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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绎史/摭遗/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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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南疆绎史摭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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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郡李瑶子玉纂

  目录

  方外列传

  洪储无可肃峰无凡咒林醉和尚钱道人桑山人陈仙悳宗、石屋僧、九顽民附

  储公为国难以前之僧,而独能收拾残山剩水之局,贤矣夫!诸祖传灯,未闻出身科目;天若以愚者开此一端。如无凡,则所谓十指间犹有血腥者;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咒林以贤公子而能割弃儿女情,于曲彔床上自摩其两趺以报君父之馀痛;是非载来者,安得敏决若斯!之数人者,其为忠也、义也、释也、道也,则合而为一者也。现此宰官身,升诸狮子座;天又于文人、侠客、孝子、公孙、高士、真僧之外,而别创一格以位置之。至若九顽民者,乃九道人也;于国事略无关系。而皆肮脏自毁,以成于道;故合作一传附之。嗟乎!即此方外数辈、誉之则仙也、佛也;毁之则妄也、怪也。然皆奇男子也,而要不尽可悲夫!

  昔东海生言:伽蓝显卜,皇觉缘以肇基;度牒秘遗,西山藉是返骨。道衍称佐命善世,雪庵为护法沙门;三主两朝,龙骧鸟逸:皆具杀活大手。岂非近世以来一绝奇公案哉!则谓之以是始者,而亦以是终也可。

  列传十六

  洪储

  南岳和尚退翁者,名洪储,字继起;扬之兴化人,姓李氏。早岁出家,师事三峰,为高弟。后十坐道场,而苏之灵岩最久。

  退翁父嘉兆,志士也。甲申之变,贻书其子曰:‘吾始祖咎繇为理官,子孙因氏理;其后以音同,亦氏李。今先皇帝死社稷,而贼乃李氏;吾忍与贼同姓乎!吾子孙尚复姓理氏。’先是,中州李鬯和寒石耻与贼同姓,上书请改理氏。嘉兆未知而适与合,天下传为二理。洪储虽出家,然感其父之大节,时时思所继。

  丙戌以后,东南之士濡首焦原,相寻无已。而吴中为最冲,皆相结纳,从者如市。其才厚重不泄,为人排大难最多,世不尽知也。辛卯,竟被连染;诸义士争救之。久而得脱,好事如故。或以前事戒之;则曰:‘吾茍自反无愧,即有意外风波,久当自定。’又曰:‘道人家得力,正于不如意中求之。’又曰:‘使忧患得其宜,汤火亦乐国。’吴中高士徐枋叹曰:‘是真以忠孝作佛事者也!’枋所居涧上草堂,正当灵岩之麓;生平少所可,宁耐寒饿,不肯纳入一丝、一粟之馈。顾独于洪储有深契,自称“白衣弟子”。洪储时其急而周之,无不受。尝曰:‘退翁是西竺国中所谓大人者也。’

  故仪部周之玙,三吴之良也;临终脱然谈笑逝。洪储蹙然沉吟曰:‘是恐非故国遗臣所宜!’闻者瞿然。嘉禾吴鉏有大志;一见,辄叹曰:‘军持中有此老,吾辈宁不愧死!’一日,登堂说法,忽发问曰:‘今日山河大地又是一度否?’众莫敢对。

  居吴既久,明发之慕至老弗衰。乃筑报慈堂于尧峰祀其父,同人私谥曰“孝敏”。晚以南岳之请,主讲福严寺;吴人惟恐失之,复迎之归。壬子,卒于灵岩;年六十又九。

  《摭遗》曰:退翁著有“灵岩树泉集”、“孝经笺说”。其在沙门凡四十年,闳畅宗风,笃好人物,大类三峰;海内皆能道之。俟斋先生曰:‘是非退翁心之精微,但观其每年三月十九日素服焚香、北面挥涕,二十八年如一日,是何为者!’全氏云:‘易姓之交,诸遗民多隐于浮屠。其人不肯以浮屠自待,宜也。’退翁本国难以前之浮屠,而耿耿别有至性;遂为浮屠中之遗民,以收拾残山剩水之局,不亦奇乎!

