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副墨/让王第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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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副墨卷之七 无字集
杂篇 让王第二十八
[编辑]让王以下数篇,眉山苏长公以为非庄子所作。看来此老读庄子甚仔细,其着眼处只在语意背驰。既言‘不以天下之故而伤其生’,何故却将赴渊枯槁之士续记其后?或谓:葆真则一生或重于泰山,立节则一死或轻于鸿毛。然一节一行又非大道所取,终是不可曲解。予直谓后人窜入者,断自‘舜让北人无择’以下三条。若盗跖以下,则驳杂肤浅,尤为易见。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尔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幽忧,谓心有隐疾。此个隐疾,总在为物所累上。治之之方,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上言不以重务而伤吾生,此言不以外物而易吾生,总重养生上,所谓为道德之书。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纚;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天地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予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卷卷,动劳之貌。葆力,谓穷力以养人,非以德者,故德为未至,德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
‘舜让’数条总记一处,不应以后复记‘北人无择’一条,故断‘北人’条为窜人者。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其所用养害所养。”因杖䇲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大王事,与孟子所言者同,而意则殊旨。孟子谓不争土地以害人,此则断其为尊生之故,故不以身外之物而争驰于利害之场。议论却甚正,真可以药鄙夫患得患失之病。此种学问,人人煞有用处。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所谓‘无以天下为者,可以讬天下。’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谓知轻重矣。
铭,誓约也。攫,攘而取之也。攫其铭而可以有天下,忧断臂者且不攫之。何则?臂重而天下轻也。韩轻于天下,而韩之所争又轻于韩,乃以其故而愁身伤生,是亦重于失一臂矣。为至轻而伤至重,可不谓惑乎?宜韩僖闻之而称善也。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苴布,粗布之衣。还,与旋同。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悲哉!
此数语,庄子自为之词,常人亦说不出。道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其真也,故以其真治身,其绪余土苴则皆有为之法,故圣人用之以治天下国家。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所谓‘糠秕糟粕陶铸尧舜’者。土苴,粪草也。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哉!
所以之,谓心之所往。所以为,谓事之所为。如人意在得雀,则虽以殊弹而不顾,世人笑之,而彼不以为非也,其所以者之差也。凡事之得失,起于一念,几微之际,可不审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好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子,皆得佚乐,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必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有好,上声读,谓有美德之士。子阳,严酷无道之人,其粟本不宜矣。一旦子阳为国人所杀,而祸不及于列子,可谓有见几之明者矣。此段与列子同。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三旌之位,诸侯之三卿也。屠羊氏亦为小官,春秋有羊舌职,是其证也。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茨,苫屋之草也。生草,乱而不芟之草。瓮牖,破瓮为牖,以褐塞之。匡坐,正坐也。弦,鸣琴也。履不着根曰縰。华冠,裂如开花也。希世,谓希望世人之闻誉。比周,谓相与为党。学以为人而教人则曰为己,此便是学问不真实处。仁义之慝,谓假借仁义以文奸慝。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缊袍,衣之有絮者。无表,外破也。肿哙,虚浮之貌。正冠而缨绝,言冠之久也。捉衿而肘见,言袖之短也。纳屦而踵决,见履之敝也。声出金石,言歌之有节奏也。
‘养志者忘形’三句,甚妙。忘形者,谓不以养身之故而累其志,如孟子所谓‘无以小害大,贱富贵’之意。养形者忘利,不逐外物以劳其形也。道者,无心自然之谓,故致道者忘心。此三句,非庄子道不出。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之田五十亩,足以给𫗴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丘之得,谓得其友。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其意矣。
公子牟,身虽居隐而此心犹有外慕之私,此便是信道之不笃者,故瞻子告之以重生,盖知重有生之道,则生之外无可慕者,而公子牟知之而不能胜也,故瞻子教之曰:汝不能胜则从之乎?
然而之神不善也。盖人有元神,有识神。元神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乃本然之性。识神则见境生情,贪着其事,气质之性也。所以学道之人务须降此识神,常使一念不起,万缘皆空,而后吾人之真性始得。否则,清静之中不胜扰杂,而神之恶之在所不免矣。
夫我之元神既不能以胜欲,已自恶之,又强不从而使之从,是谓重被其伤,有重伤之人而得长有天寿者乎?分明神受伤之甚,故去人而死也。
庄子既纪其事,因言魏牟以公子学道,比之韦布之士,熏习尤深,故其胜之也愈难。然虽未至于道,而已有向道之心矣。盖与之也。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虞于颖阳,共伯得乎共丘首。
藜羹不糁,纯菜而无米也。藉,谓凌轹夫子。削然,孤高之貌。反琴,复故琴也。扢然,奋舞之貌。颖阳、丘首,皆山名。
此条多有妙语,如‘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谁能道出?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复言舜让,可见文字窜入。不若是而已,犹言不惟宁是。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
按:三自沉,着实无谓。不就而去之,则亦己耳,何为自伤其生一至是乎?吾知其定不为大道之所取也。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
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叔旦,周公也。加富二等,倍其禄也。就官一列,尊其爵也。血牲而埋之,与之以河山带砺之盟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言尽其诚而无心于邀福,其事神也如此。忠信尽治而无求,言尽其忠信以出治,而不求民之我归,其治民也如此。
乐与治为治、乐与政为政,言政治一循其旧章,而无心于变更,其行事也又如此。不以人之壤而自成,言不幸人国之坏乱而乘之以收功,若见殷之乱而遽为政是已。
上谋而下行货,谓上则用谋而下则用贿。阻兵而保威,谓险阻其甲兵以保固自己之威严。扬行以说众,谓自陈其功德以说众人之心志。推乱而易暴,谓推尊乱德之周以易暴虐之殷。
并,读曰傍。涂,即‘涂炭’之涂,言自污也。苟可得已,言二子之于富贵,苟义在可受,必不赖此孤高亢戾之行以激于世,直以义不可得已,故甘隐而终饿耳。
按:二子饿死,亦文士之甚词。既曰‘采薇’,焉得长饿死?直老而死耳,此段文亦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