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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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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尘
作者:嚣俄
1903年6月15日
译者:鲁迅
署名“庚辰”发表。

惠克德尔嚣俄既于前土曜日(礼拜六)举学士院会员,经两日,居辣斐的街之席拉覃夫人折简招嚣俄,而飨以晚餐。

球歌特亦与其列。尔时渠仅一将官,适任亚耳惹利亚大守,行将就任之际也。

球歌特者,龄既六十有五,精神矍铄,而颜色润泽,痘痕历历满面,觉有一种粗豪气,然决非粗野者。渠盖以戆拙兼意气,以古风杂今样者也。复无耄年长者自憙之癖,一机转之可人也。

席拉覃夫人令将官坐其右,嚣俄坐其左,而自处其中。于是此诗人与武人之间,乃生纵论。

将官于亚耳惹利亚一事,心滋不平,其论曰:“法国取此,是使法国尔后无辞以对欧罗巴也。夫攻取之易者,莫亚耳惹利亚若。在亚耳惹利亚,其兵易于围击,捕其兵无以异捕鼠,其兵直可张口啖之耳。且欲殖民于亚耳惹利亚有綦难者,以厥土贫瘠故也。间尝躬历其地,见所艺黍,每茎相距者尺有半。”

嚣俄曰:“诚然。古罗马人所视为太仓者,今乃若是欤?虽然,即信如君言,而余尚以此次之胜利为幸事,为盛事。盖灭野蛮者,文明也;先蒙昧之民者,开化之民也。吾侪居今日世界之希腊人也。庄严世界,谊属吾曹。吾侪之事,今方进步。余惟歌‘霍散那’而已。君与余意,显属背驰。然君为武人,为当事者,故云尔。余为哲学者,为道理家,故云尔耳。”

未既,嚣俄辞席拉覃夫人以行。时方一月九日,雪花如掌,缤纷乱飞。嚣俄仅着薄半鞋,径出街上,知不能以徒步归也。乃往泰波的街,盖以素知街角有马车之憩场故。既至,则万径寥寂,绝无轮音。嚣俄遂鹄立路隅,以待马车之至。

嚣俄如受主命之仆,鹄立以俟。瞥见一少年,衣裳丽都,俯而握雪,以投立路角着短领衣之一女子之背。女子忽惊呼,奔恶少年而击之,少年亦返击,女子复答之。于是两人闘益烈。以其益烈也,瞬间而巡查至。

巡查皆竞执此女子,而不敢触少年。

彼不幸之女子见巡查之捕己也,乃力抗之,然终被捕。尔时渠乃宛转悲鸣。巡查各执其双手,曳令行。女子呼曰:“余未为害,余可保必无。彼绅士实先击余者,余实无罪。乞就此释余。余实未为一害者也,实如是,实如是!”

巡查曰:“其速行!依定律,请若尝试此六阅月间。”

闻斯言也,彼不幸之女子,乃解辩益力,乞哀再三。巡查任其悲鸣,漠然不稍动,终曳此女子至大剧场后之霞骇街之警署。

嚣俄恻恻悲此不幸之女子,惘然若有失。凡是等事起,例多旁观者。遂厕入喧笑之群众间,以随之行。

既达警署,嚣俄欲径入,为女子雪其罪。复自省曰:“己之名,已多知者。且迩日报章亦遍揭之。因是等事而辄厕入其中,则物议所从生也。”要之,嚣俄毋入署。

拘此女子之警署,则在楼下,前临通衢。嚣俄欲悉其究竟,据窗窥之。见此女子以失望之馀,惨然伏地而搔其发。嚣俄抨然心动,恻怛不堪。渠复深思,终而觉悟,曰:“器俄应入署。”

嚣俄方入,有一明烛据案而书者,顾而发微弱之声曰:“若何为者?”答之曰:“贵官,余适所起一事之证人也。余将以目击之次第,为此女子告足下,故敢来此。”言次,此女子凝视嚣俄,若惟惊且诧者。其人曰:“即信如君言,有多少利害存其间,然终无益也。此女子犯大道击人之科,渠曾殴辱一绅士,渠应处以六月之禁锢。”

女子乃复悲泣,转辗于地。忽有数女子径至渠侧,谓渠云:“我侪可来访君,愿君勿忧。我侪当赍衣服以与君,可姑受之。”是等女子,尔时乃与以货币及食物。

嚣俄曰:“设若知予名,恐若言动当不如是。若其听予言。”

其人曰:“然则君何人乎?”

嚣俄早知无不告以名而事得释之理。

器俄告以名。警部(其人乃警部也)忽起,谢无状。其前之倨傲,倏一易而为足恭。且以椅进嚣俄,乞之坐。

器俄谓警部曰:“吾以吾目亲见之。彼绅士握雪为丸,以投女子之背。此女子固未尝识绅士,因被击而发痛苦之声。渠固先奔绅士以击之,然渠之权利所应尔也。即不措问其暴乱,而雪丸之苦痛与激冷,此女子之蒙害固已甚矣。紾当事其母,或育其儿之女子,而夺之食,则警部无宁科罚锾之为愈。是则在肇衅之绅士,盖应捕者,实非此女子,而绅士也。”辩护既毕,此女子懽喜与感激交见于面。渠惟曰:“此绅士如何之善人欤?渠如何之善人欤?余未知有若斯之善人者。然余未曾遇渠,余未尝识渠。”警部谓嚣俄曰:“余深信君言。然巡查已述始末,诉状既成矣。君之证言,当列诸诉状内。君其安心。然终当审理,故余不能释此女子。”

嚣俄曰:“噫!是何言欤!余今为君言者,事实甚明,实君所不能争者,而亦无可争者。而君尚欲加此女子以罪乎?则此审理乃大非理也。”

警部曰:“欲释此事,兹惟一法耳,即君署名于君之证言是也。君署名否欤?”

应之曰:“惟视此女子之释否,以定余之署名兹……”

而嚣俄遂署名。

女子惟再三曰:“此绅士如何之善人乎?渠如何之善人乎?”

是等不幸之女子,待以亲切,不仅惊感而已。待以正理亦然。

译者曰:此嚣俄《随见录》之一,记一贱女子芳梯事者也。氏之《水夫传》叙曰:“宗教、社会、天物者,人之三敌也。而三要亦存是:人必求依归,故有寺院;必求存立,故有都邑;必求生活,故耕地、航海。三要如此,而为害尤酷。凡人生之艰苦而难悟其理者,无一非生于斯者也。故人常苦于执迷,常苦于弊习,常苦于风火水土。于是,宗教教义有足以杀人者,社会法律有足以压抑人者,天物有不能以人力奈何者。作者尝于《诺铁耳谭》发其一,于《哀史》表其二,今于此示其三云。”芳梯者,《哀史》中之一人,生而为无心薄命之贱女子,复不幸举一女,阅尽为母之哀,而转辗苦痛于社会之陷阱者其人也。“依定律,请若尝试此六阅月间”,噫嘻定律,胡独加此贱女子之身!频那夜迦,衣文明之衣,跳踉大跃于璀灿庄严之世界;而彼贱女子者,乃仅求为一贱女子而不可得,谁实为之,而令若是!老氏有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非恶圣人也,恶伪圣之足以致盗也。嗟社会之陷阱兮,莽莽尘球,亚欧同慨;滔滔逝水,来日方长!使嚣俄而生斯世也,则剖南山之竹,会有穷时,而《哀史》辍书,其在何日欤,其在何日欤?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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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国本地版权期限更长,但对外国外地作品应用较短期限规则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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