  退翁嗣法弟子满天下。其最,曰嘉鱼熊开元,故大学士也。初依之说法,为执爨事。退翁一见,辄叹为非常人。后居华山,名正志。其次,曰宣城沉麐生,故监司寿岳子也。寿岳死国,麐生深抱王裒之痛;遂师事之。后居姚江,名大瓠。再次,曰归安董说,故诸生也;经学极博,高隐浔溪。辛卯之难,道场星散;说独负书杖策入山开讲,为时下所重。后居尧峰,名南潜。

  无可啸峰

  无可,桐城人,姓方氏,自署其号曰浮山愚者。自披缁后,故无常名:初在天界,为无可;既入匡庐,为五老一;居寿昌,为药地、或为墨历。人讹呼之,又名之曰木立。其最后,称为“愚者”也。父孔照,领袖清流,世称贞述先生。

  无可少尝避地南都,与吴中杨廷枢、陈子龙、夏允彝辈相友善。时事方亟,而在廷多恬嬉无与图难;乃愤甚,日偕陈、夏诸子画灰聚米筹当世计。崇祯庚辰,成进士。会父以楚抚被逮,上书跪阙下,泣请代囚;帝为动容。寻擢翰林简讨。闯贼陷京师,父子俱见絷,幽勒搒楚濒于死。福王立,马士英当国,与阮大铖以门户旧隙掊击无虚日。无可叹曰:‘是尚可为耶!不亟去,人将浊流投我矣!’遂褫衣散发,卖药五岭间自给。

  唐王召之,未赴。后永明王连以大学士召用;未几事败,复叹曰:‘南荒尽矣,舍西竺安归?’及大兵入,知其为粤臣,物色得之;令曰:‘易服则生,否则死。袍帽在左、白刃在右,惟自择!’乃辞左而受右。帅起为之解缚谢之,听为僧;遂披缁去。人皆钦其志,加礼之。

  旋诣天界事俍公,足迹遍诸山。已访所知于荷叶岭;所知者远出,就其草庵以居。积三月,寒铛破灶子,亲水火。尝题一箑,为居士鸿庄者见之;诧曰:‘此桐城方密之也。’捉臂大笑。自是䡮迹绽露。

  密之名以智;自以相粤无成,竟落染。历主寿昌、青原诸讲席,而遂以僧终。

  《摭遗》曰:密之,于崇祯朝供事内廷。一日,帝御经筵回,天颜不怡,忽叹息至再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近臣跪请其说;帝曰:‘今早经筵上展书官陈某,其父以巡抚河南失机系狱,处决在即矣;而其子衣锦熏香展书朕前,略无戚容。不孝如此,其能忠乎?’近臣对曰:‘展书官,旧例皆然。跪进上前,防有不洁气;故必衣饰鲜华,熏香盈补。要令展书时,芳馨袭御座耳。’帝曰:‘知此例,便当辞官;不然,辞差可也。今新进士有方以智,其父方孔照亦以巡抚湖广与陈某父同罪下狱;朕闻以智怀有血疏,日于朝门外候百官过,叩头呼号,求上达,代父死。此亦人子也。’言已,又叹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未几,孔照释而陈辟此甲午秋九月事。甲申三月之变,方氏父子皆陷于贼。当时凡被刑辱一夹、二夹不等者五十又五人,好丑不齐;而密之亦在辱中。贼去,南归。后南都立,马、阮诬孔照曾洿伪命,入之六等罪中;举朝大哗,乃已。右传不列粤臣而列于方外者,以密之虽事三朝,略无政迹;迨其后就白刃、披缁衣,嗣法俍公,世竟以善知识称,尚其晚节也。故于南中熊鱼山下,特设一座。鱼山,则以官以经济重,见诸前史;故不得入“方外”。

