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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斋集 (魏伯珪)/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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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存斋集
卷之七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八

读书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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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ㆍ子罕》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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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曰:“执御乎?执射乎?”

“无所成名”,非特谓射御之类而已也。若曰孝友、言语、文学、礼仪,皆一事成名,而俗所称美者也。然夫子不举彼而举射御者,盖君子之于孝友、言语、文学、礼仪,宜全备而不可偏短者也。至于射御,虽是六艺之事,而或有偏长,不害于君子之道,故其言如此。

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乃升成拜”,将拜于堂下,鞠躬下手,已是半拜,故云“成拜”。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绝”字,若如俗用绝去之“绝”字看不可。这只是绝断无有之意。

四者相为终始,诚然矣,而其本即我也。有我故私意起。若无我则意诚而与天为一矣。然我之成祟,自意始,故先言意。其实无我则意、必、固自无矣。

子畏于。曰:“文王既殁,文不在玆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人其如予何?”

不曰“文不在我”,而曰“在玆”,不曰“我不得与斯文”,而曰“后死者”,其义极好。若曰“在我”则是我为大,曰“在玆”则文为大,便是文王在玆矣。仲尼何敢自我乎?若曰“我与斯文”则是我能圣而与斯文也。仲尼亦何可自圣乎?曰“后死者”则是天意不欲丧斯文。故文王死后,又生仲尼,使文王不死,岂仲尼所可自我乎?只可曰后文王而死者也。说到“其如予”之“予”字,是天乎而圩其顶、海其口者也。人其如天何哉?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问曰“圣者与”,不知圣之甚者也。又曰“何其多能”,亦非十分许能之辞也,非特以多能为圣而已也。其小视夫子甚矣。子贡若直答以“圣”,则彼将曰“门人阿所好也。”又将以为多能果圣也。故答语如此,昆仑糢糊,是子贡能言之验也。“天纵之”上着“固”字好。固之为言,本来元是意,而带“尽”字。盖曰“夫子元是天所纵也”,则圣在其中,不必质言以为圣。亦不当全掉了“圣”字,故曰“将圣”。其言虽在可否之间,而抬举“圣”字,折当问者“者与”二字。又以“又”字冷接着“多能”,便为不足称底题目,奇辩奇辩。

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大宰知我乎”,是圣人德盛包容底。其语似谦非谦,似戏非戯。其气象便有把玩细人如野马、尘埃意。圣人到索性绝倒处,亦有此笑一笑花使语。圣人言语,虽冷语无白地虚谩,故记者必以言实之,妙哉!

《集注》无谦辞之训,亦妙哉。

子曰:“凤鸟不至,不出图,吾已矣夫!”

谚解“吾已矣夫”四字为一读,妙矣。“吾”下有“伊”吐,则夫子一身为重,联为一读,则这“吾”字兼包“道”字。不图释解者深于经义之至于斯也。经书谚解,大抵皆通神入妙,与朱子训诰相为表里。读者每泛忽看过,悲夫!独《尚书ㆍ八诰》谚解,有四三可疑处,由本文聱牙而然也。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学者宜想念喟然叹底时候气象。知之深、行之力,人所不知,己所独觉,而造次颠沛,不舍不忘,心眼嘿会。分明高益高、坚益坚,不觉喟然之自发。仰弥高属行,钻弥坚属知。行之力不极则不见其弥高,知之力不极则不知其弥坚。朱子《答廖子晦书》,以为钻仰是颜子始时所见。“欲罢不能”,是后来得力。其所谓始时所见,非是最初请教时也。盖学已至有所得,然后方知其如此也。“仰”字、“钻”字,是初头已有底。两“弥”字是实见得夫子极处然后之辞也。若不到实见得实用工夫地位,岂知弥高弥坚乎?须以身軆之,想其工夫情节,便可自知。苟工夫未到于如可时候庶几境界,“如可”、“庶几”之为言,皆九十九分于百分者也。不知其在前忽后这时候气象,如攀跻九级云梯,进到最上级,力尽气乏,只欠一足相似。瞻前属知,忽后属行。知之不极,则不的其在前,行之不极,则不觉其在后。分明一手可捉,一超可跻,而洽见卓尔者立在面前,柰何不得?以其势则不可止,以其情则不忍止,是所谓“欲罢不能”者也。每事中废者,皆由初无真知而工夫未到好而乐之,故意怠气馁而自然中辍。若颜子已到乐底地位,乌可已也?这三月不违时,天理至精至纯,分明与圣人相似。差毫厘便违了,收毫厘又似了。我与圣人,只争一些儿,孰忍中罢?世人索性求名利者,亦有彷髴此境,以其心想颜子则可知矣。或曰:“所立卓尔,到此方始见之何也?”曰:“登泰山者,其初望见,非不知高也,而山腰以下,步气麁,崖壁犹可攀跻,行到箭括门然后仰视,只有天在上,安得不喟然叹也?”“虽欲从之”这“从”字甚好。天下之大也,而独从圣人学,欲行圣人之行,蹑其步武,克跻圣域也,非泛曰学之而已。到所立卓尔处,恰见圣在其上。直欲耸身上从。所谓“学”字,何等歇后语?

