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俗记

夷俗记
作者：萧大亨　明

◎北虏风俗

○匹配

夷中嫁娶，惟以两性相欢。男女年相若者，遂而配合，乌睹所谓媒妁哉。其聘仪则取牛马诸畜，近亦知具布帛，以贫富而丰俭其数。其成亲则婿往妇家，置酒高会，先祭天地，随宴诸亲友。妇家预置一帐房，竖于所居之侧，如贰室然。宴毕，诸亲友皆已散去时将昏矣。妇则乘骑避匿于邻家，婿亦乘骑追之，获则挟之同归妇家；不然，即追至数百里一二日不止也。倘追至邻家，婿以羊酒为谢，邻家仍赠妇以马，纵之于外，必欲婿从旷野获之。其至妇家也，诸妇女拥抱推送入幕中，婿与妇将羊骨互相捧持，然后交拜天地。妇之衷衣，必以马尾辫维系之固，婿以小刀断之，其始配如此。贫者则随意资送，同归婿家矣。归时妇披长红衣，戴高帽妇女前导至幕中，妇将羊尾油三片，对灶三叩头，即以油入灶梦之，与祭灶无异。次则拜公姑伯叔，仍各送一衣，似亦为贽，然亦终避匿不相见。别嫌不亲授受，未尝以蒸报聚鹿而废也。至虏王及诸台吉家，其俗大抵相同，特无妇避婿追之事。然台吉之女成婚之日，若妇不命婿入，婿不敢遽入也。既婚后婿在妇家，必俟产育男女始归。其归也，所赠嫁仪，若帐房，若马驼，若衣服，男女奴仆之类，辄以数百计。其酋长之婿名倘不浪，女名哑不害。此两家者，世为婚姻。其有夫妻反目别娶有妾者，妇家廉知之，即窃入其幕，东其所娶之妾，尽驱其马驼以归。若妇不悦夫，则随其所欲嫁，夫亦认不敢言也。若台吉之妻有不和，则给于所部之夷。如有所出，则给家产，给其与子别居他所，无子则守。夫不命之嫁，不敢嫁也。至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不如此反相讪笑。故中行说，有言恶种姓之失也，不亦大可揶揄哉。

○生育

夷人产育男女，不似我中国护持。产时即裹以皮，或以毡，越三日方洗。洗毕，仍裹之如前。是日椎牛置酒，召亲戚邻里会饮，名曰米喇兀。产母自初产时，即饮食如常，不避风寒。即所产之孩亦不避风寒，母亦不甚怀抱。儿饥则乳，乳饱则以摇车盛之，置于帐之内，或帐之外，如晁错所称，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益自孩提而然哉。产时仍有妪收生，儿脐带以箭断之。无论男女，产毕，俱悬红布并腰刀于门上，与悬弧结帨相似。

○分家

夷人分析家产，大都厚于长子及幼子。如人有四子，伯与季各得其二，仲与叔各得其一。如女子已聘人而未嫁者，遇父母殁，亦得分其家产以归。若已嫁之女，不过微有所得耳。至夷人有绝户者，凡家产俱入所管之台吉，其妻亦给别夷。若有恩男义子，曾报名于台吉，及应差者即得其家产如故。不然，则毫无所得也。

○治奸

夷俗以奸为最重，故其处治为最严。如酋首之妇有与散夷通奸者，廉知之，即以弓弦缢死其妇矣。凡奸夫之父子兄弟，止存一人，馀尽置之死。若妻女，若帐房诸畜产之类，尽给之各散夷。所谓赤族之祸，不过是也。若散夷中有奸其妇者，唯以奸夫置之死。如奸夫预知而逃避者，则禀其酋长，罚畜产以七九之数。其有因奸而私相奔逃者，被获则持其妇以归，而奸夫之罚亦如之。至于奸其室女者，父母获之则痛责其奸夫，送至夫家俟其死。如夫家置之死则止，不然则罚以九九之数。若贫不足于九九者，则尽以其妻奴足之。若窃其女而逃奔他所者，获则罚亦如之，且罚其女之父母以七九。若父母有不知情者，必令之誓然后恕之。至若叔伯兄弟之奸干系伦理者，反置之不问。间有处置，亦不至于太甚。若稍疏者，亦略有罚而已。大抵夷俗治奸，严于疏而恕于亲也。