  无可同时,有啸峰者,亦皖人;尝历官都给事中。与之并师俍公,时称为皖江两大师。

  无凡

  无凡,姓汝氏,名应元,字善长;华亭人。释名行诚,世称其字曰无凡;故太傅张肯堂麾下总兵官都督同知也。少读书,通文笔。颀大魁硕,有勇干,善料事。以贫故,且与肯堂为同里,遂服役;时年尚未二十。肯堂一见,异之曰:‘此非隶役中人!’及巡抚福建,应元在幕府最荷委任;往来海上,指麾诸将。以捕盗,积功至都司佥书;然尚侍军未上也。

  乙酉四月,以公孙茂滋同归松江,而南都亡。考功夏允彝倡义时,吴淞总兵吴志葵故出夏门下,以麾下应之;荐绅则尚书沈犹龙、给事陈子龙、中书李待问,皆松之望也。应元遽以便宜尽发张氏家丁,出家财为支军一队与志葵合。或骇之曰:‘此大事,子何匆匆为?’笑曰:‘我公志也。’于是夏、陈诸公相纳,以袍笏列拜之于营前。且曰:‘斯四十年领袖东林之钱尚书所不肯为!’而应元名遂大震。

  未几师败,仍护公孙以浮海入闽。唐王知之,大喜;即授御旗牌总兵官,都督同知福州。时军政归郑氏,肯堂虽位大宰,不得有所展布。王议亲征,以肯堂任水师,率麾下,从祃牙;将发,而郑氏以其私人郭必昌代之。已芝龙降,唐王出走,肯堂浮海至舟山依黄斌卿;适监国鲁王方失浙东,即关求援,斌卿不纳。肯堂力争,不应。应元曰:‘斌卿意叵测,请使死士刺之,夺其军以迎监国居之。’肯堂曰:‘危道也,汝姑止!’张名振之应松江也,都督亦踊跃欲赴。肯堂曰:‘事未可知,吾今不可一日离。’汝尝抚茂滋,谓之曰‘我大臣宜死国;下官一线之寄,其在君乎!他日幸无忘!’曰:‘谨受命。’忽一日大风雨,呼之则已空阁,不知所往;肯堂大惊,如失手足。次日,有补陀僧入城曰:‘昨有一伟男子来,腰间佩剑犹带血痕。忽膜拜不可止,亟求剃度。麾之不去,不知何许人!’其侪辈闻之,亟归告肯堂曰:‘此必吾家应元也。’已而以书来谢曰:‘公完发所以报国,应元削发所以报公。息壤之约,弗敢忘也!’自是遂为僧于补陀,号无凡。居茶山,筑宝称庵。

  辛卯舟山破,肯堂以二十七人死之;独命茂滋出亡。无凡遽入城,则已失茂滋所在。乃诣辕门求葬故主,诸帅欲斩之;提督金砺故好佛,怜其僧,以好语解之曰:‘汝亦义士,然此骨非汝所得葬;不畏死耶!’无凡曰:‘僧固带头来,愿葬故主而死;虽死不恨!’金曰:‘吾今许汝;葬之毕来此。’曰:‘诺。’乃归殓太傅并诸骨为一大冢,瘗之。径诣辕门请囚,诸帅咸惊异,乃命安置太白山中。无凡既不得自由,密遣人四出诇茂滋。闻其羁鄞狱中,乃令同院僧之出入帅府者为金砺言:‘无凡精晓禅理,可语也。’金喜,延与语,相得甚驩;则乘间为言‘茂滋忠臣裔,可矜。且孺子无足虑,丐往一视!’许之。无凡乃请之当事,求出之,不得;以合山行众请之,又不得;请以身代,亦不得。会鄞义士陆宇燝等以合门四十馀口保之,茂滋乃得出;无凡又为之力请,竟得放归华亭。