胡氏“不怠所从”四字,深得颜氏欲从之意。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吾谁欺,欺天”以上,责其越分而已。越分之事,虽君子责之,夸者犹为之,是不有君子而专于为私也。这“且”字以下,当熟察而深思之。只那越分事,元是无益于己,徒犯僭越之过,则非惟不当为,真个不必为也。正是“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者也。盖无臣而有臣。虽小事,苟推其类,则季氏之八佾,亦不外是。

“行其所无事”,是贫贱而若将终身,富有天下,而若固有之之谓也。行其无事,然后方能穷而不悯,泰而不骄。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匵而藏诸?求善价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贡之言,非真知玉者。蕴椟而藏,只是贾人之宝而已。乃若公天下之真玉,何尝椟藏哉?日光月辉,山媚木耀,而世眼皆肉,故莫之知。苟有知之者,更何论价哉。且自求而得者,岂有善价乎?也其亦不熟于卖玉者乎?叠言“沽之哉!沽之哉!”,隐然有慷慨,读之令人酿泪。子贡藏头以问,而夫子遽答以我,其景像意趣,读者玩味而得之。

子欲居九夷

“欲居九夷”,虽非实言。然九夷之草草芚芚,天真犹全,不如当时之中州诈力功利,剥尽人天,虽圣人居之,无以神而化之矣。九夷则如童子,有可开导之理,不比于驵侩奸狭无教谕之道者。圣人之言,亦非苟焉而已者。如今之世,曲巷愚拙,犹可以入善。炼熟世俗之类,万无作人之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天地间万物,何莫非道体所该也。大而日月、山川,细而濡须、焦明,皆可以谕天地之化、悟道学之理也。夫子因在川上,偶感于中而发言。学者遂专以水为学部话目,不能推及他物,甚可笑也。不曰“子指川水”,而曰“子在川上”,记者知道哉。适在川上而发言,故指水为喩。若在山则山,在树则树,何物不可以喩道?

以天德、王道,释此章是矣,而学者须知万物体观,皆可以达天德、行王道,方为善学。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后生可畏”,兴起学者。“四十无闻”,警督暴弃。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能无从乎、能无说乎”,“能无”二字好。法语故不能不从,巽语故不能无悦,不可以其从悦而信其能行也。还不如不达、不受,当下望断也。可悟而不悟,可改而不改。“末如之何”,是切痛之辞。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弊袍不耻,告过则喜,是一心也。有闻过而喜之心,故忘其弊袍与狐貉,非是勉焉不耻也。自此推而扩之,可以尽仁。直用《诗》句叹美之,故无“《诗》云”二字。“终身诵之”,是未行犹恐有闻者之事。今之学者读此,但见夫子“何足臧”之言,便笑子路,诚可叹也。苟使今人终身诵此,何等名士!何等豪雄!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岁寒知松柏,亦是哀世之意。方桃李之的皪也,君子已知其不久矣。与松柏同观,是俗子也。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人之不能入道,只以惑与忧与惧,此所贵乎知仁勇也。然知之明、仁之笃而后,浩然之气,在我而勇自大,不惑而于事无所疑,不忧而在我者可乐,则无妄之灾,在外而勇益全矣。若趣向不定,箪瓢为忧,威武胁屈,安能学圣道哉?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道衰至于今,误人心、败人理,皆以“权”一字。大而伦常,细而言动,皆这一字败阙,为乱贼之窝窟,小人之屏蔽。学者慎勿以“权”字留之胸中,方可进于君子之域。虽圣人四十以前,未至知天命、从心不逾矩之境,未可以言权也。须是纯乎天理,无一毫人私,方可与权。未至克己复礼之境,而开口便说权,以枉尺直寻为功者。小则穿窬,大则弑逆,万无一是。

“权只是经”则经而已,初岂有“权”字?若曰“反经合道”,则才言反时,已是非道,何可曰权?扬雄辈以是为权,故为莽大夫。以手援嫂,谓是经也不得。嫂死而不援,谓是经亦不得。溺而手援,谓是反经亦不可。然则如何是权?君子处事,惟义是视。嫂之溺也,义在拯嫂。当是时手援便为经,乌可曰反经?礼之本则嫂叔之分不可忽,乌可曰只是经?此便是时中之义,惟德成仁熟而能时中者,可与权。柳下惠之风雨纳嫠女,权也,而当是时义在恤穷,是亦经也。何可曰反经?仕于逆贼,悖义之极,而扬雄以为反经合道而仕之,乌可谓权也?若不及柳下惠,则宜如男子守经可也。若男子之义不明,而人人开口称说权道,则行一不义、枉尺直寻之说,满天下,而吮痈舐痔,弑父与君者,接迹而起矣。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不过为朋友相悦之辞,而夫子言其义,则可以喩大如此。以此法读书,所谓穷理也。非特读而已,观万物,皆有此至理,所谓格物也。黄鸟止丘隅,鸢飞鱼跃,素以为绚,何与于道学?圣贤引喩如彼,天下之理,无以加焉。如此读书,如此格物,尽天下事物,皆吾师也。安得不做圣?且作《𬳶诗》者,未必是圣人徒也,而“思无邪”三字是君子慎独、诚意之极功也。“不忮不求”是征妇之言也,而是君子为己、求仁之头工。苟非圣人表而章之,读者何尝留意看也?今世之士,虽之言,初不着念切己看,未免为乡人,岂性之罪哉?

《乡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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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寝不尸,居不容。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

读《乡党》篇,须看圣人一身都是实。无一分虚欠,故虽行动步履之间,不期然而自然如此。若有一毫私意勉强,岂有光辉符彩畅于四支、见于颜色者哉?圣人自然之容在多少“如”字,门人善观之妙,亦在那“如”字。假如“勃如”见乎色,犹可见,踧踖如、躩如,是如何见于容、如何得于观?恰是精神充满,气色彯越,如宝玉之气发于山木然。惟卞氏认之,凡夫不能也。

读《乡党》篇,须看圣人百骸、九窍、四肢,心无不在,全体是一心圈。众人,心在目则不在耳,心在手则不在足。有时心都在外而不在身,安得动容周旋中礼?安得为实底人?

