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餘談
厚黑餘談 作者:李宗吾 1927年 |
前言
[編輯]民國元年,我發表《厚黑學》,受的影響真是不小,處處遭人疑忌,以致淪落不偶,一事無成。久之又久,一般人覺得黔驢無技才與我相忘於無形,但是常常有人問我,發表此文動機安在?目的安在?是否憤世嫉俗,有意同社會搗亂,抑或意在改良社會,特將黑幕揭穿?我說:「我寫此文,最初目的,不過開玩笑罷了。」
滿清末年,我入四川高等學堂肄業,與同班友人,張君列五(名培爵,民國四年,在北平殉義,重慶浮圖關,有衣冠墓),加入同盟會,光緒三十三年年假畢業,列五對我說道:「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我聽了很高興,就用歸納法,把歷史上的英雄(彼時尚無偉人的名詞),一一考察,尋他成功秘訣,久之無所得。宣總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彼時中學校長名曰監督),一夜臥在監督室,偶然想及曹操劉備幾個人,恍然大悟,就把厚黑學發明了。每逢朋友聚會輒講說之,以供笑樂。友人王君簡恆云:「你說的道理很不錯,但是我要忠告你,你照著你的說法,埋頭做去,包管你幹出轟轟烈烈的事業,但切不可拿在口中講,更不可形諸筆墨,否則於你種種不利。」雷君民心也說:「厚黑學,是做得說不得的。」後來我不聽良言,竟把他發表了。
辛亥年武昌起義,重慶響應,列五被舉為蜀軍政府都督,成都跟著反正,成渝合一,列五赴省,退居副都督,專管民政。我在自流井家中,列五打電報,叫我同廖君緒初上省,其時黨人在成都童子街,辦一報曰《公論日報》,我住報社內,社中人叫我寫點文章,我想不出什麼文章,眾人慫恿我,把厚黑學寫出,我初時很遲疑,緒初說:「你可以寫出,我替你作一序。」緒初是講釋朱學的人,繩趨矩步,簡恆、民心諸人,俱呼之為「廖大聖人」,我想:聖人都說寫得,當然寫得,就寫出來開玩笑,那知所生影響,果不出簡恆、民心所料。
我發表此文,用的筆名是「獨尊」二字,卻無人不知《厚黑學》是我做的,以為我會如何如何,殊不知我發明了厚黑學,反成了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每想做一事,才一動念,自己想道:「像這樣做去,旁人豈不說我實行厚黑學嗎?」因此凡事不敢放手做,我之不能成為偉人者,根源實在於此,厚黑學真把我誤了。
後來我才悟得:厚黑二字,確是成功秘訣,而為辦事之必要技術。用此種技術以圖謀一已之私利,我們名之曰厚,曰黑,用此種技術以圖謀眾人之公利,則厚字即成為「忍辱負重」,黑字即成為「剛毅果斷」,自古聖賢豪傑,皆忍辱負重者也,皆剛毅果斷者也。假令我當時悟得此理,一眼註定眾人公利,放手做去,舉世非之而不顧,豈不成了轟轟烈烈的偉人?無如悟得時,年已老矣,機會已過矣,回想生平,追悔莫及,只好著書立說,將此秘訣傳之於人,所以才在成都《華西日報》寫《厚黑叢話》,反反覆覆,說明此理。
我是生性好辯的人,《厚黑學》是以荀子「性惡說」為立足地,許多人以孟子「性善說」來駁我,我說道:「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今試任喊一個當母親的,把他親生的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母親手拿糕餅一塊,小孩一見即伸手來拖,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露半截在外,小孩立刻會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自己口中,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小孩坐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近前他就要用手攔他打他。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敬兄?只要全世界尋得出一個小孩不這樣幹,我的厚黑學立即不講,讓孟子的『性善說』成立,既是全世界小孩,無一不這樣幹,我的厚黑學非成立不可。」我口雖這樣的說,然而心中也自懷疑,小孩的天性,何以會這樣呢?
後來見小孩見著木頭、石塊和銅鐵等物,都取來朝口中送,心想:此等現象,豈不等於地心吸力,把外面任何物件,都朝內部吸引一般?回憶在學堂時,教習講心理學,曾說:「人是沒得心的,心中一切知識,都是從外面來的。例如:看見花,知是香的,是我曾經聞過,看見鹽知是鹹的,是我曾經嚐過,某種事該做,某種事不該做,是我曾聽某人說過,抑或在書上見過。我們如把心中所有知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從耳人者,仍從耳退出去,從目入者,仍從目退出去,其他從嗅覺、味覺、觸覺入者,一一從其來路退出,此心即空無所有了。」又憶圓覺經云:「一切眾生,自無始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從此著想,就覺得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同。牛頓說:「地方有引力,能將泥土、沙石有形有體之物,吸集之而成為地球。」我們何妨說:「人心也有引力,能將耳聞目視,無形無體之物,吸集之而成為心。」我於是把牛頓的公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人事上來,果然處處可通。我把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和宋儒的「去私說」,繪為甲乙丙三圖而細玩,才知人心現象,純是「萬有引力」現象,並無善惡之可言。民國九年,著一文曰:《心理與力學》載入《宗吾臆談》內,創一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後來擴大為一單行本,此書算是我思想之中心點。
我的思想統系
[編輯]人事千變萬化,不外人與人接觸生出來的,一個我,一個人,是為數學上之二元,一個X,一個Y,依解析幾何可得五種線:(一)二直線,(二)圓,(三)拋物線,(四)橢圓,(五)雙曲線。人世一切事變,總不出此五種線,我詳加考察,認為人與人不相衝突之線,只有四種,直線兩種,曲線兩處,除此四線而外,任走何種路線皆是衝突的。至於世界進化,則為三元,一曰力,二曰空間,三曰時間,其軌道則為三元中之螺旋線。我們每作一事,須把力線考察清楚,才不至與人衝突,主持國家大政的人,規定法令制度,也須把力線考察清楚,施行起來才不至處處窒礙。
達爾文倡互競主義,其弊流於互相衝突,克魯泡特金倡互助主義,其弊流於互相倚賴。我們應改行合力主義,如射箭,懸一箭垛,支支箭向之射去,彼此不相衝突,而又不相倚賴,則可兼達、克二氏之長,而無其流弊。達爾文倡進化不錯,錯在講進化而提倡弱肉強食;克魯泡特金講互助不錯,錯在講互助而主張無政府。互競和互助,其力線是橫的,成立不起政府,由達爾文之學說,有時亦能成立政府,而其政府則是極端專制的。國中力線,鬱而不伸,斷不能永久安定,我們講合力主義,其力線是縱的。全國有若干人民,即有若干力線,根據力線,直達中央,成一個極強之政府,是為政治上之合力,他如經濟也,外交也,亦須取合力主義,不如是則世界永不太平,自有歷史以來,皆是人與人相爭,其力線是橫的,我們應取縱的方向,懸出地球為目的物,合全世界人向之進攻,把他內部蘊藏的富財取出來,全人類平分,是為合力主義之終點。著者本此主張,曾作一篇《解決社會之我見》,十六年載入《宗吾臆談》,十八年擴大為單行本,曰:《社會問題之商榷》。二十九年我寫《厚黑叢話》,內容會涉及國際問題。二十六年,定期十一月十二日,召集國民代表大會,制定憲法,我寫了一篇:《制憲私議》,從六月二十九日起,逐日在成都《華西日報》發表,以供參考。我打算寫一篇《外交私議》,方著手寫「七七」事變發生,乃改寫一篇:《抗日計劃之商榷》,是年九月合刊一冊,曰:《制憲與抗日》,這些書現已售罄,此外我還寫有《中國民族之特性》和《從戰國說起》等文,在日報上發表,現在我已不想再印了。我原想寫一本:《中國主義》,現已不想再寫,並把各種文字的大意,分經濟、政治、國際三方面寫出來就是了。
(甲)關於經濟方面:我們改革經濟制度,首先應將世間的財物,何者應歸公有,何者應歸私有,劃分清楚,公者歸之公,私者歸之私,社會上才能相安無事。
第一項,地球生產力:洪荒之世,地球是禽獸公有物。人類出來把禽獸打敗,地球就為人類公有物。所以地球這個東西,應該由全人類公共享受,根本不能用金錢買賣,資本家買去,招佃收租,固是侵占公有物,勞動家買去,自行耕種,也是侵占公有物。何以故呢?以川省言之,「七七」事變以前,請人工作一日,每日工資伙食,至多不過大洋二元(抗戰期間,生活程度高漲,是暫時現象,當以事變前為準),假令我們請工人,在荒山上種樹一日,給以大洋二元,他得了報酬,勞力即算消滅,樹在山上,聽其自然生長,若干年後,出售得價百元,或千元,此多得之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全是出於地球之生產力,地球為人類公有物,此多得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即該全人類平攤,勞動家只能享受相當之代價,而不能享受此項生產力,所以說,勞動家買去耕種,也是侵占了公有物,因此之故,全國土地應一律收歸公有,由公家招佃收租,其利歸全社會享受,方為合理。
第二項,機器生產力:替人做工一日,得大洋二元,做手工業,每日獲利也不過大洋二元,這算是勞力之報酬。若改用機器,每日可獲利百元,或千元,此多得之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乃出於機器之生產力,非工人之勞力也,當初發明機器之人,業將發明權拋棄,機器成為人類公有物,此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即該全人類平攤,舊日歸諸廠主所有,是為侵占了公有物,我們應該收歸公有,給工人以相當代價,由機器生出之利益,歸全社會享受,方為合理,勞工既得代價,即與普通人無異,所以「勞工專政」之說,是不合理。
第三項,腦力和體力:世間之物,只有身體是個人私有的,由身體發出來,有兩種力,一曰,腦之思考力,二曰,手足之運動力。這兩種力,即是個人私有物,社會上欲使用之,非出相當代價不可,並且出售與否,各人有完全自主權,不能任意侵犯之。
基於上面之研究,括為二語曰:「地球生產力,和機器生產力,是社會公有物,腦力和體力,是個人私有物。」我們持此原則,以改革經濟制度,社會與個人,自然相安無事。
斯密士主張營業自由,個人之腦力和體力,可以盡力發展,這層是合理的。而他同時主張:有金錢的人,可購土地以收佃租,可購機器以開工廠,這就未免奪公有物以歸私,馬克思主張:土地和工廠,一律收歸公有,這層是合理的。而他同時主張「強迫勞動」。認為個人腦力和體力,是社會公有物,可藉社會力量侵犯之,這就未免奪私有物以歸公。斯密士擁護私有權,忘卻公有權,馬克思擁護公有權,忘卻私有權,故兩家學說,施行起來,俱有流弊。
我們細繹孫中山先生主義,公者歸之公,私者歸之私,有斯密士和馬克思之長,而無其流弊,故世界經濟學,可分兩大派:斯密士為一派,馬克思為一派,中山先生則融合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而獨成一派。
馬克思講共產,中山先生也講共產,馬克思是「共現在」,中山先生是「共將來」,馬克思是「搶歸公有」,中山先生是「購歸公有」。我們本中山先生遺意,定出一原則曰:「金錢可私有,土地和機器不可私有。」將現在私人所有的土地,和使用機器之工廠,一律收歸公有,就成為「共將來不共現在」了,但是全國工廠如此之多,土地如此之廣,購買之款,從何而出呢?
