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馀谈
厚黑馀谈 作者:李宗吾 1927年 |
前言
[编辑]民国元年,我发表《厚黑学》,受的影响真是不小,处处遭人疑忌,以致沦落不偶,一事无成。久之又久,一般人觉得黔驴无技才与我相忘于无形,但是常常有人问我,发表此文动机安在?目的安在?是否愤世嫉俗,有意同社会捣乱,抑或意在改良社会,特将黑幕揭穿?我说:“我写此文,最初目的,不过开玩笑罢了。”
满清末年,我入四川高等学堂肄业,与同班友人,张君列五(名培爵,民国四年,在北平殉义,重庆浮图关,有衣冠墓),加入同盟会,光绪三十三年年假毕业,列五对我说道:“将来我们起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我听了很高兴,就用归纳法,把历史上的英雄(彼时尚无伟人的名词),一一考察,寻他成功秘诀,久之无所得。宣总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彼时中学校长名曰监督),一夜卧在监督室,偶然想及曹操刘备几个人,恍然大悟,就把厚黑学发明了。每逢朋友聚会辄讲说之,以供笑乐。友人王君简恒云:“你说的道理很不错,但是我要忠告你,你照著你的说法,埋头做去,包管你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但切不可拿在口中讲,更不可形诸笔墨,否则于你种种不利。”雷君民心也说:“厚黑学,是做得说不得的。”后来我不听良言,竟把他发表了。
辛亥年武昌起义,重庆响应,列五被举为蜀军政府都督,成都跟著反正,成渝合一,列五赴省,退居副都督,专管民政。我在自流井家中,列五打电报,叫我同廖君绪初上省,其时党人在成都童子街,办一报曰《公论日报》,我住报社内,社中人叫我写点文章,我想不出什么文章,众人怂恿我,把厚黑学写出,我初时很迟疑,绪初说:“你可以写出,我替你作一序。”绪初是讲释朱学的人,绳趋矩步,简恒、民心诸人,俱呼之为“廖大圣人”,我想:圣人都说写得,当然写得,就写出来开玩笑,那知所生影响,果不出简恒、民心所料。
我发表此文,用的笔名是“独尊”二字,却无人不知《厚黑学》是我做的,以为我会如何如何,殊不知我发明了厚黑学,反成了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每想做一事,才一动念,自己想道:“像这样做去,旁人岂不说我实行厚黑学吗?”因此凡事不敢放手做,我之不能成为伟人者,根源实在于此,厚黑学真把我误了。
后来我才悟得:厚黑二字,确是成功秘诀,而为办事之必要技术。用此种技术以图谋一已之私利,我们名之曰厚,曰黑,用此种技术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厚字即成为“忍辱负重”,黑字即成为“刚毅果断”,自古圣贤豪杰,皆忍辱负重者也,皆刚毅果断者也。假令我当时悟得此理,一眼注定众人公利,放手做去,举世非之而不顾,岂不成了轰轰烈烈的伟人?无如悟得时,年已老矣,机会已过矣,回想生平,追悔莫及,只好著书立说,将此秘诀传之于人,所以才在成都《华西日报》写《厚黑丛话》,反反复复,说明此理。
我是生性好辩的人,《厚黑学》是以荀子“性恶说”为立足地,许多人以孟子“性善说”来驳我,我说道:“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今试任喊一个当母亲的,把他亲生的孩子抱出来,当众试验,母亲手拿糕饼一块,小孩一见即伸手来拖,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露半截在外,小孩立刻会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自己口中,请问:这种现象,是否爱亲?小孩坐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他就要用手拦他打他。请问:这种现象,是否敬兄?只要全世界寻得出一个小孩不这样干,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让孟子的‘性善说’成立,既是全世界小孩,无一不这样干,我的厚黑学非成立不可。”我口虽这样的说,然而心中也自怀疑,小孩的天性,何以会这样呢?
后来见小孩见著木头、石块和铜铁等物,都取来朝口中送,心想:此等现象,岂不等于地心吸力,把外面任何物件,都朝内部吸引一般?回忆在学堂时,教习讲心理学,曾说:“人是没得心的,心中一切知识,都是从外面来的。例如:看见花,知是香的,是我曾经闻过,看见盐知是咸的,是我曾经尝过,某种事该做,某种事不该做,是我曾听某人说过,抑或在书上见过。我们如把心中所有知识,一一考察其来源,从耳人者,仍从耳退出去,从目入者,仍从目退出去,其他从嗅觉、味觉、触觉入者,一一从其来路退出,此心即空无所有了。”又忆圆觉经云:“一切众生,自无始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我从此著想,就觉得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完全相同。牛顿说:“地方有引力,能将泥土、沙石有形有体之物,吸集之而成为地球。”我们何妨说:“人心也有引力,能将耳闻目视,无形无体之物,吸集之而成为心。”我于是把牛顿的公例,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应用到人事上来,果然处处可通。我把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和宋儒的“去私说”,绘为甲乙丙三图而细玩,才知人心现象,纯是“万有引力”现象,并无善恶之可言。民国九年,著一文曰:《心理与力学》载入《宗吾臆谈》内,创一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后来扩大为一单行本,此书算是我思想之中心点。
我的思想统系
[编辑]人事千变万化,不外人与人接触生出来的,一个我,一个人,是为数学上之二元,一个X,一个Y,依解析几何可得五种线:(一)二直线,(二)圆,(三)抛物线,(四)椭圆,(五)双曲线。人世一切事变,总不出此五种线,我详加考察,认为人与人不相冲突之线,只有四种,直线两种,曲线两处,除此四线而外,任走何种路线皆是冲突的。至于世界进化,则为三元,一曰力,二曰空间,三曰时间,其轨道则为三元中之螺旋线。我们每作一事,须把力线考察清楚,才不至与人冲突,主持国家大政的人,规定法令制度,也须把力线考察清楚,施行起来才不至处处窒碍。
达尔文倡互竞主义,其弊流于互相冲突,克鲁泡特金倡互助主义,其弊流于互相倚赖。我们应改行合力主义,如射箭,悬一箭垛,支支箭向之射去,彼此不相冲突,而又不相倚赖,则可兼达、克二氏之长,而无其流弊。达尔文倡进化不错,错在讲进化而提倡弱肉强食;克鲁泡特金讲互助不错,错在讲互助而主张无政府。互竞和互助,其力线是横的,成立不起政府,由达尔文之学说,有时亦能成立政府,而其政府则是极端专制的。国中力线,郁而不伸,断不能永久安定,我们讲合力主义,其力线是纵的。全国有若干人民,即有若干力线,根据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极强之政府,是为政治上之合力,他如经济也,外交也,亦须取合力主义,不如是则世界永不太平,自有历史以来,皆是人与人相争,其力线是横的,我们应取纵的方向,悬出地球为目的物,合全世界人向之进攻,把他内部蕴藏的富财取出来,全人类平分,是为合力主义之终点。著者本此主张,曾作一篇《解决社会之我见》,十六年载入《宗吾臆谈》,十八年扩大为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二十九年我写《厚黑丛话》,内容会涉及国际问题。二十六年,定期十一月十二日,召集国民代表大会,制定宪法,我写了一篇:《制宪私议》,从六月二十九日起,逐日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以供参考。我打算写一篇《外交私议》,方著手写“七七”事变发生,乃改写一篇:《抗日计划之商榷》,是年九月合刊一册,曰:《制宪与抗日》,这些书现已售罄,此外我还写有《中国民族之特性》和《从战国说起》等文,在日报上发表,现在我已不想再印了。我原想写一本:《中国主义》,现已不想再写,并把各种文字的大意,分经济、政治、国际三方面写出来就是了。
(甲)关于经济方面:我们改革经济制度,首先应将世间的财物,何者应归公有,何者应归私有,划分清楚,公者归之公,私者归之私,社会上才能相安无事。
第一项,地球生产力:洪荒之世,地球是禽兽公有物。人类出来把禽兽打败,地球就为人类公有物。所以地球这个东西,应该由全人类公共享受,根本不能用金钱买卖,资本家买去,招佃收租,固是侵占公有物,劳动家买去,自行耕种,也是侵占公有物。何以故呢?以川省言之,“七七”事变以前,请人工作一日,每日工资伙食,至多不过大洋二元(抗战期间,生活程度高涨,是暂时现象,当以事变前为准),假令我们请工人,在荒山上种树一日,给以大洋二元,他得了报酬,劳力即算消灭,树在山上,听其自然生长,若干年后,出售得价百元,或千元,此多得之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全是出于地球之生产力,地球为人类公有物,此多得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即该全人类平摊,劳动家只能享受相当之代价,而不能享受此项生产力,所以说,劳动家买去耕种,也是侵占了公有物,因此之故,全国土地应一律收归公有,由公家招佃收租,其利归全社会享受,方为合理。
第二项,机器生产力:替人做工一日,得大洋二元,做手工业,每日获利也不过大洋二元,这算是劳力之报酬。若改用机器,每日可获利百元,或千元,此多得之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乃出于机器之生产力,非工人之劳力也,当初发明机器之人,业将发明权抛弃,机器成为人类公有物,此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即该全人类平摊,旧日归诸厂主所有,是为侵占了公有物,我们应该收归公有,给工人以相当代价,由机器生出之利益,归全社会享受,方为合理,劳工既得代价,即与普通人无异,所以“劳工专政”之说,是不合理。
第三项,脑力和体力:世间之物,只有身体是个人私有的,由身体发出来,有两种力,一曰,脑之思考力,二曰,手足之运动力。这两种力,即是个人私有物,社会上欲使用之,非出相当代价不可,并且出售与否,各人有完全自主权,不能任意侵犯之。
基于上面之研究,括为二语曰:“地球生产力,和机器生产力,是社会公有物,脑力和体力,是个人私有物。”我们持此原则,以改革经济制度,社会与个人,自然相安无事。
斯密士主张营业自由,个人之脑力和体力,可以尽力发展,这层是合理的。而他同时主张:有金钱的人,可购土地以收佃租,可购机器以开工厂,这就未免夺公有物以归私,马克思主张:土地和工厂,一律收归公有,这层是合理的。而他同时主张“强迫劳动”。认为个人脑力和体力,是社会公有物,可藉社会力量侵犯之,这就未免夺私有物以归公。斯密士拥护私有权,忘却公有权,马克思拥护公有权,忘却私有权,故两家学说,施行起来,俱有流弊。
我们细绎孙中山先生主义,公者归之公,私者归之私,有斯密士和马克思之长,而无其流弊,故世界经济学,可分两大派:斯密士为一派,马克思为一派,中山先生则融合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而独成一派。
马克思讲共产,中山先生也讲共产,马克思是“共现在”,中山先生是“共将来”,马克思是“抢归公有”,中山先生是“购归公有”。我们本中山先生遗意,定出一原则曰:“金钱可私有,土地和机器不可私有。”将现在私人所有的土地,和使用机器之工厂,一律收归公有,就成为“共将来不共现在”了,但是全国工厂如此之多,土地如此之广,购买之款,从何而出呢?