《乡党》篇,且看记者文章,形容逼真,便是传神妙笔。且看朱子注,如亲见夫子处。苟非以身处其地者不能。

且念当时鄙夫辈,见圣人事君容仪敬谨严畏,欲诮不得,则乃曰“谄也”,甚矣,小人之愚难悟也。若见其粹前盎后,中绳合矩,心悦诚服,改其忮心而学之,则亦为君子徒也。终是以忮自毙,非可责也。真可哀也。

“寝不尸”处,可见心之为大而可畏。懦惰之人,心懈而寝,故既寐则肢体无生气,直如僵尸。庄敬之人,宴息而心不懈,故虽熟睡,肢体凛如生气,况圣人之寝乎?是以冤死者尸形如生,其心犹未沫故也。负版者,自古礼所敬也。式之固矣。凶服者式,圣人所独。故“凶服者”“式”字在下而加“之”字,“负版者”“式”字在上。

《先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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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周公之礼乐大备。自观之,谓之过于文,亦不异矣。今乃以先进为野人,俗弊将不可胜言。圣人只曰“用之,则从先进”,辞不迫切如此。盖污樽、土鼓,诚野矣。然用玉帛、锺鼓,而每以古人不可及,存乎心,不忘其本,然后可以全身、保国。若自信以君子,而讥古以野人,则此以其祖为田舍翁得此足者也。后世所以恒于乱亡也。

子曰:“从我于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岁月能几何时?江问津,郊习礼,杳如昔梦,无穷宇宙。白发古国,虚堂斜日,愿言怀人,虽圣人不能无千古不平之意,乃曰“从我于者,皆不及门也”。其“从”字、“我”字、“字、“皆”字、“及”字、“也”字,字字感慨,细思令人酿泪。记之者乃列录十人,而必分四科以目之,非深得圣师心怀者,不能记此也。噫!以圣人为师,从之以此等贤俊,非兕非虎,率彼旷野乎。呜呼天乎!虽欲不怨得乎?呜呼!吾道非耶?

“相从”之“相”字,甚殷勤。

子曰:“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也不愚”,喜溢言外。“非助予者”,爱溢言外。人之酷爱其子者,有此等语,五帝三王之道在我,而传此道者在汝,安得不爱?奚啻曰父子之情而已?无实工于学问者,亦不知此义也。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曾子孝矣,而夫子未尝以“孝哉”称之。独称闵子而曰“人不间于父母昆弟之言”,盖以善处于继母昆弟之间故也。然则继母昆弟,自大舜以下所难处者,人可不尤尽心乎?历举父与母与昆与弟,其义可知也。父为瞽瞍柰何?母为嚚母柰何?弟为柰何?宜熟思之。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伯鱼先一年卒,夫子岂不恸哉?犹无“天丧予”之言。至颜子,则连言“天丧予”,盖颜子则兼道丧之恸故也。死生常理也。伯鱼之死,只是父子之情而已。虽摧痛无极,而谓之“天丧予”则不可也。颜渊则道之所托,而道则天之所以付予者,然则天之丧,岂非丧予乎?深知此意,则圣人与道为体,为天下重道、为万世素王之实,可以嘿识矣。丧予之恸,有加于丧一子之哀,圣人岂少于慈而然哉?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伯鱼时,宜哭之恸矣。从者之问至此而发,则其恸可想。“曰有恸乎”四字分节,妙哉妙哉!方其恸也,不觉其恸,从者有言则遽答曰“我恸乎?”,犹是不觉也。良久定情,然后方说“非夫人之恸”,这三字分节,便与传神。