我們首先定出一條法令:銀行由國家設立,私人不得設立,人民有款者,存之銀行,需款者,向銀行貸用,其有私相借貸者,法律上不予保障,因借貸而涉訟者,其款沒收歸公,藏巨款於家,而被劫竊者,賊人捕獲時,其款亦予以沒收,有存款於外國銀行者,查確後,取消國籍,華僑所在地,設立國家銀行,存儲華僑之款,由國家轉存外國銀行,私人不得逕往存儲,如此則人民金錢,集中國家銀行,可供一切應用。
銀行月息多少,依現情為準,茲假定月息一分,以便說明,存入銀行,月息一分,貸出為一分半,或二分,即無異於以金錢放借者,繳所得稅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與公家矣。
首都設中央銀行,各省設省銀行,各縣設縣銀行,縣之下設區銀行和鄉村銀行,川省有場而無村,則設場銀行,銀行法既確定,即著手收買。
(一)私人銀行,一律取消,其股本存入國家銀行,給以月息。
(二)使用機器之工廠,和輪船、火車、礦山、鐵道等,一律收歸公有,私人股本,存入國家銀行,經理及職員工人等,悉仍其舊,不予變更,只將紅息繳歸國家,手續是很簡單的。其手工業之工廠則聽之。
(三)全國土地房屋,一律照價收買,例如:某甲有土地一段,月收租銀一百元,即定為價值一萬元,存入銀行,每月給以息銀一百元;人民需用土地房屋者,向公家承佃。其有土地自耕,房屋自住者,則公共估價,抑或投標競佃,以確定其租息,原業主有優先承佃權。如此則我國四萬萬五千萬人,無一人不是佃戶,也即是無一人不是地主,是之謂「平均地權」。
(四)國際貿易歸公,國內貿易歸私。出口貨,由人民售之公家,轉售外國,入口貨,由公家購而售之人民,聽其自由銷售,不再課稅。蓋價值之高低,公家操縱在手,取多取少可適合國家之需要,無須多設機關,多用冗員,向銷售者瑣瑣徵取,徒滋中飽營私之弊,而阻商業之發達也,執簡禦繁,固應如此。外人在內地設有工廠者,人民不得與之直接交易。如此則關稅無形取消,外貨以百元購得者,以一百五十元或二百元,售之人民,即無異值百抽五十,值百抽一百。
馬克思所說「剩餘價值」,是全人類所應有的,而被廠主掠奪了,他給廠中工人以相當代價,而以製出之貨,行銷世界各國,各國工人雖有勞力,無所用之。例如:我國人口,號稱四萬萬,男女各半,從前女子以紡織為業,自從洋紗、洋布行銷中國,女子紡織之事遂至絕跡,這二萬萬女子之勞力,即算被其掠奪去了。外國廠主和工人同是掠奪者,其工人生活之優裕,遠勝我國中等之家。我們對付外國劫賊之法,只有把國際貿易收歸國家經營,等於堅壁清野,他就無從掠奪了。外貨何者該買,國家自有斟酌,出口入口,兩相平衡,我國與外國,兩得其益。
綜計收歸國有者,凡四項:(一)銀行;(二)使用機器之工廠和公司;(三)土地;(四)國際貿易。自學理言之,土地和機器,當然收歸國有,銀行和國際貿易之歸公,則本於中山先生「發達國家資本,節制私人資本」之主張。至其他私人資本應當如何節制,則俟此四者辦到後,再酌量而行之。
上面四項,辦理完畢後,即可按照全國人口,發給生活費,以能維持最低生活為原則(實施時,除未成年及老年人外,對於壯年人,當視其過去工作情況,分別酌發,以防怠工等弊),因為人民既將土地、機器、銀行和國際貿易四者之收益,交之國家,國家即應保障人民之生存權。法國革命是政治上要求人權,我們改革經濟制度,則注重生存權。孫中山先生把生活程度分為三級:(一)需要即生存,(二)安適,(三)奢侈。現在的經濟制度,人民一遇不幸即會凍死餓死,是以死字為立足點,進而求生存,進而求安適和奢侈。我們發給生活費,則是以生字為立足點,進而求安適,求奢侈。中山先生說,「生存為社會中心」,人人能生存,重心即算穩定。
舊日貧富懸殊,我們把土地、工廠、銀行和國際貿易四者收歸國有,則富者削低一級,全國人民一律發給生活費,則貧者升高一級,高低二級之間,為人民活動餘地。語雲,「飢寒起盜心」,我們發給生活費,社會上可減少許多罪惡,衣食足而禮義興,風俗可日趨醇厚,學問家不憂衣食,可專心深造,事業家無內顧憂,可一意圖功。如此則社會文明,必蒸蒸日上。
改革社會猶如醫病,有病之部分,該治療,無病之部分,不可妄動刀針。我們從舊經濟制度中,將土地、機器、銀行和國際貿易四者收歸國有,這即是有病之處,加以治療,其餘則悉仍其舊,私人生活,非有害於社會者,不加干涉,這即是無病之處,不動刀針,如此辦去,則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相調和,就與孫中山先生之民生主義適合了。
世界富豪,除銀行大王摩爾根,其父為富人,承受有遺產外,其餘如煤油大王洛克依蘭,鋼鐵大王卡匿奇,鐵道大王福介舍爾,汽車大王福爾特,商業大王瓦納邁爾,銅山大王章洛克,砂糖王斯布累克,法國大銀行家勞惠脫,美國大富豪休窪布等,無不由赤貧之子起家。我們把上述四者收歸國有,這些大王就無從出現了。歐美之銀行大王,煤油大王等等,養成了雄厚之勢力,欲推翻之而不能,我國尚無此種大王出現,然而業已萌芽了。為虺弗摧,為蛇奈何,韓非曰,「設柙非所以備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訂立法令規章者,如果對於鼠則防之惟恐不周,對於虎則縱之而不過問,其弊將有不可勝言者,我們規定:土地、工廠、銀行和國際貿易四者,收歸國家經營,即所以防虎也。
大凡規劃國家大計,目光至少須注及五百年後,否則施行一二百年,又要來一個第二次改革,國家所受犧牲,也就不小了,現在地主之土地,如果不收歸國家,而移轉佃農手中,並允許私人集資開設銀行,開設使用機器之工廠公司,抑或經營國際貿易,即是發生流弊之根源,負有改革之責者,幸思之!思之!又深思之!
