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峰文钞 (四部丛刊本)/卷第三十四
尧峰文钞 卷第三十四 清 汪琬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林佶写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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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峰文钞卷三十四 门人𠊱官林佶编
传一〈共十首〉
申甫传
申甫云南人任侠有口辨为童子时尝系鼠媐于途有道人过之
教甫为戏遂命拾道㫄瓦石四布于地投鼠其中鼠奔突不能
出已而诱狸至狸欲取鼠亦讫不能入狸鼠相拒者良久道人乃
耳语甫曰此所谓八敶图也童子亦欲学之乎甫时尚㓜不解其
语即应曰不愿也道人遂去明天启初甫方为浮屠往来河南山
东间无所得入嵩山复遇故童子时所见道人乞其术以师礼事
之道人濒行投以一卷书遽别去不知所之启视其书皆古兵法
且言车战甚具甫遂留山中习之逾年不复为浮屠学矣巳而瘗
其书嵩山下出游颕州客州人刘翁廷传所刘翁故颕川大侠也
门下食客百人皆好言兵然无一人及甫者刘翁资遣甫之京
师甫以其术干诸公卿常不见听信愍帝即位北兵自大安口
入遽薄京师九门皆昼闭于是庶吉士刘公之纶金公声知事急
遂言甫于朝愍帝召致便殿劳以温旨甫感泣叩首殿墀下呼曰
臣不材愿以死自效遂立授刘公为协理戎政兵部右侍郎金公
以御史为参军而甫为京营副总兵然实无兵予甫听其召募越
三日募卒稍集率皆市中窭人子不知操兵者而甫所授术又长
于用车卒不能办方择日部署其众未暇战也当是时权贵人俱
不习兵与刘公金公相左又忌甫以白衣超用谋先委之尝敌
日夜下兵符促甫使战而会武经略满桂败殁于安定门外满桂
者故大同总兵官宿将知名者也以赴援至京师愍帝方倚重之
既败京师震恐甫不得已痛哭夜引其众缒城出未至芦沟桥众
窜亡略尽甫亲搏战中飞矢十遂见杀于是权贵人争咎甫而
讥刘公金公不知人及北兵引归竟无理甫死者距甫死日刘
公复八路出师趋遵化独率麾下营娘娘山遇伏发督将士殊死
战逾一昼夜诸路援兵不至亦死之
汪子曰常熟钱尚书受之尝讦申甫之学又责其不善用师说以
予所闻核之皆非也夫乌合之士以临强盛之敌其埶已不能
相当而诸文法吏又欲引切绳墨以持之甫虽祈不死岂可得㦲
善乎溤唐之告汉孝文曰陛下法太明罚太重盖自古叹之矣予
所叙甫事得之刘子体仁体仁得之其父廷传云
乙才传
乙才字奇山山东青州人明愍帝时以队长从监军太监击贼
河南江北间主者未之奇也总兵黄得功与贼战于霍山得功乘
胜舍其大军单骑前逐贼陷淖中贼围之重射杀得功所乘马
得功亦仰面射贼洞胸与之相持会天欲暮所馀二矢耳得功自
分必不免而才适自别道驰还登高望见之识其胄曰黄总兵
也大呼复驰之贼𢿱走得功乃自抜上才授以已马分箙中矢
与之步从得功且走且反射凡杀追骑十馀人始得及其大军于
是得功德才以语主者主者始大奇之稍抜为标下材官而是
时有张衡者从总兵刘良佐亦以骁勇知名贼兵围六安危甚提
督马士英帅军救之始至立斥其左右副将而号于诸军曰孰为
乙才张衡者入见两人廷谒即牒补副将以其兵授之出文书
曰为我入六安取太守结以报两人则应曰诺即出简壮士二
百骑与之约使人持一角十人共建一纛夜趋贼营突贯贼敶遂
入城周城而呼曰大军至矣城中人大喜合噪两人者促太守具
食食已挥太守曰署状𢚩怀其状复引骑冒围出贼大惊已而知
其才衡也皆止不敢偪既得报竟不亡失一骑自兵兴之后颕
夀六安霍山诸州县被寇才常在其间大小十馀战破围陷
