰:「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國將軍又不貧。一曲高歌紅一匹,兩頭娘子謝夫人。」
鄭合敬先輩
[編輯]鄭合敬先輩及第後,宿平康里。詩曰:「春來無處不閑行,楚潤相看別有情。好是五更殘酒醒,時時聞喚狀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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