我们首先定出一条法令:银行由国家设立,私人不得设立,人民有款者,存之银行,需款者,向银行贷用,其有私相借贷者,法律上不予保障,因借贷而涉讼者,其款没收归公,藏巨款于家,而被劫窃者,贼人捕获时,其款亦予以没收,有存款于外国银行者,查确后,取消国籍,华侨所在地,设立国家银行,存储华侨之款,由国家转存外国银行,私人不得迳往存储,如此则人民金钱,集中国家银行,可供一切应用。
银行月息多少,依现情为准,兹假定月息一分,以便说明,存入银行,月息一分,贷出为一分半,或二分,即无异于以金钱放借者,缴所得税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与公家矣。
首都设中央银行,各省设省银行,各县设县银行,县之下设区银行和乡村银行,川省有场而无村,则设场银行,银行法既确定,即著手收买。
(一)私人银行,一律取消,其股本存入国家银行,给以月息。
(二)使用机器之工厂,和轮船、火车、矿山、铁道等,一律收归公有,私人股本,存入国家银行,经理及职员工人等,悉仍其旧,不予变更,只将红息缴归国家,手续是很简单的。其手工业之工厂则听之。
(三)全国土地房屋,一律照价收买,例如:某甲有土地一段,月收租银一百元,即定为价值一万元,存入银行,每月给以息银一百元;人民需用土地房屋者,向公家承佃。其有土地自耕,房屋自住者,则公共估价,抑或投标竞佃,以确定其租息,原业主有优先承佃权。如此则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无一人不是佃户,也即是无一人不是地主,是之谓“平均地权”。
(四)国际贸易归公,国内贸易归私。出口货,由人民售之公家,转售外国,入口货,由公家购而售之人民,听其自由销售,不再课税。盖价值之高低,公家操纵在手,取多取少可适合国家之需要,无须多设机关,多用冗员,向销售者琐琐征取,徒滋中饱营私之弊,而阻商业之发达也,执简御繁,固应如此。外人在内地设有工厂者,人民不得与之直接交易。如此则关税无形取消,外货以百元购得者,以一百五十元或二百元,售之人民,即无异值百抽五十,值百抽一百。
马克思所说“剩馀价值”,是全人类所应有的,而被厂主掠夺了,他给厂中工人以相当代价,而以制出之货,行销世界各国,各国工人虽有劳力,无所用之。例如:我国人口,号称四万万,男女各半,从前女子以纺织为业,自从洋纱、洋布行销中国,女子纺织之事遂至绝迹,这二万万女子之劳力,即算被其掠夺去了。外国厂主和工人同是掠夺者,其工人生活之优裕,远胜我国中等之家。我们对付外国劫贼之法,只有把国际贸易收归国家经营,等于坚壁清野,他就无从掠夺了。外货何者该买,国家自有斟酌,出口入口,两相平衡,我国与外国,两得其益。
综计收归国有者,凡四项:(一)银行;(二)使用机器之工厂和公司;(三)土地;(四)国际贸易。自学理言之,土地和机器,当然收归国有,银行和国际贸易之归公,则本于中山先生“发达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之主张。至其他私人资本应当如何节制,则俟此四者办到后,再酌量而行之。
上面四项,办理完毕后,即可按照全国人口,发给生活费,以能维持最低生活为原则(实施时,除未成年及老年人外,对于壮年人,当视其过去工作情况,分别酌发,以防怠工等弊),因为人民既将土地、机器、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之收益,交之国家,国家即应保障人民之生存权。法国革命是政治上要求人权,我们改革经济制度,则注重生存权。孙中山先生把生活程度分为三级:(一)需要即生存,(二)安适,(三)奢侈。现在的经济制度,人民一遇不幸即会冻死饿死,是以死字为立足点,进而求生存,进而求安适和奢侈。我们发给生活费,则是以生字为立足点,进而求安适,求奢侈。中山先生说,“生存为社会中心”,人人能生存,重心即算稳定。
旧日贫富悬殊,我们把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收归国有,则富者削低一级,全国人民一律发给生活费,则贫者升高一级,高低二级之间,为人民活动馀地。语云,“饥寒起盗心”,我们发给生活费,社会上可减少许多罪恶,衣食足而礼义兴,风俗可日趋醇厚,学问家不忧衣食,可专心深造,事业家无内顾忧,可一意图功。如此则社会文明,必蒸蒸日上。
改革社会犹如医病,有病之部分,该治疗,无病之部分,不可妄动刀针。我们从旧经济制度中,将土地、机器、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收归国有,这即是有病之处,加以治疗,其馀则悉仍其旧,私人生活,非有害于社会者,不加干涉,这即是无病之处,不动刀针,如此办去,则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相调和,就与孙中山先生之民生主义适合了。
世界富豪,除银行大王摩尔根,其父为富人,承受有遗产外,其馀如煤油大王洛克依兰,钢铁大王卡匿奇,铁道大王福介舍尔,汽车大王福尔特,商业大王瓦纳迈尔,铜山大王章洛克,砂糖王斯布累克,法国大银行家劳惠脱,美国大富豪休洼布等,无不由赤贫之子起家。我们把上述四者收归国有,这些大王就无从出现了。欧美之银行大王,煤油大王等等,养成了雄厚之势力,欲推翻之而不能,我国尚无此种大王出现,然而业已萌芽了。为虺弗摧,为蛇奈何,韩非曰,“设柙非所以备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订立法令规章者,如果对于鼠则防之惟恐不周,对于虎则纵之而不过问,其弊将有不可胜言者,我们规定: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收归国家经营,即所以防虎也。
大凡规划国家大计,目光至少须注及五百年后,否则施行一二百年,又要来一个第二次改革,国家所受牺牲,也就不小了,现在地主之土地,如果不收归国家,而移转佃农手中,并允许私人集资开设银行,开设使用机器之工厂公司,抑或经营国际贸易,即是发生流弊之根源,负有改革之责者,幸思之!思之!又深思之!