甚矣!天之不吊圣人也。道之不行,姑舍是矣。夫人丌官氏无齐体之德,只生伯鱼一子。伯鱼又不得佳妇,只生子思一孙。子思又不得佳妇,只生子上一曾孙。此皆夫子生时所目见也。暮还故国,只有讲学之乐,而六十九岁,伯鱼死,七十岁,颜渊又死,虽圣人任命,安得不伤心乎?七十三岁,子路又死,至有覆醢之惨,不数月,夫子殁,天独何心哉?况七十一岁,麟出而踣,又添丧予之馀泪者乎!盖夫子三十岁以后,忧世望断之怀,无非感泪处也。特以不怨尤,故怡然自乐,然吾则以为击磬之心可悲,有甚于常人之痛哭也。然则天之待仲尼以平生之泪,而到老则剧之,吁其毒哉!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伯鱼之葬,夫子若听门人之助,必具椁而厚葬矣。颜渊之葬,朋友助之,非不义之财,夫子以为不可,何也?盖丧葬尽吾心而已。苟尽心焉,厚薄虽殊,无憾则一也。若借人而厚之则非吾之尽心,徒为死者之累,故不如不为也。世人孰不曰“厚葬之视若子也?”,今乃曰“不得视犹子也”,其义甚微。葬子而无椁,天理之本心,在子而不在椁。至精至公,无一毫人伪,是爱子之情,动以天也。之厚葬,则吾之厚,在椁而不在。天理有间,人伪容入矣,故云然。非析理于毫忽者,不能知也。此章与子路以门人为臣章及生事以礼章及《孟子》充虞路问章、亲丧固所自尽章参看,可知义理全体也。且则厚葬矣,颜路之死,必不能矣。其如何?若颜路以士死,而葬以士,以大夫死,而葬以大夫,死生两无憾矣。若借人以厚己,则之心果安乎?此义细绎《孟子》可以与可以不与与伤惠章,可知。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神人一理,则事之道岂异哉?至诚无私,然后尽事人之道矣。事君亲、事兄长、待朋友、御众、接下,皆至诚无私,则是天德在躬而人道尽矣。以是事神,何鬼不格?退之所谓“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者,可谓知道之言也。死生一理,大而四时昼夜,近而动静、语嘿、呼吸、眠寤,皆死生之理也。其生实者死亦实,生正者死亦正。生无伪者,死亦无伪,是乃知生而后,知死之理也。自古问死者,皆疑死后有知、无知、有物、无物者也。假如三皇五帝,其生也便是神,故其死配天地而不泯。五正后稷句龙之类,亦与三五同,以下至周公孔子,其生也与天无违,故其死也亦与天无间。自此以下,随其生之大小、虚实,而其神有久不散者,有随纩息而即散者,有初凝渐消者,有万不同,如其生之不同也。是以其生也,诚身养心,实理在躬,而不为虚生者,其死也,亦有可享之神。其悖理违天,罔理幸生者,虽富贵豪悍,其死亦罔而已。是以生而德庇万民者,死亦食于万民;功存一乡者,死亦食于一乡。只以一己为生而已者,但食于其子孙,生而无远虑者,远虑非谓贪藏子孙计也。谓积德累仁,以垂馀庆也。亦不能食于远孙。古礼曰“神不享于非类”,其理诚然矣。彼有功德于万民者,生时以万民为吾类,故死后亦有彼此相格之理。若生时只为一己者,但是子孙为类而已,焉往而享之?天子以天下万物为一己,故大蜡之礼,天地、虫兽、草木之鬼皆食,其义可推而知矣。然则知生,然后知死者,岂圣人不欲告之死而云然哉?凡问死者,愍其冥漠欲知,其如何也?若言死而有知,则气散神消,不可谓有知也。若言死而无知,则有感格右享之理,不可谓全昧也。若告之以有知,则殚天下而厚葬、丰享之弊作矣。若告之以无知,则委壑、废祭之弊起矣。是以圣人但曰“原始反终”,又曰“知生知死”,似于不告,而实所以明告之也。譬如真麝入物,经世不灭。其次蔷薇经岁,兰草经时,杜若经日。神圣之生,是真香者也。凡民之息食以生,只是芣苡、葶苈之类而已。其何有于死哉?且名者,实之符也。圣神之名,与天地相似,故舟车所通,无所往而无不在,有所享而无不享。名一国者存乎一国,名一乡者存乎一乡。至于凡人,则立主而名之以祖祢,然后有可享之神存乎一家,而情尽亲尽而无名,则无可享矣。古人立尸之义,亦可知也。盖生人之气,与游魂一气,故以尸象之,则薰然有来凭之气,而依然酬酢、饮食,是圣人明知死生之理,而制其礼者也。然上古之人,气淳而意实,故立之为尸,心专精纯,与神为一。后世之人不古若,则虽欲立尸,无可为尸者。若强用之,则祭享罔矣。不期废而自废,是亦天理也。至若木主,则木是无私之物,立之为标以拟神,而生人之诚心专是注向,则神便在是,其理真而无妄者也。亦非真知死生之理者,不能制也。或曰“佛氏轮回之说何如?”曰:人之生也,泰元之气,聚而成质;泰元之理,函而为神。其死也,理气还元。散而聚,聚而散,有似乎回还,故佛氏遂为三生轮回之说,亦非白地幻语也。然非是甲之气死,犹不散而还为乙之生,乙之气还为丙之生也。泰元之中,何尝有释迦气、迦叶气,如线如果,往来回环也?况如其说,罪入畜生,则是泰元之中,亦有牛之气、豕之气,与人魂相杂也。果成说乎?若曰“既散之气复聚”则非也。是犹呼吸,若曰“既呼之气,复为吸”则不可,然聚散、呼吸,亦非二气也。佛家三生之说,则以呼之气为吸,是还为二气矣。可与知者道。但佛者有见于操心专精,则神不散之理,绝去外物,以养精神。欲其专稳一生而死不澌散,则便是超度死生之苦云。犹患世人不能服从,遂为地狱、祸福之说以诱之。其徒失其本旨而张皇之,过于丁宁,诚可笑也。”曰:“然则天堂地狱之说皆诬欤?”曰:“是理有可拟议者。圣神之死,如文王之在帝左右,便是天堂也。凡民之兽渍禽降,便是地狱也。且以正理言之,积恶之人,生固为人天之弃物,死亦安能安乐尊贵乎?必不能如在帝左右,则其堕恶鬼丛中,为游魂饿鬼,亦其宜矣。但不如锉烧舂磨之丁宁耳。其饿鬼途云者,理亦固有之矣。”曰:“文王在帝左右则岂非释迦气、迦叶气乎?”曰:“文王在上云者,只是神理如此。后孙秉其德而对越,则理感而有格也。非谓黯而黑颀而长者,坐在红云里,欲为后身,则跳下人间也。”曰:“树穴探环,前后身分明有之,如何?”曰:“佛说大行之后,证求前后身,以诱百姓,非不切至也,而二千年来,只得数三人。几亿万千人,三生回还,何若是稀耶?天地间物化,有正、有诡,盖有意虑所不周者,树穴之环,虽或有之,见鼠化鴽、蛇化雉,尽疑天下之鴽雉,岂非惑欤?死生之说,自夫子不明言之,而又不释破,盖恐痴前说梦之弊也。后人既无知生理万一者,死理全昧,其痴益甚,故敢不揣而妄为之说如此。”

子贡问:“也孰贤?”子曰:”也过,也不及。”

过、不及,失中则一也,而末弊则过甚于不及。盖不及者,犹有自歉之意,故有进就之望。过者,每有自矜之意,故无谦受之量。不及者,虽分寸而日进;过者,益夸肆而日退。不及之弊,咎止自己;过者之弊,害及后人。观于荀卿李斯可验。

季氏富于周公,而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当曰“冉求”,而乃曰“而也”,“而”字、“也”字,是“乃如之人”四字意,甚抵斥之语。若直鸣鼓而攻之,则宜无“可也”二字,只曰“罪当如此”云耳。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也惑,敢问。”子曰:”也退,故进之;也兼人,故退之。”

不禀命而果于自行,则虽所行善,不足以赎不恭顺之过。

子畏于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何敢死?”

