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峰文钞 (四部丛刊本)/卷第十五
| 尧峰文钞 卷第十五 清 汪琬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林佶写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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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峯文钞卷十五 门人𠋫官林佶编
志铭五〈共六首〉
席舍人墓志铭
子
游洞庭之东山自俞家舍抵薛家桥其道多圯每新雨辄淖
不可行诸往来者病之最后过其地则㫄规以石中甃以甓者坚
致且袤里矣问谁为之则曰席舍人所筑也时山中妇女无他
业每空手坐食以为恒最后织作声殷然接衢巷问谁为之则又
曰舍人募邻郡女工所教也问絮夲及纺车织床诸具安所取乎
则又曰舍人所给也予甚异焉问舍人为谁盖讳启图字文舆岁
贡生𠋫补内阁中书舍人未授官而卒山中人雅重君故不字而
争以其官呼之云已予寓于严氏君之诸
皆严岀也因知君事
行颇详及将葬君来仪岭之原复诣予徴铭予以是益悉君之为
人按状席氏避唐末黄巢乱始居莫厘峯之阳曾祖洙祖端攀皆
不仕考本桢前眀文华殿中书舍人擢太㒒少卿赠其先两世如
少卿官妣吴淑人而君之母则谭也君自㓜丧母鞠于适母吴事
吴有至性吴疾病昼夜不离左右自草青词吁于神愿以身代死
先后四十九章至今其稿有存者为人恬静寡欲未尝孜孜钱刀
为俛拾仰取计惟好行其徳于郷里凡宗族亲故待君举火者若
而家待君资其婚嫁死丧者若而家山中细民苦贫祁寒则施禇
衣炎暑则施苎褥病则予之药不幸死而无以殓者𢌿之棺无地
以藏者又广少卿先所置义塜至三十馀亩以𢌿之坎埋岁值大
歉则出粟周之多或千馀石少亦不下百石而又赎归其子女
之被鬻者收育其婴孺之弃遗于道者岁所费率逾千金山中
大姓类以商旅纎啬起家往往拥财自卫其尤豪者必华衣服盛
舆从以相夸炫而君自奉独与寒素者埒室无
媵箧无玩好每
积所入悉罄之于施予亲党患其异己或窃议之君闻而不少顾
惜久则合一山大小疏眤莫不颂服焉然后知予前之见闻犹未
足为君异也君好读书贮书累万卷于是遍葺先贤嘉言懿行条
晰部居共若干卷名曰畜徳录晩岁病风痹者年益键戸著此
书尝题于书尾曰吾病濒死惟以书未成为恨今幸少瘥有不强
力成书而敢自惰媮者没无以见先贤地下病不能转侧至置书
床箦上俛睨之盖其勤于问学如此予故考君事行本末以为得
之先贤者居多享年四十有三卒之日宗族亲故哭之曰今而后
缓急将谁叩也山中父老子弟哭之曰今而后冻馁患难将谁恤
也呜呼若舍人者可谓有德有言之君子也己当病之未革也先
期谢遣医药语诸子曰吾之生也太岁在寅今岁申也月又如之
寅申相战吾殆将不免既而果然达者谓之知命卒于康熙十有
九年某月日葬于二十有三年某月日昔太史公谓渊深而鱼生
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顾其所述蜀卓氏程氏宛孔
氏之属其赢视君倍而轻财好学不闻有似君者也以太史公
之文雄丽可喜故得遂传于后世予自分笔力衰劣弗称其能永
君之传㢤惜乎君之不遇太史公也然而不可以不铭君娶严孺
人生子男三长例监生𠊱补国子监典簿永劼次岁贡生𠊱补内
阁中书舍人永勋出嗣世父后次诸生永渤女二长适诸生许霦
次许郑茂鼎孙男七女二俱㓜铭曰
古不朽者惟德与言后儒弗能澌灭忽焉君也独否善积庆延佐
以著书日星昭然倚山面湖宰木森芊人亡名存庶㡬万年
周文季墓志铭
无