孔子倡大同之说,目光注及数千年后,而下手则从小康做起走。孔子死后二千馀年,大同尚未出现,其学说之价值,不惟不灭,反益觉其伟大,何也?悬出一个目标,使人望之而走,数千年俱走不到,数千年后之人,俱有路可走。不似达尔文、尼采和斯密士诸人所创学说,行之数十年或百馀年,即处处碰壁,无路可走,只好彼此打战。规划国家大计犹如修一大房子,须先把全部式样绘出,按照修之,即说财力不够,可先修某部分,次修某部分,最终就成一个很好的房子。
孙中山先生讲“民权主义”,曾说:“天生万物,除了水平面以外,莫有一物是平的。各人聪明才力,有天赋之不同……如果把他们压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没有进步,人类便要退化。”所以孙中山先生主张的民权平等,是各人在政治上立足点平等,不是从上面压下去,成为平头的平等。我们把此种原则,适用到经济方面,不把平等线放在平头上,使国中贫富相等,而把平等线放在立足点,使各人致富的机会相等。欲务农者,向公家承佃土地,欲作工者,向工厂寻觅工作,为官吏,为教员,为商贾,悉任自由,不加限制。因劳动种类之不同,所得之报酬即不同,或富或贫,纯视各人努力与否以为断。如此则可促进人民向上心,而国家可日益进步。犹之水然,地势高下不平,就滔滔泪泪,奔趋于海,若平而不流,即成死水。
斯密士倡营业自由之说,认为人人皆有自私之心,利用此种自私心,就可把世间利源,尽量开发出来,其说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社会主义创始者,如圣西门诸人,皆谓人有同情心,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到了马克思,创出唯物史观,又有了点性恶说,而社会主义之发生,根本原于性善说,故个人主义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经济学之冲突,不外性善说和性恶说之冲突。我们知道“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即是合善恶而一之。所以我们改革经济制度,即应将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合而一之,才合孙中山先生民生主义。
(乙)关于政治方面,我国辛亥革命而后,改为民主共和国,意欲取法欧美,这是一种错误。我们要行民主共和制,办法很简单,只消把真正君主专制国的办法打一个颠倒,就成为真正的民主共和国了。君主专制国是一个人做皇帝,我们行民主共和制,是四万万五千万人做皇帝,把一个皇帝权,剖成四万万五千万块,每人各执一块,我们只研究这每块皇帝权如何行使就是了。
我国从前的皇帝,要想兴革一事,就把他的主张提交军机处,由军机大臣议决了,就通饬各省,转饬各县,以及乡村照办,其办法是由上而下的。民主共和国,以乡村议会,为人民的军机处,乡村议员为人民的军机大臣,川省有场而无村,人民对于国家想兴革一事,即提交场议会,经场议员议决了,即提交区议会,由是而县议会而省议会,而国会。经国会议决了,即施行。其办法是由下而上,兴君主专制国,恰成一反对形式。
君主专制时代,军机大臣议决之案,须奏请清皇帝批准方能施行。民主共和时代,国会议决之案须经全体人民投票认可方能施行。小事由国会议决行之,大点的事由各省议会议决行之,再大的事,由各县议会议决行之,顶大的事才由全体人民投票公决。最困难的是如何才能使四万万五千万人直接投票,直接发表意见,不致为人操纵舞弊,这就大费研究,而办法就不得不麻烦了,然而我们要想直接行使民权,这种麻烦是无法避免的。
第一要紧的是整顿户籍,每县分若干场,场之下分若干保,每保分若干甲,每甲辖十家。投票不分男女老幼,一人有一投票权,一生下地而取得此权,投票时以家长为代表,某甲家有十人,某甲一票,即算十票,某乙家有八人,某乙一票,即算八票。用联二票,记名投票,甲长亲到各家收票,列榜宣示,某甲家十票可决,某乙家八票否决……榜末合计,本甲可决者共若干票,否决者共若干票,投票之家,持存根前往查对无误后,甲长送之保长,保长又例榜宣示,第一甲可决者若干票,否决者若干票,第二甲可决者若干票,否决者若干票……榜末合计,本保可决者共若干票,否决者共若干票,将榜送之区长,由是而县,而省,而中央,层层发榜,最终以多数决定。此就关于全国之大事言之,关于省县市之事,仿此办理。
我国人民,对于国事向不过问,要他裁决大政,判定可否,他是茫然不解的。所以必须训政,训之者何人呢?在他省为乡村议员,在吾川则为场议员,场议员,一方面为军机大臣,一方面又为太师、太傅、太保。凡是场议员,其智识当然比农民为高,对于国事能明了,每当裁决大政时,就由场议员公开讲演,使众人了解真相,应投可决票,或否决票,由各人自行判断,归家书票,等候甲长来取。以川省习惯言之,每三天赶场一次。乡村农民,无事都要赶场,场上发生一事,顷刻传遍全场。有未赶场者,亦可转相告晤,所以施行此种办法,在川省尚无何种困难。议会设立在场上,人民有议案直接向之提出,有不了解之事,可向议员请问,于人民很便利。以上系人民行使创制权、复决权之实施办法。
选举大总统,由四万万五千万人直接选举,投票时也以家长为代表,每票举三人,如投票人意中,认为可当大总统者只有一人,或二人,则票上只写一人,或二人,例如某甲票上写赵一等三人,某甲家有十口,则赵一等,即为各得十票,某乙票上,写钱二等二人,某乙家有八口,则钱二等即为各得八票,用联二票,甲长亲到各家将票收齐后,即列榜书明:某甲家举赵一等三人某乙家举钱二等二人……榜末合计,赵一共若干票,钱二共得若干票……各家持存根,查对无误后,由甲长将榜送之保长。保长又列榜宣示:第一甲,赵一得若干票,钱二得若干票……第二甲,孙三得若干票李四得若干票……合计赵一共得若干票……由保而区,而县,而省,而中央,层层发榜,以最多数之一人为大总统,次多数之二人为副总统,大总统任期四年,如中途病故,或经全国人民,总投票撤职,即以副总统代理,以凑满四年为止。第一任大总统于某年某月某日就职,以后每满四年,于该月该日,新任大总统,必须就职,旧任大总统,得票最多数,可以连任。
人民欲弹劾大总统者,向场议会提出弹劾案,经场议员议决,以全场名义向区议会提出,区议会议决,以全区名义向县议会提出,由是而省议会,而国会。经国会议决,弹劾案成立,送交大总统,令其自行答辩,由国会将弹劾案及答辩书,加具按语,刊印成册,发布全国,由人民裁决之。对于大总统或留任或免职,仍总投票,层层发榜,取决于多数。省长,县长,以至保长,甲长,人民行使选举权、罢免权,亦参酌此法办理。
大总统违法,经人民总投票,正式免职后,可以交付审判,处监禁,处枪毙,都是可以的。独是未经正式免职以前,大总统在职权内,发出之命令,任何人都要绝对服从,有敢违反者,大总统得依法制裁之。
凡办事当大处著眼,小处著手,远处著眼,近处著手,我们一眼看定大同世界,而下手则从一村一场办起走,我国人民向来不问政治,然而也有办法。我们规定,中央设中央银行,各省设省银行,各县设县银行,县之下设区银行,区之下设场银行,人民有钱者,应存之本场银行。又规定,人民的土地,第一步收归各场公有,欲使用土地者,向本场场长投佃。如此则人民因其有切身关系,自不得不起而过问了。场银行行长,由政府委任,副行长和场长,由人民投票选充。不称职者,投票撤换,则选举权,罢免权,人民自能行使了。银行办法大纲,和收买土地,承佃土地办法大纲,由政府规定,其细则由人民共同规定,有不合处,共同修改,则创制权,复决权,人民自能行使了。人民行使四权,以本场为见习之地。有旧式县长,监督其上,自不至发生流弊,即生流弊,亦易纠正。
每年应纳租税,总数若干,责成场氏缴纳,其整理土地,所得盈馀,归各场公用。各场办好了,联而为区,土地收归全区公有,土地馀利,归全区公用,区银行副行长和区长,由全区人民公举,再进则联而为县,土地收归全县公有,土地馀利,归全县公用,县银行副行长和县长,由全县人民公举。由是而省,而全国,及至土地收归全国公有,大总统由全国人民公举,则中华民国之宪法,即告完成。倘能再进而将土地,收归世界公有,全世界之大总统,由全世界人民公举,则世界大同矣。
银行、工厂和国际贸易,收归国有,尚属容易,惟乡土地,纠葛万端,故第一步,当收归各村各场公有,本地人熟悉情形,容易处理,政府握定大纲,自会厘然就绪,只要各村各场办好,则基础稳固,以下自迎刃而解。
民主共和国,以取法君主专制国为原则,君主时代,知县有司法权,我们即当以司法权畀之县长,县长延请精通法律的人,为司法官,司法官对县长负责,县长对人民负责,审判不公,人民弹劾县长,撤换县长就是了。昔日衙门黑暗,人所尽知,今之司法机关,也易受人蒙蔽,往往事之真相,本地人士,昭然共见,而法庭调查之结果,适得其反,我们当以调查和调解之责,加之场长和区长,人民有争执事件,诉诸场长,场长调查明白,予以调解,如不服,诉诸区长,场长应将调查所得,及调解经过情形,备文送之区,再调查,再调解,如不服,诉诸县长,区长备文送之县,如仍不服,诉诸省,诉诸中央。场长区长,可依本地习惯法处理,县以上,则以国家法律解决之。
人民对于任何机关,如有疑点,都可自请往查。假如某甲对于国际贸易局,或中央银行,疑其有弊,即可向本场议会提议,该局或该行,有某点可疑,我要亲往彻查,场议会询明议决,即向区议会提议,本场拟派某甲往查某事,场议会开会议决,即向县议会提出,由是而省议会,而国会,国会开会议决后,即行知该局或该行,听候彻查,某甲查出有弊,即依法提出弹劾案。如无弊,即在中央报纸声明,我所疑者某点,今日查明无弊,倘不提弹效案,又不声明无弊,则某甲应受处分。倘某甲声明无弊,嗣经某乙查出有弊,则某甲亦应受处分,其他省县市所辖机关及工厂等,仿此行之。
现在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两大潮流,互相冲突,孙中山先生讲“民权主义”,曾说:“美国制宪之初,主张地方分权者,认为人性是善的,主张中央集权者,认为人性不尽是善的。”故知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之冲突,仍是性善性恶问题之冲突。我们既知人性是浑然的,无善无恶,所以我们制定宪法,应当将地方分权和中央集权,合而一之,上述的办法,如能一一办到,则是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有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根根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极健全的合力政府,大总统在职权内,发出的命令,人民当绝对服从,俨然专制国的皇帝,是为独裁主义,大总统去留之权,操诸人民之手,国家兴革事项,由人民议决,是为民主主义,如此则两大潮流,即合而为一。
