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民间文学集 (赖和的序)
献璋君在搜集民间文学的这事一经传出,就引起了不少争论,从事无用的非难,助长迷信的攻击,使得他忙于辩解;但是,现在台湾民间文学集居然付印,不日可以出版了。
这些被一部士君子们所摈斥的民间故事与歌谣,到了现在,还能够在民众的嘴里传诵著,这样生命力底继续挣扎,我们是不敢轻轻看过的;何则?因为每一篇或一首故事和歌谣,都能表现当时的民情,风俗,政治,制度;也都能表示著当时民众的真实底思想和感情,所以无论从民俗学,文学,甚至于语言学上看起来,都具有保存的价值。
吾台开辟以来,虽说仅是短短的三百多年,但是先人遗留给与我们的,与世界各国无异,同样有了好多的传说,故事,和歌谣;就中像鸭母王,林道干,郑国姓南北征的传说……由历史的底见地看来,尤为名贵。
民间文学的搜集和整理,在世界各国,早就有了许多民俗学者,与文学家从事过了其所收获的成果,也都是大有可观的;然而我们台湾,虽说是也有许多先人的遗产,但除却于报纸上,杂志上,时或看到片鳞片爪,可说是绝无闻见的。
从前,我虽然也曾抱过这么野心,想跑这荒芜的民间文学园地去当个拓荒者,无如业务上直不容我有这样工夫,直到现在,想来犹有馀憾。
这一次,幸而经献璋君不惜费了三四年的工夫搜集了约近一千首的歌谣,谜语;更动员了十多个文艺同好者,写成了廿多篇的故事和传说,这不能不说是极尽台湾民间文学的伟观了。
但是,搜集故事,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因为同样一篇故事,异其时地,则那故事的传诵,也随之不同,有的甚或同一地方,也有多少出入,例如:
“林大干兄妹”中有用一片叶子化舟而逃的传说,而在“林道干”那一篇就没有了。又如“十八携篮”中樵夫遇艳一段,也为本地所未闻。
“过年缘起”没沈地,说是土地公,灶君上天去保奏,本地倒说是佛祖去保奏的。
甚有同一故事,而异其主人公的。例如:一日平海山,在南部说是王得禄,而北部倒说是黄朝阳,还有新庄陈化成和王得禄也大同小异。
即如寿至公堂,在同一地方,也是人不一说。据守愚氏说:这已经是第五稿啦。
为了这篇故事,曾经拜听过十多个老者的讲述,但,不是仅知片断,便是互异其说。所以好容易搜集来的这些材料,也只得将传说比较普遍的记录下来,不敢以我们认为合理的,就是真的事迹。这进一部(编者按:应该是赖和的笔误,应作“步”。)的工作,只好留待有心人出为完成。
搜集故事之又一困难,就是一篇故事里头,间或涉及殷富大族的先人底行为,致碍于情实关系,不肯照实说出;这是对故事有点缺少理解的。因为先人的行为,原无损于人的德行,其实,故事要不是经过文字化,它同样是流传于民间的;且由老年人的口中出来,冲进少年人的耳朵里,其声响尤觉洪喨;若年代一久,或者穿凿其说,以讹传讹,生出怪谈,那更是故事本身的不幸。
故事的搜集,有如上述的那样困难,然而居然能够把这本民文集完成起来,这不能不称手同庆,更不能不感谢献璋君的苦心与努力。
一次,他寄给守愚氏的信里,曾经有这样一段话:
“你想,为了这集子我所费的精神(差不多把我三个年的生命葬送在这集子)和物质(老实说我所积下的几百圆都为此而支出的,恰好到后月就要完了)是如何的多呢,啊!我的精神已溶化在这集子了……”
其坚忍的意志,是多够人佩服啊,幸而这民文集是快要发行啦。这庶几可以报酬他三四年来的苦心与努力。
最后,我只有希望这一册民间文学集,同样跑向民间去。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 懒云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