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印度人之观日本

印度人之观日本
作者：章太炎

　　日本无趾人大隈重信尝演说亚洲事，支那、印度人皆往听。无趾曰：“亚洲文明之国，今以日本为第一，次即支那，若巴比伦、印度辈，往日文化虽可观，今则不足比较。”支那人皆喜，印度人皆怒。暇日印度人带氏过余，因道此事，带氏则哂曰：自日露战争以来，日本人傲睨甚，以为东方龙伯，即己族矣！无趾固亦蔑视支那，特以留学之数，几及万人，而早稻田尤为功名之窦，无趾欲与支那学生相结，以张其势于中土，故不惮屈意佞之。且间岛之争未罢，而二辰丸事又起，二国辑睦之情亦少衰，藉片言之侧媚，足以动荡感情，庶几复归于好，其愚弄支那人亦甚哉！印度于日本，事鲜相涉，日英同盟，则惟恐印度有光复事，丑言诋斥，亦人情也。若是者，非独一无趾，盖其国俗则然。虽然，日本文化，安所受之？儒书文艺，近取支那；佛教，乃自印度迆人。无二国者，日本则终古为蛟螭蜃蛤耳。朝鲜文化，非印度、支那之侪，然日本得知文字，尚赖王仁传《论语》、《千字文》于其国也。今视印度已亡，支那又为己战胜，朝鲜乃不战而就附庸陪属之伍，骄矜自贵，始则吕钜，终则车上舞，凡旧有德于日本人者，无不力按抑之。然日本文明，有一发之自己者乎？学术不足道，复论起居资用，日本人有言：文化高者，必多食糖，坐必据几。今案蔗糖作法，本自印度传之中国，后及日本。至于卓倚之用，中国行此既千馀岁，虽田舍亦施之。日本家居，则惟是席地耳，偃卧无床，几贵贱所同也。人力挽车，美国教士实授其法，日本旧制，独有椎轮。是其于工艺械用，固无一得，今虽则效欧洲，大都模写型像而成，以是骄人，何颜之过厚也！夫文化高下固不以国之盛衰兴废为期，波兰既亡，哥白尼地动之说，至今为人尊信，亦其例矣。今欧洲人诚多面谀日本，然稍有识知者，犹知支那为可贵。盖印刷、罗鍼、火铳之法，悉自汉土传之欧洲，日本则无有也。印度亡矣，珊斯克利多文，德人多讽诵葆爱之，或直用其文以著书。日本假名，有一为世人崇贵者耶？夫怀势利之心，以观文化，固无往而不抵悟。假令印度得独立，一战遂胜英人，文化高下，未必遽胜于昔。窃意无趾闻之，其论议当与今异矣。人性固多有侈慢者，亦多有猥贱者，侈慢、猥贱，二者兼存，令得良医诊其神经。不知作何形状也。余观印度人皆庄严醇笃，不数数捓揄人。今论日本峭刻如是，岂自伐过甚，足以招尤，虽长者不能作温厚语耶？带氏又曰：当日本未兴时，亚洲诸国，虽时时有小衅，犹近平和，今也反是。夫土耳其于亚洲为伎戾无仁恩矣，然不足以挠乱大势，引白人以侮同类者，则谁乎？有爱尔兰独立党某君，寄居美洲，创《该克里克米报》，尝寓书与余曰：“极东有国与朔方战，不意斩杀过当，遂自骄恣，其遇滨海营州之人，惨酷无状，欲平其骄，惟兵刃耳！”然哉，然哉！余自去岁观西婆耆王大祭，闻无趾语，已作书弾之，私怪印度诸君子，何因受彼愚弄，曾无觉察。今闻带氏所言，乃知梵士人士，非无知人之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