之不敢死,夫子应嘿揣矣,犹问之者,欲信其必然也。之对如此,果是也不愚。若如国事而当捍御之职,不可纵贼遗君,则虽君在,不敢不死。且如敌锋直犯夫子,则当以死捍锋而活夫子矣。

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君子大处置如此。非自经沟渎之小节也。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圣人虽辞不迫切,子然之心所存者,有大不可者。故曰“以子为异之问”,辞气极切抑,有雷霆击物之象。其终则直曰“弑父与君,亦不从”,斧钺凛然。

子路使子羔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己则仕季氏,而又引其友而同之,君子所以慎交游者,正为此也。又口给以御圣师,故夫子之责若是峻切也。观“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之言,则古人读书,盖以为修身从政之道也。今人读书万卷,将何为哉。悲夫!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也。”

观言志章,师弟雍容气象可知。门坐了春风,果非虚语也。三子之撰,虽异于,亦皆不出己之才分,无一毫越等妄大之意,真学圣者也。是以其学日益进。今人平日所存乎心者,皆妄念越分之事也。才学之日退,无足怪也。“也”一节,非特之言好,记者亦与画出一个来。“鼓瑟希”,何等气象?“铿尔舍瑟”,何等气象?鼓瑟、舍瑟,犹可记。“铿尔”二字,决非两曾点不能记,奇哉奇哉!,读者须是真个见得活凤凰翔于千仞,而日暖冈,风微梧桐底,现在面前,胸中顿失尘土气,方是真读。此是随境得位,见在受命底志趣。大舜若将终身,若固有之,只是这心事而已。若进学而充其操,自诚意、正心,以至万物各得其所,都不出此一度风浴矣。以此为气象,读者皆不知何以为气象。盖这心事是有天下而不与者,程子所谓事业,如浮云过太虚是者也。更须体想夫子闻其言,悠然意活,豁然心会,恰与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底胸次相符,故不觉其喟然而叹。虽然苟使夫子无与之叹,记者犹能记之若是否?先儒赞美,亦能若是否?读者勿作矮人看场之笑,真个体认,得有益于身心不少矣。盖有此个意趣者,虽未充其操,犹是大人徒,污不至为鄙夫,终是快男子。

《颜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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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仁道至大,为仁何处下手?须是克去己私。克己则须是复天理,而天理浑浩,何所为的?须是以礼为准。礼者,天理之模范匡郭。以是为准,而鞭辟向里去,则凡事自准模范,自入匡郭,己私褪袪,物累刬落。工夫熟时,私意净尽,天理纯全,则心德始全,而其名是仁也。故答“为仁”而必曰“复礼”,这“复”字须着念看。天理当然之则,本在我者,而为己私所间隔掩蔽。今克去己私,则理固依旧。譬如克去王莽,则九州之大、皇帝之位,依旧是家也。既曰“己”而又曰“克之”,疑于克我而走向别物去了。人生一躯子,元是七尺之天也。只被人把做己看,遂失其天。故圣人必使克去那己,还复其天。“克”之为言,犹征讨寇敌,而退逐灭绝之也。一日克己,天下归仁,何若是速也?盖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这君子岂不是务去己私者?但未到克底,故犹是不仁也。克者,犹武王之克。宝玉才焚,天下无复底影象,天下安得不归乎?且“一日”云者,非初间试用工底,当下一日也。去私工夫,日胜一日,积分之极,直到九十九分,而快克去百分之日,天下安得不归仁乎?物来接己而私生,视为首而听次之,故用工之序如此。视听制之于外,言动修之于内,内外交尽,故邪不外入,而妄不内发。“请事斯语”之对,许多门人,只是二子而已。便是曾子曰“唯”一般。“事”之一字,是《中庸》不得不措之工。或曰:“有己,故不仁,如镜有尘故不明。才克便仁,更何言复礼?”曰:“非是今日克己,明日方去复礼。克复分数,如月生明。魄死一分,明生一分,到那死十分时,便有明十分。不死不生,不生不死,不复不克,不克不复,克与复,相须为功,元不相离也。

心徇物而离其本,故曰“迁”,克其徇物之心,则复其本也。克复是诚之者之工夫,犹在“勿”字,勿者禁止之辞,熟则无矣。何事于禁止?久而熟之,全体是天理则诚矣。“化”字、“亡”字,是“迁”字义。“止”字是礼之所在,“定”字是“复”字趋向处。躁妄、易烦、肆悖,皆己之病也。静专则复之基也。知几诚思,克之头工。励行守为,复之得力。众人不知其己是天,而以己为我,故唯己是从,而无戒惧之意。君子以己为天,而顷刻差毫厘,则便是己而不天。《中庸》“道不可须臾离”,盖谓此也。故常如临深履薄,至习与性成,则天是我、我是天矣。我是天,复何求焉?《易ㆍ无妄》“不利有攸往”,其《彖》曰:“无妄之往,何之矣。”者是也。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初无学工者,整敕于十目之地易,戒惧于不睹之处难。试工于学者,主敬于静时,犹可为也。不乱于动时,反为难。此所以以出门、使民为言者也。非是不出门、使民时,全然无事也。独处未接物时,此心主一无适,如执玉奉盈,而动静无间,内外如一。正所谓不可须臾离,造次必于是者也。是以出门虽无事而如见大宾,使民虽易忽,而如承大祭。以此熟之,纯而不已,上达天德矣。“见大宾、承大祭”,存乎心之体也。“不欲勿施”,达于事之用也。真能如见宾、如承祭则己所不欲,自不施于人矣,不啻勿之而已。众人出门便恣夸,使民便傲虐,虽见大宾,任肆慢。虽承大祭,亦懈怠,其视仲弓,落下几千万哉?仁者,人也。其匪人甚矣。