中山先生曾说:“政治里头有两个力量,一个是自由的力量,一个是维持秩序的力量,好似物理学里头,有离心力和向心力一般。”又说:“兄弟所讲的自由专制,这两个力量是主张双方平衡,不要各走极端,像物体的离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保持平衡一样。”中山先生把物理学的原理,运用到政治上,是一种新发明。物理上离心力向心力,二者互相为用,故政治上,也是放任与干涉,二者互相为用。从前欧洲国家,对于工商业,行干涉主义,以致百业凋敝,斯密士起而著《原富》一书,力持放任主义,欧人行其说,骤致富强,无如放任太过,酿成资本家之专横,社会上扰攘不安。于是马克思起而持干涉主义,则又干涉太过,凡非发生资本制度之源者,亦干涉之,私人生活亦干涉之,社会更扰攘不安,我们连用中山先生两力平衡之理,把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一律收归国有,强制行之,此所谓专制也。私人生活,与夫劳心劳力之营业,一切放任,非有害于社会者,不加干涉,此所谓自由也。两力平衡,自然安定。
黄老是放任主义,申韩是干涉主义,二者皆是医国良药,用之得当,立可起死回生,嬴秦苛虐,民不聊生,汉承其后,治之以黄老,刘璋暗弱,刑政废弛,孔明承其后,治之以申韩,因病下药,皆生了大效。我国今日,病情复杂,嬴秦之病,是害得有的,刘璋之病是害得有的,又兼之人心险诈,道德沦亡,应当黄老申韩孔孟,三者同时并进。以申韩之法,治贪官污吏,悍将骄兵,奸商贵族,以黄老之道,治老百姓,而正人心,厚风俗,孔孟之书,要不可少。果如此,则中国之病自霍然而愈。
(丙)关于国际方面:现在的五洲万国,是我国春秋战国的放大形,古之春秋战国,是今之五洲万国的缩影。我辈欲推测将来国际上如何演变,当先研究春秋战国如何演变,要想解决现在国际的纠纷,当先研究春秋战国之纠纷,是如何解决。
世界是以螺旋式进化的,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成汤时三千国,周武王时一千八百国,春秋时二百四十国,战国时七国,到秦始皇时,天下就一统了。历时越久,国数越少,国之面积越大,这即是螺旋式进化。“竖的方面越深,横的方面越宽”,竖的方面者,时间也,横的方面者,空间也,照这样趋势看去,现在的五洲万国,势必混合为一而后止,所异者,古时是君主时代,嬴秦混合为一,是一个人做皇帝。将来五洲万国,混合为一,是全球十八万万人做皇帝,而为大同之世界。
目下世界大战,一般人很抱悲观,殊不知:这正是世界大同之预兆。譬如,数个泥丸放在盘中,不相接触,永久是个个独立。我们取而挤之捏之,就成为一个大泥丸。战国七雄,竞争剧烈,此挤之捏之也,跟著嬴秦之统一出现,今之五洲万国,竞争剧烈,亦所谓挤之捏之也。我们看清此种趋势,顺而应之,才不至为螺旋进化中之牺牲品。
将来地球这个东西,一定是收归全人类公有的,一定是全球十八万万人,共同做皇帝的。我们顺应此种趋势,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走去。土地一层,始而收归一场一区公有,继而收归一县一省公有,终而收归全国公有。对于政治一层,所有创制,复决,选举,罢免四权,始而行使于本场本区,继而行使于本县本省,终而行使于中央,公举一个大总统。我国的宪政,即算完成。我们办到这步,再看国际情形,如果世界各国,也走上我们这条路迳,我们即把全国土地,归诸人类公有,十八万万人,公举一个大总统,世界就大同了。世界趋势显然如此,彼希特勒也,墨索里尼也,日本军阀也,不过昙花一现,终为螺旋进化中之牺牲品而已,犹江河之奔流人海,而欲以人力障塞之,无非多杀人畜,多毁田庐禾稼,而其奔流人海,则依然如故也。
我们把国际趋势看清楚了,再检查世界上产生的各种主义,何者与这种趋势适合,何者不适合,并讨论如下:
世界文化,分三大区,一印度,二西洋,三中国。印度地偏热带,西洋地偏寒带,中国划介属温带,三方气候不同,民族性不同,因而产出之主义亦遂不同。温带折衷寒热二带之偏,故中国主义,能够折衷西洋主义和印度主义之偏。
寒带天然物少,人不刻苦,不能生活,故时时思征服自然,因而产出侵略主义;热带天然物丰富,生活之需,不虞不足,故放任自然,因而产出不抵抗主义。请问:我国产出的是何种主义?要答复这个问题,当先研究我国对于自然是何种态度?易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所谓天地之道,天地之宜,皆自然也。对于自然,不征服之而辅相之,不放任之而制裁之,因而产出之主义,由孔老以至孙中山先生,盖一贯的抵抗而不侵略也。此由中国古人,生居温带,仰观俯察,创出学说,适应环境,不知不觉,遂有以折衷西洋印度之偏。其他民族,亦有生居温带者,而不能发生同样之主义,则由其人缺乏仰观俯察的研究性,而以他人之主义为主义也。
中山先生之民族主义,是抵抗而不侵略,尽人皆知,老子言无为,孔子言仁义,当然不侵略,而两家之书,皆屡屡言兵。老子曰:“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孔子曰“我战则克”,所谓克也,胜也,皆抵抗之谓也。
战国时,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杨之言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此抵抗之说也。又曰:“力之所贱,侵物为贱。”此不侵略之说也。墨子非攻,当然不侵略,同时墨子善守,公输九攻之,墨子九御之,公输之攻已穷,墨子之守有馀,则又富于抵抗力。二人的主张都是抵抗而不侵略,不过宣传主义时,杨子为我,偏重在抵抗,墨子兼爱,偏重在不侵略罢了。战国纷乱情形与现在绝似,其时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一般学者研究,觉得舍了杨朱主张别无办法,所以“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我们处在现在这个时局,也觉得舍了杨墨主张,别无办法。
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而孔子则曰“我战则克”,正是所谓善战者,这两说岂不冲突吗?只要知道中国主义是抵抗而不侵略,自然就不冲突了。孔子常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他说“我战则克”,是就抵抗方面言之。孟子把那些“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的人,痛恨到极点,他说“善战者服上刑”,是就侵略方面言之。拿现在的话来说,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等于说:“日本军阀,一律该枪毙。”孔子曰“我战则克”,等于说:“抗战必胜。”
中国崇奉儒教,儒教创始者为孔子,发挥光大之者为朱子,孔子学术,本与管仲不同,因其能尊周攘夷,遂称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又称之曰“民到于今受其赐”,推崇备至,何也?为其能抵抗也。南宋有金人之祸,隆兴元年,朱子初见孝宗,即言,“金人兴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当立即断绝和议”,这些地方,都是儒教精神所在。
中国主义是一贯的抵抗而不侵略,养成一种民族性,所以中国人任便发出的议论,无在不合乎此种主义。例如:秦皇汉武开边,历史家群焉非之,为其侵略也;汉弃珠崖,论者无不称其合王道,为其不侵略也;秦桧义和,成为千古罪人,为其不抵抗也;岳飞受万人崇拜,为其能抵抗也。唐人诗云:“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直不啻为墨索里尼之远征阿比西尼写照;又云:“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犹未已。”更不啻为希特勒之侵夺四邻写照;又云:“恶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俨然是痛骂日本少壮军人。此皆我国文人痛恨侵略之表现,及至受人侵略,则又变而力主用武,南宋有金人之祸,陆放翁游诸葛武侯读书台诗云:“出师一表千载无,远比管乐盖有馀,世上俗儒宁办此,高堂当日读何书。”是直斥南宋诸儒,只讲理学,不谋恢复。临死示儿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中国诗人这类作品很多,我们要想考察民族性,要从哲学家,教育家的学说和文人学士的作品上,才考察得出来,至于政治舞台的人,时或发生变例,秦皇汉武之侵略,秦桧之不抵抗,皆变例也。
西洋人性刚,印度人性柔,中国古人将刚柔二字,处置得恰好,《易经》一书以内刚外柔为美德,泰卦内阳而外阴,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谦卦山在地下,既济水在火上,无一非内刚外柔之表现。孔老为中国两大教主,老子被褐怀玉,孔子衣锦尚纲,旨深合易旨。老子和光同尘,而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孔子恂恂如也,而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此皆外柔内刚之精神也。我国受此种教育数千年,养成一种民族性,故中国人态度温和,谦让有礼,此外柔之表现也。一旦义之所在,奋不顾身,此内刚之表现也。惟其外柔也,故“九、一八”以来节节退让,若无抵抗能力,惟其内刚也,故芦沟桥事变而后,全国抗战,再接再厉,为世界各国所震惊。我国民族性,既已如此,所以五胡也,辽金也,蒙古也,满清也,虽肆其暴力,侵入我国,终而无一不被驱出,故我国对日抗战,其必胜盖决然无疑者。
西人倡天演竞争之说,知有己不知有人,盖纯乎利己主义也。印度教徒,舍己救世,知有人不知有己,盖纯乎利人主义也。中国主义则不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盖人己两利也。印度学者,开口即说恒河沙数世界,其目光未免太大,看出世界以外去了,而其国因以灭亡。西洋人又患目光太小,讲个人主义者,看不见国家和社会,讲国家主义者,看不见个人和社会,讲社会主义者,又看不见个人和国家,于是乎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成为互不相容之三个物体,因而生出种种纠纷。中国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成为一个浑然之物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这种主义,拾拾救西洋和印度之弊。