敶所俘馘无算主者或攘其功或移诸他将者矣同列为才
不平时时讽之使言辄谢曰此我众不惜死耳我一人何能为终
退让不自言也弘光帝即位史公可法出督师愿得才与俱以
总兵官驻州未㡬 大清兵至而才战败死矣才形貌仅
及中人白晳准猿臂而蜂𦝫善投壶本不知书而进止安雅敬
礼士大夫与颕州刘子公勇善
汪子曰予读公勇所书乙将军始末辄慨然想见其人因稍删润
之如此公勇又云才素不饮酒独好美妇人某尝遇之濠上
其猎还为某席地置酒自弹琵琶命侍姬歌秦声和之意欢甚已
复置琵琶于䣛注视某曰才自出行间受上方银币之赐致
位大将所可报国家者惟此身耳幸而所辖无事不能不以声色
自娱一旦有警且判此为国家死矣其后卒如其言岂不痛㢤张
衡者不知其所从始自言山西人在刘良佐军中军尝却衡独身
断后以是亦积功至总兵官云
刘公惟中传
公讳廷传字惟中颕州人少鞠于诸父云南布政使九光长为
颕州卫诸生当明神宗末公知天下将乱慨然以功名自许所遇
州县豪杰皆倾身与之交得其欢心诸慕气节者争趋之公为人
沈勇有知略作诗歌不甚属草多雄杰感激之语尤喜谈兵与从
弟廷石俱任侠著闻河南北廷石者九光子也杨应龙反播州调
诸道兵西剿隶颕州道者不愿行将杀䕶行吏为乱公廉得其谋
欲以计谕止之独携酒豚肩邀于郭门外十馀里其魁人久习
公望见公来争下骑拜道左曰公何以在此公笑指酒肉示之将
与诸君别聊用为欢会耳于是杂坐出嚢中大觚注酒抜佩刀割
肉相饮啖公徐起言曰国家多事此壮士立功之秋也诸君勉之
幸勿首鼠两端令四方笑吾颕无人人者默不应良久乃曰当
如公言公知其意动遂曰诸君亦念妻孥乎某在无忧冻馁也因
手觚自满引曰保为诸君任之众且感且服果皆匍匐泣下曰某
等知公意矣敢有异志是日微公救解㡬至生变群盗大掠邨市
中将抵州州太守故文吏不知所出悉召士民廷议公闻之缓步
至廷中于是士民皆集太守素严惮公急揖之使言公仰面大声
曰此狂竖子也计已走矣脱薄城特成禽耳太守惶遽姑欲藉公
以安众即谬曰刘生言是遂命公率众诇之已而盗果遁去公之
出奇料事多此类也公状貌魁梧饮酒至一石不乱善运马槊往
来如飞家产不逾中人尽𢿱之以养客所食客日尝以百暇则
用兵法部署之当是时流贼方起陜右蔓延汝洛间所在剽掠官
军不能制也颍当贼冲州人惟倚公为重然公竟不及设施而死
崇祯八年春贼攻州城城外故有楼高于城丈贼夺据之俛射
城中城中人匈匈思溃公尽从其客入见太守曰事急矣然楼㫄
故多狭巷可缒下壮士百许人诱贼使战别乘间焚其楼则贼势
可蹙也太守既许诺而会张尚书鹤鸣在围中尚书年老矣性懦
多忌从中劫持之其议遂格公力争不能得奋褎走出谋矫太守
令遣其客客已悉闻张尚书语藉藉怒骂稍相目引去越明日城
陷贼至公家公危坐于堂不动贼帅厉声诃问公公瞋目叱之遂
被害时年五十有七初公虽与廷石为侠然廷石少年使气而公
则恂恂守法折节下人廷石谯公迂儒公笑不挍也廷石为怨
家所中上官将捕治之事泄廷石恐脱身他逃公遣人招致于家
阴与画策得免由是廷石始大服最后公死而廷石亦与贼战败
身中大创十馀舆至于床犹口占书百言乞邻道兵逐贼不逾
日亦死公娶于王有子体仁与予同举顺治中进士今方为刑部
主事
汪琬曰予读公诗至抱膝吟与听郭山人弹圯桥歌未尝不叹公
之忼慨壮烈盖其天性然也刘氏自布政公以来科甲相望廷石
有弟廷桂亦与予同年进士其子佐临壮国壮国从子搢后亦相
继第进士故河南称巨族者必推颕州刘氏云
邵宗元传
邵宗元字元汭徐州人明崇祯末为保定府同知署府印十七年
春流贼李自成破居庸关将寇京师保定人震恐宗元与总监方
公正化故光禄少卿张公罗彦纠郷兵二千人登陴无何督师阁
部李建泰退兵抵保定谋入城守城者不纳建泰不得已遣军
御史金公毓峒与城上人盟始得帅其麾下士百馀人入居公廨
先是建泰尝遇贼阴有异志矣而宗元等皆不之知也已自成陷
京师遣伪将刘方亮趋保定方亮射书城上诱降具言京师覆没