“如见大宾”、“如承大祭”,自众人观之,岂不是局促畏约之甚者?程子乃曰“心广体胖”,真知言哉!苟非实用工而自得于心者,不知其义也。小人不能如见大宾、如承大祭,故日趋于长戚戚,君子常存敬畏,故日跻于坦荡荡。以谨独为守之之法,是吃紧教人处也。乾道、坤道,虽似有优劣,然只因姿质之异,而殊其用工之方而已。主敬、行恕,非克己不能。如见宾、如承祭,不欲勿施,非复礼不能,其归则一而已。但颜子工夫,如在峻坂,步下来。仲弓工夫,如自平地,累足上去。及其会极则一也。“有得焉”之“得”字,便是“复礼”之“复”字界头。无己可克则便是复也。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读者每以“讱”字为救言躁而已,故不加意而体念也。殊不知讱是求仁之紧工也。圣门言仁,曰“不违”、曰“依仁”,其敬慎不敢忽之义可知也。如此敬慎,言何敢易也?况非礼不言,则言自讱矣。如见宾、如承祭,则言自讱矣。夫子盖曰“木讷近仁”,其义可知也。以程子《言箴》观之,全是讱也。是以之再问,夫子不曰“是非仁”,而曰“为之难,得无讱乎”,此岂但告司马氏者哉?温公刘忠定曰“自不妄语始”,真得夫子之意者乎!

“事不苟,故言不得不讱”,真体得之言也。“事不苟”三字宜玩味。凡人之易其言而行不逮者,其事皆苟者也。“苟”之为言,苟且聊且,无真实恻怛之意也。人能免于苟其事则庶矣。“无自入德”,这“自”字好。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泛看“不忧不惧”则似易矣,而真求所以不忧不惧者,须内省不疚,然后可能,而实理在我,然后方是不疚,则工夫岂可易论哉?就司马牛而言,则向魋之恶,是没柰何者。我则尽在我者而已,忧惧何为?下章“有命在天”,正是不忧惧之实也。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敬而无失,是不忧之本;恭而有礼,不惧之事。子夏其有得于夫子之意者乎!“何患乎无兄弟”,抑扬太过。若然则关弓而射之,无垂涕恳恻之情,岂君子之事乎?兄弟之间所忧,则有管叔之不肖,周公岂无忧乎?若无忧则非周公也。然周公之忧,天理当然之忧。司马之忧,自心不知命之忧。司马之忧,不必有;周公之忧,不可无。虽然人道固善,兄弟之不善,独何哉?心之切矣,又安得不忧?此等处当活看,天人之理,两尽而不相悖,

不以辞害意之训,诚紧切。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谗,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浸润、肤受不行”,尤切于居室。浸润之谗,妇女之言也;肤受之愬,子弟之言也。妇女之谮、子弟之愬不行,齐家之道,思过半矣。

远,非特为明之至也,是亦为远虑也。朱子“不蔽于近”四字,可谓两到。盖明之至则能虑远矣。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足食、足兵是战国富强之术。若无“信”一字,便与纵横说无异矣。然不曰“教之信”,而曰“民信之”,便是驱而之善,从之也易之意。苟有食有信,制梃以挞,何必区区于兵?说到“去食”,则是孟子不如人和之义。有钜桥之粟,如林之旅,而倒戈以北,是兵食不如信也。

“死之为安”这“安”字极大。成仁取义,都是“安”一字做得。是君子分上事,借用以明信不可无。假如睢阳之士,无食矣、无兵矣,而无一叛心,与騈首同死,是结于信,而其死安故也。人不知这“安”字义,故为上者但务兵、食,而不务信。其意以为无兵食则死矣,有信何益?殊不知均是死也。有信而死,则背城一战,无愧于天人,犹有死而如生者。况沈灶之民,沼智伯;双忠之效,基中兴者乎!若无信,则兵、食还为藉寇而赍盗,圣人岂苟为迂大而为此言哉?以夫子本言观之,宜闻去兵便止,而又问“何先?”遂闻圣人直穷到底之义,移步于百尺竿头,也可谓真学者矣。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犬羊之皮,毛存与去毛,皆不如虎豹,则终是质为重。然质胜而野,君子不取,亦柰何?但末虽弊,犹贤于末,则夫子答林放两“宁”字,真万世不易之言也。虽然自末至今,终不能反之质,柰何柰何?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

“盍彻”之“盍”字,缴公意而反之也。口气甚有力。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夫子曰“听讼犹人”,非谓世俗能吏所为也。夫听讼,非仁明不能。仁而后尽人情,明而后察民奸,无一毫私意,心纯天理,不偏不倚,听断以所无事,如之治水,然后仁之尽、明之至,方可谓听讼也。然则有听讼之才德,则民自无讼,非是听讼之才之上,更有使无讼之德也。圣意但欲人勿区区于听讼之能,而先其在我之道也。读者每以为“使无讼,圣人之事,何可望也?善听讼则亦足矣”,焉有无德于己,能听讼者哉?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居无倦、行以忠,非止为政。问学、修身百事,岂有外于此者哉?圣人之言,论近而旨远,皆如此。读者犹以为此为政发而子张短处,固哉!