周君文季讳炳文享年五十有四以康熙七年某月日卒于
家以十年某月日葬于军鄣山先茔之次曾大父某大父县学生
维新父郷饮賔怀良皆有潜德配倪孺人三子廷韩廷范廷杨三
女婿王仁济华侨蒋士震孙男四曾孙男二君举顺治十一年郷
试与予同门生而予囘翔郎署过从甚稀君抵京师间一诣予饮
往往杯未䦨烛未灺即上马言别未尝促𰯌握手相款曲谈笑也
故予之知君也浅逮予老且病键户深山中故交阔绝初不测君
在亡廷范实来尧峯与相慰劳则曰吾父墓木且拱吾母倪孺人
亦相
物故久矣问其学则曰废而挽彊矣问其资生之䇿则曰
吾父不喜治生遗污莱若干亩己不足给糜粥矣因出其再从兄
缄斋先生所撰事状示予然后得君之为人己廷范留山中浃辰
相与徴述君遗事然后益悉其详予泫然流涕自悔知君晩也乃
杂取事状中语并所述者书之曰君内行醇备析屋不计多寡肥
窳奉母方太孺人最恭自始疾讫革摇手戒家人母令太孺人知
将殓而目犹视太孺人至哭而拊之乃瞑雅善地理之学先是父
葬邓尉山有年君揣非吉壤谋欲迁葬诸昆弟难其事治命谕诸
子曰必迁之廷韩遂改⺊军鄣山及启故竁则群蚁果蚀棺木㡬
尽矣是时君柩犹在堂当迁之夕家人闻堂中呜咽号泣咸以为
君之灵也平居著长者誉好急人之难郷曲有愤争者必诣君剖
曲直交游亲故以非辜被陷者必向上官争其𡨚上官见君持论
忼爽发于至诚亦俱信从之有同年生颇使酒难近方醉哗时闻
君罄欬声辄肃然起尝语人吾所敬事者𨵵一县惟周筠心耳筠
心盖君别号也自少
读书博览彊记不专资为举子文也凡四
试礼部不第叹曰得而不止是无义也失而不止是无命也吾其
如命何可以止矣遂考授教职其后以他事诖误亦竟不及选也
家故雄于一郷暮年益中落赖倪孺人力持之孺人尤习俭勤至
老且篝灯操作不少休迎妇送女皆出自孺人遂以积劳遘疾享
年五十有五卒于十二年某月日距君殁五年矣又十年与君合
葬按周氏世谱相传为吴偏将军瑜之后其徙无景云郷者自
宋制置安抚使讳应者始至今四百馀岁子姓犹环居是土土人
因姓其泾周泾云铭曰
才之𠑽学之丰谁不如轗轲终命为之道则穷倚幽宫气郁葱侍
两亲有妇从筮言吉子孙逢
郷饮賔徐府君墓志铭
徐之先皆祖偃王又皆祖汉徴士穉而吾吴诸徐故多仕宦家皆
往往各自为族其谱牒绝不相通莫知其何别也宋淳熙间有为
常熟教谕者始家直塘镇其后又迁长洲之采云郷列居下塘是
为下塘徐氏自明世宗时迄今百六十年徐之以进士为大官者
凡四人举于郷者又人馀或以赀或以诸生贡学宫遂出而仕
宦者相望也故其人视他徐尤豪凡赀产之饶室庐台榭园池之
壮与夫舆服𠆸妾优伶之丽都悉冠于吴中四方冠盖日夜争凑
其门既入 本朝而徐氏骤衰子姓多以骄穉纵恣破其产略尽
中间能为恂恂笃行长者殆不过一二如府君是也君自少丧父
族人轻其孱弱辄构讼倾之君家于是中落及君为诸生颇强
自力既而有子曰堂又能佐君干理其家故稍稍复起然君每安
澹泊好善乐施亲故有不能婚葬者必赡给之群从有盗鬻先世
义田者复率众捐槖中金赎以供岁祀由是徐之长㓜俱服焉醇
厚缣谨盖其天性族少年尝有所恃乘醉以非礼侮君㫄坐皆为
愤恨君笑不校也中岁丧其配汪独居二十馀年㫄无侍媵萧然
自得晚尤潜心于释典遂呼子堂传其家日惟晏坐讽习而己与
予比屋而居予既老病杜门而君亦简出不数数见也岁时偶一
相见言若不出口者其在里中虽贱夫㓜竖咸踆踆然与为礼稍
闻讙竞声辄趋避去里人推君长者年七十举郷饮賔众悉以为
允其明年以病脾卒又明年堂将卜葬君于阳山祖茔之次汪孺
人先卒遂举其柩合焉君讳纶字襄孙父果逹王父治安皆有𨼆
德大王父有声县学生汪孺人生男子一即堂也大学生女子三
婿曰诸生施赟曰朱楷曰江文模葬有日矣堂麻衣冠踵门言曰
吾父于先生为世戚且邻比也知吾父者殆莫如先生兹墓石己
具而未有刻辞大惧无以显
而遂霣越其遗绪敢惟先生也
请予乃诺而铭之铭曰
予闻君祖考以来累世长者至君之身益以长者有闻微独徐氏