○治盗

夫治盗之法。曩时有盗若牛、羊、马驼者，止罚七九，至三九之数耳。今新法一行，且剜其目断其手，仍罚一九之数。即盗一马之尾，法犹截一指也。至畜产走失，有收获者，酋首知之，虽二三年外，犹令人执旗编部落中访之。自首者则恕，隐昧不白其事，事发，仍剜其目断其手。何其惨也。惟外甥盗母舅之物，则置之不问。即奸其舅母，亦无嗬责之者。此又何纵也。奴盗主财，既断一指矣，且罚及得财者。计畜之牝牡而重轻其罚，大抵得牝者罚六九，得牡者罚三九也。盗战具，则罚三九。盗田禾，则未收者三九，已收者六九也。盗为途人所获，则尽以所盗之物给之。贵其能获盗也，彼酷于治盗如是。是或一道乎。

○听讼

夷人杂居沙漠，喜则如马之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而其处分亦无定律。如两台吉不和，虏王则令众台吉理其曲直。曲者则罚牛羊以千计，驼以百计，皆以与众台吉也。如散夷不和，则听台吉处置。其富者先奉以羊酒，然后诉其事。曲直已分，则令曲者为直者奉酒，次日直者亦不敬，逐相欢如故也。如甚曲者则罚，罚不过牛羊数头，即坐于曲者名下，以供赏赉之资。其有致人于死者，则杀其人以抵命。其人已逃，则尽掠其家财男女而后止。若两妇相争，至于伤命，酋长必先洁之曰：“汝之致死彼妇，汝意欲谋嫁彼夫耶。”其妇誓曰无，遂以此妇与死妇之夫矣。夷中奴仆多汉人。及别夷之被掠者为之。即其子若孙，亦世世无改易也。若有智勇艺能之人，间亦有令之管事，俨然亦酋首矣。此而为人所杀，则罚与杀真夷者同科。若奴有杀死其夷者，非惟杀其奴以偿命，且并其财产一空。至于奴为夷人所杀，不过罚牛羊九九，以给其妻耳，无妻者不过罚数牛羊以给其主耳。若奴仆新来为人所杀，又不过罚羊一只以给其主耳。何薄奴仆若尔？若曰非我族类，故不甚惜之乎。是以被掠之人，往往南冠而越唫。始为此哉。

○葬埋

夷病不服药，其所从来矣。近款贡以来，每赐之医药，冀起其罢聋颠连而安全之。然药亦多不验者何也，盖诸戎以旷野为性，饮食衣服，不与华同。故张脉愤兴，外强中干，往往夭促其天年，鲜能以寿终者。良有以也，乃其葬埋之礼，则尤可异焉。初，虏王与台吉之死也，亦略有棺木之具，并其生平衣服甲胃之类，俱埋于涂僻莽苍之野。死之日，尽杀其所爱仆妾良马，如秦穆殉葬之意。若有盗及冢中所埋衣甲，及冢外马肉，并一草一木者，获即置之死，子女尽入为奴，而资财无论矣。即盗散夷之冢者，亦罪九九之数。故每于他所别立一帐。令人守之。且扬言曰，此某王某台吉之冢也。傥亦效曹瞒之馀智乎。俗无三年之丧，唯于七日内自妻子至所部诸夷，皆去其姑姑帽顶而已。七日外，复如故也。今奉贡惟谨，信佛甚专。诸俗虽仍其旧，独葬埋东伤之惨，颇改易焉。盖西方之僧，彼号曰喇嘛者，教以火葬之法。在死者尽以火焚之，拾其馀烬为细末，和以泥，塑为小像，像外以金或银裹之，置之庙中。近年大兴庙宇，召喇嘛诵经四十九日。虽部落中诸夷，亦召喇嘛诵经至七日而止。尽以死者所爱良马、衣甲为喇嘛谢。凡四方来书者，与所部诸夷来书者，俱有牛马赙葬，则俱以谢喇嘛。其所嬖幸之人，虽不尽杀，但自生母以外，仍为子所收。子死，父则擐甲持刃，向门三砍，仍收其媳，惟此淫俗，固佛教所不能变者。若其像则虽传至久远，亦供奉之，而莫敢毁也。夫像教之设，肇于西方，流于北土，化悍厉为仁慈。于王化岂曰小补之哉。