  后数年,茂滋以病卒。无凡遂终其身守张太傅墓下,老死于补陀云。

  《摭遗》曰:读应元之言曰:‘公以完发报国,吾以薙发报公’;直使百世而下,令人起敬不已。即领袖东林之钱侍郎,得无愧见九原邪?本传初宜从其俗姓入“舟山殉节”下,然其苦节正在入补陀后也;故列诸“方外”,以彰其报主之诚。

  咒林

  咒林明大师,故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谥忠敏山阴祁彪佳子也,世所称祁六公子者是。不以祁氏子传,而以大师传而竟入诸“方外”者,悯其志、且以悲其为忠臣后也。本名班孙,字奕喜,小字季郎。其兄曰理孙,字奕庆;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呼之曰祁氏五、六两公子。班孙受生时,母氏商尝梦一老衲入其室。生有美姿,白如瓠。而双足重趼,日堪行数百里无倦;又时时喜结跏趺坐。

  彪佳尽节未二旬,东江兵起,其群从之。长曰鸿孙者,尝与彪佳同学蕺山门下;遂将兵江上,冀有以申从父志。于是理孙、班孙二子罄家饷之,与黄氏世忠营勒。及事去,鸿孙走死,二子乃别求为计。班孙娶朱氏,为故少师总制滇黔、谥忠定爕元女孙。其妇翁兆宣,官都督后府都事;戒之曰:‘勿更从事焦原矣!’弗听。

  祁氏自夷度先生下,以淡生堂藏书甲于江、浙间。其诸子尤豪,喜结客,讲求食经;四方簪履望以为膏粱之极选,不胫而集。洎二子兄弟自任以故国之乔木,虽屠沽、贩竖有一技长,亦兼收并蓄。家居山阴之梅墅,其园亭在寓山,柳车踵至。登其堂,则复壁大隧莫能诘。时有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当;二子与之誓天,称莫逆。耕之谈兵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饮,礼法之士莫之许;而二子独以忠义故,曲奉之。每至,则盛陈越酒,呼若耶溪娃以荐之;又发故藏壬遁、剑术之编以示之,又遍约同里诸遗民如朱士稚、张宗道辈以疏附之。

  壬寅,或有告变于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魏耕。首者曰:‘苕上耕妇家、梅墅耕死友,多所啸聚。’官兵亟发,果得耕;遂并缚二子兄弟去。兄弟争承其狱,祁氏之客谋曰:‘二子并命,事不更惨?’乃纳赂而宥其兄,以班孙遣戍辽左。其后理孙竟以痛弟郁郁死;祁氏之衰破,自兹始。君子曰:‘是固忠敏之子也!’当是时,禁网尚疏,宁古塔将军得赂,则弛约束。丁巳,班孙脱身归。已而里社中渐物色之,乃祝发于吴之尧峰;寻主毗陵马鞍山寺,遂以咒林明大师称。时荐绅大夫皆相传曰:‘是何浮屠氏!但喜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及先朝,则掩面哭。’然终莫有知之者;而咒林之名日益著。

  尝于曲彔座上摩其足,喟然发叹曰:‘使我困此间者,汝耳!’癸丑冬子月旬又一日,忽沐浴,竟曳杖绕堂走;曰:‘我将西归也!’入暮,跏趺坐,垂眉久之;既复张目周视,又久而后逝。发其箧,有所著“东行风俗记”、“紫芝轩集”;且得遗教欲归祔。人始知为山阴祁氏子之自关外来者;遂如其教以归葬。

  《摭遗》曰:咒林以贵介公子,竟脱焉为僧;时其母伯商夫人犹在堂、室人朱氏正盛年也,门无次丁。论者颇以其于骨肉间失之太忍,终欠一著。吁!咒林当日自岂不知所谓忍也哉?顾实谓之不得已也。惟其生性好奇,当东归时留一妾于宁古塔;及披缁,亦累作东游。东人或与之谈禅,受其法,称弟子。尝语人曰:‘宁古塔麻菇,足称天下第一;以吾妾所居篱下出者,又为宁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其风流馀韵如此。谢山全氏曰:‘自公子兄弟死,淡生堂书云崩星散矣。是岂特梅墅一门之衰,抑亦江东文献之大厄运邪!’

