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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副墨/讓王第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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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寓言第二十七 南華真經副墨
讓王第二十八
盜跖第二十九 

南華真經副墨卷之七 無字集

雜篇 讓王第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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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王以下数篇,眉山苏长公以为非庄子所作。看来此老读庄子甚仔细,其着眼处只在语意背驰。既言‘不以天下之故而伤其生’,何故却将赴渊枯槁之士续记其后?或谓:葆真则一生或重于泰山,立节则一死或轻于鸿毛。然一节一行又非大道所取,终是不可曲解。予直谓后人竄入者,断自‘舜讓北人无择’以下三条。若盜跖以下,则驳杂肤浅,尤为易见。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爾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

幽忧,谓心有隐疾。此个隐疾,总在为物所累上。治之之方,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 

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上言不以重务而伤吾生,此言不以外物而易吾生,总重养生上,所谓为道德之书。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纚;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天地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予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捲捲,动劳之貌。葆力,谓穷力以养人,非以德者,故德为未至,德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

‘舜讓’数条总记一处,不应以后复记‘北人无择’一條,故断‘北人’條为竄人者。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其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大王事,与孟子所言者同,而意则殊旨。孟子谓不争土地以害人,此则断其为尊生之故,故不以身外之物而争驰于利害之场。议论却甚正,真可以药鄙夫患得患失之病。此种学问,人人煞有用处。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所谓‘无以天下为者,可以讬天下。’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韩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謂知輕重矣。

铭,誓约也。攫,攘而取之也。攫其铭而可以有天下,忧断臂者且不攫之。何则?臂重而天下轻也。韩轻于天下,而韩之所争又轻于韩,乃以其故而愁身伤生,是亦重于失一臂矣。为至轻而伤至重,可不谓惑乎?宜韩僖闻之而称善也。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苴布,粗布之衣。还,与旋同。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悲哉!

此数语,庄子自为之词,常人亦说不出。道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其真也,故以其真治身,其绪余土苴则皆有为之法,故圣人用之以治天下国家。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所谓‘糠秕糟粕陶铸尧舜’者。土苴,粪草也。 

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哉!

所以之,谓心之所往。所以为,谓事之所为。如人意在得雀,则虽以殊弹而不顾,世人笑之,而彼不以为非也,其所以者之差也。凡事之得失,起于一念,幾微之际,可不审哉?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御寇,蓋有好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子,皆得佚樂,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必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有好,上声读,谓有美德之士。子阳,严酷无道之人,其粟本不宜矣。一旦子阳为国人所杀,而祸不及于列子,可谓有见幾之明者矣。此段与列子同。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三旌之位,诸侯之三卿也。屠羊氏亦为小官,春秋有羊舌职,是其证也。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瓮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财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茨,苫屋之草也。生草,乱而不芟之草。瓮牖,破瓮为牖,以褐塞之。匡坐,正坐也。弦,鸣琴也。履不着根曰縰。华冠,裂如开花也。希世,谓希望世人之闻誉。比周,谓相与为党。学以为人而教人则曰为己,此便是学问不真实处。仁义之慝,谓假借仁义以文奸慝。

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縕袍,衣之有絮者。无表,外破也。腫噲,虚浮之貌。正冠而纓絕,言冠之久也。捉衿而肘見,言袖之短也。納屨而踵決,见履之敝也。声出金石,言歌之有节奏也。

‘养志者忘形’三句,甚妙。忘形者,谓不以养身之故而累其志,如孟子所谓‘无以小害大,贱富贵’之意。养形者忘利,不逐外物以劳其形也。道者,无心自然之谓,故致道者忘心。此三句,非庄子道不出。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饘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丘之得,谓得其友。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瞻子曰:「不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其意矣。

公子牟,身虽居隐而此心犹有外慕之私,此便是信道之不笃者,故瞻子告之以重生,盖知重有生之道,则生之外无可慕者,而公子牟知之而不能胜也,故瞻子教之曰:汝不能胜则从之乎?

然而之神不善也。盖人有元神,有识神。元神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乃本然之性。识神则见境生情,贪着其事,气质之性也。所以学道之人务须降此识神,常使一念不起,万缘皆空,而后吾人之真性始得。否则,清静之中不胜扰杂,而神之恶之在所不免矣。

夫我之元神既不能以胜欲,已自恶之,又强不从而使之从,是谓重被其伤,有重伤之人而得长有天寿者乎?分明神受伤之甚,故去人而死也。

庄子既纪其事,因言魏牟以公子学道,比之韦布之士,熏习尤深,故其胜之也愈难。然虽未至于道,而已有向道之心矣。盖与之也。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于陈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細人也。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虞於穎陽,共伯得乎共丘首。

藜羹不糝,纯菜而无米也。藉,谓淩轹夫子。削然,孤高之貌。反琴,复故琴也。扢然,奋舞之貌。穎陽、丘首,皆山名。

此条多有妙语,如‘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谁能道出?

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复言舜讓,可见文字竄入。不若是而已,犹言不惟宁是。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瞀光而謀,瞀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遂與伊尹謀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湯又讓瞀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

按:三自沉,着实无谓。不就而去之,则亦己耳,何为自伤其生一至是乎?吾知其定不为大道之所取也。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与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扬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

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叔旦,周公也。加富二等,倍其禄也。就官一列,尊其爵也。血牲而埋之,与之以河山带砺之盟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言尽其诚而无心于邀福,其事神也如此。忠信尽治而无求,言尽其忠信以出治,而不求民之我归,其治民也如此。

乐与治为治、乐与政为政,言政治一循其旧章,而无心于变更,其行事也又如此。不以人之壤而自成,言不幸人国之坏乱而乘之以收功,若见殷之乱而遽为政是已。

上谋而下行货,谓上则用谋而下则用贿。阻兵而保威,谓险阻其甲兵以保固自己之威严。扬行以说众,谓自陈其功德以说众人之心志。推乱而易暴,谓推尊乱德之周以易暴虐之殷。

並,读曰傍。塗,即‘塗炭’之塗,言自汙也。苟可得已,言二子之于富贵,苟义在可受,必不赖此孤高亢戾之行以激于世,直以义不可得已,故甘隐而终饿耳。

按:二子饿死,亦文士之甚词。既曰‘采薇’,焉得长饿死?直老而死耳,此段文亦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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