○崇佛

夷俗犷悍，不可化诲久矣。比款贡以来，颇尚佛教。其幕中居恒祀一佛像，饮食必祭，出入必拜。富者每特庙祀之，请僧讽经，捧香瞻拜，无曰不然也。所得市银，皆以铸佛铸浮图。自虏王以下至诸夷，见喇嘛无不五拜五扣首者，喇嘛唯以左手摩其顶而已，且无论男女老幼，亦往往手念珠而不释也。又有以金为一小盆，高可二三寸许藏经其中，佩之左腋下，即坐卧寝食不释也。曩俺答在时，往而迎佛，得达赖喇嘛归，事之甚谨。达赖每指今松木台吉所居曰：“此地数年后有佛出焉。”后达赖喇嘛卒，不一年至万历十六年，松木之妻孕矣。孕尝在腹中有声。众僧曰：“此当生佛。”此产时，儿果自言曰：“我前达赖喇嘛。”众僧曰：“此真向者达赖复生矣。”达赖生时，乘马、念珠及经一册。顺义王西还以此数者示儿。儿果曰：“此我之马也。”于诸品物中独取念珠与经，曰：“此我之故物也。”且时时作西方语，惟僧能解之。甫三四岁时，言祸福亦辄应。夷人闻之，于是千里赢粮而走谒之者，日相望于门也，威号曰小活佛。上其为以闻，万历二十年奉圣旨：升松木之子为朵儿只昌。异其事也。以故夷人愈益崇佛不倦。而喇嘛之在虏中者，我岁有所赐以异之。松木台吉常居上谷西北。今顺义王之亲弟，其于曰虎督度，年可七八龄云。

○待宾

夷人应酬礼节，无所谓揖逊谦让之仪。其在幕中，宾坐于西北隅，主坐于东北隅。宾之从者即列于西北之下，主之从者即列于东北之下。皆趺迦箕踞，不倚不席也。主人待之，仍饮以乳以茶以酥油，次则酒肉之类。宾主食毕，则以其馀者犒从群。然聚食于一幕，而主仆不分也。又有生平不相知识，或贫或馁，不必卑辞哀请，直入其幕而坐之。主人食即以其食剖而分之。以故行人过客，往往望屋而食。虽适千里者，奚必三月聚粮哉。亦有贫夷食寡，恐人之分其食也，辄幕夜付餐，晨起蓐食。若候至日中，则食虽甚寡，亦必均分而无吝矣。熟意狠如狼，贪如羊者，乃能轸犹饥之念若此乎。

○尊师

彼文无诗书，字非六体，乌有所谓师。然就其能书者，名曰榜什，此师也。学书者，曰舍毕，此弟也。舍毕之从榜什学也，初则持羊酒，行叩首礼。后虽日见，日叩其首，必至书写已成。然后谢以一白马一白衣。衣或布或缎，惟随贫富制之，无定数也。夷人能书，则随酋首往来，列于诸夷上一等。以故夷中最敬榜什，法有侮慢榜什者，罚马一匹以给之。往者各部落中榜什不过数人，近以奉贡崇佛，榜什颇为殷众。往者书用板，或以皮。近款贡（以）来，每给以纸笔之具。但纸供表章，至学书者仍以板。板之制如我水牌而甚粗，且书甚迟钝，不能搦管，只以草管代之。其字形长而直，体虽草而有似于篆，故不可究诘云。

○耕猎

论者或曰：“夷人肉食不藿食也。”又曰：“不火食也。”此在上古或然耳。可观诸夷耕种，与我塞下不甚相远。其耕具有牛，有犁。其种子有麦，有谷，有豆，有黍。此等传来已久，非始于近日。惟瓜、瓠、茄、芥、葱、韭之类，则自款贡以来种种具备。但有耕种惟藉天不藉人。春种秋敛，广种薄收，不能胼胝作劳以倍其入。所谓耕而卤莽，亦卤莽极矛者非耶。且也艘田沃壤，千里郁苍，厥草为夭，厥木惟乔，不似我塞以内山童川涤。邈焉不毛也，倘能深耕溉种，其倍人又当何如？彼中松柏连抱，无所用之，我边氓咸取给焉。则互市之开，其于材木，不可胜用矣。若夫射猎，虽夷人之常业哉，然亦颇知爱惜生长之道，故春不合围，夏不群搜，惟三五为朋，十数为党，小小袭取，以充饥虚而已。及至秋风初起，塞草尽枯，弓劲马强，兽肥隼击，虏酋下令，大会蹛林，千骑需动，万马云翔，较猎阴山，十旬不返，积兽若丘陵，数众以均分，此不易之定规也。然亦有首从之别。如一兽之获，其皮毛蹄角以颁首射，旗其能也。肉则瓜分，同其利也。其亡矢遗簇，无人窃匿，恐罹重罚。其控弦鸣镝，悟伤本夷，以致于死者，惟偿以一奴，或偿一驼，不然则偿马二匹而已。即阵中亦依此例，具不入故杀之科也。

