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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斋集 (魏伯珪)/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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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存斋集
卷之十七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十八

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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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亥议礼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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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问于余曰:“己亥议礼,宋氏定为期年,而驳之者逐条诋斥,证引经传。其言亦似有理,子以为如何?”

余曰:“此苟知礼经本意,必不至聚讼。但今人无论彼此,皆以先入撞着胸中,故虽理到之言,莫可解纷。

虽然,吾且先明礼传四种之义焉。其所谓“体而不正”,即长子先死,制为斩衰,而长子无嗣,以次嫡承重,而次嫡又死,则不为斩也。其所谓“正而不体”,即长子死为之斩衰,以嫡孙承重,而嫡孙又死,则不为斩也。其所谓“承重非正体”,即承重长子死为之斩衰,而嫡孙又死,以次长孙承重,而次长孙又死,则不为斩也。

大义只是无二斩也。若已为斩于长子,而又为斩于次长子,已为斩于长子,而又为斩于长孙,已为斩于长子长孙,而又为斩于次长孙,是二斩而至于三斩、四斩也。苟传重者皆当斩,自长孙至于嫡曾、玄孙皆当斩。苟次长子皆当斩,自次长孙至于次曾玄孙,亦当斩之不已,将至于八斩、九斩,此果成义理乎?驳者以八大君之说,为无理而诋之,亦必以曾、玄孙之说,为无理矣。

然制礼本意,皆止于推不去之节而已。未尝强抑其所当为,亦未尝强推其不当为也。盖次长子以下,皆推不去之地也。是以正、体有废疾不能承重而死,则不为之斩,而次长子承重者死,方可为斩,此正疏家所谓“次长亦为三年”者也。以次长亦三年之义推之,其已斩于长子,死之次长子不三年,亦章章明矣。但注家体裁,例多奇简、奥涩,不以常言顺释,而乃用“正体”二字,其谓“不正”,非卑之也,若曰“次长子也”,其谓“不体”,非疏之也,若曰“长孙与次孙也”,次长亦吾子而传重,奚为其卑之?孙男亦吾血肉而传重,奚为其疏之也?若知不斩衰于孙,为非疏之也;亦当悟不斩衰于次长,为不卑之也。

乃若昭显,则已册立为世子,是非正体不能承重也,其殁也安得不为之三年乎?其所以斩衰三年者,所以重宗统也。孝宗立为世子,承此所重之宗统,一理无间,合为一体。孝宗昭显昭显孝宗也。谁可更论次长、次嫡、世子母弟与非母弟也?是以当初之为昭显三年,乃所以为孝宗也。既以为之三年矣,奚为再制于己亥乎?若复再制而前后三年,并立为二,使大行之外复有等其尊者。是尊昭显为别统,不能致孝宗昭显世子位也。礼意之不可易覰而轻论,有如是夫。

驳者每引伯邑考武王,殊不知伯邑考初不为太子,以正体不能承重。本不当三年者也,安得不三年于武王乎?乃若太子太丁,则正体长子,当为之三年矣,仲壬外丙之殁,安可复为三年乎?若我太祖圣寿无疆,既为定宗三年矣,而又遭壬寅,则安可复为之三年乎?文定王后之于仁宗,既为之三年矣,苟有遐寿而又遭丁卯,则安可复为三年乎?此非薄于太宗明宗也。视太宗定宗明宗仁宗故也。若为太宗明宗又为三年,是定宗仁宗为二宗别统,而太宗明宗不得进于嫡长之位也。何以明其然也?凡物无二,然后为独尊,宗统无二故为尊。若为长子三年,而又为次长子三年,是二也,乌得为尊乎?

太子太丁不幸早殁,莫重正统,传于仲壬,则是仲壬太丁也。何尝有两长子哉?若为仲壬又为三年,则仲壬之号,始为次长子。“次”字固非独尊之号。只是有次子,而仲壬所承之统,非独尊之统,所立之位,非太丁之位也。是以但服以众子之服,则其意若曰“初无太丁,则今当为仲壬三年,既为仲壬三年,则虽外丙更不为三年”。然后仲壬所承之统,方为嫡统;所立之位,遂为太丁正位。外丙以下虽有十嫡弟,不敢希觊,而方为独尊矣。且若太姒之出,只是伯邑考,而不能承重,初不封世子,武王以后宫所生,封为世子而殁,则太姒即当为之三年。况太姒所自出之第二子乎?况践祚承统而崩乎?

