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无政府主义》序

《无政府主义》序
作者：章太炎

张继译《无政府主义》一卷，本意大利人马刺跌士达著。其挥斥垢氛，解散维挚，悲愍众生之念，亦以勤矣！至于自明指要，或有执著，旧邦学说，多未脱离。夫能平齐人之好恶，知一身之备物，刀割香涂，爱憎不起，黄尘火齐，等无差别者，斯天下之至高也。其次莫如恬惔寡营，屏人独处，持芧栗为榖食，围木皮作绔襦，大乐不至，劳苦亦绝，愈于交相掎持、待群为活者远矣。何者？人之形躯，不异鸟兽，而好尚所至，是有两端：州居萃处，人之情也；及其独居深念，中有秘藏，肺府周亲，憎若蚊蜹，此亦根性然也。故有乐群就聚，亦有介特寡交，人心不同，虑如面类。若其离群孑居，言有秩序，尚不可得，况得言无秩序，一求屯聚，即不得无友纪条贯，鳃鳃然惧人之多言，急以自白，盖犹震于物论者也。庄生有言：“鱼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吾生有涯，以随知之无涯，殆已！”昔人悲夸父之逐日，近贤悼奔马之追杖，此则营求眇欲，自苦之根，麕集为生，伐性之斧。故知福为美疢，群惟聚痈，计文野者，是华士见，不如归大朴也。求幸福者，是天宫见，不如言苟全也。徒以心如委辔，竞进猥多，持世之言，必以百姓千名为准。然则山林独善，不能制群体之曼延，橧巢见并，松栎为摧，以众暴寡，又可睹矣。若能循齐物之眇义，任夔蚿之各适，一人百族，势不相侵，井上食李之夫，犬儒裸形之学，旷绝人间，老死自得，无宜强相陵逼，引入区中，庶几吹万不同，使其自己，斯犹马氏所未逮乎？然其𢱧𢭏政家，锄犂驵侩，振泰风以播麈壒，鼓雷霆以破积坚，堕高堙卑，丘夷渊实，荡覆满盈之器，大庇无告之民，岂弟首途，必自兹始。虽有大智，孰能异其说耶？谅知大戟荛花，是时为帝者也。丁未十二月，章炳麟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