印度实行其主义,而至于亡国,西洋实行其主义,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事实之昭著,既已如此,而今只有返而求之中国主义,中国主义者,大同主义也。我们应将这种主义,在国际上尽力宣传,使世界各国一齐走入中国主义,才可以树大同之基础,而谋永久之和平。
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纯是“武力战争”,而我国则发明有一种最高等战术,曰“心理战争”。三国时,马谡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是“心理战争”学说之起点,而其原理,则自战国时已发明了。《孟子》一书,纯是讲“心理战争”其言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如此之语,不一而足,皆心理战争之说也。曰:“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以秦楚之甲坚兵利,而日制梃可挞,岂非怪话?而孟子深信不疑,决然言之,果也,孟子死后,不及百年,陈涉吴广,揭竿而起,立把强秦推倒,孟子的说法,居然实现,嬴秦之兵力,摧灭六国而有馀,陈涉等乌合之众,振臂一呼,而一统之江山,遂土崩瓦解,不败于武力,而败于心理,孟子有知,当亦掀髯大笑。
春秋时,兵争不已,遂产生孙子的“兵战哲学”,战国七雄,运用孙子学说登峰造极,斗力斗智,二者俱穷,于是又产出孟子的“心战哲学”惜乎,当时无人用之,现今的形势,绝像战国七雄时代,我们正该运用“心战”之说,问:“如何运用?”曰:“只须把中国主义发扬出来就是了。”暴秦亡国条件,德意日三国是具备了的,全世界人民和他们本国的人民,同在水深火热之中,中国主义一发扬出来,一定倾心悦服,就成了“心战”妙用。
我国业已全面抗战,应当于“武力战争”之外再发动一个“心理战争”,在国际上成立一个“中国主义研究会”,请世界学者悉心研究,就算新添了一支生力军,敌人“攻城”,我们“攻心”,全世界倾心此种主义,是对于敌人取大包围,敌人国内之人民,倾心此种主义,是为内部溃变。日本军阀自然倒毙,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也自然倒毙。
凡是一种大战争,必有一定的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是西洋主义和西洋主义决胜负,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应该把他变成中国主义和西洋主义决胜负。只要中国主义一战胜,世界大同之基础,就算确定了。十九世纪,上半世纪,是西洋主义盛行时代,下半世纪以后,是中国主义昌明时代,就进化趋势观之,盖决然无疑者。
现在五洲万国纷纷大乱,一般人都说,“非世界统一,不能太平”,战国情形也是如此。战国时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即是说“要统一才能安定”,但统一之方式有二:一为“武力的统一”,一为“非武力的统一”,而孟子则主张“非武力的统一”。梁襄王问孟子:“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就是“非武力的统一”。主张“武力统一”者,是用一个“杀”字来统一,说道:“你不服从我,我要杀死你。”人人怕死,不得不服从,故“杀”字能统一。主张“非武力的统一”者,是用一个“生”字来统一,说道:“你信从我的主张,你就有生路。”人人贪生,自然信从,故“生”字也能统一。人之天性,喜生而恶杀,主张“杀”字统一者,人人厌弃,主张“生”字统一者,人人欢迎,孟子学说,惜乎无人用之。后来嬴秦统一是用“杀”字统一的,然而不久即亡。今者德意日三国,正循著亡秦途迳走去,我们正好运用“生”字统一之学理,乘其弱点而摧陷之,兵战心战,同时并进,德意日三国不败何待?
中西主义极端相反,西洋方面,达尔文之弱肉强食,马克斯之阶级斗争,尼采之超人主义,与夫近今的法西斯主义等等,都是建筑在“杀”字上面,中国方面,孔子言仁,老子言慈,杨朱为我,墨翟兼爱等等,都是建筑在“生”字上面。我们读达尔文、尼采诸人之书,满腔是杀机,读孔孟老庄和宋明诸儒之书,满腔是生趣,医生用药,相反才能相胜,方今西洋主义盛行,无处不是杀机,应当用中国主义救疗之,以一个生字统一世界。
西人对社会,对国家,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儒家讲治国平天下,从正心诚意做起来,即是以“心”字为起点。双方都注重把起点培养好,所以西人一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儒者,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西洋人著书做事注重“于身有益”四字,中国人著书做事注重“问心无愧”四字,达尔文讲竞争,倡言“弱肉强食”,尼采讲超人主义,倡言“剿灭弱者,为强者天职”。西人群起信从,为其“于身有益”也,中国绝无此等学说出现,为其“问心有愧”也。西人在物质上求愉快,中国则在精神上求愉快,西人以入剧场跳一场为乐,中国则以读书为乐,为善为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乐,故中国文化,洵足救西洋末流之弊。
孔门的学说,“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一层,把“意”字寻出,以“诚意”为起点。犹之修房子,把地面浮泥除去,寻著石底,才从事建筑,由是而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造成的社会,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我之间,无所谓冲突。西人学说以利己为主,以身字为起点,不寻石底迳从地面建筑,造成的房子终归倒塌。所以经济上造成资本主义,种下社会革命之祸胎,国际上酿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西洋主义遂告破产。
孟子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孟子复生,亦不能否认,但孟子学说一达到生存点,即截然而止,其言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人民到了不饥不寒,即教以礼让,推行王道。达尔文盛言“优胜劣败”,超出生存点以上,成为无界域之竞争,其弊至于消灭他人之生存权,以供一己之欲壑。尼采学说继之而起,几不知公理为何物。德国威廉第二和希特勒,从而信之,墨索里尼和日本少壮军人,又从而信之。此世界所以纷纷大乱也。
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由此知:中国主义有两个原则:(一)人人争生存,以不妨害他人的生存为限。(二)人人争优胜,以不违背公理为限。我们把此种主义发扬出来,全世界恍然觉悟,知道舍了中国主义,别无出路,此即“攻心”之法也。
中国主义沉埋已久,应当聚全国学者尽量开掘之,整理之,去其不合现情者,撷其精华,成为系统,在国际上尽量宣传。从前中山先生革命,一般人以为必大大的流血,只因主义完善,宣传得力,遂不血刃而成功,此心理战胜之先例也。
世界纷纷大乱者,病根有三:(甲)经济方面,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互相冲突。(乙)政治方面,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互相冲突。(丙)国际方面,掠夺者和被掠夺者,互相冲突。我们一面抗战,一面制定宪法。宪法内容:(甲)经济方面,国中的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一律收归国有,其他经济上之组织,悉仍其旧,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融合为一。(乙)政治方面,四万万五千万人,直接行使四权,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极强健的合力政府,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融合为一。(丙)国际贸易,收归国家经营,入口出口两相平衡,入超则为外国掠夺我国,出超则为我国掠夺外国,今定为出入平衡,无掠夺者,亦无被掠夺者,国与国即相安无事。宪法制成,一面实行,一面昭示万国,世界人士,正寻不著出路,一旦见中国主义之完善,一定跟著走来,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军阀,三个恶魔不打自倒,这即是心理之战胜。
孙中山先生,分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现在国难严重,三者当同时并进,对日全面抗战,是为军政。在抗战期中,制定宪法,从一村一场实行起走,是为宪政。村议员,场议员,负训练人民之责,是为训政。一村一场办好了,扩大为区,再扩大为县,为省,为国,迨及扩大为国,宪政即算完成,将来如能扩大于全世界,就算大同了。
国际战争有三种:(一)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战争,(二)帝国主义和弱小民族战争,(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战争。上次大战属于第一种,这次大战属于第一种和第二种。另外还有第三种,隐藏著跃跃欲动。若不将这三种问题同时解决,恐怕此次大战终了后,跟著又要发生第三次大战。威尔逊于上次大战之末,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就是预防第二种战争,可惜未能实现。巴黎和会,特订一个“劳工规约”,列入和约之第十三章,就是预防第三种战争,可惜不彻底。
世界上不平等之事有三,列强对弱小民族不平等,资本家对劳工不平等,军阀对平民不平等。孙中山先生曾说:“我们今日,要用此四万万人的力量,为世界上的人打不平。”我们本三民主义,制出一部宪法,国与国立于平等地位,而本国的人民,在经济上,在政治上,立足点也平等,这三种不平等之事,就算打平了。我们把这部宪法宣布出来,即成了我国的“抗战宣言”,也即是预定的“战后和约”。倘若世界各国也走上这条路,国际上三种战争之祸根,即彻底拔除。
