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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副墨/山木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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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生第十九 南华真经副墨
山木第二十
田子方第二十一 

外篇 山木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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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所论全身免患之道,最为详悉,正好与内篇人间世参看。其要只在虚己顺时,而去其自贤之心。熟读此者,可以经世务矣。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贵,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此言处世之道,正好与内篇人间世参看。言木以不材而得全,雁以不鸣而见杀,如此木雁无凭,将何所处?吾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何谓材与不材之间?盖吾有材而不自见,则人既不得以无材弃我,而又不得以有材忌我,以此混世而求自免,是亦似亦,虽然,非道也,故不免于累。何者?谓其有心也。无心则无累矣。

故惟乘道德而浮游者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焉。何以故?大道本无物我,世人不知,妄有分别,同我则誉,异我则訾,是非蜂起,而道德因之以日漓。故惟乘道德而浮游者,不起意见,不立人我,尚不知其孰为可誉也,而何有于訾?故曰:无誉无訾。

今人但知用则为龙、不用则蛇耳不知用舍者时也。时无常在,孰专为龙乎?孰专为蛇乎?上下者,位也,位无常居,孰常在上乎?孰常在下乎?如是,则可龙可蛇,可上可下,自和其光,相与斯世斯民同游于混沌之天,而未始有名,未始有畛,故曰:游乎万物之祖。祖,所谓‘无名之始’,能物物而不物于物者,既不物于物矣,又焉累于物哉?

此上古有道之君,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今之世则不然,自以己身为万物之贵,则贵己而贱物矣;自以其道为人伦之传,则以上而临下矣。

人我既立,意见互起,不均不和之变由是而生。合则势大,是故有从而离之者;成则功高,是故有从而毁之者;廉则太露,是故有从而挫之者;尊则招权,是故有从而议之者;有为则功成,是故有从而亏之者;贤则多知,是故有从而谋之者;不肖则愚,是故有从而欺之者。

材则如木,不材则如雁,均之乎不能以自免,然则材与不材之间求以自免,又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惟道德之乡乎!盖深悼世道之难为,而欲其皈心于道德也。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狸,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

此意亦与上同,通篇作个隔鞋搔痒说话,等闲在狐狸身上发出个‘静’、‘戒’、‘定’学问,可见此老句句寓言皆是说道。

狐狸以皮毛致灾,君以鲁国而生忧,是皆有生之累。故愿君刳形去皮以净其外,洒心去欲以净其内,而又游于无人之野,茕然孑然,将使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天下之大解脱无过于此,又何外累之足患哉?

原庄老之意,只是劝人皈心道德,净裸裸的,赤洒洒的,全然不以世累为心,便是圣人‘有天下而不与’的心事。

或谓宗社为重,如何教他轻将鲁国弃了?不知论割其至爱而弃其祸胎,则人人有张狸皮,人人有个鲁国,得之言意之表可也。 

南越有邑焉,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南越‘建德之国’与下‘大莫’皆是寓言。其国也,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故其民俗若此:不知藏,无私蓄也;不求报,无人我也;不知义,无分别也;不知礼,无往来也;猖狂妄行,蹈乎大方,‘从心所欲不逾矩’也。

道者,物之所以始终,故可生可葬。去国而捐俗,则我与道相依。‘捐俗’二字最妙。俗者,世俗一切有为法也,捐之又捐,则无为矣。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又为孱弱之夫沉溺爱河不即解脱者加一鞭策。

盖有志学道者,直须放步而前,百尺竿头回顾不得。人无车则困,无粮则饥,皆为形骸所累。若能外其形骸,寡其嗜欲,则出王游衍,坦然由之而无碍,故曰:无倨傲尔形,无留恋尔居,则无车之车行矣;少君之私,寡君之欲,则无粮之粮足矣。

此便是‘游于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从此涉江浮海,泽流穷源,愈造则愈深,愈往则愈远,将立乎不测而游于无始,往日聪明知虑一时废尽,譬彼送行之人到崖而反。君自此芒乎独行,人于寥天,去人远矣。去人远,则与道为邻,尚何离索之足患哉?