○食用

夷人虽知火食，然亦粗秽之甚矣。其食肉类皆半熟。以半熟者耐饥，且养人也。肉之汁即以煮粥，又以烹茶，茶肉味相反，彼亦不忌也。有臼为米，有磨为面，面和以乳，而不知烹调之法也。酒之名甚多，大抵以乳为之，厚者饮数杯即酩酊矣，盛以皮囊，名曰壳壳，盖鸱夷滑稽之遗制也。虽肉食，然客至未尝特牛款之也。虽谷食，然终肉气胜食气也。其性耐饥，即食一饹弹，饮水一升，可度二三日也。又耐寒，冬夜卧雪中，缩其手足，即雪厚数尺，不言冻也。食无箸，以手举之。亦无碗，以木盆盛之，合诸夷已粗制木碗木杓矣。酋首则以银为之。其竖帐房门必巽向，卧亦西首，合受胡僧之约，已南其门矣。但西首而卧，虽草野露宿，终不改易也。散夷仍卧于地不设床榻。冬气寒肃，即犬与羊俱蟠绕于卧前，人畜不分也。其鼎釜食具，人食毕即纵犬餂之，腥秽不避也。所谓犬羊之群，岂虚语哉。若其酋首则近日设有床榻矣，仅高尺馀，毡褥厚数寸。食最喜甘，衣最喜锦。则糖饴锦绣之赏，亦五饵之所不废者乎。

○帽衣

夫被发左衽，夷俗也。今观诸夷，皆祝发而右衽也。其人自幼至老，发皆削去，独存脑后寸许为一小辫，馀发稍长即剪之。唯冬月不剪，贵其暖也。庄生所称穷发之比，非此类耶。若妇女自幼生时已留发，长则为十数，披于前后左右。必待嫁时，见公姑方分为二辫，末则结为二椎，垂于两耳。耳亦穿小孔，贯以金铛镀环。亦以朱粉为饰，但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不以我中国之适均也。其帽如我大帽，而制特小，仅可以覆额。又其小者止可以覆顶，赘以索系之项下。其帽之檐甚窄，帽之顶赘以朱英，帽之前赘以银佛。制以毡，或以皮，或以麦草为辫，绕而成之，如南方农人之麦笠然，此男女所同冠者。凡衣无论贵贱，皆窄其袖，袖束于手，不能容一指，其拳恒在外，甚寒则缩其手而伸其袖。袖之制促为细折，折皆成对而不乱。膝以下可尺许，则为小糸辟，积以虎、豹、水獭、貂、鼠、海獭诸皮为缘。缘以虎豹，不拈草也。缘以水獭，不渐露也。缘以貂、鼠、海獭，为美观也。衣以皮为之。近奉贡惟谨，我恒赐之金段文绮，故其部夷亦或有衣锦服绣者。其酋首愈以为荣也，又别有一制围于肩背，名曰贾哈，锐其两隅，其式如箕，左右垂于两肩，必以锦貂为之。其衷衣甚窄，以绳准其腰而服之，不以带束也。女不为弓鞋，与男俱靴。靴之底甚薄，便于骑乘也。虽甚富，不以二衣更代。自新制时辄服之至于弊，弊亦不补也。虽极佳丽，不一二日则垢，垢亦不浣也。非惟衣垢不浣，即其夫终日垢其面，经年垢其体，故其腥膻不可闻，殆积垢所致哉。人言虏多受制于妇，非其妇性独悍，夫亦有所挟耳。凡衣服冠履，一切巨细之事，皆出其手。夫自持弓射猎外，一无所事事也。平则司牝鸡之晨，怒则肆狮子之吼。功多而骑劳多则放，势固然也。