程子之言,因子张之病,以警学者。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成美、不成恶,天心也。天地之生万物,皆此心也。生五谷于田原,成其美也;处蛇虎于山薮,不成其恶也。《易ㆍ大有》之象曰:“遏恶扬善,顺天休命。”盖谓是也。小人则败人之美,专是猜心也。非徒扬人之恶,又怂恿以成之,是亦猜之为根,而喜人之祸也。圣人制刑法,是亦不成恶之义。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康子两节,只是一意。政者,正之意,康子未达。故又患盗,则直告以“子之不欲”,是所谓舌钺也。

“知耻”二字甚大。身正于上而俗成于下,则人皆耻为恶矣。人既知耻,则已是中人以上,虽赏之,岂为恶哉!朱子释出“耻”一字,而尤切于警人矣。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不曰“风尚于草”,而曰“草尚之风”者,草是可善、可恶者,而使之然者风也。取譬之主在草,致责之主在风故也。“而民善”这“而”字,便见民是芚芚自在之物,欲善则趣而之善。《集注》因下“则”字,以释“而”字。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达则自闻,是闻也无与于己。我先有意于必闻,则每事修外,虽孝友之行,皆是欺人。无实则易盈,盈则骄,安能下人?虽对面恭逊,都是矫情,安能虑以下人?“居之不疑”,是夸毗者影像。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圣师贤弟,游于舞雩,神气和适,情思冲畅。随感发问,如草心之翘春;训言易入,如时雨之破块。何等气象?何等乐事?记者特记从游于舞雩之下者,其亦有意乎。学者能知得圣人从游之乐,有万锺不换之实,然后可以进于欲罢不能之境。此“惑”字与子张所问“惑”字合看,然后可知惑之本祟矣。人之惑岂只此二事而已。只救二子之病而发,然玩绎这二惑,则都是私重,私重何事不惑?

攻己恶、不攻人恶,非两端事,只是一病。不自省过者好摘人过,细责他过者,恒掩己过。厌然掩不善,则遂成慝,自欺之熟而为慝,则无可柰何。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爱人”,非喣喣之谓也,公普周偏之意也;“知人”,非察察之谓也,辨别善恶之称也。舍己然后能爱人,无私然后能知人。然则仁、知,元非二道。是以能使枉者直,同归于仁。

子夏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

“不可则止”,非特无自辱而已,亦不至于为仇敌。忠告而辅仁,则吾之德成矣。若丧仁而败德,则父子以下,四伦皆败矣,故圣人以友列于人伦。学者深知朋友之列于父子、君臣、夫妇、兄弟为天叙,然后可以修身而尽人道。

《子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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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自家勇于为善,故治人少强恕在宽之意,有急速迫责之病。告之以先之劳之者,救其病也。然只这两言,无许多节目,甚没滋味,故请益。然答问政多少训语,其实都不出此二字。夫子所谓“道千乘之国”五事,是先之、劳之之目也。无倦而熟之,则之辅之翼之、振德之,之祇台德先,之罪在朕躬,文王之明德、视民如伤也。为政果有外于此者乎?圣言之近而远若是哉。

仲弓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举贤才”似居首,然才即政,安得先举贤才?必先有司而考其能否,然后去其太甚,而赦其小过,方举贤才而授之任。圣言周备而次序,亦不差如此。然非是了得上二事,然后方去求贤才。从政者宁不相察人才,预备其用也?后世之当铨者,皆失之于举所知、所亲,而亡乱人国,柰何?是无先之之德,而乏知人之明,专任其私,所举非为国故也。若举亲而举伊川伊川之所举,又似伊川矣。

子路曰:“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若不惇五典、秩五礼,则专任刑罚矣,故不中。“名之必可言”,万事皆然。不觚之觚,何以言哉?语不成说故也。以之事论之,祢其祖,不成说;拒其父,不成说。兵出有名,而拒父之兵不成说矣。上自邦国,下至州闾、家室、人民、职任、器械、畜产、居处、出入、饮食、衣服,皆名正然后言顺,言顺然后可行而不苟。君子治身为学,亦名正然后成。“不苟”二字当着念看,苟者,不尽其所当然之则,而趋目前之利,急小可之功,枉尺而求寻,弃义而任术。虽步履之间,必败,况大者乎;虽咳唾之细,失其宜,况施于事乎?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试问:诵《诗》者授之以政,何以从事?使之四方,何以专对欤?圣人必不欺我,宁不愧于心乎?盖《诗》之为义,曲尽人情、神道、物态、事宜,而天理昭显。风咏玩绎,体得于心,则大而五伦三纲,密而祭祀、宾客、法令、征役,凡体天仁民爱物之道,无一不具。举此而措之政,则无往而不达。《大学》三纲八条之理,皆具于《三百》,而用工措施之方,完足无缺。统而穷其理趣,则格物、致知也。思无邪则诚意也。敬止无贰,则心正、身修也。夫妇、父子、兄弟谐和则家齐也。事君使民,尽义尽仁则国治也。格神天、遂人物、接宾旅、怀万邦,则天下平矣。士之读诗者,何曾以此义经心哉?昔儒有以《国风》多淫奔之诗,请勿讲于经筵者,殊不知圣人删定之意者也。盖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苟不严加禁防,则淫乱成俗而人道亡矣。故取其《诗》以为戒也。或曰:“若然则一二篇足矣,何必若是多也?”曰:苟非圣贤达理者,不能真知其弊之至于如此之甚也。不真知,则私意蔽而不觉溺于欲。其读之诗,举一国为禽为兽,廉耻都丧,淫辞乱语,䩄颜愧心,不忍正视,则自然悚惕惩创,而真知其祸甚于水火之焚溺,是岂一二篇所可致哉?是以删定之时,不厌其多也。每读之诗,心慢意逸,面渥身倦。及读《二南》,则神清志定,气和情静,容貌不期整而自整,坐跪不期正而自正。《诗》之可以兴,果如是哉!至于专对,则观于所引《诗》及《左传》诸人所赋,无往而不得其宜,譬喩切至,讽箴易入,是所以能言也。今人读《诗》,但记训诰,而不体认义趣,故摘句剔字之外,无所用之,哀哉!