所希觏也即吴中巨室以贵富显名者多矣而布衣恂恂卒莫逾
于君维秦馀杭马鬛巍然宜尔孙曽馀庆之延如曰无徴眂予铭
言
金孝章墓志铭
吾郡故多洁修好古独行之君子近世如杜用嘉邢用理沈启南
先生降而至于赵凡夫文彦可之属率皆遗荣弗仕或以诗文或
以字画或杂出医卜卓然有名于时其遗风馀韵至今犹传述郷
士大夫之口自有明既亡吴中好事者亦皆弃去巾服以隐者自
命当其初流离患难之中希风慕义俨然前代之逸民遗老也既
而天下荡平苦其饥寒顿踣有能初终一节老且死牗下不恨者
盖实无㡬人若孝章金先生庶㡬大易所谓乐天知命者与先生
讳俊明字孝章吴县人少从其父宦宁夏往来燕赵间驰骑游猎
颇任侠自喜辽左多事诸边帅争郤延入幕府先生意不屑也既
归里始折节读书受经于孝介朱先生之门朱先生数叹异之补
县学生名隐隐起试于郷不见𭣣最后复赴试以焦氏易筮之
得蛊之艮其繇辞云云先生愀然太息曰天岂欲我高尚其事乎
吾将从此逝矣遂不终试而归归即谢诸生杜门以佣书自给是
时明犹未亡也逾年流贼陷北京又逾年王师渡江吴人始深
诧先生知㡬云先生㓜以善书著声吴中小楷师曹娥碑行草师
圣教序悉有法度晩益自名一家兼工诗古文辞四方士大夫闻
先生名以书若诗文来请者相次不绝里中窭人子手不持一钱
亦日夕踵门乞先生书先生欣然应之不少厌也以是三吴碑版
㫄及僧坊酒肆率多先生笔得之者争相夸示以为幸间喜画树
石皆萧踈有致其墨梅最工吴人尤传宝之先生既善书平居缮
录经籍秘本以讫交游文稁凡百种无不𧚌潢成帙𢇮置縢𫔎
惟谨予尝走诣先生老屋间尘埃满案与客清坐相对久之自
起焚香瀹茗稍出其书画与所录者娱客而己予尝论之以为先
生非忘世者也既己遭逢不偶积其激昻竒伟之材与夫轮囷结
轖傲兀不平之气讫于暮年而劖削未尽不得己寓诸书画间吴
中后生晚进高谈赏鉴者徒推其书画之工且欲求诸笔墨蹊径
之内俱未为知先生也先生年七十遍乞常所往来者赋生挽诗
引陶渊明自祭文为况盖其风流雅趣如此尝有学使者慕先生
名欲招致之不可得因叹曰清真绝俗虽古之沉冥不过也寿七
十有四某年月日其葬先生长洲县瓜山之万字圩以状来乞
铭按状曾祖箎祖可大考永昌官陜西宁夏卫经历妣徐孺人娶
浦氏先卒女二长贞琬适吴江张某次贞琰适长洲方某男四长
上震某科武举人今方为某官次侃次祜次预早卒孙男三先生
笃于孝友每居䘮必手书孝经百本以乞人抚爱仲叔两弟尤
力晩而自号耿庵又尝自书其堂额曰孺宜以志之铭曰
于学则丰于德则崇不逮于用维时之穷庭有幽兰先生所艺箧
有竒字先生所制潜光隐曜后人是诒后人其昌斯石识之
江太一墓志铭
休宁之江素号右族其先世盖家于浮梁唐天复中有主休宁簿
者遂占籍焉是后子孙延衍𢿱居休宁之郏阳梅田二郷而公则
从梅田徙苏者也讳五声字太一以郷饮大賔讳茂时者为父郷
饮賔讳判者为大父昆弟凡七人诸昆率以文学擅名仲氏又举
于郷而大賔独竒公才特命之治鐡冶于苏遂用冶铸起其家其
为人任侠重然诺遍交四方贤士大夫凡士大夫至吴者无不造
门投谒公必盛供张酒肴筐篚具迎送之礼由是得好客声而子
之族女方归公冡孙为昏因家故汪氏亦无不交于公者公所居
在吾吴西郭外比年以来子徙居公里相距不十武顾子宦游
京师有年及其归也又以病杜门烛不及登公之堂而识其面然
询里中人则襟然推曰此长者也公既殁免丧而公之诸子始介
其友俞子无殊往还子家时时叙说公轶事益知其果长者公
性好施与尤厚于同族有贫而鬻女者立捐赀赎出之且为之择
所归有无行被陷于盗者族人咸唾詈不齿也公顾悯而援之得
脱其罪其人卒悔悟不复为非或以缓急告即如所需以应久而
公不偿公遂毁契书如此者凡人眦亦不下累千金公之好
行其德悉此类也平居嗜读史书又喜购古鼎彝罍洗次至官哥
窑以下磁器若前代朱黒髤具之属罗列便坐左右每间于家政
及賔客之务必入精舍焚香据几或摩挲诸玩好或手史书一㢧