有了春秋那种形势,管仲“九合诸侯”的政策,应运而生,有了战国那种形势,苏秦“联合六国”的政策,又应运而生。此二者皆“合力主义”也。管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帜,把全国之力线,集中“尊周”之一点,然后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齐桓公遂独霸中原。后来晋文称霸,亦沿袭其策,连孔子修春秋,也秉承“尊周攘夷”之主旨。他这个政策,直贯穿了春秋全部。
到了战国情形变了,周天子纸老虎已揭破,“尊周”二字说不上,楚在春秋为夷狄之国,此时更不能说“攘夷”的话,于是苏秦引锥刺股,揣摹期年,从学理上研究出“合纵”之策,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发出六根力线,取纵的方向,向强秦攻打,此种政策,一经告成,秦人不敢出关者十五年。《战国策》曰:“当此之时,天下之人,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又曰:“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战国时百家争鸣,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苏秦的政策,能够风靡一世,岂是莫得真理吗?无奈他莫得事业心,当了纵约长,可以骄傲父母妻嫂,就志得意满,不复努力,以致未克成功。有了苏秦之“合纵”,才生出张仪之“连横”,连横成功,而六国遂灭。可以说:苏秦的政策,贯穿一部《战国策》。苏秦的事,可分两部分看,自引锥刺股,至当纵约长,是学理上之成功,当纵约长以后,是实行上之失败。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也说苏秦的政策,是很好的,深惜六国之不能实行。三国时,鲁肃和孔明主张孙刘联合,原是抄写苏秦的古本,曹操是千古奸雄,听说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行联合了,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吓落了,这个政策之厉害,可想而知。
现在五洲万国,是春秋战国的放大形,故威尔逊的“国际联盟”也就应运而生。他是老教授出身,也是学理上成功,实行上失败,他的十四条原则,一宣布出来备受世界欢迎,绝像苏秦之受欢迎一般。无奈他在巴黎和会欠了外交手腕,成立的国际联盟,反成了分贼的团体。其最大原因,则由于美国之立场根本与弱小民族相反,威尔逊“民族自决”之主张,不能实现,理固然也。我们熟察国际形势,仍非走管仲、苏秦和威尔逊这条路线不可,应由我国出来发起“新的国际联盟”,以弱小民族为主体,进而与强国联合,把威尔逊的原则修正之,扩大之,喊出“人类平等”的口号,以替代“民族自决”四字,这样一来,决定成功。何也?我国立场与弱小民族相同故也?有孔老以来绝好的主义,有汉弃珠崖这类绝好的事实,为世界各国所深信故也。
世界纷争之际,必有一个重心才能稳定,这个重心轮到我国来了。我们于武力战争之外,应当(一)在国际上成立一个“中国主义研究会”,为宣传机关。(二)发起“新的国际联盟”,为中国主义实行机关。喊出“人类平等”的口号,把世界上被压迫的民族和被压迫的劳工与平民,一齐唤醒起来,与我们站立在一条战线上,如此,则我国就为世界重心了。孟子谓:“制梃可挞秦楚”,盖纯乎“心理战争”也,我国今日则“武力战争”与“心理战争”同时并进,无异于以武力推行中国主义,则战胜敌人也决然无疑,救世界人类于水火也,亦决然无疑。
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伐狄,伐山戎,是用武力解决,召陵之役,是用政治解决。我们把“新的国际联盟”组织好,德意日三国,如能信从我们的王道主义,则用政治解决。否则师法苏秦故智,率全人类向之攻打,暴秦亡国条件,德意日三国是具备了的,不败何待?
世界祸机四伏,念之不寒而怵,上次大战一告结束,而战胜国之劳工,反暴动起来。法国首相克利满梭,绰号“母老虎”,是欧战中最出力之人,巴黎和会充当主席,为法国增光不少,反遭国人行刺,几乎把七十八岁的老命送掉。意大利战胜归国之将士,带起徽章横行都市,专制魔王墨索里尼,乘机出现。美国人民要暴动,威尔逊调兵弹压,方才平息。英国的矿工和铁路工人,船上水手,结成三角同盟,布起阵势,预备随时可同政府决战,害得英国首相鲁意乔治,驾著飞机,今日回伦敦弹压,明日赴巴黎开会,一夕数惊,疲于奔命。其原因,则由于大战到了第三年,一般劳工都觉悟起来,一方面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一方面举出代表在中立国交换意见,主张言和,及到战事终了,劳工觉得白白的牺牲,所以处处发生暴动。巴黎和会正在开会,而各国的劳工也举代表,在瑞士国之熊城开会。巴黎和会见此情形,才订一个“劳工规约”列入和约,与自己国中之劳土言和。上次大战情形如此,此次大战可想而知,上次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巴黎和会,列强食言,弱小民族之心理,则又不言可知。此种祸根,若不彻底拔除,战争是永无终止的。要拔除此祸根,舍了中国主义,别无他法,除了中国出来肩此责任,也别无他人。
世界是一天一天进化的,是日向大同方面趋去的,其所以进化迟滞,大同久未出现者,可用比喻说明之:凡铁条皆有磁气,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故磁力发不出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面引导一下,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现在全世界分子凌乱极矣,我们用中国主张引导一下,分子立即排顺,就可加强进化之速度,而大同可早日出现。
地球为万宝之库,我们需要财货,向之劫取,他是绝不抵抗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乃是一伙劫贼在主人门外,你剥我的衣服,我抢你的器械,互相厮杀,并不入主人门内一步,地球有知,当亦大笑不止。请问是谁之罪?曰:罪在充当群盗谋主之达尔文和尼采。
凡事以“平”为本,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纯是建筑在一个“平”字上面,这个“平”字,是从《大学》上治国平天下那个“平”字生出来的。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是向人类争平等,一到“平”字,即截然而止,转其目标,向地球劫取宝物,所以民生主义,言开垦,言种植,与夫水力发电等等,纯是开发地球生产力,故《三民主义》一书,极合现在国际的趋势,可说是中国主义之实行计划,也即是大同世界之指南针。
“新的国际联盟”者,大同世界之过度机关也。世界纷纷扰扰,是由地球生产力,机器生产力和人类之脑力体力不相调协生出来的。我们组织“新的国际联盟”,把这四种力线一一排顺,历若干年调整完毕,然后破除国界,把土地和机器一并收归全人类公有,技师出脑力,工人出体力,把地球蕴藏的宝物取出来,全人类平分,像这样办去,即是悬出地球为目的物,合全人类之力向之进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人与人战争之祸,永远消除,孔子和孙中山先生所持之大同主义,于是完成。
以上经济,政治,国际三者,俱以合力主义为本。此外我还写了两本书:(一)《考试制之商榷》,(二)《中国学术之趋势》。其大意如下:
我以为国家立法,须把力线考察清楚,把离心力、向心力,配置平衡。我国从前考试时代,士子读书与否,听其自由,这是一种离心力,考试及格有种种荣誉和利益,足以动人歆羡,又具有向心力,两力平衡,故其时,国家并未规定学课,读书之子也不须有人监督,他自己会“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用功。这就像地球绕日,离心向心,二力平衡,不须外力推动,自能回旋不已。今则校中学课,严密规定,又派教职员严密监视,而学子之用功未见胜过科举时代,且流弊百出,这就是离心力、向心力,配置不平之故。今之一切制度大都是二力配置不平,故规章愈密,监察愈严,而流弊反越多,言之慨然。
照现行学制之规定,欲取得毕业资格者,必须捐弃百事,每日在讲堂上坐若干时,历若干年,始取得毕业文凭而去,于是贫家子弟,在所摈弃,富家子弟,因障故而不能每日人校者,亦在所摈弃,迨至家贫者积有学费,家富者障故已去,而年龄已过,亦在所摈弃。国家施行此种制度,四十年矣,冥冥中不知损失若干人才,我主张把现行学制打破,设一个考试制,把考试标准明白规定,等于悬出一个箭垛,使人向之而射一样,每届小学、中学及大学,举行毕业考试时,在校生,私塾生,自修生,一体与试,不问学年,不问年龄,只问程度,严格考试,只要及格,即给予毕业文凭。并于各地适中场所,设置公共图书标本室,理化试验室,延聘导师常住其中,俾自修生,有所请问。如此办去,则贫民子弟,工商界学徒,各机关小职员和年长失学之人,只要自家肯用功,都有取得大学毕业之希望,半工作,半自修,而各人之能力,可尽量发展,国家文化,可日益进步。中山先生讲“民权主义”,曾说:“各人聪明才力,有天赋之不同,如把他们压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没有进步,人类便要退化。”现在学校内把天才生、劣等生混而为一,同样授课,同时毕业,压为平头的平等,这就是违反中山先生诫条,促使国家退化。因此我主张:现行学制,应彻底改革,统以考试制汇其归,曾写了一本《考试制之商榷》。我写此文有一段趣事,是被木棒痛打一顿,才写出来的,不妨把原委写出来,用博一粲。
我从民国五年起,即当四川省视学(现改名省督学),当局每次召集教育会议,我即把我的主张提为议案,俱未通过。民国十二年,我上一呈文胪陈理由十六项,自请在原籍富顺县试办,经省长公署核准举行。十三年,我呈请省署通令全省试办,各县遂次第举行。十四年年假时,叙州联立中校学生毕业,我往主试,考了几场,一夜,学生多人手持木棒哑铃,把我拖出寝室,痛打一顿,其时全场静静悄悄,学生寂无一语,我也默不一语,惟闻乒乒乓乓之声,学生临去骂道:“你这狗东西,还主不主张严格考试?”我睡在地下想道:“只要打不死,又来!”随即请宜宾知事来验伤,伤单粘卷,木棒哑铃存案备查。次晨,我电呈上峰,末云:“自经此次风潮,愈见考试之必要。视学身受重伤,死生莫卜,如或不起,尚望厉行考试,挽此颓风,生平主张倘获见诸实行,身在九泉亦当引为大幸(伤单及原电载《四川教育公报》第一卷第一期)。”我稍愈,即裹伤上堂,勒令学生一律就试,不许一人借故不到,场规更加严厉,试单将首要学生送交宜宾知事讯办,详情备载《四川教育公报》,兹不具述。事后,我自咎欠了宣传,特写一文《考试制之商榷》,呈由四川教育厅,印作单行本,发交各县研究。