  醉和尚

  醉和尚,无名;以其逃名醉乡,遂以“醉”名。其未为僧时,姓周氏,名元懋,字柱础,一字德林;宁波文穆公应宾从子也。以应宾荫,累官南京右军都事、屯部郎中,榷税杨关;奉使蜀中归,知贵州。调思南,丁内艰,未赴而国难作。生而跌宕自喜,本思以文辞置身馆阁;及受门资之宠,非其好也。

  东江建国,服未阕,钱肃乐屡招之,辞不出;而破家输饷弗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乃恸哭自沉于水。救之苏,即削发入灌顶山中。性故善饮,至是日益饮无度;又不喜独酌,初呼山僧不问能否强斟之,夜以达旦。山僧为所苦,遂避匿;则呼樵者强斟之。樵者以日暮长跪乞去,无与共,则斟其侍者。侍者醉而仆,乃呼月;月落,乃呼云。灌顶去所居且百里,酒不时至;又以深山觅酒伴不易,始返其城西枝隐轩。

  每晨起,即呼子弟饮;子弟去,则更觅他人。他人或出,则携酒极之于其所往;不遇,则执涂之人而饮。于是浮石十里中,望见颜色皆不敢近。无已,始独酌。已而,积饮成病。凡劝止者,辄叱之去;或以无子请少间,则张目不答。有长者规之曰:‘郎君不思养身待时耶?’乃瞿然不饮。出三日,则纵饮如初。然虽以酒困,凡江湖侠客之有事投止者,虽甚醉,蹶然起接,无失词;倾其所有以输之。因是,家尽丧。

  旋得呕血疾不止,卒,年四十。妻氏俞亦自毁,继之死。

  《摭遗》曰:全氏引梨洲之言云:‘是不甘为异姓之臣,乃甘为异姓之子者也!’全氏曰:‘吾乡浮石周氏,披缁者三:通城以佯狂死,所谓颠和尚者也;思南以沉湎死,所谓醉和尚者也;顺德以苦身持力不入城市死,所谓野和尚者也。是三公者,真所谓有托以逃者邪!其在和尚中,当为唐子然,而不愧孤臣矣!其志节之奇,尤莫若醉和尚!’

  钱道人

  钱道人者,不知何许人。貌清而臒,举止矫异;语无伦次,人因以“疯子”呼之。自言‘明进士,不能死;又相之文为其所作。’好事者考之,疑即嘉禾钱氏之名槚者也。

  康熙初,渡江而西。渡船至中流,索渡钱;道人张空拳、瞪两目曰:‘咄咄!’舟子窘辱之,突起跃入江。时雨雪祈寒,篙师骇救;而江流迅急,已无及。及抵岸,则道人故在江澨,破衲间悬冰铎如缨络作琳琅声;向舟子拍手大笑,曳冰而走。至西陵,趺坐道旁。或怜之,且谓其冻将毙也,环视之;道人少闭目有顷,破衲中热气如蒸,衲倏干。蹒跚入萧山城西,趺坐凤堰桥上,坐处雪不沾。近市中竞传渡江事,咸疑为神。选事者谓试之,必更有异;乃闭诸空舍中,戒勿与食,并绝水饮。至十许日,瞷之,固无恙。因饷热粥一瓯;甫受,粥已汩汩入喉。守者曰:‘粥满釜方沸;能啜,我不吝!’道人即以两手捧釜,须臾啜之尽,唇舌略无恙;人更异之。复与䬪饦数百枚,又立尽。再益之以汤饼至无算,食兼十人而未觉其饱。一老儒泛云:‘此人自诩曾登甲科,当招之讲“四子”书。’道人闻之,踵门而告曰:‘翁欲吾讲“养气”章邪!子舆氏尚云难言也,吾何敢置喙!’老儒大惊,遽下拜。盖拟以此书穷其底蕴,实未出诸口而忽为道破也。时有人以母抱沉痾,求判吉凶;曰:‘君贫而孝,当令无恙;且小有所赠。’腰间出葫芦一,倾药如米黍曰:‘半可服;半可投以铅镕之,给终岁粮。’其人如法,母果愈。投铅,果得白金。于是人尽神之,呼为仙。或携其邀游马鞍山;适僧出,众欲炙饼无所乞火。道人乃坦腹卧地,以饼数十百层累腹上;逾时,热气蒸出,饼已熟且馥,作兰蕙香。