且览且讽翛然如在世外非独其人长者也盖实有𨼆君子风焉
享年六十殁于康熙某年月日配程孺人先公十年卒子男五接
荷士𫘦皆国子生接芹吴县学生士习苏州府学生士騋吴县学
生女六人其四皆配名族馀未行孙男十六人承谟府学生承备
承诗吴学生承倌承效承侒承𫍯吴学生承份承说之训府学生
承俅承度承祜承恩承祐承偲女十三曾孙男四女三承谟即娶
予族女者也承𫍯之训从其季父士騋今方游予门某年月日诸
子葬公某郷某原以程孺人祔公既隐德弗曜而子若孙类俱守
公遗业恂恂谦谨足为保家之主且有读书能文章者其蕃其昌
岂不在后之人乎于是无殊为之撰状予则志而铭之曰
善之积也庆有馀公蕴其善弗及摅诒子若孙诗与书其兴勃焉
立可𩖕铭以谶之语非虚
郷饮賔席翁墓志铭
子尝两过洞庭之东山其始至也以事趋谒席太翁仲远翁之季
子妇予外妺也是时翁年七十馀矣长身飘
衣冠甚伟其辈行
既尊于予年齿且高顾具賔主礼甚恭拱揖进退如少壮者酒次
叙说山中诸佚事首末纚纚可听予心知其长者也别去十年而
复至则翁己殁其家将禫矣伯季两君方各治一圃中间树木苍
秀亭榭洁雅又各于其㫄穿池莳𬞞备极幽人逸趣微但保家之
主庶㡬能亢其宗者也然则翁之所诒远矣翁讳本久仲远字也
先世有仕唐至武卫将军者始家东山曾大父某大父某父樊瑞
国学生以善封殖起家翁少为青浦诸生所至偕诸名士日夜以
问学相镞砺故其所得醇深而于应举之文最工然不利于场
屋中岁始自喟曰命也文其如命何尽屏弃所业翛然不以石第
介意延故旧赋诗饮酒为乐竟用是老焉暇则帘阁据几手缮
写诸大儒语录至十卷又尝训释孝经而尤硏精覃思于易其
论干之九三曰乾乾者卦之体
若者卦之用潜跃见亢莫不须
故九三不言龙以其为人中之龙也怠心一萌龙徳乃丧知进
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将在若乎乃自号庵其为学根柢如
此予惟自明万历以来山中高赀者推许氏翁氏两姓为甲其人
率以文雅相高喜结纳四方贤士大夫非仅纎啬拥财自卫者也
故凡春秋佳日远近篮舆画舫争集其门如华亭董尚书〈御名〉宰陈
徴君仲醇常熟钱尚书受之嘉定李进士长蘅太仓张内翰天如
仪部受先之属类推翁许为湖山主人一切管
歌舞之娱牲牢
酒醴供张之盛所费殆将不赀绝无分毫顾惜虽古诸侯所谓賔
至如归者弗是过也翁许衰而席氏遂兴予虽晚进幸而得一从
游盖有往者流风遗韵在焉逮翁殁而山中承平故事邈然不可
复睹矣古曰在昔昔曰先民能无为之追嘅乎㢤公雅性俭檏自
奉无重绮兼肉惟用以施予不倦当顺治之初临清贾店所有尽
亡于兵火而翁施予如故每念族女多𡠉而贫者买田若干亩岁
计所入赡给之曰吾以劝贞节也元配姜贤而无子尝出奁中金
为翁买两妾及冡子甫生翁即择对亢妆具嫁遣之其最后买者
侍翁弥年既嫁犹处子也由是里党翕然推服至于赈饥薶胔治
道梁葺学舍众所夸说义举者在翁视为固然虽更仆握算不能
以悉也有司闻之遂延翁郷饮邑人无老㓜咸谓不忝云享年
八十娶姜氏享年六十侧室沈氏善事其适且严于御下与适姜
并以贤著皆先翁卒子男子二曰士琨曰士玙皆太学生𠊱选州
同知子女子三曰诸生严某曰徐某曰诸生蔡某其婿也皆沈出
孙男十孙女七曾孙男十三曾孙女十一始翁壮岁犹未有丈夫
子自谓不宜子矣至是中外子姓将逾五伯指其在提抱者弗论
也岁时奉觞上寿彩衣朱舄交错满前有不能遍认者洪范五福
翁实兼之此长者之效也两君免丧之次年葬翁夫妇于卜家山
新阡以沈孺人祔是为康熙二十一年某月某日铭曰
积财匪艰积善为艰财久而倾善久则敦翁也善士又益以学窥
易微指干三若菑之畬之厥惟播之我躬之淑我后之诒环山
面湖幽堂既考馀泽绵绵伐石是诏
康熙辛未闰七月四日静寄轩录
尧峯文钞卷十五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