孔子倡大同之說,目光注及數千年後,而下手則從小康做起走。孔子死後二千餘年,大同尚未出現,其學說之價值,不惟不滅,反益覺其偉大,何也?懸出一個目標,使人望之而走,數千年俱走不到,數千年後之人,俱有路可走。不似達爾文、尼采和斯密士諸人所創學說,行之數十年或百餘年,即處處碰壁,無路可走,只好彼此打戰。規劃國家大計猶如修一大房子,須先把全部式樣繪出,按照修之,即說財力不夠,可先修某部分,次修某部分,最終就成一個很好的房子。
孫中山先生講「民權主義」,曾說:「天生萬物,除了水平面以外,莫有一物是平的。各人聰明才力,有天賦之不同……如果把他們壓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沒有進步,人類便要退化。」所以孫中山先生主張的民權平等,是各人在政治上立足點平等,不是從上面壓下去,成為平頭的平等。我們把此種原則,適用到經濟方面,不把平等線放在平頭上,使國中貧富相等,而把平等線放在立足點,使各人致富的機會相等。欲務農者,向公家承佃土地,欲作工者,向工廠尋覓工作,為官吏,為教員,為商賈,悉任自由,不加限制。因勞動種類之不同,所得之報酬即不同,或富或貧,純視各人努力與否以為斷。如此則可促進人民向上心,而國家可日益進步。猶之水然,地勢高下不平,就滔滔淚淚,奔趨於海,若平而不流,即成死水。
斯密士倡營業自由之說,認為人人皆有自私之心,利用此種自私心,就可把世間利源,盡量開發出來,其說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社會主義創始者,如聖西門諸人,皆謂人有同情心,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到了馬克思,創出唯物史觀,又有了點性惡說,而社會主義之發生,根本原於性善說,故個人主義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經濟學之衝突,不外性善說和性惡說之衝突。我們知道「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無所謂善,無所謂惡,即是合善惡而一之。所以我們改革經濟制度,即應將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合而一之,才合孫中山先生民生主義。
(乙)關於政治方面,我國辛亥革命而後,改為民主共和國,意欲取法歐美,這是一種錯誤。我們要行民主共和制,辦法很簡單,只消把真正君主專制國的辦法打一個顛倒,就成為真正的民主共和國了。君主專制國是一個人做皇帝,我們行民主共和制,是四萬萬五千萬人做皇帝,把一個皇帝權,剖成四萬萬五千萬塊,每人各執一塊,我們只研究這每塊皇帝權如何行使就是了。
我國從前的皇帝,要想興革一事,就把他的主張提交軍機處,由軍機大臣議決了,就通飭各省,轉飭各縣,以及鄉村照辦,其辦法是由上而下的。民主共和國,以鄉村議會,為人民的軍機處,鄉村議員為人民的軍機大臣,川省有場而無村,人民對於國家想興革一事,即提交場議會,經場議員議決了,即提交區議會,由是而縣議會而省議會,而國會。經國會議決了,即施行。其辦法是由下而上,興君主專制國,恰成一反對形式。
君主專制時代,軍機大臣議決之案,須奏請清皇帝批准方能施行。民主共和時代,國會議決之案須經全體人民投票認可方能施行。小事由國會議決行之,大點的事由各省議會議決行之,再大的事,由各縣議會議決行之,頂大的事才由全體人民投票公決。最困難的是如何才能使四萬萬五千萬人直接投票,直接發表意見,不致為人操縱舞弊,這就大費研究,而辦法就不得不麻煩了,然而我們要想直接行使民權,這種麻煩是無法避免的。
第一要緊的是整頓戶籍,每縣分若干場,場之下分若干保,每保分若干甲,每甲轄十家。投票不分男女老幼,一人有一投票權,一生下地而取得此權,投票時以家長為代表,某甲家有十人,某甲一票,即算十票,某乙家有八人,某乙一票,即算八票。用聯二票,記名投票,甲長親到各家收票,列榜宣示,某甲家十票可決,某乙家八票否決……榜末合計,本甲可決者共若干票,否決者共若干票,投票之家,持存根前往查對無誤後,甲長送之保長,保長又例榜宣示,第一甲可決者若干票,否決者若干票,第二甲可決者若干票,否決者若干票……榜末合計,本保可決者共若干票,否決者共若干票,將榜送之區長,由是而縣,而省,而中央,層層發榜,最終以多數決定。此就關於全國之大事言之,關於省縣市之事,倣此辦理。
我國人民,對於國事向不過問,要他裁決大政,判定可否,他是茫然不解的。所以必須訓政,訓之者何人呢?在他省為鄉村議員,在吾川則為場議員,場議員,一方面為軍機大臣,一方面又為太師、太傅、太保。凡是場議員,其智識當然比農民為高,對於國事能明了,每當裁決大政時,就由場議員公開講演,使眾人了解真相,應投可決票,或否決票,由各人自行判斷,歸家書票,等候甲長來取。以川省習慣言之,每三天趕場一次。鄉村農民,無事都要趕場,場上發生一事,頃刻傳遍全場。有未趕場者,亦可轉相告晤,所以施行此種辦法,在川省尚無何種困難。議會設立在場上,人民有議案直接向之提出,有不了解之事,可向議員請問,於人民很便利。以上係人民行使創制權、複決權之實施辦法。
選舉大總統,由四萬萬五千萬人直接選舉,投票時也以家長為代表,每票舉三人,如投票人意中,認為可當大總統者只有一人,或二人,則票上只寫一人,或二人,例如某甲票上寫趙一等三人,某甲家有十口,則趙一等,即為各得十票,某乙票上,寫錢二等二人,某乙家有八口,則錢二等即為各得八票,用聯二票,甲長親到各家將票收齊後,即列榜書明:某甲家舉趙一等三人某乙家舉錢二等二人……榜末合計,趙一共若干票,錢二共得若干票……各家持存根,查對無誤後,由甲長將榜送之保長。保長又列榜宣示:第一甲,趙一得若干票,錢二得若干票……第二甲,孫三得若干票李四得若干票……合計趙一共得若干票……由保而區,而縣,而省,而中央,層層發榜,以最多數之一人為大總統,次多數之二人為副總統,大總統任期四年,如中途病故,或經全國人民,總投票撤職,即以副總統代理,以湊滿四年為止。第一任大總統於某年某月某日就職,以後每滿四年,於該月該日,新任大總統,必須就職,舊任大總統,得票最多數,可以連任。
人民欲彈劾大總統者,向場議會提出彈劾案,經場議員議決,以全場名義向區議會提出,區議會議決,以全區名義向縣議會提出,由是而省議會,而國會。經國會議決,彈劾案成立,送交大總統,令其自行答辯,由國會將彈劾案及答辯書,加具按語,刊印成冊,發布全國,由人民裁決之。對於大總統或留任或免職,仍總投票,層層發榜,取決於多數。省長,縣長,以至保長,甲長,人民行使選舉權、罷免權,亦參酌此法辦理。
大總統違法,經人民總投票,正式免職後,可以交付審判,處監禁,處槍斃,都是可以的。獨是未經正式免職以前,大總統在職權內,發出之命令,任何人都要絕對服從,有敢違反者,大總統得依法制裁之。
凡辦事當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遠處著眼,近處著手,我們一眼看定大同世界,而下手則從一村一場辦起走,我國人民向來不問政治,然而也有辦法。我們規定,中央設中央銀行,各省設省銀行,各縣設縣銀行,縣之下設區銀行,區之下設場銀行,人民有錢者,應存之本場銀行。又規定,人民的土地,第一步收歸各場公有,欲使用土地者,向本場場長投佃。如此則人民因其有切身關係,自不得不起而過問了。場銀行行長,由政府委任,副行長和場長,由人民投票選充。不稱職者,投票撤換,則選舉權,罷免權,人民自能行使了。銀行辦法大綱,和收買土地,承佃土地辦法大綱,由政府規定,其細則由人民共同規定,有不合處,共同修改,則創制權,複決權,人民自能行使了。人民行使四權,以本場為見習之地。有舊式縣長,監督其上,自不至發生流弊,即生流弊,亦易糾正。
每年應納租稅,總數若干,責成場氏繳納,其整理土地,所得盈餘,歸各場公用。各場辦好了,聯而為區,土地收歸全區公有,土地餘利,歸全區公用,區銀行副行長和區長,由全區人民公舉,再進則聯而為縣,土地收歸全縣公有,土地餘利,歸全縣公用,縣銀行副行長和縣長,由全縣人民公舉。由是而省,而全國,及至土地收歸全國公有,大總統由全國人民公舉,則中華民國之憲法,即告完成。倘能再進而將土地,收歸世界公有,全世界之大總統,由全世界人民公舉,則世界大同矣。
銀行、工廠和國際貿易,收歸國有,尚屬容易,惟鄉土地,糾葛萬端,故第一步,當收歸各村各場公有,本地人熟悉情形,容易處理,政府握定大綱,自會厘然就緒,只要各村各場辦好,則基礎穩固,以下自迎刃而解。
民主共和國,以取法君主專制國為原則,君主時代,知縣有司法權,我們即當以司法權畀之縣長,縣長延請精通法律的人,為司法官,司法官對縣長負責,縣長對人民負責,審判不公,人民彈劾縣長,撤換縣長就是了。昔日衙門黑暗,人所盡知,今之司法機關,也易受人蒙蔽,往往事之真相,本地人士,昭然共見,而法庭調查之結果,適得其反,我們當以調查和調解之責,加之場長和區長,人民有爭執事件,訴諸場長,場長調查明白,予以調解,如不服,訴諸區長,場長應將調查所得,及調解經過情形,備文送之區,再調查,再調解,如不服,訴諸縣長,區長備文送之縣,如仍不服,訴諸省,訴諸中央。場長區長,可依本地習慣法處理,縣以上,則以國家法律解決之。
人民對於任何機關,如有疑點,都可自請往查。假如某甲對於國際貿易局,或中央銀行,疑其有弊,即可向本場議會提議,該局或該行,有某點可疑,我要親往徹查,場議會詢明議決,即向區議會提議,本場擬派某甲往查某事,場議會開會議決,即向縣議會提出,由是而省議會,而國會,國會開會議決後,即行知該局或該行,聽候徹查,某甲查出有弊,即依法提出彈劾案。如無弊,即在中央報紙聲明,我所疑者某點,今日查明無弊,倘不提彈效案,又不聲明無弊,則某甲應受處分。倘某甲聲明無弊,嗣經某乙查出有弊,則某甲亦應受處分,其他省縣市所轄機關及工廠等,倣此行之。
現在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兩大潮流,互相衝突,孫中山先生講「民權主義」,曾說:「美國制憲之初,主張地方分權者,認為人性是善的,主張中央集權者,認為人性不盡是善的。」故知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之衝突,仍是性善性惡問題之衝突。我們既知人性是渾然的,無善無惡,所以我們制定憲法,應當將地方分權和中央集權,合而一之,上述的辦法,如能一一辦到,則是我國四萬萬五千萬人,有四萬萬五千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中央,成一個極健全的合力政府,大總統在職權內,發出的命令,人民當絕對服從,儼然專制國的皇帝,是為獨裁主義,大總統去留之權,操諸人民之手,國家興革事項,由人民議決,是為民主主義,如此則兩大潮流,即合而為一。