○敬上

夷狄所设法令，或苛急而过猛，或懈弛而太宽。虽失竞絿刚柔之中，乃其敬共上命，亦有可纪者。凡命下之曰：有抗不奉行者，辄罚千马百驼，虽台吉在所不赦也。凡所过地方，俱有应付马匹，如我驿递。若奉差人员至，有抗违不应付者，罚辄牛羊五头。酋首之门今已南向，若王子及台吉入，俱各由门之西，其散夷由门之东，有由中直入者，辄褫去其衣，且罚其乘来之马。若妇人入见翁姑，亦必由门之东。见则叩首，退则仍面其上，逆行以出。至门外，始转身顺行，不然惧背尊不敬也。诸夷之来谒见也，马必远系他所。系近幕下者，亦罚其乘来之马。至若毁骂酋长，凡听闻者，人人皆得杀之。如逃至能获，则尽其中羊马驼而没之矣。近奉佛教，或有疾病，辄召僧讽经祈祷。台吉为虏王祷，诸夷为台吉祷，其敬上勤恳如此。

○禁忌

夷人原不知讥讥祥之说，其所最忌者无过于痘疮。凡患痘疮，无论父母兄弟妻子，俱一切避匿不相见，调护则付之汉人。如无汉人则以食物付之他所，令患痘者自取之也。至若夫妻之患痘也，必俟闻雷声然后相聚。不闻雷声，即终年避匿如路人。然其地寒，患痘者少。视内地若火宅，不肯久留，虑患痘也。近奉佛教，禁忌犹甚。凡了皆守僧之戒，毫不敢违。一举动，僧曰不吉，则户限不敢越也。一接见，僧曰不吉，则人罕睹其面也。其俗无历以明时，惟记月之十二圆缺为岁，记日之三十出没为月。然每月必以初一、初十、十五为上上吉也。是日也，出行皆利，刑罚尽弛。其馀若上元、中秋、端午、重九、除夕、元旦之节，尽懵然不知，庆贺不举矣。俗有卜筮，不与我同。有持羊膊骨火灼之，以验吉凶者；有以上弦之弓用两指平举之，口念一咒，俟弓微动，而知吉凶者；有以衣领、口袋、诸器具，向内为吉，向外为不祥者；又有以所食之物，藏于怀，纳于靴，取以与人，人以为吉，若顶于首，盛以袖，人即忌而不食者；又有天阴雷鸣，震死头畜，为大不祥。则以酒食禳之，立二杆为门，驱群畜从中走者则吉，留之，稍旁出则凶，令众抢之出者。虏虽蠢然，而亦知禁忌如此。