  与之游者日丛至;有叩必答,多中隐。已而厌之,辞去。濒行,谓门下曰:‘萧山百年后,当产地仙。诸君虽雅慕,轻举无益也。’又诫之曰:‘炼汞采补,蛊人入髓。无知者堕此恶道,惜哉!’选事者弃家尾之。中涂回顾曰:‘咄,子母妻子女倚闾望,胡恝然行?’行至数百里,绝无他词。从者心动,返;而道人竟飘然长往不知所之。

  桑山人

  桑山人,姓许氏,名澄;汴人也。少举茂才。崇祯中,尝献剿贼三策于督师杨嗣昌;不用,郁郁归。甲申后至淮上,会刘泽清延揽东南游士,入其幕。既而与泽清语不合,拂衣去。

  乡之人有怨者,发其隐事于我帅之镇汴者;乃走匿桑下,因自姓桑,号桑山人,日与嵩阳曹道士游。夜坐忽耳鸣,丝竹徐发;若有物拔其顶,耸身丈馀,骨节皆通。自是竟得道。尝卖药嵩山庙市,以水酌喑者能言、洗盲者能睹。许州童子或为狐所苦;邀过其家,呼狐出。狐遁,追斩之;空中啾啾有声,毛落盈把。人遂以为神。

  已复还汴。怨家见之曰:‘此许某也。虽服道士服而能逃我缚乎?’率十数人掩捕之。山人乃大笑,独身指挥,尽缚诸捕者。揖怨家者谢曰:‘天壤甚宽,人心自窄。尔必吾杀,吾必尔报。怨之不解,伤吾道矣!吾姑去。’遂身游衡阳,不复返。

  陈仙

  陈仙者,本名王宾,字天倪;定海诸生。少负异禀,诗文、书画无不入妙。性高伉,不肯一毫挫于人。

  甲申之变,号咷于野。当是时,大江以南顽民未化,而海氛错出,以故定海多群不逞;风波所震,猿鹤皆惊。遂遁迹,中怏怏不自得。忽一道士过之曰:‘吾子诚高士,然丧乱之辰,负此刚肠,恐为意外之变所折也!吾授子药,急则用。’初不以为意,庋其药阁中。未几时,果当厄;因念道土言,姑试之,神效。乃稍稍习之,已泠泠然轻举矣。又念当此身世,良不如长往,但罔之何所向。注念须臾,蓦睹洞天瑶草,非复人间世。道士缓步出,握手笑曰:‘此罗浮也,当与君居此。’顾其家中忽失王宾所在,则相与求之山巅水澨,而消息屏绝;佥谓其已死。一日,降于其里人之庭,呼其友来前。空中作书曰:‘吾不欲以出世之面目,来归里巷;但踪迹不可不白。’遂告以道士颠末。于是,其家始大惊。时计其年,犹未逾三十也。

  当在家日,所作诗画或有藏之者,动见灵异。因共呼为仙,谓之陈仙人墨迹云。

  《摭遗》曰:当时尊艾耆宿身豫庙祀,以所图不遂,因而振衣千仞,固其宜也。若陈仙者,则一祭酒弟子耳,且年最少;于故国、故君有何所涉?乃必欲保此发以遁于黄冠!全氏云:‘是为柴桑之变局,则又一奇也。’