子谓公子。“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夫子称公子,岂只就居室而论者哉?君子以是心充其类,则伊尹之若将终身,百里之饭牛牛肥,颜氏之不改其乐,崇高而不骄,功成而勇退,皆不待勉而可能也。岂至患得失而无所不为哉?

子适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曰“庶矣”者,有感而叹之之辞。闻其言而辄问又何加焉,可谓善学矣。既曰“富之”,又问”何加”,可谓善学圣矣。盖不富则虽教莫行矣。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从政则尽之乎人矣,正人则身之对而已。盖不能正其身,虽一人不可化,况从政乎?

正身而正人,君、大夫无异道。此之重出,盖不患莫己知之类,甚言必先正己也。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冉有之仕季氏,夫子之所以告之者,每婉以风之,而不直切语之以不可,何也?当初之往也,不止之,亦何也?子路之仕亦同,盖有不可臆度者矣。“鸣鼓而攻之”,则亦切矣,而之不悟,何也?是皆不堪贫乏,而苟仰其禄。渠既无颜氏之自乐,则虽圣师亦不得强沮之欤?不非大夫之义,不可显言其不可仕欤?且亲亲,周公之政也,而三桓之病国若是,夫子得政,则其将废三家而黜之乎?因以与之并列,而但制其权乎?其处之之道,学者当熟思也。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必先曰“言不可若是几”者,晓愚昧之言,不得不然也。假使时人问此二段,其将以何言为兴邦、何言为丧邦与?平日存乎心者,审知义理之无穷,而究其善恶、成败之决于一心毫厘之差,然后始知圣言如天地造化而不可易也。为君难,敬也。知其义,则之精一、执中也;莫予违,肆也。徇其流,则之琼宫酒池也。非特君人如是也。一言可以成身,为人难也。可以亡身,莫予违也。卿大夫至士庶人,一道也。善而莫违,只是对举以喩愚者耳。能善言者,初岂有莫予违之意哉?虽发言之际,苟有吾言善、臣下莫予违之念,则已不从矣。何以故?有是念,则其言已非尽善之言也。莫予违,尤不可于居家,必至九族离而难长三家村矣。

子夏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夫子答问政,每每异辞,而其义皆通于上下。欲速不达、见小利二句,何事不然?修身、治家、为学皆然。鄙而治农、服商、攻工、行路、牧养、求荣达皆然,是当熟思而深戒者也。

叶公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每事只循义理之当然,则无意于直而自直。若有意于直,则私意起,无所往而可直。此人以直躬名,则是有意于直者也。安得不证父之攘乎?渠若理义之直,则叶公亦宜曰“吾党有直者”,今曰“直躬者”,这“躬”字可见以直自好者。其心只有其躬,故父为路人,于路人,何隐之有?存乎中者如此,故人人称之也。自然称为直躬者,微之显,果如是哉。父子相隐,理之当然也。理之所在,何往而非直?不愧、不怍,是直也。父子相隐,非私也。天理之大公在其中。世人以父子为私,故有伪孝者,有证羊者,伪孝与证羊,其心一也。

谢氏言“何暇计”三字似未稳。窃负而逃之地,爱亲之心已是直,何容言暇、不暇哉?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苟非信道笃而诚于己者,处患难夷狄则变其守。维其不变,然后为真恭敬而得于心者。这“弃”字好。凡行道而无得于心者,所行犹在外。故若之夷狄,则意自沮于善而弃之,非啻自变而已。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筭也!”

子贡不以君子为问,而以士言,则题目已小了,故程子以皎皎之行论之。问其次而至今之从政,则是从方人伎痒出来。信、果,非士之所不取,而这“必”字是无笃实之本,而只着意用力于信果而已者也。“噫!斗筲之人”,夫子之言,未有若是峻激者。学者宜警惕而自勉也。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世间自有无恶可指,而一向衰飒恭谨底人。告之而不能加意,振之而无计自拔,是不可与入道,同于昏妄暴弃之人。大抵人有高远之志,不屑流俗之量,然后可以奖进而有所为,此所以思狂狷也。狂者不卑,狷者有耻。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

“无恒”,是无自守者也。朝为夕改,东倒西沛,何事可做?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和而不同”,君子之道可知;“同而不和”,小人之情可见。

君子而曰心,平正自在之公心;小人而曰意,计较利害之私意。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乡人之善者少而不善者多,故贤人好之者少而恶之者多。苟非信道笃而得于心者,鲜有不为毁誉所移。惟真知自守者,不以毁誉加诸己。虽善者好之,不以是沾沾然自喜。不善者毁之,又不区区为自辨。自喜则道不进,自辨则守渐弱。处善者之好之易,当不善之恶之难。然不善者不恶,则是吾之行,有合于彼者也。苟知此义则无难也。是以《孟子》曰:“禽兽,何难之有?”

小注蔡氏程子为言似可矣,而适足以长学者苟合之心矣。有明道之德,而不善者自服则可,若未至明道地位,而拟议不善者献诚,岂不大误事乎?且道大德盛,不善者不敢不革面而已。岂有诚心好之之理乎?圣莫如孔子恶之。若使同声誉夫子,岂不可羞哉?蔡氏之言,必欲不善者恶之云者,未深于夫子本意者也。奴隶亦知其清明,理亦当然,岂有必欲恶之之义哉?《集注》“苟合之行”,“可好之实”,“行”字徇外,“实”字修内。训解须如此的紧,可以喩学者。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君子之道守己,故素于位而盈不溢;小人之情徇物,故矜于得而恒不足。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学者须体认“刚毅木讷之近仁”,可与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