保定城无援建泰得之匿其书促召众议事廨中众稍集建
泰从容曰诸君亦闻京师之变乎众曰窃闻之而未审也建泰乃
出贼所射书以示众众方传观其书宗元后至见之勃然曰吾辈
受国家厚恩宜以死报安能䩄颜向狗豕求活耶当是时知府何
公复者甫之任未暇受府印也印犹在宗元所建泰遂曰吾欲得
君印印文书为保定万户请命不则必被屠杀柰何宗元乃涕
泣被面不言久之已复大呼曰曩知府来不受印宗元所以不固
让者以守城之议倡自宗元故也此时即知府争印亦不与况阁
部将劫取之以授贼乎因目建泰之曰嗟乎宗元一江北老贡
生耳位不过郡丞碌碌无足比然犹不忍背主苟活阁部固名
甲科受任将相纵不自爱惜独不记出师时皇帝亲祖正阳门以
武侯晋公相期待耶顾丧心若此建泰瞠目无以对而其麾下士
大哗欲兵宗元宗元𢚩掷印建泰前曰任若所为因抜佩刀将自
刭众或抱持之宗元𡘜众亦𡘜最后张光禄金御史至复取印授
宗元相率引出建泰独居廨中仰天叹曰嗟乎我为保定士民计
耳此一举无噍类矣独夜缒其私人出阴与贼约降越明日城陷
宗元乃挈印自投城下为群贼所执贼摉得其印欲夺之宗元大
骂固不与遂为贼所杀犹手持印不解贼𣃔两指取以去正化与
何知府皆死张光禄兄弟妇女二十馀人亦皆死而建泰竟率其
麾下降于贼矣建泰既降又遣使者持一矢招金御史御史且走
且手折折其矢厉声诃责使者有绿衣贼尾御史入三皇庙御史
出不意奋拳迎殴贼仆之遂抱军印急趋庙前古井中亦死越
年保定人立祠祀诸死事者宗元与焉血食至今
汪琬曰甲申之变保定据城后京师五日而陷其以死殉者甚
众诸生陈禧有上谷纪事述之详矣予独慕宗元骂李阁部语侃
侃壮故略其始末如此
江天一传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
性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前明崇祯间县令𫝊岩奇其
才每试辄抜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家贫屋败躬畚土筑
垣以居覆瓦不完盛暑则暴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
蔽家人且怨且叹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天一虽以文士知名
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所知当是时徽人多盗天一
方佐佥事公用军法结郷人子弟为守御计而会张献忠破武
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哗于途所过焚掠将抵徽徽人
震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𦝫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
士驰十里与狼兵鏖战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
以安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大乱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
拒守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授纪推官先是天一言
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隘可恃而绩溪一面当