中山先生曾說:「政治裏頭有兩個力量,一個是自由的力量,一個是維持秩序的力量,好似物理學裏頭,有離心力和向心力一般。」又說:「兄弟所講的自由專制,這兩個力量是主張雙方平衡,不要各走極端,像物體的離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保持平衡一樣。」中山先生把物理學的原理,運用到政治上,是一種新發明。物理上離心力向心力,二者互相為用,故政治上,也是放任與干涉,二者互相為用。從前歐洲國家,對於工商業,行干涉主義,以致百業凋敝,斯密士起而著《原富》一書,力持放任主義,歐人行其說,驟致富強,無如放任太過,釀成資本家之專橫,社會上擾攘不安。於是馬克思起而持干涉主義,則又干涉太過,凡非發生資本制度之源者,亦干涉之,私人生活亦干涉之,社會更擾攘不安,我們連用中山先生兩力平衡之理,把土地、工廠、銀行和國際貿易,一律收歸國有,強制行之,此所謂專制也。私人生活,與夫勞心勞力之營業,一切放任,非有害於社會者,不加干涉,此所謂自由也。兩力平衡,自然安定。
黃老是放任主義,申韓是干涉主義,二者皆是醫國良藥,用之得當,立可起死回生,嬴秦苛虐,民不聊生,漢承其後,治之以黃老,劉璋暗弱,刑政廢弛,孔明承其後,治之以申韓,因病下藥,皆生了大效。我國今日,病情複雜,嬴秦之病,是害得有的,劉璋之病是害得有的,又兼之人心險詐,道德淪亡,應當黃老申韓孔孟,三者同時並進。以申韓之法,治貪官污吏,悍將驕兵,奸商貴族,以黃老之道,治老百姓,而正人心,厚風俗,孔孟之書,要不可少。果如此,則中國之病自霍然而癒。
(丙)關於國際方面:現在的五洲萬國,是我國春秋戰國的放大形,古之春秋戰國,是今之五洲萬國的縮影。我輩欲推測將來國際上如何演變,當先研究春秋戰國如何演變,要想解決現在國際的糾紛,當先研究春秋戰國之糾紛,是如何解決。
世界是以螺旋式進化的,禹會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成湯時三千國,周武王時一千八百國,春秋時二百四十國,戰國時七國,到秦始皇時,天下就一統了。歷時越久,國數越少,國之面積越大,這即是螺旋式進化。「豎的方面越深,橫的方面越寬」,豎的方面者,時間也,橫的方面者,空間也,照這樣趨勢看去,現在的五洲萬國,勢必混合為一而後止,所異者,古時是君主時代,嬴秦混合為一,是一個人做皇帝。將來五洲萬國,混合為一,是全球十八萬萬人做皇帝,而為大同之世界。
目下世界大戰,一般人很抱悲觀,殊不知:這正是世界大同之預兆。譬如,數個泥丸放在盤中,不相接觸,永久是個個獨立。我們取而擠之捏之,就成為一個大泥丸。戰國七雄,競爭劇烈,此擠之捏之也,跟著嬴秦之統一出現,今之五洲萬國,競爭劇烈,亦所謂擠之捏之也。我們看清此種趨勢,順而應之,才不至為螺旋進化中之犧牲品。
將來地球這個東西,一定是收歸全人類公有的,一定是全球十八萬萬人,共同做皇帝的。我們順應此種趨勢,腳踏實地,一步一步的走去。土地一層,始而收歸一場一區公有,繼而收歸一縣一省公有,終而收歸全國公有。對於政治一層,所有創制,複決,選舉,罷免四權,始而行使於本場本區,繼而行使於本縣本省,終而行使於中央,公舉一個大總統。我國的憲政,即算完成。我們辦到這步,再看國際情形,如果世界各國,也走上我們這條路逕,我們即把全國土地,歸諸人類公有,十八萬萬人,公舉一個大總統,世界就大同了。世界趨勢顯然如此,彼希特勒也,墨索里尼也,日本軍閥也,不過曇花一現,終為螺旋進化中之犧牲品而已,猶江河之奔流人海,而欲以人力障塞之,無非多殺人畜,多毀田廬禾稼,而其奔流人海,則依然如故也。
我們把國際趨勢看清楚了,再檢查世界上產生的各種主義,何者與這種趨勢適合,何者不適合,並討論如下:
世界文化,分三大區,一印度,二西洋,三中國。印度地偏熱帶,西洋地偏寒帶,中國劃介屬溫帶,三方氣候不同,民族性不同,因而產出之主義亦遂不同。溫帶折衷寒熱二帶之偏,故中國主義,能夠折衷西洋主義和印度主義之偏。
寒帶天然物少,人不刻苦,不能生活,故時時思征服自然,因而產出侵略主義;熱帶天然物豐富,生活之需,不虞不足,故放任自然,因而產出不抵抗主義。請問:我國產出的是何種主義?要答覆這個問題,當先研究我國對於自然是何種態度?易曰:「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所謂天地之道,天地之宜,皆自然也。對於自然,不征服之而輔相之,不放任之而制裁之,因而產出之主義,由孔老以至孫中山先生,蓋一貫的抵抗而不侵略也。此由中國古人,生居溫帶,仰觀俯察,創出學說,適應環境,不知不覺,遂有以折衷西洋印度之偏。其他民族,亦有生居溫帶者,而不能發生同樣之主義,則由其人缺乏仰觀俯察的研究性,而以他人之主義為主義也。
中山先生之民族主義,是抵抗而不侵略,盡人皆知,老子言無為,孔子言仁義,當然不侵略,而兩家之書,皆屢屢言兵。老子曰:「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孔子曰「我戰則克」,所謂克也,勝也,皆抵抗之謂也。
戰國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楊之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此抵抗之說也。又曰:「力之所賤,侵物為賤。」此不侵略之說也。墨子非攻,當然不侵略,同時墨子善守,公輸九攻之,墨子九御之,公輸之攻已窮,墨子之守有餘,則又富於抵抗力。二人的主張都是抵抗而不侵略,不過宣傳主義時,楊子為我,偏重在抵抗,墨子兼愛,偏重在不侵略罷了。戰國紛亂情形與現在絕似,其時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一般學者研究,覺得捨了楊朱主張別無辦法,所以「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我們處在現在這個時局,也覺得捨了楊墨主張,別無辦法。
孟子曰:「善戰者服上刑。」而孔子則曰「我戰則克」,正是所謂善戰者,這兩說豈不衝突嗎?只要知道中國主義是抵抗而不侵略,自然就不衝突了。孔子常說:「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他說「我戰則克」,是就抵抗方面言之。孟子把那些「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的人,痛恨到極點,他說「善戰者服上刑」,是就侵略方面言之。拿現在的話來說,孟子曰「善戰者服上刑」,等於說:「日本軍閥,一律該槍斃。」孔子曰「我戰則克」,等於說:「抗戰必勝。」
中國崇奉儒教,儒教創始者為孔子,發揮光大之者為朱子,孔子學術,本與管仲不同,因其能尊周攘夷,遂稱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又稱之曰「民到於今受其賜」,推崇備至,何也?為其能抵抗也。南宋有金人之禍,隆興元年,朱子初見孝宗,即言,「金人興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當立即斷絕和議」,這些地方,都是儒教精神所在。
中國主義是一貫的抵抗而不侵略,養成一種民族性,所以中國人任便發出的議論,無在不合乎此種主義。例如:秦皇漢武開邊,歷史家群焉非之,為其侵略也;漢棄珠崖,論者無不稱其合王道,為其不侵略也;秦檜義和,成為千古罪人,為其不抵抗也;岳飛受萬人崇拜,為其能抵抗也。唐人詩云:「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葡萄入漢家。」直不啻為墨索里尼之遠征阿比西尼寫照;又云:「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猶未已。」更不啻為希特勒之侵奪四鄰寫照;又云:「惡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儼然是痛罵日本少壯軍人。此皆我國文人痛恨侵略之表現,及至受人侵略,則又變而力主用武,南宋有金人之禍,陸放翁遊諸葛武侯讀書台詩云:「出師一表千載無,遠比管樂蓋有餘,世上俗儒寧辦此,高堂當日讀何書。」是直斥南宋諸儒,只講理學,不謀恢復。臨死示兒云:「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中國詩人這類作品很多,我們要想考察民族性,要從哲學家,教育家的學說和文人學士的作品上,才考察得出來,至於政治舞台的人,時或發生變例,秦皇漢武之侵略,秦檜之不抵抗,皆變例也。
西洋人性剛,印度人性柔,中國古人將剛柔二字,處置得恰好,《易經》一書以內剛外柔為美德,泰卦內陽而外陰,明夷內文明而外柔順,謙卦山在地下,既濟水在火上,無一非內剛外柔之表現。孔老為中國兩大教主,老子被褐懷玉,孔子衣錦尚綱,旨深合易旨。老子和光同塵,而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孔子恂恂如也,而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此皆外柔內剛之精神也。我國受此種教育數千年,養成一種民族性,故中國人態度溫和,謙讓有禮,此外柔之表現也。一旦義之所在,奮不顧身,此內剛之表現也。惟其外柔也,故「九、一八」以來節節退讓,若無抵抗能力,惟其內剛也,故蘆溝橋事變而後,全國抗戰,再接再厲,為世界各國所震驚。我國民族性,既已如此,所以五胡也,遼金也,蒙古也,滿清也,雖肆其暴力,侵入我國,終而無一不被驅出,故我國對日抗戰,其必勝蓋決然無疑者。
西人倡天演競爭之說,知有己不知有人,蓋純乎利己主義也。印度教徒,捨己救世,知有人不知有己,蓋純乎利人主義也。中國主義則不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蓋人己兩利也。印度學者,開口即說恆河沙數世界,其目光未免太大,看出世界以外去了,而其國因以滅亡。西洋人又患目光太小,講個人主義者,看不見國家和社會,講國家主義者,看不見個人和社會,講社會主義者,又看不見個人和國家,於是乎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成為互不相容之三個物體,因而生出種種糾紛。中國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成為一個渾然之物體。六合之外,存而不論,這種主義,拾拾救西洋和印度之弊。