  先时,维阳僧德宗者,谭祸福奇中;兴平伯高杰折节皈依。方金声桓团练两淮时,德宗说其‘好为之,二十年后为江右主’;一若有先知焉。史督辅一日与杰及监军陆逊之四人同坐,杰询曰:‘弟子他日得免于祸否!’僧曰:‘居士起家扰攘,今归朝为大将、为通侯,皆不足为居士重。惟从史居士一志并力,生世尽诚,没世留名,可谓得所归矣;儒家为之圣人、我法为之菩萨。徒问老僧无为也!’杰乃敛客俯首,督辅亦称善。

  大兵下江南,邳州有石屋僧者,见里中国子生王台辅大集亲朋哭祭先帝,而后就缢。僧适过之,手持一麻鞭指之曰:‘此亦常事也,恶用是矜张为!’后数月,有人渡河来者,曰:‘石屋寺一僧以雉经死,有麻鞭在其侧。’僧名不可知,以其死石屋,而遂名之曰石屋僧。

  国变后,有变服道士服,纵其嬉笑怒骂以舒其沉郁之气而自全者得九人。惟于国事无系,故世或以道人呼,而《摭遗》合名之以“顽民”也。当献贼乱蜀时,成都市上之最著者,曰狗皮道人、铜袍道者,又曰铁道士、铁娘子、活死人者;又先后之散见者,曰占月、心月两道人,曰鬼道士、朱衣道人者:是皆䡮迹诡异,而隐以殷民自痛者也。乃作九顽民传。

  狗皮道人者,黄冠朱履,身被狗皮、口作狗吠,乞食成都。成都之狗同声相应,群然来从,几成狗国。市人惧,急与之粟、与之钞,乃画然作虎啸,狗类皆辟易而道人亦勿见。俄而,献贼至,狗皆突出马前作狗声。贼怒,逐之弗及;呼其下加鞭逐之,亦弗及。贼益怒,跃马独出射之;矢及其脑激而还,贯贼骑,骑蹶。贼骇以为神。比贼僭号,元旦受朝贺,忽狗皮者列班行中,作狗吠如故。贼怒且恨,命缚之;顷刻庭陛间狗声数千,合城俱应,喧震天地。贼大呼‘杀!杀”!众若不闻;盖为吠声乱也。贼乃惊退。退而狗倏绝声,道人亦杳。

  铜袍道者,张闲善也;联铜片周其身,行则丁当有声。于狗皮后见于川,川之人遂以“铜袍”名,而或又呼为“张丁当”。尝与滇中铁道士饮市中,即醉,则歌呼乌乌,大恸去。铁道士,残明诸生,初不详其姓氏。以避乱出游。及永明入缅,并弃其家学道。已而辟谷不火食;性惟熹酒、更熹铁,见必膜拜,首覆一折脚铛为冠。人与之酒,少即张口下,多则脱铛受;且行且咽,歌且哭。若妇人与之,则睁目曰:‘男女也,可授受乎!’麾之弗顾。所至间向人丐铁一片,自肩臂胸背至腰以下悉悬之。小大如鳞。故与铜袍遇,辄击掌狂笑;于是,𫓩𫓩铮铮金铁皆鸣,而哄然入市。

  方成都市上之乞食者,又一女子,自称铁娘子。腰缠铁索,麤如牛,重不可知。自西之东疾走,大呼曰:‘铁娘子失去铁牛一头;报信者,予钱十万贯!’呼数日,贼以为妖,帅千骑射之;矢若飞蝗,卒无一中。贼乃大怖,归而病。未几,天兵下,即中创死。铁娘子者,后从狗皮道人竟仙去。

  活死人者,本蜀中素封子;姓江氏,名本实。国亡后,亟散家财、弃妻孥,入终南山;得炼形术,因自号活死人焉。寻结庐妙高峰顶,十年丹成。弟子甚众;独陈留王者,得其旨,能于水面立、峭壁行,驾云往来。一日,缚虎为骑;活死人怒责之曰:‘所贵乎道者,静无为也;有为则骇世,岂妙道哉!’陈留王乃面壁三年;曰:‘斯可矣!’遂授以道。既而曰:‘道有传人,吾将蜕已。’趣掘土穴仅容身,入居之;命封土,毋许通隙。既埋,群弟子朝夕拜,呼之辄应。三年后,始寂;乃立石表之曰“活死人之墓”。