孔道其地独平迆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相掎𧢲
遂筑丛山关已而 清师攻绩谿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间
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于是 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谿而别
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大帅购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
为遽归属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执有知天一
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𥚽且族矣遇佥事公于
营门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
而逃其难者乎公幸勿为我母虑也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
昻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我不死必复起兵遂牵诣通济门
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刑观者无不叹息泣
下越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而佥事公亦于是日死矣当狼兵
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䟽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
死天一为赍辨䟽诣阙上之复作龥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
得白自兵兴以来先后治郷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是时幕中诸
侠客号知兵者以百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
其后竟与公同死虽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也予得其始末于翁君
汉津遂为之传
汪琬曰方胜国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凌公𬳶与佥
事公三人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予闻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妇冯
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徴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䟽于朝不果
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天一夲名景别自号石嫁樵夫翁君汉
津云
史兆斗传
史兆斗字辰伯其先吴江人有处士鉴者与吴文定公宽为布衣
交以博洽知名学者称西邨先生其后徙居长洲兆斗为诸生不
得意即弃去力学于古尤博通前明典故下至故家遗老流风佚
事无不僃熟于中暇则为人抵掌称说移日夜不倦当其少时士
大夫已争客之矣性尤喜蓄书所购率皆秘夲或手自缮录积至
千百卷斋居萧然惟事挍仇或偶有所得辄作小行楷䟽注其
㫄每卷皆有之先是予未第时已能识兆斗兆斗谦下视予如平
交未尝以丈人行自抗也乙未秋予举进士归兆斗来访予年
已八十馀矣落𩲸不事修饰苍颜长䫇衣服朴野对之俨如图画
素不喜饮酒予惟为设肉食而已然其议论纚纚犹不减于平时
为人刚见少年浮薄者叱斥之虽其人内愧面发赤弗顾也
以此为士大夫所重亦以取嫉于人然独好予尝曰子之文章必
传于后顾吾闻前时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俱用学使者著称子
今能为是官邪予方㢲谢不敏兆斗掀䫇笑而去已因报谒至其
家家在委巷中予屏车从徒步而入拜兆斗于堂下兆斗手自扶
起之濒行告予曰长洲县志绝不称志中所难者人物耳吾删定
已久今老矣无所用之当以授子其后亦竟不果后三年予将入
京师兆斗来别褎出果饵遗予予深感其意自此不复相闻逾年
金秀才糓似以书来告曰兆斗老疾死矣嗟乎虽无老成人尚有
典刑盖兆斗殁而吴中之文献于是亡矣当兆斗生明神宗之初
逮事刘侍御凤王挍书穉登受其学以故方矩阔步危言正论犹
有前贤之遗焉自天启崇祯以来后生小子好为剽袭不根之说
束书不观每群聚笑语望见兆斗来惊怪避去或更以迂谬相
讥嘲者亦间有其人此予不能无叹也兆斗贫无子以从子某为
后晚依其家既死所藏书俱𢿱佚不存云金秀才名式祖于予为
外弟亦素习知兆斗者也
杨顾两先生传
杨先生彝字子常常熟唐墅里人少与同郡顾先生后先补诸生
两先生相亲善皆明经行矜尚气节每试各占高等时人并称
杨顾云顾先生之生也其母陈梦神人授以石麒麟故名梦麟字
麟士吴丞相雍后裔也世居太仓之双凤里明万暦天启末士之
为时文者喜倡新说畔违传注两先生嘅然思振其弊相与讲说
辨难力明先儒之学远近受经门下称弟子者尝不下百人会
吴中诸名士兴文社曰应社两先生俱在焉诸名士及其门下弟
子往往遵用两先生说相次取科第而两先生卒浮沉学宫中顾
先生仅中应天乙㮄援例入国子学杨先生以岁贡生授松江府
学训导居五岁擢都昌知县移疾不往而顾先生亦讫不及仕也
然名声方大噪凡四方贤公卿大夫有事扵吴者必请两先生相
见与讲钧礼宾客杂遝造门以不𫉬面为耻东阳张公国维巡抚
三吴闻两先生名高亲礼之又延顾先生为公子师然顾先生
严正自注书说经外未尝少干以私一武人夜以贿至先生骇曰
此何为至于我哉其人惶遽去太仓守鄞县钱矦肃乐与顾先生
过从甚欢亦命其子弟受业终矦之任顾先生绝不以事请也以
故钱侯入官京师辄诵言顾先生于朝而杨先生自明亡即杜门
不出有贵人往投刺趦趄门外者移时讫不得一见乃叹息而去
盖其耿介略相类先是明季辟举法行张公与提学御史力欲𢠢
荐两先生以应诏两先生同声固辞凡往返再四知不可夺而止
本朝顺治初或冒顾先生姓名走谒当路贵人贵人不知其伪也
遂被款接且委职至府通判杨先生先刺知之遗书以告顾先生
怡然曰我自为我彼岂能凂我哉竟不发其事时人推为长者顾
先生少于杨先生二岁年六十有九以顺治十年卒阅八年杨先
生始卒年七十有九两先生性并孝友尤好周人之𢚩杨先生遭
母殁呕血升𣃔酒肉者竟其丧抚侄具有恩意少所事师死
独力殡埋之且为婚嫁其子女邻人或侵杨先生屋址置不与校
也顾先生遭母殁其守礼一如杨先生崇祯中连岁洊饥吴中米
价大踊顾先生首倡巨室煮糜粥以活饿者语人曰吾非饶于家