尝谓庄子善体物情,等闲发出送行二句,宛然离情别思,‘渭城朝雨’之词不是过也。 

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有人,谓有国。见有于人,谓以小事大,以弱事强。因劝之去国,而举让国者以见例。大莫,即广莫。如上语意既足,又将虚己游世立譬作结。虚己游世,即所谓‘无心应世’也。

知此,则所言无人之野、建德之国真是去人不远,鲁君真可策励而行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彊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敛民之财以铸锺,宜乎朝受命而夕趋事也,乃三月而成上下之县,一何迟乎?故王子见疑,以为将设何术,盖恐藏仁以要人,如所谓‘厚施得众’之意者。故北宫谓言:吾自一乃心志之外,何敢更设他术?盖人之生理本自完具,加以雕琢,则纯朴散矣。

以此雕琢之术,生于其心则害于其事,发于其事则害于其政。吾将于既雕既琢之余而求以复归之,故侗乎其无知而无识也,傥乎其若怠而若疑也,芒乎萃乎,来者勿禁,而往者勿止也,从其强梁而不罪其背我者,随其曲传而不私其附我者,因其力之所自尽而不强其所不堪者,如是一任物之自然而己无容心焉,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于吾心,不挫则常应而常静矣。

夫北宫奢未为知道,而其行事乃如此矣,而况道德之有于身者乎?大涂,犹言大道。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意怠,玄鸟也。翂翂翐翐,不能奋飞之貌。引援、迫胁,逐队而傍入也。不斥,犹言不多。盖鸟既不大,而行复不多,故人不得以矰戈加之,而卒免于患。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言以才自见,鲜不自贻其戚者。去功与名而还于众人,还,推以与人也,如是则有而不居矣。不居者,道也。

夫道,流而不明,古今昼夜,逝者如斯,默以运之而已。名处,即以功名自见自伐之意。纯,纯一也。常,平常也。言纯一其心而平常其行,与‘猖狂不知所之’者同,故曰:乃比于狂。

削迹者,杜门扫轨,无辙环之迹也。捐势者,不事王侯,无游说之行也。如此,则不为天下立功,不为万世立名,无所求备于人,故人亦不得以备善责之。

此至人之行,不求闻达,泯然无迹者之所为也。至人无闻也,而子抑何以闻为喜哉?于是夫子辞其交游,去其弟子,而逃之大泽之中,不华盲目之文而衣裘褐,不珍爽口之味而食杼栗,不起分别之心而乱鸟兽之群,一味虚己之心,与列子‘食豕食如人食’者意同。

夫鸟兽,异类也,尚不恶之,况于人乎?不恶人,人不恶之矣。此重言孔子而藉以喻道之词。若夫子,真不肯逃大泽而群鸟兽者。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徙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

假,一作殷。亡,谓亡命。布,泉布也。言假人林回出亡,捐壁负子。原其初意,若谓赤子可市,则赤子之布寡于千金;若以千金之壁为累,则赤子之累多于金壁。今而捐壁负子,盖以天合者虽离,而利合者有时而弃也。

当其迫穷祸患害之秋,其势不能以两全,则利合者不得专其爱矣。以喻弟子之所以相依者,要皆一时醴交利合之徒,是以常则相聚,其众也,非天属也,无故而合耳。无故而合者,亦无故而离,复何怪乎亲交之益疏而徒友之益散乎?

夫子于是绝学捐书,淡然去其汗漫之交,不复与弟子虚伪楫让于其前。虚文去,则真意流,便是其属也以天,其淡也若水,宜乎感以无心而爱益加进也。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缘者,因缘依附之意。率,真率也。形莫若缘者,不敢高抗于人,而恭敬退让,若有所推也。盖至让则无文,真率则简便,故不求文以待形,而俯仰自无不得。既不求文矣,又何假于物哉?物,即所谓‘名以命之,器以别之’者。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大布,粗布也。正緳,结带也。履弊而加以绳缚,故曰系履。惫,病困也。言衣弊履穿,直贫耳,未及言惫也。若夫道德之士,遭遇非时,处乎昏君乱相之间,进退维谷,不能自逞,欲其无惫,讵可得耶?

故以腾猿设喻。揽蔓者,揽其枝而旙结之,如蔓之附木者然。王长,言精神雄壮也。柘棘枳枸,木之有刺者。言猿得势则腾躟,失便则拘急。士之遭际穷通异致有如此者。语其惫甚,则比干剖心,其征也夫!言比干,举重以该轻也。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以槁枝系〔疑“击”误〕槁木,故曰有具。无节奏音响,故曰无数。犁,开判也。端拱,则头容直矣。不能瞠视,故转其睛而环视之。

