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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史/卷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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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列传 古史
古史卷五十四 虞卿鲁仲连列传
吕不韦列传 

“鲁仲连传”大部抄自《史记 鲁仲连邹阳列传》,有小改。

虞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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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𫏋担簦,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壁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秦昭王以范睢故,欲为之报仇,求魏相魏齐而杀之。魏齐亡走,赵依平原君。秦召平原君而使赵王杀齐,齐夜出见虞卿,虞卿解相印与齐。皆之,魏依信陵君,信陵君难之,齐怒,自刭死。虞卿困于大梁不得志,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且欲破赵军。’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赵豹为媾,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纳郑朱矣,卿以为奚如?’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郑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以媾。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赵郝,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王曰:‘请听子割矣。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哉?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以为韩、魏不救赵也,而王之军必孤,有以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求,其势必无赵矣!’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何如,毋与,孰吉?’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方公之私。’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父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女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女人厚也。”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故其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王曰:‘诺。’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眘勿予。’楼缓闻之,往见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缓,对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曰:“吾且因强而乘弱矣!”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故不如亟割为和以疑天下而尉秦之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强怒乘赵之弊,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慰秦之心哉,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仇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齐、秦之听王,不侍辞之毕也,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赵王曰:‘善。’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亡去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居倾之,而魏请为从,赵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平原君曰:‘愿卿之论从也。’虞卿入见王,王曰:‘魏请为从。’对曰:‘魏过。’王曰:‘寡人固未之许。’对曰:‘王过。’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终不可乎?’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窃以为从便。’王曰:‘善。’乃合魏为从。

苏子曰:游说之士皆历抵诸侯以左右以纲其利,独虞卿始终事赵,专持从说。其言前后可考,无翻覆之病。观其赴魏齐之急,捐相印弃万户侯而不顾,此固仪侠之士,非说客也哉!然太史公记虞卿与赵谋事,皆秦破长平后,而卿为魏齐弃相印,走大梁,则前此矣。意者魏齐死,卿自梁还,复相赵,而太史公失不言之耳。

鲁仲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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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仲连,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䇿,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于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仲连闻之,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衍许诺。

仲连见衍而无言。衍曰:‘吾视居此围城围中者,皆有求于平原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古容诵通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仲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仲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仲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因齐后至,则斮。”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仲连曰:‘呜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衍曰:‘然。’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涽王将之鲁,夷维子为执䇿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涽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陪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姬妃,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 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仲连仲,连辞让使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 千金为仲连寿。仲连笑曰:‘所谓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于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愿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仲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归而言仲连,欲爵之。仲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苏子曰:“战国游谈之士非从即衡,说行交合而宠禄附之,故士不厌诡诈,争走于利。鲁仲连辩过仪、秦,气凌髠、衍,而从横之利不入于口。因事放言、切中机会,排难解纷,如决溃堤,不终日而成功,逃避爵赏,脱屣而去。战国以来,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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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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