也勉为善而已两先生终身力学杨先生为诸生每暑夜苦蚊辄
纳足巨瓮中以读晚而目盲矣犹请友人读书其侧为诸生讲说
必连日夜而顾先生老病亦必手一书卧视不辍也顾先生尤好
著述所纂四书说约二十卷诗经说约二十八卷四书十一经通
考二十卷织帘居诗集四卷又重订说约二十卷织帘居文集四
卷中庵琐录一卷韵珠四卷双凤里志八卷杨先生方撰次大全
节要一书及见说约行世乃谓顾先生曰子之书犹吾书也遂削
其稿两先生皆工诗歌杨先生诗多不存存怀旧诗一卷常熟钱
公谦益序顾先生诗以拟陶南村龚安节二人吴人咸以为允集
中和陶诸篇尤为时所传诵杨先生有子诸生静又庶出子绪皆
夭顾先生有子𣾨字伊人亦工诗歌尝纂虎丘新志予极称之方
知名于世
旧史氏曰予闻杨先生颀然长身骨棱棱不胜衣顾先生丰颐飘
须其议论尤和婉可听两先生生同郡长同学遂尔齐名当世至
今天下言经学者多宗之惜乎予不及游其门也故仿孟坚传楚
两龚为两先生合传以志向往以俟后之良史采焉
彭公子篯传
公讳而述字子篯河南邓州人世居禹山之下自号禹峰卓荦有
大志读书不事章句为诗文操笔立成尝语人曰丈夫幸而得志
当驰驱塞取封矦之印如前世威宁靖远两王公之为人有如
不遇则闭户著十卷书亦足以豪矣举前明崇祯中进士先是
为举子时张献忠据谷城谋率其所部以降督师熊文灿闻公
名遣使赍金帛聘公诇献忠公策单骑以马棰叩贼垒门大呼愿
见主帅言事既得见僃𫐠顺逆以戄动之贼为夺气欲留公公不
可归而请间说文灿曰执事亦知贼之情乎文灿问曰何如公曰
贼非畏我而降也某揣其意向不常盖将以款我师也如急乘其
懈以大军薄之则献忠釜鱼几肉尔执事岂有意乎文灿愕不
应有间公复说曰需事之贼也大军久不出必将为献忠所卖文
灿色稍定乃应曰庙堂方事招纳吾子柰何为是言公曰不然古
者将军得专阃外今执事身秉节𨱆而顾狐疑不𣃔一旦身败名
裂贻忧天子悔之将何及邪幸审图之文灿卒不听公谢去而献
忠果叛文灿亦竟不免矣释褐受阳曲令丁母忧于是李自成破
北京中原大乱公间行渡江遂终明之世不仕也顺治初 英王
率师抵湖广廉得公所在疏荐公提学佥事进参议分守永州道
是时定南孔壮武王以湖南既定方用师西征复荐公巡抚贵州
予兵三千人前行入靖州甫至而陈友龙叛友龙故伪总兵降于
我者也至是悉其党万叛围州城十馀匝公夜开西门营于南
山下将旦会天大雾贼礟矢及公马腹公据鞍自若徐顾麾下诸
将曰贼多而不整可乘雾出不意以破也孰能为吾往者乃拊禆
将张自强背曰若健士当往因呼酒命大觞手觞之使率百骑为
前鏠横𧘂友龙敶动公自以众继之贼且溃走而副将贺进才
遽战死城中守卒复大噪闭城门欲与友龙合公侦知之乃抜其
众退入宝庆告于定南王请益师王遣副将熊嘉梦兵三千人益
公公遂与贼相持阳河上岁馀公故所属永州陷于贼巡按御
史劾公不救免官去议者以为非公之罪咸惋惜之而公顾社口
不自白也自是浮沉里居者十年尚书王文通公名知人尝读公
诗文最后相见京师叹曰有才如此而不用此宰相过也特疏于
朝言公可大用是时洪文襄公方开经略府于长沙遂命公赴
经略军前公身长八尺馀美须䫇仪观甚伟謦欬若洪钟善饮酒
酒酣为人称说古今成败废兴之故口举手画议论风生由是
为诸王公所重既受军前之命单舸诣文襄公幕绔褶𦝫刀用戎
礼入见且绘黔楚山川形胜并陈战守方略以献文襄公甚称许
之补衡州兵僃道进副使管云南右布政事移广西参政分守桂
林道獞贼莫扶豹聚众劫永宁无虚日两江皆震公谓以兵攻贼
不若以贼攻贼以 王师攻贼不若以土兵攻贼乃用始龙故土
司覃法欧为乡导而檄永宁知府史赞勋募土兵百人将之与
参将马甲游击陈乙分道以进扶豹窜走追败之于酉山又败之
于武宁之麻冈公乃𢰅论论事宜曰贼有难破者三有可禽者四
山路险隘徒步单行鱼贯而进长驱不能得志难破一也贼赤足
登山阪如飞蒙首转落县崖如履平地出没草间即蜥蝪猿㺅让