印度實行其主義,而至於亡國,西洋實行其主義,發生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事實之昭著,既已如此,而今只有返而求之中國主義,中國主義者,大同主義也。我們應將這種主義,在國際上盡力宣傳,使世界各國一齊走入中國主義,才可以樹大同之基礎,而謀永久之和平。
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純是「武力戰爭」,而我國則發明有一種最高等戰術,曰「心理戰爭」。三國時,馬謖曰:「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這是「心理戰爭」學說之起點,而其原理,則自戰國時已發明了。《孟子》一書,純是講「心理戰爭」其言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如此之語,不一而足,皆心理戰爭之說也。曰:「可使製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以秦楚之甲堅兵利,而日制梃可撻,豈非怪話?而孟子深信不疑,決然言之,果也,孟子死後,不及百年,陳涉吳廣,揭竿而起,立把強秦推倒,孟子的說法,居然實現,嬴秦之兵力,摧滅六國而有餘,陳涉等烏合之眾,振臂一呼,而一統之江山,遂土崩瓦解,不敗於武力,而敗於心理,孟子有知,當亦掀髯大笑。
春秋時,兵爭不已,遂產生孫子的「兵戰哲學」,戰國七雄,運用孫子學說登峰造極,鬥力鬥智,二者俱窮,於是又產出孟子的「心戰哲學」惜乎,當時無人用之,現今的形勢,絕像戰國七雄時代,我們正該運用「心戰」之說,問:「如何運用?」曰:「只須把中國主義發揚出來就是了。」暴秦亡國條件,德意日三國是具備了的,全世界人民和他們本國的人民,同在水深火熱之中,中國主義一發揚出來,一定傾心悅服,就成了「心戰」妙用。
我國業已全面抗戰,應當於「武力戰爭」之外再發動一個「心理戰爭」,在國際上成立一個「中國主義研究會」,請世界學者悉心研究,就算新添了一支生力軍,敵人「攻城」,我們「攻心」,全世界傾心此種主義,是對於敵人取大包圍,敵人國內之人民,傾心此種主義,是為內部潰變。日本軍閥自然倒斃,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也自然倒斃。
凡是一種大戰爭,必有一定的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是西洋主義和西洋主義決勝負,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們應該把他變成中國主義和西洋主義決勝負。只要中國主義一戰勝,世界大同之基礎,就算確定了。十九世紀,上半世紀,是西洋主義盛行時代,下半世紀以後,是中國主義昌明時代,就進化趨勢觀之,蓋決然無疑者。
現在五洲萬國紛紛大亂,一般人都說,「非世界統一,不能太平」,戰國情形也是如此。戰國時梁襄王問孟子:「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於一」,即是說「要統一才能安定」,但統一之方式有二:一為「武力的統一」,一為「非武力的統一」,而孟子則主張「非武力的統一」。梁襄王問孟子:「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這就是「非武力的統一」。主張「武力統一」者,是用一個「殺」字來統一,說道:「你不服從我,我要殺死你。」人人怕死,不得不服從,故「殺」字能統一。主張「非武力的統一」者,是用一個「生」字來統一,說道:「你信從我的主張,你就有生路。」人人貪生,自然信從,故「生」字也能統一。人之天性,喜生而惡殺,主張「殺」字統一者,人人厭棄,主張「生」字統一者,人人歡迎,孟子學說,惜乎無人用之。後來嬴秦統一是用「殺」字統一的,然而不久即亡。今者德意日三國,正循著亡秦途逕走去,我們正好運用「生」字統一之學理,乘其弱點而摧陷之,兵戰心戰,同時並進,德意日三國不敗何待?
中西主義極端相反,西洋方面,達爾文之弱肉強食,馬克斯之階級鬥爭,尼采之超人主義,與夫近今的法西斯主義等等,都是建築在「殺」字上面,中國方面,孔子言仁,老子言慈,楊朱為我,墨翟兼愛等等,都是建築在「生」字上面。我們讀達爾文、尼采諸人之書,滿腔是殺機,讀孔孟老莊和宋明諸儒之書,滿腔是生趣,醫生用藥,相反才能相勝,方今西洋主義盛行,無處不是殺機,應當用中國主義救療之,以一個生字統一世界。
西人對社會,對國家,以「我」字為起點,即是以「身」字為起點,中國儒家講治國平天下,從正心誠意做起來,即是以「心」字為起點。雙方都注重把起點培養好,所以西人一見人閒居無事,即叫他從事運動,把身體培養好,中國儒者,見人閒居無事,即叫他讀書窮理,把心地培養好,西洋人著書做事注重「於身有益」四字,中國人著書做事注重「問心無愧」四字,達爾文講競爭,倡言「弱肉強食」,尼采講超人主義,倡言「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西人群起信從,為其「於身有益」也,中國絕無此等學說出現,為其「問心有愧」也。西人在物質上求愉快,中國則在精神上求愉快,西人以入劇場跳一場為樂,中國則以讀書為樂,為善為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為樂,故中國文化,洵足救西洋末流之弊。
孔門的學說,「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誠其意」,從身字追進一層,把「意」字尋出,以「誠意」為起點。猶之修房子,把地面浮泥除去,尋著石底,才從事建築,由是而修身,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造成的社會,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人我之間,無所謂衝突。西人學說以利己為主,以身字為起點,不尋石底逕從地面建築,造成的房子終歸倒塌。所以經濟上造成資本主義,種下社會革命之禍胎,國際上釀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西洋主義遂告破產。
孟子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孟子復生,亦不能否認,但孟子學說一達到生存點,即截然而止,其言曰:「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人民到了不飢不寒,即教以禮讓,推行王道。達爾文盛言「優勝劣敗」,超出生存點以上,成為無界域之競爭,其弊至於消滅他人之生存權,以供一己之欲壑。尼采學說繼之而起,幾不知公理為何物。德國威廉第二和希特勒,從而信之,墨索里尼和日本少壯軍人,又從而信之。此世界所以紛紛大亂也。
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由此知:中國主義有兩個原則:(一)人人爭生存,以不妨害他人的生存為限。(二)人人爭優勝,以不違背公理為限。我們把此種主義發揚出來,全世界恍然覺悟,知道捨了中國主義,別無出路,此即「攻心」之法也。
中國主義沉埋已久,應當聚全國學者盡量開掘之,整理之,去其不合現情者,擷其精華,成為系統,在國際上盡量宣傳。從前中山先生革命,一般人以為必大大的流血,只因主義完善,宣傳得力,遂不血刃而成功,此心理戰勝之先例也。
世界紛紛大亂者,病根有三:(甲)經濟方面,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互相衝突。(乙)政治方面,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互相衝突。(丙)國際方面,掠奪者和被掠奪者,互相衝突。我們一面抗戰,一面制定憲法。憲法內容:(甲)經濟方面,國中的土地、工廠、銀行和國際貿易四者,一律收歸國有,其他經濟上之組織,悉仍其舊,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融合為一。(乙)政治方面,四萬萬五千萬人,直接行使四權,四萬萬五千萬根力線,直達中央,成一個極強健的合力政府,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融合為一。(丙)國際貿易,收歸國家經營,入口出口兩相平衡,入超則為外國掠奪我國,出超則為我國掠奪外國,今定為出入平衡,無掠奪者,亦無被掠奪者,國與國即相安無事。憲法製成,一面實行,一面昭示萬國,世界人士,正尋不著出路,一旦見中國主義之完善,一定跟著走來,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軍閥,三個惡魔不打自倒,這即是心理之戰勝。
孫中山先生,分出軍政、訓政、憲政三個時期。現在國難嚴重,三者當同時並進,對日全面抗戰,是為軍政。在抗戰期中,制定憲法,從一村一場實行起走,是為憲政。村議員,場議員,負訓練人民之責,是為訓政。一村一場辦好了,擴大為區,再擴大為縣,為省,為國,迨及擴大為國,憲政即算完成,將來如能擴大於全世界,就算大同了。
國際戰爭有三種:(一)帝國主義和帝國主義戰爭,(二)帝國主義和弱小民族戰爭,(三)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戰爭。上次大戰屬於第一種,這次大戰屬於第一種和第二種。另外還有第三種,隱藏著躍躍欲動。若不將這三種問題同時解決,恐怕此次大戰終了後,跟著又要發生第三次大戰。威爾遜於上次大戰之末,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就是預防第二種戰爭,可惜未能實現。巴黎和會,特訂一個「勞工規約」,列入和約之第十三章,就是預防第三種戰爭,可惜不徹底。
世界上不平等之事有三,列強對弱小民族不平等,資本家對勞工不平等,軍閥對平民不平等。孫中山先生曾說:「我們今日,要用此四萬萬人的力量,為世界上的人打不平。」我們本三民主義,制出一部憲法,國與國立於平等地位,而本國的人民,在經濟上,在政治上,立足點也平等,這三種不平等之事,就算打平了。我們把這部憲法宣佈出來,即成了我國的「抗戰宣言」,也即是預定的「戰後和約」。倘若世界各國也走上這條路,國際上三種戰爭之禍根,即徹底拔除。