○牧养

夷人畜产，惟牛羊犬马骆驼而已。其爱惜之勤，视南人之爱惜田禾尤甚。其爱惜良马，视爱惜他畜尤甚。见一良马，即不吝三四马易之。得之，则旦视而暮抚，剪拂珍重更无以加，出入不以骑，惟蓄其力，以为射猎战阵所需而已。凡马至秋高则甚肥，此而急驰聚之，不三舍而马毙矣，以其膘未实也。于是择其尤良者，加以控马之方，每日步马二三十里，俟其微汗，则执其前足，不令人跳蹈踯躅也，促其御辔，不令之饮水龁草也。每日午后控之至晚，或晚控之至黎明，始散之牧场中，至次日又复如是。控之至三五日，或八九日，则马之脂盲皆凝聚于脊，其腹小而坚，其臀大而实。问之青草虚膘，至此皆坚实凝聚，即尽力奔走，而气不喘，即经阵七八日不足水草，而力不竭。我中国不知控马之方，往往乘肥马以涉远道，则马之死者十而九矣。故马不在肥，在肥而实，相马以肥，则骐骥不御有以也。且其人平日间，缓步以马，急驰以马，射猎以马，故周旋熟而罄控精。我中国人能如是乎？即有从马上弄弓矢者，亦月不数次。此所以人马不相得，而驰聚不如意，与乘异产无异也。虏酒多取马乳为之，故马之乳，人与驹分食。彼且曰：“我分其乳，则驹食乳少，故冬月耐寒。不分其乳，则驹食乳多，至冬月不耐寒。”此亦曲为之说耳。若驹以全乳食之，我想其腾骧更数倍也。大抵马之驹、牛之犊、羊之羔，每一年一产，产于春月者为佳。羊有一年再产者，然秋羔多有倒损之患。故牧羊者每于春夏时，以毡片裹羝羊之腹，防其与牝羊交接也。马乳初取者太甘不可食，越二三日，则太酸不可食，惟取之以造酒。其酒与我烧酒无异。始以乳烧之，次以酒烧之，如此至三四次，则酒味最厚，非奉上敬宾，不轻饮也。牛羊之乳，凡为酥、为酪、为饼，皆取给焉。取牛乳则俟犊能龁草，遂隔别之，日取其乳，至夜始令母子相聚也。取羊乳亦俟羔能龁草，驱至他所，将牝羊每两只其头相对，束缚之，使不动，人从羊尾后取之。取毕，始解其束缚，令母子相聚也。其取羊毛，则岁取二次或一次，积其毛若干，则合邻家之妇聚而为毡。彼此交作，不数日而毡毕成。骆驼则二年一产，力能任重，每藉以负载行装，故虏贵驼也。犬不甚大，而其性更灵。牧则藉以守，猎则藉以逐。有兽被矢而走者，犬追之不获不止。其发纵指示，动如人意，故虏贵犬也。虏以牧羊为生，诸畜皆其所甚重。然有穷夷来投，或别夷来降，此部中人必给以牛羊牧之。至于孳生已广，其人已富，则还其所给，似亦知恤贫也。若鸡豚鹅鸭，皆其所无，惟板升诸夷稍有之。野产之物，若黄羊、盘羊、野猪、野牛、野马、野驼、野鹿之类，皆不可驯致，惟大猎时则能获之。皆在极东、极西、极北三处，最为繁盛。宣大边外之地，所产不多，盖彼三处地广人稀，食之者寡，而宣大以外，恒聚数十万虏于此。此正江河不能实漏卮，所产安能供所食哉。故虏以潼酪谋其旦夕也。

○习尚

夷性椎鲁木疆，自服食器用之外，不贵异物。贱用物，固其习俗然也，乃今尤趋华靡哉。其酋长类佚乐，无所事事，惟耽于壶觞，溺于妖冶。拍胡笳以喧杂，合丝肉而争宏，荒淫沉湎，更复何营。其妇女虽不甚佳丽，然最务藻饰，间亦工于刺绣，故胭粉针线所最好也。但其长乳垂至腹下，时当拮据。儿辄从腋后索而食之，此岂生成，亦从马上得之耳。其俗不竞富贵，不戚贫贱。虽家无升斗，处之晏如。最敬者笃实不欺，最喜者胆力出众。其最重者然诺，其最惮者盟誓。伪则不誓，一誓死不渝也。最好弓，弓有经十馀年不坏者。最好刀，刀之制与我无异，然惟尚犀利，不尚光明也。最好盔甲，制极精坚，即无战阵，犹时时拂拭也。又最好犬马，犬马之良者，爱之甚于爱人。往时不畏鬼神，近甚敬佛。尝特建庙宇，乞买丹青，为壮严之故也。其衣服鞍辔，惟妇女为最华。若其丈夫，虽弊衣垢面，往来亲友家不顾也。其人之体貌，不甚魁梧，面亦有晰白可爱者，但其首微扁而短，其肩横阔。其睛，白者多而黑者微黄。其须，黄而色。其言语，多喉舌音而不清轻。其歌唱，亦多喉唇而不响亮。近虽贵金紫之饰，悦锦绣之文，甘茶糖之味。若夫珍禽奇兽，翡翠明珰，可以快耳目。周彝裔鼎虞弦孔碑，可以供请玩，彼不知尚也。虽非浑浑噩噩之民，犹有狉狉蓁蓁之俗。此上圣所不能怀昔，今何幸就我戎索哉。