其狷捷难破二也贼行不由正路或披荆棘或履巉岩或由沙水
石沟不可踪迹难破三也然自酉山麻冈二战而后胁从鸟𢿱死
党不越十人此即挺而走险其何能为可禽一也我师既据贼
巢贼裹粮西窜屈指食尽草根木皮何以持久可禽二也沿山五
六百里隘口三十馀处处处设险严兵控㧖即欲夺关而出溃围
实难可禽三也计穷力敝惟恃一走为长策我师因粮于敌能以
久困之使此贼一日不得则官军一日不彻可禽四也操此四可
禽之术以致三难破之寇灭此渠魁特旦暮耳已而扶豹就执以
功进贵州按察使平西吴王将征水西公奏记于王曰乌蒙乌撒
镇雄东川四府与水西为唇齿土司陇安藩又与安氏昏媾今四
府虽名内附然狼子野心势必顾惜其种类以水西之彊而令安
藩复以四府附之则安坤未易制也计莫如席卷四府先馘安藩
然后西南可无患矣闻者皆不之省其后平西王诛坤竟如公策
进广西右布政使王故礼重公荐公云南左使公从军二十年所
见行间诸贵人多出其后辈而已独俛首钱谷颇郁郁自失因喟
然曰吾老矣立功立言二者讫无所就与其逐逐戎马中若退
而著书以娱暮年乎乃作归田记且请于王曰某效力西南已久
愿乞骸骨归乡里王知公意犹勉慰留之而会有 诏召公改调
公遂行逾省城三十里一夕无疾卒年仅六十公性落落难合而
顾好奖诱人善以豪侠自命不㞕为繁文曲谨所学尤长于史在
军中稍暇辄喜读诸史故其发诸诗文初未尝摹拟而辞气雄浑
壮丽能令读者想见其人子六人始起始骞始奋始超始搏始凯
始起举武进士始骞亦以公故任贵州黄平知州始奋始搏尤善
诗文有父风
汪琬曰予尝闻公举进士时明愍帝方急文武材一日驾幸天坛
召诸进士试骑射公貌故魁梧观者皆目属之及控弦跃马凡九
发九命中诸进士莫能逮者愍帝大悦欲不次用公而公知明将
亡遂上章辞免公盖非独以才略胜也其知㡬者蚤矣故卒受遇
本朝得与开国名臣之列岂不然丈夫哉
节孝王先生传
康熙十二年七月前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节孝王先生卒于
家盖以毁故也其毁柰何先是先生在京师闻母孙太宜人讣设
位于堂昼夜擗踊投地绝而复勺水溢米不入口者日先生
素患羸亲故或私忧之有曹君某者遗书以解先生先生曰不孝
当此大故越在千里凡先宜人附身之具俱不𫉬用其诚信况敢
言禄养乎不孝窃深悔之悔大则痛深今日之悲盖有不及无过
也由是遂病既奔丧归中夜哀号家人悉不忍闻枕席皆辬辬血
渍也病益革医或谓心血尽耗矣惟猪肝可以补心先生拒之曰
吾宁守礼以毙勿越礼以生也盖距太宜人小祥未二旬而殁遗
命朝夕奠惟设白粥清水舍酒脯家人从之亲知哀先生之以孝
死私谥节孝先生享年四十有八礼曰节哀顺变也君子念始之
者也若先生之循循守礼未始无节而顾抱羸疾以讫于殁虽谓
之不幸可也夫岂灭性者比与礼曰父母之丧仁者可以观爱焉
知者可以观理焉彊者可以观志焉孝子悌弟贞妇皆可得而察
焉然则先生之孝友仁知僃见于此矣欲观先生者舍此奚适哉
先生讳士禄字子底自号西樵山人举顺治乙未进士为人清介
有守自少以文章名尤工于诗晚岁益濳心六经其论伪诗传有
曰近世所传子贡诗传申公诗说皆伪也明有鄞人丰道生好𢰅
伪书自言其家有鲁诗世学一书传自远祖稷实自𢰅也又作诗
传托之子贡以为张本而所谓世学者若相与发明盖以世学之
视传犹毛传郑笺之视序示有本也㝷有𡚶人依㫄诗传别𢰅诗
说其体类小序其说与丰氏尽同惟篇次小异道生叙诗传原流
又诡其所从出云魏正始中虞喜奉诏摹石而宋王子韶开河得
之其说最支离而同时诸公无觉之者郭子章刻之于楚李维桢
为序亦不一致疑惟道生同郡周应宾著九经考异辨之特详然
微周氏其伪亦灼然也凡古书原流存亡真赝汉蓺文隋经籍降
及郑通志马通考诸书可覆而按也汉书儒林叙诸家授受尢悉
并无一言及子贡诗传者考虞喜传亦无奉诏书石经事独申公
为鲁诗汉志鲁故二十五卷说二十八卷隋志明言亡于西晋安