有了春秋那種形勢,管仲「九合諸侯」的政策,應運而生,有了戰國那種形勢,蘇秦「聯合六國」的政策,又應運而生。此二者皆「合力主義」也。管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幟,把全國之力線,集中「尊周」之一點,然後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齊桓公遂獨霸中原。後來晉文稱霸,亦沿襲其策,連孔子修春秋,也秉承「尊周攘夷」之主旨。他這個政策,直貫穿了春秋全部。
到了戰國情形變了,周天子紙老虎已揭破,「尊周」二字說不上,楚在春秋為夷狄之國,此時更不能說「攘夷」的話,於是蘇秦引錐刺股,揣摹期年,從學理上研究出「合縱」之策,齊楚燕趙韓魏六國,發出六根力線,取縱的方向,向強秦攻打,此種政策,一經告成,秦人不敢出關者十五年。《戰國策》曰:「當此之時,天下之人,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決於蘇秦之策。」又曰:「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戰國時百家爭鳴,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蘇秦的政策,能夠風靡一世,豈是莫得真理嗎?無奈他莫得事業心,當了縱約長,可以驕傲父母妻嫂,就志得意滿,不復努力,以致未克成功。有了蘇秦之「合縱」,才生出張儀之「連橫」,連橫成功,而六國遂滅。可以說:蘇秦的政策,貫穿一部《戰國策》。蘇秦的事,可分兩部分看,自引錐刺股,至當縱約長,是學理上之成功,當縱約長以後,是實行上之失敗。司馬光修《資治通鑑》,也說蘇秦的政策,是很好的,深惜六國之不能實行。三國時,魯肅和孔明主張孫劉聯合,原是抄寫蘇秦的古本,曹操是千古奸雄,聽說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行聯合了,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嚇落了,這個政策之厲害,可想而知。
現在五洲萬國,是春秋戰國的放大形,故威爾遜的「國際聯盟」也就應運而生。他是老教授出身,也是學理上成功,實行上失敗,他的十四條原則,一宣佈出來備受世界歡迎,絕像蘇秦之受歡迎一般。無奈他在巴黎和會欠了外交手腕,成立的國際聯盟,反成了分賊的團體。其最大原因,則由於美國之立場根本與弱小民族相反,威爾遜「民族自決」之主張,不能實現,理固然也。我們熟察國際形勢,仍非走管仲、蘇秦和威爾遜這條路線不可,應由我國出來發起「新的國際聯盟」,以弱小民族為主體,進而與強國聯合,把威爾遜的原則修正之,擴大之,喊出「人類平等」的口號,以替代「民族自決」四字,這樣一來,決定成功。何也?我國立場與弱小民族相同故也?有孔老以來絕好的主義,有漢棄珠崖這類絕好的事實,為世界各國所深信故也。
世界紛爭之際,必有一個重心才能穩定,這個重心輪到我國來了。我們於武力戰爭之外,應當(一)在國際上成立一個「中國主義研究會」,為宣傳機關。(二)發起「新的國際聯盟」,為中國主義實行機關。喊出「人類平等」的口號,把世界上被壓迫的民族和被壓迫的勞工與平民,一齊喚醒起來,與我們站立在一條戰線上,如此,則我國就為世界重心了。孟子謂:「制梃可撻秦楚」,蓋純乎「心理戰爭」也,我國今日則「武力戰爭」與「心理戰爭」同時並進,無異於以武力推行中國主義,則戰勝敵人也決然無疑,救世界人類於水火也,亦決然無疑。
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伐狄,伐山戎,是用武力解決,召陵之役,是用政治解決。我們把「新的國際聯盟」組織好,德意日三國,如能信從我們的王道主義,則用政治解決。否則師法蘇秦故智,率全人類向之攻打,暴秦亡國條件,德意日三國是具備了的,不敗何待?
世界禍機四伏,念之不寒而怵,上次大戰一告結束,而戰勝國之勞工,反暴動起來。法國首相剋利滿梭,綽號「母老虎」,是歐戰中最出力之人,巴黎和會充當主席,為法國增光不少,反遭國人行刺,幾乎把七十八歲的老命送掉。意大利戰勝歸國之將士,帶起徽章橫行都市,專制魔王墨索里尼,乘機出現。美國人民要暴動,威爾遜調兵彈壓,方才平息。英國的礦工和鐵路工人,船上水手,結成三角同盟,布起陣勢,預備隨時可同政府決戰,害得英國首相魯意喬治,駕著飛機,今日回倫敦彈壓,明日赴巴黎開會,一夕數驚,疲於奔命。其原因,則由於大戰到了第三年,一般勞工都覺悟起來,一方面在戰場上兵戎相見,一方面舉出代表在中立國交換意見,主張言和,及到戰事終了,勞工覺得白白的犧牲,所以處處發生暴動。巴黎和會正在開會,而各國的勞工也舉代表,在瑞士國之熊城開會。巴黎和會見此情形,才訂一個「勞工規約」列入和約,與自己國中之勞土言和。上次大戰情形如此,此次大戰可想而知,上次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巴黎和會,列強食言,弱小民族之心理,則又不言可知。此種禍根,若不徹底拔除,戰爭是永無終止的。要拔除此禍根,捨了中國主義,別無他法,除了中國出來肩此責任,也別無他人。
世界是一天一天進化的,是日向大同方面趨去的,其所以進化遲滯,大同久未出現者,可用比喻說明之:凡鐵條皆有磁氣,只因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故磁力發不出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面引導一下,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現在全世界分子凌亂極矣,我們用中國主張引導一下,分子立即排順,就可加強進化之速度,而大同可早日出現。
地球為萬寶之庫,我們需要財貨,向之劫取,他是絕不抵抗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乃是一夥劫賊在主人門外,你剝我的衣服,我搶你的器械,互相廝殺,並不入主人門內一步,地球有知,當亦大笑不止。請問是誰之罪?曰:罪在充當群盜謀主之達爾文和尼采。
凡事以「平」為本,孫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純是建築在一個「平」字上面,這個「平」字,是從《大學》上治國平天下那個「平」字生出來的。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是向人類爭平等,一到「平」字,即截然而止,轉其目標,向地球劫取寶物,所以民生主義,言開墾,言種植,與夫水力發電等等,純是開發地球生產力,故《三民主義》一書,極合現在國際的趨勢,可說是中國主義之實行計劃,也即是大同世界之指南針。
「新的國際聯盟」者,大同世界之過度機關也。世界紛紛擾擾,是由地球生產力,機器生產力和人類之腦力體力不相調協生出來的。我們組織「新的國際聯盟」,把這四種力線一一排順,歷若干年調整完畢,然後破除國界,把土地和機器一併收歸全人類公有,技師出腦力,工人出體力,把地球蘊藏的寶物取出來,全人類平分,像這樣辦去,即是懸出地球為目的物,合全人類之力向之進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人與人戰爭之禍,永遠消除,孔子和孫中山先生所持之大同主義,於是完成。
以上經濟,政治,國際三者,俱以合力主義為本。此外我還寫了兩本書:(一)《考試制之商榷》,(二)《中國學術之趨勢》。其大意如下:
我以為國家立法,須把力線考察清楚,把離心力、向心力,配置平衡。我國從前考試時代,士子讀書與否,聽其自由,這是一種離心力,考試及格有種種榮譽和利益,足以動人歆羨,又具有向心力,兩力平衡,故其時,國家並未規定學課,讀書之子也不須有人監督,他自己會「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用功。這就像地球繞日,離心向心,二力平衡,不須外力推動,自能迴旋不已。今則校中學課,嚴密規定,又派教職員嚴密監視,而學子之用功未見勝過科舉時代,且流弊百出,這就是離心力、向心力,配置不平之故。今之一切制度大都是二力配置不平,故規章愈密,監察愈嚴,而流弊反越多,言之慨然。
照現行學制之規定,欲取得畢業資格者,必須捐棄百事,每日在講堂上坐若干時,歷若干年,始取得畢業文憑而去,於是貧家子弟,在所擯棄,富家子弟,因障故而不能每日人校者,亦在所擯棄,迨至家貧者積有學費,家富者障故已去,而年齡已過,亦在所擯棄。國家施行此種制度,四十年矣,冥冥中不知損失若干人才,我主張把現行學制打破,設一個考試制,把考試標準明白規定,等於懸出一個箭垛,使人向之而射一樣,每屆小學、中學及大學,舉行畢業考試時,在校生,私塾生,自修生,一體與試,不問學年,不問年齡,只問程度,嚴格考試,只要及格,即給予畢業文憑。並於各地適中場所,設置公共圖書標本室,理化試驗室,延聘導師常住其中,俾自修生,有所請問。如此辦去,則貧民子弟,工商界學徒,各機關小職員和年長失學之人,只要自家肯用功,都有取得大學畢業之希望,半工作,半自修,而各人之能力,可盡量發展,國家文化,可日益進步。中山先生講「民權主義」,曾說:「各人聰明才力,有天賦之不同,如把他們壓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沒有進步,人類便要退化。」現在學校內把天才生、劣等生混而為一,同樣授課,同時畢業,壓為平頭的平等,這就是違反中山先生誡條,促使國家退化。因此我主張:現行學制,應徹底改革,統以考試制匯其歸,曾寫了一本《考試制之商榷》。我寫此文有一段趣事,是被木棒痛打一頓,才寫出來的,不妨把原委寫出來,用博一粲。
我從民國五年起,即當四川省視學(現改名省督學),當局每次召集教育會議,我即把我的主張提為議案,俱未通過。民國十二年,我上一呈文臚陳理由十六項,自請在原籍富順縣試辦,經省長公署核准舉行。十三年,我呈請省署通令全省試辦,各縣遂次第舉行。十四年年假時,敘州聯立中校學生畢業,我往主試,考了幾場,一夜,學生多人手持木棒啞鈴,把我拖出寢室,痛打一頓,其時全場靜靜悄悄,學生寂無一語,我也默不一語,惟聞乒乒乓乓之聲,學生臨去罵道:「你這狗東西,還主不主張嚴格考試?」我睡在地下想道:「只要打不死,又來!」隨即請宜賓知事來驗傷,傷單粘卷,木棒啞鈴存案備查。次晨,我電呈上峰,末云:「自經此次風潮,愈見考試之必要。視學身受重傷,死生莫卜,如或不起,尚望厲行考試,挽此頹風,生平主張倘獲見諸實行,身在九泉亦當引為大幸(傷單及原電載《四川教育公報》第一卷第一期)。」我稍癒,即裹傷上堂,勒令學生一律就試,不許一人藉故不到,場規更加嚴厲,試單將首要學生送交宜賓知事訊辦,詳情備載《四川教育公報》,茲不具述。事後,我自咎欠了宣傳,特寫一文《考試制之商榷》,呈由四川教育廳,印作單行本,發交各縣研究。