民国十四年,川省颁布《各级学校学生毕业考试暂行条例》。规定小学会考,于年暑假举行,不分学校与私塾,一体与试,中学修业年满,委员到校主试。其计划是先开放小学,故先举行小学会考,俟小学有了成效,再开放中学。二十三年,中央颁行中学会考制,取消小学会考制,成都、华阳……理番、松潘等六十一县教育局长,以“会考制度,行已数年,成效显著”等语,联名协请保留此项制度,教育厅据情转呈教育部,奉指令“姑准试行一年”。二十四年四川省政府谘请教育部,谓:“川省小学会考,有悠久之历史,著有成效。”胪陈理由五项,请予保留,复文“姑准再办一年”,二十五年全川各县,遂一律停止小学会考。
我主张的考试制,有两种意义:(一)学校内部的学课,太不认真,用考试制以纠正之。(二)现行的学制,太把人拘束紧了,用考试制以解放之。现行的会考制,只有前一种意义,后一种则无之,二十五年九月,我将所著《考试制之商榷》,重行印出,并将我请在富顺县试办的呈文,请通令各县试办的呈文,省公署先后令文,成华等六十一县教育局长的呈文暨教育厅、省政府和教育部往来公文,附载于后,成为一本,交成渝书店发售,借供教育界人士讨论。
现在既历行会考制,我希望政府颁布一条法令:“举行会考时,私塾生和自修生,一律与考,不问年龄,只问程度。”只要有此种法令出现,现行学制就算彻底改革了。
我写那篇《考试制之商榷》,注重在提倡私塾和自修。现在许多有学问的人,想当校长教员而不可得,遂有百计营谋者,同时有许多学生,求入学校而不可得,每次招考,异常拥挤,录取者少,摈弃者多,并且招考时,关说之信函,纷来沓至,校长深以为苦。学校是造就人才之地,闹得来读书须钻营,教书须钻营,不得谓非立法之不善也。从前地方官,对书院山长用聘,待之以师礼,京朝大官回籍者,往往乐就斯席,为地方造人才,盖师位甚尊故也。今则地方官对校长用令,校长对之用呈,学校变成官厅,教员俨成雇佣,师道凌夷,一至于此,尚望国家特许私塾之成立,与正式学校并行不悖,此亦培养士气之法也。东主聘我否,我设馆有人来学否,一以我之品行学问为准,而风俗可日趋醇厚。
现在全面抗战,秀杰之士,或赴前方军营,或在后方工作,同时添设许多临时机关,将来战事终了,机关裁撤,此项人才,消归何处?上次欧战终了,意大利战胜归来之将士,戴著徽章,莫得面包吃,处处暴动,墨索里尼,乘机组织棒喝团,因之穷得政权,此可为前车之鉴。此时我们早把学校开放,允许私塾之成立,则战胜归来之军官军佐和裁撤之人员,政府如不能全行安插,富厚之家,慕其声望,自必厚具惰脯,延请训课子弟,抑或自行设馆授徒,此亦代国家消纳人才之一法。苏东坡有篇《论任侠》的文字,可为我们这种主张之注脚。一面可消除隐患,一面可以培植人才,而款则无须国家添筹,我们何苦而不为?
至于我写的《中国学术之趋势》,大旨言:我国学术最发达有两个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第二是赵宋诸儒,这两个时期的学术,都有创造性,汉魏以至五代,是承袭周秦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袭赵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袭汉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创造性。
从周秦至今,可划为三个时期:周秦诸子,为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诸儒,为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现在已经入第三时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方面学术,相推相荡,依天然的趋势看去,此三者又该融合为一,是为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时期。进化是有轨道可寻的,知道从前中印两方学术融合,出以某种方式,即知将来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当出以某种方式。我们用鸟瞰法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学术上之大趋势看出来。
周秦诸子中当推老子为代表,孔子不足以代表。一部《道德经》,包含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两部分,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是世间法,孔墨申韩孙吴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是出世间法,庄列关尹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是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我们提出老子,就可贯通周秦诸子全部学说。
赵宋诸儒中,当推程明道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明道把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为一,成为所谓宋学,明道死后才分出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故提出明道,就可贯通全部宋学。明道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走人老子途迳。近人章太炎曰:“大程远于释氏,而偏迩于老聃。”故中国学术彻始彻终,可以老子贯通之。
世人以佛老并称,则老子学说,又可贯通印度学术。严又陵批老子,于第十章曰:“黄老之道,民主之国之所用也。”于三十七章曰:“此旨与卢梭正同。”于四十六章曰:“纯是民主主义,读法儒孟德斯鸠法意一书,有以征吾言之不妄也。”足知老子学说又可贯通西洋学术,我不是说我国有了老子,就可不去学西洋学问,我是说:“西洋学问与老子相通,我们可以尽量去学。”
我们从周秦诸子中,把老子提出来,就可把中西印三方面学术沟通为一,有人说:“著《道德经》的老子是战国时人。”不是春秋时人,我不管他生在春秋时,生在战国时,我只是说:“一部《道德经》可以贯通中西印三方学术。知其可以贯通,才可把世界学说融合为一。”
我们主张把力学规律应用到人事上来,而老子则早已用之,他书中屡以水为喻,水之为物,即是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的。牛顿所说:“万有引力”的现象,老子早已见之,其言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而贵高将恐蹶。”裂发歇竭灭蹶六字,俱是“万有引力”那个“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离心力那个“离”字的代名词,老子看见此等现象,不知其为何物,因以“一”字代之,古代算术凡过未知数,皆以“一”字代之,老子言道亦然。其所谓“一”,即牛顿所谓“引力”也。
自然界以同一原则,生人生物,牛顿寻出这个原则,用之物理上,老子寻出这个原则,用之人事上。西人谈力学,谈电学.必正负二者对举,老子言道,常用有无,高下,阴阳,静躁,贵贱,刚柔等字,也是把相反之二者对举。牛顿之后,有爱因斯坦,老子之后,有庄子。庄子的学说含有相对论原理,如“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彭祖为夭,殇子为寿”一类话,都是就空间上,时间上,相对而言之。我们会通观之,即可把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
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定出公例,纷繁之物理,厘然就绪,而科学遂大进步。牛顿的原理,老子早已发明,惜乎沉埋已久,我们把他掘发出来,制成公例,纷繁之人事,一定厘然就绪,而文明必大进步。
从前印度学说传人我国,我国尽量采用,修正之,发挥之,所有华严宗、天台宗、净士宗等,一一中国化,非复印度之旧,故深得一般人欢迎,就中最盛者惟禅宗,而此宗在印度几等于无。我们此后采用西洋学说,仍用采用印度学说方法,使达尔文、斯密士和马克思诸人,一一中国化,如用药之有炮炙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单留有益这一部分。达尔文讲进化不错,错在倡言弱肉强食,斯密士发达个性不错,错在发达个性而妨害社会,马克思讲社会主义也不错,错在看见社会,忘却个人,我们去其害存其利就是了。
孔门学说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从前印度明心见性之说,传人中国,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宋儒就用孔门的诚意正心,与之沟通为一。现在西洋的个人主义,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传人中国,又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我们应该用孔门的修齐治平,与之沟通为一,始而沟通,终而融合,如此则学说不至分歧,而人事之纷争可免。融合之后,再分头研究,如一株树然,知道枝叶花果,同在一树上,即无所谓冲突了。
宇宙事物原是孽生不已的,由最初之一个,孽生无数个,越孽生越纷繁,自其相同之点观之,无在其不同;自其相异之点观之,无在其不异。古今讲学的人,尽管分门别户,互相排斥,其实越讲越相合,即如宋儒排斥佛学,他们的学说中,含有禅理,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孟子排斥告子,王阳明是孟子信徒,他说,“无善无恶心之体”,其语又绝类告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因为宇宙真理,同出一源,只要能够深求,就会同归于一,犹如山中草草木木一般。从他相异之点看去,草与木不同,同是一木,发生出来的千花万叶,用显微镜看去,无一朵相同之花,无一片相同之叶,可说是不同之极了。我们倘能会观其通,从他相同之点看去,则花花相同,叶叶相同,花与叶相同,此木与彼木相同,再精而察之,草木禽兽,泥土沙石,由分子,而原子,而电子,也就无所谓不同了。世间的学说,由同而异,由异而同,等于同出一源之水,可分为数支,来源不同之水,可汇为一流,千派万别,无不同归于海。