得至今犹存耶且其卷亦不合所谓说者殆即毛氏故训之流
必不效小序体也至诗传世学之伪穿凿掩覆痕迹宛然如诗传
篇目于郑故阙狡童一篇别出麦秀一篇云子良諌用狂狡云云
而世学则取箕子麦秀一歌为此篇首章盖以两诗皆有彼狡童
兮一语故牵合也诗传于郑又阙东门之𫮃一篇于王风别出唐
棣一篇而世学则取论语唐棣之华四语为此篇首章盖以唐棣
有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之句而东门首章有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次章复有岂不尔思语故牵合也又好影借春秋时事为说如陈
风因小序株林一篇为刺陈灵淫夏姬事遂以墓门为泄冶刺灵
公防有鹊巢为内子忧泄冶泽陂为国人伤泄冶其他异说尤多
率取春秋事与诗语相附会其义之善而与毛郑异者又特暗窃
诸家非有所受也此书本不足以欺后世然凌𪷟初作传诗适冡
竟跻传于序之右以为端木长于西河邹忠胤作诗传阐亦往往
据传以攻序而姚氏诗疑问引传说与序等遂若诗传果出子贡
之手者窃恐后世惑之故著其槩云先生𢰅述甚夥此一篇尤善
至于官阀世系具载其同产弟贻上所作年谱中
汪琬曰予与贻上同举礼部又与先生同㮄进士后先官京师相
好也群居酒次贻上议论风发而先生独恂恂不妄措一词固知
其笃行君子人云始予以疾请告先生趋视予疾眷眷不忍别去
且和予遮字韵诗以相赠至今弆其迹箧衍中顾先生已不复可
见矣故为传之如右
御史王公传〈并赞〉
公讳与胤字百斯山东新城人淅江右布政使𧰼晋次子也中崇
祯元年进士选翰林院庶𠮷士出为湖广道监察御史尝抗疏劾
总兵官邓玘罪状大略谓玘自用兵以来淫污劫掠每捷皆系杀
良冒功以此败类置之行间正如稂莠之妨苗虎狼之噬物为祸
最钜伏祈罢其兵柄行勘正法庶㡬斩一人而千万人惧是时主
兵者方横玘又阁臣私人疏上大忤阁臣意被谪江西按察司知
事以归遂不复出十七年三月流贼陷京师公闻之涕泣不食自
草圹志讫再拜诀其父布政公入室沐浴与其妻于孺人子士和
拒户皆自经死遗命速葬士和字允协县学生始公求死时家人
或以微言讽士和俾乘间譬解士和不为动且曰此世间好事女
曹安用喋喋为遂作绝命辞一章其略云痛予生之不辰兮天灭
我之立王嗟世道之溷浊兮何四维之不张彼反面而事仇兮方
臣妾之未皇欲容身其无所兮愿从吾亲于帝郷会世祖章皇
帝既定天下 诏礼官具甲申死难诸臣夲末上之为之临 朝
太息特命赐谥宣付史馆甚盛典也凡𮐃赐者二十有三人而公
以左降家居独不得与议者至今惜之嗟乎封疆之臣则死封疆
社稷之臣则死社稷若夫官已谪矣身已退矣夫固无封疆社稷
之责矣当其时虽入山蹈海为世之逸民遗老无不可者而顾泣
血饮恨忼慨杀身何其壮也故吾谓公死为难能导其妻若子俱
从死尤难予友王子贻上痛从父之不得闻于 朝也以其事寓
予予读绝命辞尤为之然出涕故僃载之乃系之以赞赞曰
愿为良臣勿为忠臣昔贤所遘邈矣昌辰公职柱史犯颜批鳞侃
侃谔谔不有厥躬彼其之子伏机思逞一蹴中之匪人伊命明政
不纲门户嚻争泰极而否阳诎阴信鸱张螘聚惟此黄巾无小无
大瓦解土崩天倾日𡗝庙社以沦公则痛之仰呼苍旻群拜犬豕
屈膝苟生公则耻之以臣死君妇也死夫子也死亲於乎间气萃
公家门愿告太史毋俾泯泯宜不一书以慰九京以劝大节以激
颓风与天壤俱与日月新
予既作此传成贻上寓书于予述公闻变即握脑子服之不死
赴水者二皆被救不死会伪县令贾三俊者至公求死益力偕
于孺人共缢于室又系绝不死家人遂共守之公俟守者稍懈
乃缢死及葬会哭者千人贾三俊亦来众怒争欲奋前执之
三俊策马走免所述视传中稍详因并附识于后
尧峯文钞卷三十四终
康熙壬申夏小满录于朴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