民國十四年,川省頒布《各級學校學生畢業考試暫行條例》。規定小學會考,於年暑假舉行,不分學校與私塾,一體與試,中學修業年滿,委員到校主試。其計劃是先開放小學,故先舉行小學會考,俟小學有了成效,再開放中學。二十三年,中央頒行中學會考制,取消小學會考制,成都、華陽……理番、松潘等六十一縣教育局長,以「會考制度,行已數年,成效顯著」等語,聯名協請保留此項制度,教育廳據情轉呈教育部,奉指令「姑準試行一年」。二十四年四川省政府諮請教育部,謂:「川省小學會考,有悠久之歷史,著有成效。」臚陳理由五項,請予保留,復文「姑準再辦一年」,二十五年全川各縣,遂一律停止小學會考。
我主張的考試制,有兩種意義:(一)學校內部的學課,太不認真,用考試制以糾正之。(二)現行的學制,太把人拘束緊了,用考試制以解放之。現行的會考制,只有前一種意義,後一種則無之,二十五年九月,我將所著《考試制之商榷》,重行印出,並將我請在富順縣試辦的呈文,請通令各縣試辦的呈文,省公署先後令文,成華等六十一縣教育局長的呈文暨教育廳、省政府和教育部往來公文,附載於後,成為一本,交成渝書店發售,借供教育界人士討論。
現在既歷行會考制,我希望政府頒布一條法令:「舉行會考時,私塾生和自修生,一律與考,不問年齡,只問程度。」只要有此種法令出現,現行學制就算徹底改革了。
我寫那篇《考試制之商榷》,注重在提倡私塾和自修。現在許多有學問的人,想當校長教員而不可得,遂有百計營謀者,同時有許多學生,求入學校而不可得,每次招考,異常擁擠,錄取者少,擯棄者多,並且招考時,關說之信函,紛來沓至,校長深以為苦。學校是造就人才之地,鬧得來讀書須鑽營,教書須鑽營,不得謂非立法之不善也。從前地方官,對書院山長用聘,待之以師禮,京朝大官回籍者,往往樂就斯席,為地方造人才,蓋師位甚尊故也。今則地方官對校長用令,校長對之用呈,學校變成官廳,教員儼成僱傭,師道凌夷,一至於此,尚望國家特許私塾之成立,與正式學校並行不悖,此亦培養士氣之法也。東主聘我否,我設館有人來學否,一以我之品行學問為準,而風俗可日趨醇厚。
現在全面抗戰,秀傑之士,或赴前方軍營,或在後方工作,同時添設許多臨時機關,將來戰事終了,機關裁撤,此項人才,消歸何處?上次歐戰終了,意大利戰勝歸來之將士,戴著徽章,莫得麵包吃,處處暴動,墨索里尼,乘機組織棒喝團,因之窮得政權,此可為前車之鑑。此時我們早把學校開放,允許私塾之成立,則戰勝歸來之軍官軍佐和裁撤之人員,政府如不能全行安插,富厚之家,慕其聲望,自必厚具惰脯,延請訓課子弟,抑或自行設館授徒,此亦代國家消納人才之一法。蘇東坡有篇《論任俠》的文字,可為我們這種主張之註腳。一面可消除隱患,一面可以培植人才,而款則無須國家添籌,我們何苦而不為?
至於我寫的《中國學術之趨勢》,大旨言:我國學術最發達有兩個時期,第一是周秦諸子,第二是趙宋諸儒,這兩個時期的學術,都有創造性,漢魏以至五代,是承襲周秦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襲趙宋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襲漢宋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創造性。
從周秦至今,可劃為三個時期:周秦諸子,為中國學術獨立發達時期;趙宋諸儒,為中國學術和印度學術融合時期。現在已經入第三時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鄰,中國、印度、西洋,三方面學術,相推相盪,依天然的趨勢看去,此三者又該融合為一,是為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時期。進化是有軌道可尋的,知道從前中印兩方學術融合,出以某種方式,即知將來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當出以某種方式。我們用鳥瞰法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學術上之大趨勢看出來。
周秦諸子中當推老子為代表,孔子不足以代表。一部《道德經》,包含世間法和出世間法兩部分,他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是世間法,孔墨申韓孫吳諸人是走的這條路。他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是出世間法,莊列關尹諸人是走的這條路。他是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我們提出老子,就可貫通周秦諸子全部學說。
趙宋諸儒中,當推程明道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明道把中國學術和印度學術融合為一,成為所謂宋學,明道死後才分出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故提出明道,就可貫通全部宋學。明道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走人老子途逕。近人章太炎曰:「大程遠於釋氏,而偏邇於老聃。」故中國學術徹始徹終,可以老子貫通之。
世人以佛老並稱,則老子學說,又可貫通印度學術。嚴又陵批老子,於第十章曰:「黃老之道,民主之國之所用也。」於三十七章曰:「此旨與盧梭正同。」於四十六章曰:「純是民主主義,讀法儒孟德斯鳩法意一書,有以徵吾言之不妄也。」足知老子學說又可貫通西洋學術,我不是說我國有了老子,就可不去學西洋學問,我是說:「西洋學問與老子相通,我們可以盡量去學。」
我們從周秦諸子中,把老子提出來,就可把中西印三方面學術溝通為一,有人說:「著《道德經》的老子是戰國時人。」不是春秋時人,我不管他生在春秋時,生在戰國時,我只是說:「一部《道德經》可以貫通中西印三方學術。知其可以貫通,才可把世界學說融合為一。」
我們主張把力學規律應用到人事上來,而老子則早已用之,他書中屢以水為喻,水之為物,即是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的。牛頓所說:「萬有引力」的現象,老子早已見之,其言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貞而貴高將恐蹶。」裂發歇竭滅蹶六字,俱是「萬有引力」那個「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離心力那個「離」字的代名詞,老子看見此等現象,不知其為何物,因以「一」字代之,古代算術凡過未知數,皆以「一」字代之,老子言道亦然。其所謂「一」,即牛頓所謂「引力」也。
自然界以同一原則,生人生物,牛頓尋出這個原則,用之物理上,老子尋出這個原則,用之人事上。西人談力學,談電學.必正負二者對舉,老子言道,常用有無,高下,陰陽,靜躁,貴賤,剛柔等字,也是把相反之二者對舉。牛頓之後,有愛因斯坦,老子之後,有莊子。莊子的學說含有相對論原理,如「泰山為小,秋毫為大,彭祖為夭,殤子為壽」一類話,都是就空間上,時間上,相對而言之。我們會通觀之,即可把人事與物理,溝通為一。
牛頓發明萬有引力,定出公例,紛繁之物理,厘然就緒,而科學遂大進步。牛頓的原理,老子早已發明,惜乎沉埋已久,我們把他掘發出來,製成公例,紛繁之人事,一定厘然就緒,而文明必大進步。
從前印度學說傳人我國,我國盡量採用,修正之,發揮之,所有華嚴宗、天台宗、淨士宗等,一一中國化,非複印度之舊,故深得一般人歡迎,就中最盛者惟禪宗,而此宗在印度幾等於無。我們此後採用西洋學說,仍用採用印度學說方法,使達爾文、斯密士和馬克思諸人,一一中國化,如用藥之有炮炙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單留有益這一部分。達爾文講進化不錯,錯在倡言弱肉強食,斯密士發達個性不錯,錯在發達個性而妨害社會,馬克思講社會主義也不錯,錯在看見社會,忘卻個人,我們去其害存其利就是了。
孔門學說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從前印度明心見性之說,傳人中國,與固有學說,發生衝突,宋儒就用孔門的誠意正心,與之溝通為一。現在西洋的個人主義,國家主義和社會主義,傳人中國,又與固有學說,發生衝突,我們應該用孔門的修齊治平,與之溝通為一,始而溝通,終而融合,如此則學說不至分歧,而人事之紛爭可免。融合之後,再分頭研究,如一株樹然,知道枝葉花果,同在一樹上,即無所謂衝突了。
宇宙事物原是孽生不已的,由最初之一個,孽生無數個,越孽生越紛繁,自其相同之點觀之,無在其不同;自其相異之點觀之,無在其不異。古今講學的人,儘管分門別戶,互相排斥,其實越講越相合,即如宋儒排斥佛學,他們的學說中,含有禪理,任何人都不能否認,孟子排斥告子,王陽明是孟子信徒,他說,「無善無噁心之體」,其語又絕類告子,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因為宇宙真理,同出一源,只要能夠深求,就會同歸於一,猶如山中草草木木一般。從他相異之點看去,草與木不同,同是一木,發生出來的千花萬葉,用顯微鏡看去,無一朵相同之花,無一片相同之葉,可說是不同之極了。我們倘能會觀其通,從他相同之點看去,則花花相同,葉葉相同,花與葉相同,此木與彼木相同,再精而察之,草木禽獸,泥土沙石,由分子,而原子,而電子,也就無所謂不同了。世間的學說,由同而異,由異而同,等於同出一源之水,可分為數支,來源不同之水,可彙為一流,千派萬別,無不同歸於海。
中國人研究學問,往往能見其全體,而不能見其細微,古時聖賢一開口即是天地萬物,總括全體而言,好像遠遠望見一山,於山之全體,是看見了的,只是山上草草木木的真相,就說得依稀恍惚了。西人分科研究,把山上之一草一木,看得非常清楚,至於山之全體,卻不十分瞭然,中國重在綜合,西洋重在分析,二者融合為一,就可得真理之全了。