中国人研究学问,往往能见其全体,而不能见其细微,古时圣贤一开口即是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好像远远望见一山,于山之全体,是看见了的,只是山上草草木木的真相,就说得依稀恍惚了。西人分科研究,把山上之一草一木,看得非常清楚,至于山之全体,却不十分了然,中国重在综合,西洋重在分析,二者融合为一,就可得真理之全了。
现在世界上纷纷扰扰,冲突不已,我们穷源竞委的考察,实由于互相反对的学说生出来的。性善说与性恶说是互相反对的,个人主义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互相反对的,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是互相反对的。凡此种种互相反对之学说,流行于同一社会之中,从未折衷一是,思想上既不一致,行为上当然不能一致,冲突之事就在所不免了。真理只有一个,犹如火山一般,东西南北看去形状不同,游山者各见山之一部分,所说山之形状就各不相同。我们研究事理,如果寻出本源,任是互相反对之说,俱可折衷为一。我们可定一原则曰:“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争辩了数十年,数百年,仍对时不下,此二说一定是各得真理之半,一定可合而为一。”如性善说与性恶说,又如唯心论与唯物论等等皆是也。
有人说:“人的意志为物质所支配。”又有人说:“物质为人的意志所支配。”这两说是各得真理之一半。譬如:我们租佃了一座房子,迁移进去,某处做卧房,某处做厨房,某处做会客室,器具如何陈设,字画如何悬挂,一一审度屋宇之形式而为之,我们的思想。受了屋宇之支配,即是意志受了物质之支配,但是我们如果嫌屋宇不好,也可把他另行改造,屋宇就受我们之支配,即是物质受意志之支配。欧洲机器发明而后,工业大兴,人民的生活情形,随之而变,固然是物质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发明家费尽脑力,机器才能出现,工业才能发达,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质。这类说法,与“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是一样的。单看一面,未常说不去,但必须两面合拢来,理论方才圆满。有了物理数学等科,才能产出牛顿,有了牛顿,物理数学等科,又生大变化。有了咸同的时局,才造出曾左诸人,有了曾左诸人,又造出一个时局。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一般,表面看去,是辗转相生,其实是前进不已的,后之蛋非前之蛋,后之鸡非前之鸡,物质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质,英雄造时势,时势又造英雄,而世界就日益进化了。倘于进化历程中,割取半截以立论,任他引出若干证据,终是一偏之见。我们细加考察,即知鸡之外无蛋,蛋之外无鸡,心之外无物,物之外无心,鸡与蛋可说是一个东西,心与物也是一个东西,唯心论,唯物论,原可合而为一。
《伪古文尚书》上:《说命》一篇,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孙中山先生则曰“知难行易”,一般人都说两说是冲突的,其实并不冲突,两说可相辅而行。傅说的意思是说:“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你很快实行好了。”孙中山先生的意思,是说:“知是很难的,行是很容易的,你很快实行好了。”二者俱是勉人实行,有何冲突?难易二字,本是形容词,傅说和孙中山先生,站在各人的立场上,因听话者的情况各有不同,故用这种形容词,加强其语气,而归根于叫人实行。我们明白了傅说和孙中山先生立言的本旨,即知两说可相辅而行。
就实质言之,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例如:发明轮船火车,何等艰难,发明之后,叫技师依样制造,那就很容易了,是谓知难行易。学制轮船火车的人,在讲堂上听技师讲说制造方法,心中很了然,到工场实地去做,那就很难了,是谓知易行难。
傅说说,知易行难。孙中山先生说,知难行易。这两个知字的意义迥乎不同,傅说的“知”字,是指“听话了解”而言,孙中山先生的“知”字,是指“发明新理”而言。《孙文学说》中,所举饮食,作文,用钱等一事,和修理水管一事,都是属于发明方面的事。孙中山先生是革命界先知先觉,他训诫党员,俨然是发明家对技师说话。意若曰:“艰难的工作,我已经做了,你们当技师的依样制造是很容易的。”故曰:“知难行易。”傅说身居师保,他训诫武丁,俨然是技师对学徒说话,我们取《尚书》本文读之,即知傅说对武丁说了许多话,武丁说道:“你的话很好,我很了解。”傅说因警告之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即是说:“讲堂上了解不算事,要工场中做得出来才算事。”傅说和孙中山先生,都是按照听话者之情况而立言,无非趋重实行而已。
发明家把轮船火车发明了,叫技师依样去做,技师做成之后,又招些学生来学,这原是一贯之事,孙中山先生说的是前半截,傅说说的是后半截,所以说两说并不冲突。
我们可以定出一个原则:“凡事与天性习惯违反者,知易行难,与天性习惯不违反者,知难行易。”例如,我们对画师说,我家有一小孩,形状如何如何。叫他画,他画来总不肖,把小孩牵来与他看,他一画就神肖,是谓知难行易。因画师以画为业,与他的习惯并不违反也,画师把小孩画在黑板上,叫素未习画之人临摹。看得明明白白,而画来总不肖,又成了知易难行。因其人素未习画,与习惯违反故也。革命志士,牺牲生命,在所不惜,所苦者,不知采用何种方法,始能成功,是谓知难行易。普通人,你对他讲杀身成仁的道理,他也认为是很好的事,对他讲进行的方法,他也很了解,但叫他去实行,他就不肯干,是谓知易行难。何也?杀身成仁之事,与志士之天性不违反,与普通人之天性则违反也。
据上面的研究,傅说的说法和孙中山先生的说法,原是各明一义。我们当返躬自问,如果自己是技师,是革命志士,就诵孙中山先生之语以自警;如果是学徒,是普通人,就诵傅说之语以自警。
再者,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说“即知即行”,孙中山先生则主张“知行分工”,说:“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这两说表面是冲突的,其实也是并行不悖。以作战言之,主帅把作战计划决定了,立即发布命令,指挥将士进攻,是为“即知即行”。主帅不必亲临战场,是为“知者不必自行”。战场上的将士,未必了解主帅的计划,是为“行者不必自知”。这也是一贯的事。王阳明说“知行合一”,是就主帅本身言之。孙中山先生说“知行分工”,是就指挥将士言之,如果本身都要分工,那么,孙中山先生著了一部《三民主义》和《孙文学说》,就可闭门高卧了。而他十次失败,十次起事,可知他本身是实行“知行合一”的,不过训诫党员的时候,是主帅对将士说话,才有“知行分工”的说法,全军之中,只有主帅一人,才能这样说。其他将士奉命作战,“即知即行”。如果也说:“知行分工,知者不必自行。”那就误事不小了。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王阳明的说法和孙中山先生的说法,原是各明一义,我们在某种情况之下,适用某种说法即是了。
一部《孙文学说》,全为党员怠于工作而作。所有“知难行易”和“知行分工之说”,都是按照当日情事,为党员痛下砭针,有了这种病,才下这种药,至于传说和王阳明所说的,其病情又自不同,我们识得立言本旨,才不至自误误人,凡读古人书,俱当如是。
我们又可定一原则曰:“关于人事上之处理,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一定是一主性善说,一主性恶说。”孟子主张仁义化民,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韩非主张法律绳人,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个人主义经济学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独裁主义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民主主义,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达尔文之互竞主义,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克鲁泡特金之互助主义,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因为人性之观察不同,创出之学说遂不同。我们欲解除世界之纠纷,当先解除学说之纠纷,欲解除学说之纠纷,当先从研究人性人手。
人性本来是浑然的,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出来,于整个人性中截半而以立论,曰性善,在当时是一种新奇学说,于学术界,遂独树一帜。但是遗下了半面。荀子出来把这半面提出来,曰性恶,也是一种新奇学说,于学术界,又特树一帜,成为对峙之二派,此二派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何也?各得真理之一半也。孟子之性善说,已经偏了,王阳明致良知之说,则更偏,学术界通例,其说愈偏者愈新奇,愈受人欢迎,所以王阳明之说一倡出来,风行一世。荀子之性恶说,已经偏了,我的厚黑学则更偏,阳明向东偏,我向西偏,其偏之程度恰相等,所以厚黑学三字,遂洋溢乎四川。后来我著《心理与力学》,说“人性无善无恶”,阳明是年,也说:“无善无恶心之体。”譬之攻城,阳明从东门攻入,我从西门攻入,入了城中,所见景物,彼此都是一样,阳明讲致良知,说得头头是道,我讲厚黑学,也说得头头是道,其实皆一偏之见也。
我研究人性,由《厚黑学》而生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由此臆说,生出“合力主义”,本此主义,而谈经济,谈政治,谈国际,谈考试,谈学术趋势,与其他种种,我的思想,始终是一贯。所谓厚黑学者,特思想之过程耳,理论甚为粗浅,而一般人乃注意及之,或称许,或诋斥,啧啧众口,其他作品,则不甚注意。白居易云:“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我也有同样的感慨,故把我思想之统系写出,借释众人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