造,至也。广,推广也。言推己而或至于大,则推己者过矣;爱己而或至于哀,则爱己者过矣。

于是为发天人损益、始终一贯之理,急为定个歌者之谁。谁,即《齐物论》中所谓“怒者其谁”之“谁”。能知此谁,则知谁为受者,谁不受者。征求到底,将见无有受者,无不受者,而在我之天定矣。然非颜子,不足以语此。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不能有,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又借颜回发问,逐句而晰其第〔疑“蒙”误〕。何谓天损?饥渴寒暑,穷桎之困,皆天所以损我者,不知是天地之行而运物之泄也。运物,谓造物也。天地行而造物泄,则消息虚盈,一损一益,反复相寻,吾惟顺化而与之偕逝,如臣子之听命于君,直易易耳,故曰:无受天损易。

何谓人益?始用四达,始用谓始进也,四达谓四达而不悖。言始而进步,便自顺利,爵禄并至,无有穷已,受益如此,可谓极矣。不知此外来之益耳,与己无干,故曰:物之所利,乃非己也。

吾命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谓命也。苟为不知内外轻重之分,而歆羡于傥寄之物,非其有而取之,其不为盗为窃也者几希。君子不为盗也,贤者不为窃也,而吾安焉取之?何哉?多取则多患,益之未已,而击〔疑“系”误〕之者至矣。

以若所为,殆异于鸟之所以自处者矣。鸟之轻眇,莫如鷾鸸,鷾鸸即意怠也。目所不宜之处则不视,口所难食之实则弃之,虽畏人而反袭诸人间之堂上。盖以人间堂上,社稷之神居焉,神德好生,故托诸明神以祈人之不害。此鷾鸸存身之知也,而人反不如,何哉?故曰:无受人益难。

何谓无始而非卒?盖卒即始也,一气相禅,始终无穷,而万物之化,莫不由之。故或益之而损,或损之而益,莫知其终也,莫知其始也。莫知其始,是故不可以先迎;莫知其终,是故不可以预待。吾何心哉?正以待之,顺其自化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盖人亦天也,天亦天也,无天则无人,故曰:有人,天也。然而天之所谓为天,又必有居无事者以为之主宰,故曰:有天,亦天也。有人有天,犹所谓立人之道、立天之道云尔。

有人,天也,而人之不能有天,则何故哉?只在性分上有了加损,是以不能顺其自化,往往至于以人而灭天,以故而灭命,故人不能以有天。圣人之学,惟晏然体逝,而圣修之能事毕矣。逝,即“逝者如斯”之“逝”,乃造物之所以为卒始者。体其逝,则何人非天,何天非人,而自不受夫外来之损益矣。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之。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夫物无大小,有所逐则有所忘。蝉得美荫而忘其身,蝉之忘也;螳螂执翳利蝉而忘其形,螳螂之忘也;异鹊从而利之,乃至感人之颡,不睹不逝,异鹊之忘也;庄子又从而利之,挟弹以入栗林,而不知有虞人之禁,又庄子之忘也;是皆足以为累物忘真之戒。

二类相召者,言蝉召螳螂,螳螂召鹊,今鹊复召我矣。庄子于此翻然有悔,三月不庭,以寓闭阁思过之意。因门人之问而告之曰:吾为守形之学久矣,一旦轻忘其身,以弹鹊之故而遭虞人之焠。且闻之曰:‘入其俗,从其俗’,岂不知栗林之有禁乎?见物忘身,违俗犯禁,自取戮辱,亦固宜焉耳。

三月不庭,盖言悔也。感颡,谓平颡而过。殷,大也。翳,螂之斧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夫贱美贵恶,岂人情哉?物固有相召耳。盖美者自美,则有骄妒之心,吾固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则有退让之意,吾固不知其恶也。

呜呼!逆旅小子可谓友德而不荒于色者矣!既又为美者谋,使其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则安往而不爱哉?而惜乎美者之不能也。小子识之,无往非道也,无往非学也。 

乱曰:

将欲全生,木雁无凭。祈免乎累,道德是乘。

无誉无訾,浮游上下。一龙一蛇,与时俱化。

刳形去皮,洒心去欲。无人之野,建德之国。

涉江浮海,乘彼虚舟。无车无粮,虚己以游。

侗乎无识,傥乎怠疑。毫毛不挫,朝夕赋敛。

辞其交游,无责于人。损势削迹,鸟兽可群。

天属斯亲,捐壁负子。无以利合,而甘如醴。

形莫若缘,情莫若率。亶不求文,奚以待物?

士有道德,时不与行。腾猿失便,莫逞其能。

无受天损,无受人益。何人非天,无始非卒。

圣人晏然,体逝而终。正以待之,与时偕行。

栗林忘身,虞人戮焉。何美何恶,去其自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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