現在世界上紛紛擾擾,衝突不已,我們窮源競委的考察,實由於互相反對的學說生出來的。性善說與性惡說是互相反對的,個人主義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經濟學,是互相反對的,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是互相反對的。凡此種種互相反對之學說,流行於同一社會之中,從未折衷一是,思想上既不一致,行為上當然不能一致,衝突之事就在所不免了。真理只有一個,猶如火山一般,東西南北看去形狀不同,遊山者各見山之一部分,所說山之形狀就各不相同。我們研究事理,如果尋出本源,任是互相反對之說,俱可折衷為一。我們可定一原則曰:「凡有互相反對之二說,爭辯了數十年,數百年,仍對時不下,此二說一定是各得真理之半,一定可合而為一。」如性善說與性惡說,又如唯心論與唯物論等等皆是也。
有人說:「人的意志為物質所支配。」又有人說:「物質為人的意志所支配。」這兩說是各得真理之一半。譬如:我們租佃了一座房子,遷移進去,某處做臥房,某處做廚房,某處做會客室,器具如何陳設,字畫如何懸掛,一一審度屋宇之形式而為之,我們的思想。受了屋宇之支配,即是意志受了物質之支配,但是我們如果嫌屋宇不好,也可把他另行改造,屋宇就受我們之支配,即是物質受意志之支配。歐洲機器發明而後,工業大興,人民的生活情形,隨之而變,固然是物質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機器是人類發明的,發明家費盡腦力,機器才能出現,工業才能發達,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質。這類說法,與「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是一樣的。單看一面,未常說不去,但必須兩面合攏來,理論方才圓滿。有了物理數學等科,才能產出牛頓,有了牛頓,物理數學等科,又生大變化。有了咸同的時局,才造出曾左諸人,有了曾左諸人,又造出一個時局。猶如雞生蛋,蛋生雞一般,表面看去,是輾轉相生,其實是前進不已的,後之蛋非前之蛋,後之雞非前之雞,物質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質,英雄造時勢,時勢又造英雄,而世界就日益進化了。倘於進化歷程中,割取半截以立論,任他引出若干證據,終是一偏之見。我們細加考察,即知雞之外無蛋,蛋之外無雞,心之外無物,物之外無心,雞與蛋可說是一個東西,心與物也是一個東西,唯心論,唯物論,原可合而為一。
《偽古文尚書》上:《說命》一篇,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孫中山先生則曰「知難行易」,一般人都說兩說是衝突的,其實並不衝突,兩說可相輔而行。傅說的意思是說:「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你很快實行好了。」孫中山先生的意思,是說:「知是很難的,行是很容易的,你很快實行好了。」二者俱是勉人實行,有何衝突?難易二字,本是形容詞,傅說和孫中山先生,站在各人的立場上,因聽話者的情況各有不同,故用這種形容詞,加強其語氣,而歸根於叫人實行。我們明白了傅說和孫中山先生立言的本旨,即知兩說可相輔而行。
就實質言之,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例如:發明輪船火車,何等艱難,發明之後,叫技師依樣製造,那就很容易了,是謂知難行易。學制輪船火車的人,在講堂上聽技師講說製造方法,心中很瞭然,到工場實地去做,那就很難了,是謂知易行難。
傅說說,知易行難。孫中山先生說,知難行易。這兩個知字的意義迥乎不同,傅說的「知」字,是指「聽話了解」而言,孫中山先生的「知」字,是指「發明新理」而言。《孫文學說》中,所舉飲食,作文,用錢等一事,和修理水管一事,都是屬於發明方面的事。孫中山先生是革命界先知先覺,他訓誡黨員,儼然是發明家對技師說話。意若曰:「艱難的工作,我已經做了,你們當技師的依樣製造是很容易的。」故曰:「知難行易。」傅說身居師保,他訓誡武丁,儼然是技師對學徒說話,我們取《尚書》本文讀之,即知傅說對武丁說了許多話,武丁說道:「你的話很好,我很了解。」傅說因警告之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即是說:「講堂上了解不算事,要工場中做得出來才算事。」傅說和孫中山先生,都是按照聽話者之情況而立言,無非趨重實行而已。
發明家把輪船火車發明了,叫技師依樣去做,技師做成之後,又招些學生來學,這原是一貫之事,孫中山先生說的是前半截,傅說說的是後半截,所以說兩說並不衝突。
我們可以定出一個原則:「凡事與天性習慣違反者,知易行難,與天性習慣不違反者,知難行易。」例如,我們對畫師說,我家有一小孩,形狀如何如何。叫他畫,他畫來總不肖,把小孩牽來與他看,他一畫就神肖,是謂知難行易。因畫師以畫為業,與他的習慣並不違反也,畫師把小孩畫在黑板上,叫素未習畫之人臨摹。看得明明白白,而畫來總不肖,又成了知易難行。因其人素未習畫,與習慣違反故也。革命志士,犧牲生命,在所不惜,所苦者,不知採用何種方法,始能成功,是謂知難行易。普通人,你對他講殺身成仁的道理,他也認為是很好的事,對他講進行的方法,他也很了解,但叫他去實行,他就不肯幹,是謂知易行難。何也?殺身成仁之事,與志士之天性不違反,與普通人之天性則違反也。
據上面的研究,傅說的說法和孫中山先生的說法,原是各明一義。我們當返躬自問,如果自己是技師,是革命志士,就誦孫中山先生之語以自警;如果是學徒,是普通人,就誦傅說之語以自警。
再者,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說「即知即行」,孫中山先生則主張「知行分工」,說:「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這兩說表面是衝突的,其實也是並行不悖。以作戰言之,主帥把作戰計劃決定了,立即發布命令,指揮將士進攻,是為「即知即行」。主帥不必親臨戰場,是為「知者不必自行」。戰場上的將士,未必了解主帥的計劃,是為「行者不必自知」。這也是一貫的事。王陽明說「知行合一」,是就主帥本身言之。孫中山先生說「知行分工」,是就指揮將士言之,如果本身都要分工,那麼,孫中山先生著了一部《三民主義》和《孫文學說》,就可閉門高臥了。而他十次失敗,十次起事,可知他本身是實行「知行合一」的,不過訓誡黨員的時候,是主帥對將士說話,才有「知行分工」的說法,全軍之中,只有主帥一人,才能這樣說。其他將士奉命作戰,「即知即行」。如果也說:「知行分工,知者不必自行。」那就誤事不小了。我們這樣的研究,即知王陽明的說法和孫中山先生的說法,原是各明一義,我們在某種情況之下,適用某種說法即是了。
一部《孫文學說》,全為黨員怠於工作而作。所有「知難行易」和「知行分工之說」,都是按照當日情事,為黨員痛下砭針,有了這種病,才下這種藥,至於傳說和王陽明所說的,其病情又自不同,我們識得立言本旨,才不至自誤誤人,凡讀古人書,俱當如是。
我們又可定一原則曰:「關於人事上之處理,凡有互相反對之二說,一定是一主性善說,一主性惡說。」孟子主張仁義化民,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韓非主張法律繩人,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個人主義經濟學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社會主義經濟學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獨裁主義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民主主義,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達爾文之互競主義,是以性惡說為立足點,克魯泡特金之互助主義,是以性善說為立足點。因為人性之觀察不同,創出之學說遂不同。我們欲解除世界之糾紛,當先解除學說之糾紛,欲解除學說之糾紛,當先從研究人性人手。
人性本來是渾然的,無所謂善,無所謂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截半而以立論,曰性善,在當時是一種新奇學說,於學術界,遂獨樹一幟。但是遺下了半面。荀子出來把這半面提出來,曰性惡,也是一種新奇學說,於學術界,又特樹一幟,成為對峙之二派,此二派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何也?各得真理之一半也。孟子之性善說,已經偏了,王陽明致良知之說,則更偏,學術界通例,其說愈偏者愈新奇,愈受人歡迎,所以王陽明之說一倡出來,風行一世。荀子之性惡說,已經偏了,我的厚黑學則更偏,陽明向東偏,我向西偏,其偏之程度恰相等,所以厚黑學三字,遂洋溢乎四川。後來我著《心理與力學》,說「人性無善無惡」,陽明是年,也說:「無善無噁心之體。」譬之攻城,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入了城中,所見景物,彼此都是一樣,陽明講致良知,說得頭頭是道,我講厚黑學,也說得頭頭是道,其實皆一偏之見也。
我研究人性,由《厚黑學》而生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由此臆說,生出「合力主義」,本此主義,而談經濟,談政治,談國際,談考試,談學術趨勢,與其他種種,我的思想,始終是一貫。所謂厚黑學者,特思想之過程耳,理論甚為粗淺,而一般人乃注意及之,或稱許,或詆斥,嘖嘖眾口,其他作品,則不甚注意。白居易云:「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長恨歌以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我也有同樣的感慨,故把我思想之統系寫出,借釋眾人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