  酉、戌后,有上官常明者,南昌人;尝为武弁,居天津卫天妃宫为道士。年六十馀,有道行。闽中败,忽命其徒购一缸舁之庭。遽入试之,南面坐;曰:‘正好,不须择日眩世,去了罢!’即瞑目逝。缸贮于室三年。其徒素无赖,好饮博,谋出其尸,以缸易酒。夜启之,枵然也,大惊;已遍体生疮不能动。有客自吴门还,与道人有旧,遇之淮阴市,问何日离天津?云三月三。客乃留之饭。临别,授一方,乞付其徒治其疮。客归诣之,始知道人先三年亡;启缸之夕,正上已也。

  上官同里周德风,字思永。博学工诗,曾列仕版。南都亡,弃官入道,自号占月。游广陵,搢绅间多师事之。豫告死期以坐化,年七十又六。后有所知从武当来,遇诸涂,云将入终南去;且附书于徒。

  同时有心月道人谭守诚,酃县人;儿时见一绀发道者入其舍曰:‘此子骨气非凡也,他日可肩吾道也。’家人怪之;道者遽勿见。明亡,谭竟以黄冠弃家,遍游名山。一日,遇王真人昆扬,偕往武当。修真三十年,授龙门心印。且曰:‘尔得吾道,以度人为第一义!’以故游行天下,专事援人;虽盗魁,亦能诱之革心归善。止江宁城西虎踞山之隐仙庵;既而语弟子曰:‘某日吾将归。’乃端坐说偈而逝。

  宿州鬼道士,姓章,失其名;以其能役鬼,故以鬼为号。若曰:‘国变时,鬼或有胜人处。’鬼名柳青,随道士所至,常住徐州。大雪中,麻衣踯躅,汗津津如六月状。明春,徐之人挈榼登山;道士乞饮,或曰:‘一壶酒,群饮且不足,安得馀沥!’道士拊掌拾一石子如豆,呵之成白金,付主人奴代沽;尽醉数十客,而壶未竭。于是有御史者奇之,与之游,多奇迹。一日,忽请贷金十笏,御史者有难色;鬼道士曰:‘戏耳,吾自有吾金。’呼柳青来,遥指榻上,则黄白粲粲列;细审之,皆御史囊中物,大疑。道士复呼柳青去,则物已空。明日,御史者竟暴卒。南中亡,道士祷于鬼,沉于桃源之渊。后数年,徐之人往山左,过泰山酒楼,闻有歌“大江东”者;视之,则依然一鬼道士。

  朱衣道人,不知何许人;自言为明诸生。国亡,弃家入道,能作九州外夷语。冠玉冠、服朱服,尝自三吴走苏门,七日往返;寄人家书,有验。尝戏作纸鸢数十丈,坐二童子于鸢背,且给以金鼓鼓之,乘风吹去,高入云霄。人闻其声,疑是天乐。或有知之者曰:‘此朱衣者,为明室支孙。’盖隐其所姓,而告人曰明诸生。

  《摭遗》补曰:狗皮、铜、铁、活死人,行䡮诡异。仙也?怪也?吾无以名。上官而下三人,去来自若也;故不设怪,而道即在是。彼以鬼为役者,明示一不为人役之志。若朱衣者,岂果改玉藏形而深抱所隐者邪!是固十乱也,而吾乃以九顽称,亦曰有妇人焉尔。

  案昔泉唐老狂冯山公书九道人事,与陈定九传差有异。然事于国亡后见,则征且信也。今吾于“九顽民传”,则又与老狂之所云云,未同而合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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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绎史/摭遗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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