○教战

世人闻匈奴之长技三，咸曰此诚不可当，不知彼非有他谬巧，亦曾惯若自然乎。史载“匈奴儿十五即骑羊射鼠。”李翰林诗亦云：“胡儿十岁能骑马”。岂虚语哉。今观胡儿五六岁时，即教之乘马。其鞍以木为之，前后左右皆高五六寸。置儿于中，虽马逸亦无倾跳之患也。稍长，则教之蟠鞍超乘弯弧鸣镝，又教之上马则追狐逐兔。下马则控拳擘张。少而习焉，长而精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无非比勇角力之事也。又稍长，则以射猎为业。晨而出，晚而归。所获禽兽，夫既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且射骑于此益精也，及至勇力出众，众甚重之。虽虏王、台吉，恒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即勇力者或珍其臂而夺之食，虏王、台吉亦欢然不以为怪也。其马每至秋高则肥，肥则不堪道远。彼有控马之方，故马不虚肥，其膘皆实，即日行数百里，经阵七八日，马犹如故也。弓以桑榆为干，角取诸野牛黄羊，胶以鹿皮为之。体制长而弱，外若六钧三石之强也。矢以柳木为之，粗而大。镞以铁为之，有阔二寸或三四寸者，有似钉者，有似凿者。然阵中人不数矢，矢不虚发也。弦以皮条为之，粗而耐久也。其弓弱，其实强，彀之极满。至三二十步发之，辄洞甲贯胸，百不一失，但不能射于五十步之外。甲胄以铁为之，或明或暗，制与中国同，最为坚固，矢不能入。徒跃如也，说者谓虏无铁。有铁皆自互市中所阑出者。不知未市之先，岁所掳掠者不知其几。庚戍之犯，其铁马金戈，明光耀目。夫岂裸体来哉，特彼中少铁，故贵铁。贵铁，故精于铁。非若我之多而滥恶也。矢则人人能为之。惟弓有弓人，函有函人。弓人、函人，皆我中行说为之也。阵中有钩枪，柄长五六尺，枪刃长数寸，刃后有钩。可以刺，可以挽也。有钩杆，可缘以登城也。有弩专以射牲，战则不用也。无金鼓，惟有觱栗，以木为之，制如我铜号头而甚长，吹之以合众，其声闻更远也。无旌旗，惟虏王及台吉则有坐纛。兴师振旅，皆知祭纛。出行无导从，服饰无等级，行如雁行，人亦莫知谁为王，谁为台吉也。夫自幼至长，惟力是恃。自上至下，惟力是爱。此所以从古为中国患乎。

○战阵

夫虏之犯顺也，其小入零窃，则无如我何。独纠众大举，则往往得志去。尝闻虏之大举也，不缔盟与国，则藉援婚姻，合群虏而部署之。辄逾数月，始则虏王令人持三尺之梃，昼夜兼程谕诸部，约以某月某日集于幕中。敢有愆期者，必罹重罚。至期诸部果毕至。至则迸逐左右，不令与闻，独召各酋长入幕，议所掠事。议毕，仍令散归各部，备弓矢甲胄，及牲畜若干，以充军需。至某日会于某所，敢有愆期不毕会者，仍罹重罚。至期诸部又毕至。虏所重者坐纛也，其虏王之纛，列之于中。诸酋之纛，则横列如雁行，大会群夷于纛下。是日杀牲致祭，俱南面叩首，祈神之祐。祭毕，大享群夷，誓师启行。先议所犯之处，犹不令众知也。如欲犯东，且西行三舍、或五舍。至塞垣下，乃翻然东向曰：惟予马是瞻。遂疾驱。将入塞，则先营老弱以守军需，令轻骑数万或数千，持锄荷䦆，溃垣而入。比精锐者或伏于塞内，令数十骑且前且却以诱我。我烽堠始举狼烟，以传寇至。我师躬擐甲胄，介马而驰，而所伏之精锐固以逸待我，我不知也，遂入其伏而败师者有矣。或深入我内地三四百里如迅雷，或散掠我墩堡，遽反大巢如脱兔。望之，则弥山遍野。敌之，则左诎右支，往往以应接不暇，顾此失彼而败者有之矣。或合众虏，顿之坚城之下。酋首亲临阵中，四面攻围，各有分地。令勇悍不别生死者，以钩缘城，次则持刀继之，旁皆引满镝上向，以卫缘城者。我师从城上以蔺石击缘城者，而引满者辄一发若射隼于高墉中，则我师不无少衄，而城下之虏觱栗齐鸣，呼声动地，遂蚁附肉薄而登，而城陷矣。此皆将帅寡筹，侦探不的之过也。倘有明哨以探虏情，而预知所议之事，有暗哨以探虏形，而预知所犯之乡，则委利垂饵，可以邀其惰；坚壁清野，可以老其师；轻骑出塞，祷其老弱，可以使虏内顾而速其旋。由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是在良将不可不择也。及虏既归，仍以纛竖之如前。将所获一人生束之，斩于纛下，然后会众论功。群夷上所卤获于群酋。而莫之敢匿。群酋上所卤获于虏王，而莫之敢匿。虏王得若干，馀以颁群酋。群酋得若干，馀以颁群夷。功轻者升为把都儿打儿汗，功重者升为威静打儿汗，再重者升为为骨印打儿汗，最为首功则升至威打儿汗而止。凡两阵相对，我营为方阵，四面外向以应敌。虏亦以阵当我。度其势均，犹万马齐驱，直蹂我阵。稍弱则旁击分掠，随所欲往矣。其阵中有持钩枪者，前可刺而却可挽也，右则彀弓以待，左则推刃以须。每三人为队，长短相杂也。虏不能下马地斗，故一人恒备三马五马，多则八九马者。偿有一人折马。众必以馀马载之，不然酋首必重其罚也。有被创者，危在呼吸间，众必捐驱以援之。援一台吉，台吉则敬如父母。归则尽以其所爱衣甲良马与之矣。援一散夷，散夷亦敬如父母。归则尽分其资材，且世世德其人而不忍忘矣。然此援人者，惟欲称雄虏中为名高，不为厚利也。论者咸曰：“虏猛甚，不可当也。”不知虏岂虎而翼，飞而食人哉。盖酋长之于群夷也，获则同其利。群夷之于党伍也，危则同其害。利害相同，千人一志。奚俟三令五申，然后蹈白刃，赴汤火哉。合我中国法令，敢私卤获一介乎？被危者肯越伍相援乎？即勇而直前。首级不及格，肯论功乎？局将若辕下驹，视卒如秦越人，其数不胜也。倘有豪杰之士，破其町畦，解此拘挛，弃我所短，习虏所长，而曰阴山不可扫，贺兰不可登，吾不信也。

○贡市

元自崇礼侯后，潜居应昌，不再传被弑者五。维时瓦剌称强，小王子之势又浸盛。元之苗裔不绝如线，今顺义王固小王子之苗裔哉。乃小王子及瓦剌，未知其为元苗裔否也。小王子之子曰歹颜罕者，生子十一人。吉囊俺答老把都其第三子之子也。视他子最为雄悍，所传嗣视他子特为繁衍。吉囊居当河西，地最饶佚乐，所卤忻代女乐，日夜纵淫，病髓竭死。俺答老把都居当上谷，地最瘠，计画无所之，遂标窃为寇。其子辛克都隆偏臂，善用兵，以故父子数数寇边无已。我逆党赵全等又从而傅其翼，锋其锐，岁杀边氓无算。亡何而那吉叩关降。那吉者俺答之孽孙也。俺答有所私宠。而那吉念故来降，俺答怒，欲以兵索之。先督抚使人谓之曰： “兵来则那吉不生还矣，执赵全等以赎乎？”俺答首肯之。因就幕中议事，遂擒八逆以献。督抚上其事以闻，因许通贡互市不绝。赐金印，封俺答为顺义王，其馀封爵各有等。今顺义王传王世矣，岁贡马若干，市马若干，钦赏若干，威有定额不载。吉囊贡市不隶宣、大不载。宣、大所市凡五区，宣府之张家口，则青把都所部市焉。大同之守口堡、得胜堡、新平堡，山西之水泉营，则顺义王所部市焉。论者谓互市，如养痈。然不市则战衄，则有死亡之惨，而资财无足论。即战胜则有犒赉之费，而物故未必无绝。互市以博犒赉，矜犒赉而忘物，故视今塞下耕耘乐业，畚插成工，为孰得哉。然款不可恃，乘款而修金汤，乘款而致坚利，乘款而实元气，是许款之初意也。我有战之具，我操款之权，则歉可也，战可也，是制虏之微意也。稽之边防，未有不能战而款者也。揆之虏情，未有不喜款而喜战者，顾款有款之时，战有战之会。审时投会，乃得之矣。因纪虏俗，遂赘及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