若如驳者之说,孝宗苟非昭显之母弟,必以为庶子而定为期年矣。既已传重而承统矣,既已莅天位而父万民矣,何以谓之庶子而卑之也,若然则孝文,难乎为彼之君也。若如礼经本意,虽非母弟,当为三年矣。驳者但知今日立异之有似乎尊君,而不知其心所存之真,归于卑主,其亦不思之甚也。如礼经则嫡统无时而不尊,如彼说则其或庶子承统,直视以不尊之君也,其不几于将心乎?其亦幸而遇孝宗之为世子母弟,而得售其褊见、歧议也。只是尤翁初不烦劈破制礼本意,只据援引,遂为彼所乘也。

大妃不为之再制三年,则是视孝宗昭显也。臣民服昭显以期,而服孝宗以三年,则是视孝宗宣祖仁祖也,其为正、为统,顾不大而尊乎?如昭显而主统,承祖、考而为君,是为嫡长子而已。孝宗身上,岂有次子、支子、众子之号乎?既践祚为王,是体天建极之正,继祖承统之正也。

驳者每以世子母弟及不正庶子拟议为说。苟不知礼之本义,而为三年与不三年,只系于中宫所诞、后宫所出,则不正庶子之君,百姓之服亦当降也,岂不悖乎?且昭显有废疾不封世子而卒,则只当服期,而孝宗虽非母弟,尤翁必定为三年,彼将以为不正庶子而斥其定三年之说矣。呜呼殆哉!是以议此礼者,审知昭帝,虽非后出,既为帝而殁,则太后当服三年,不可谓“体而不正”也,然后可定国是矣,盖戾太子罪死不为三年故也。

或曰:“若如子言,士大夫以庶子承重者何如?”曰:“始有嫡子死而妾子承重,是体而不正也,若元无嫡子,拟以妾子传重而子死,则私家无立子之礼。是只为妾子而已,不得如嫡子三年也,若父死妾子已承重守宗庙而死,则嫡母安得不为之三年乎?”

或曰“虽不得已传重,其实妾子也,为之三年,岂非过欤?”曰“既为传重而付宗统,是犹庶人而赐之及第出身也。是为正嫡也,奚论其初之母贱哉?若以为贱出而已,则不为之三年,莫大之祖统则犹且畀之,其于义理何如也?正妻长子生而贵,故将传重而为之三年,妾生长子,传重然后贵,故亦为之三年。若如古法公卿无嫡子,天子命立其妾子为嗣而赐之勋荫,虽未传重而殁,亦当为之三年。况帝王家庶子既立为君者乎?况中宫第二胤乎?”

或曰:“然则孝宗奚为不三年耶?”曰:“已为三年于昭显也,若昭显伯邑考,则孝宗当为三年矣。尤翁主礼经而定为期年则诚是矣,而其献议条卞,则不释礼之本意,只为乙者之对说,自不害为庶子。至《檀弓》之免诸条,皆未厌彼心,末至于从一款,似非所争本色也。”

春秋大义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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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以其私问于桂巷主人曰:“世之不服尤翁者,皆曰:‘当时北伐之议,尤翁心知其不可为,而姑托是以为要君、固宠之计,此正权数欺人之证也。尊尚者乃以《春秋》大义,为尤翁立帜,诚可笑也。’熟闻其言,吾心亦不能无疑。如何?

主人曰:“呜呼嘻噫!此正先哲所谓‘人心陷溺之祸,甚于洪水’者也。尚尤翁者,必曰:‘朱子后一人。’夫圣人能知圣人,设使尤翁诚如朱子,更有朱子然后知朱子。盖三色中无朱子则亦明矣,尤翁朱子朱子,其谁知之?若吾非朱子而议如不如者,非愚则妄也。然尤翁之初,何尝有拟议朱子之论哉?尊尚者渐益层激,必欲使尤翁朱子,故益惹不朱子之谤也。伊川之纯正何如,而不悦者疵无馀地;之造诣何如,而妄议者多有不满。尤翁虽贤,诚未知果为超越于两先生哉。

尤翁言语、文字,间以愚浅见,亦或有未敢知者。至于《春秋》大义,可以为百世师也,此即孔子‘杀身成仁’,孟子‘舍生取义’,朱子‘百世必报之大义’,亘天地、通古今而立人纪、正人心之大节目也。何可容妄喙于其间哉?

盖当时以弹丸、黑子之邦,创残、脆腝之卒,击鼓渡江,抗螗臂于长城之下,探虎口于蓟门之外,而人开延敌,则医闾之草木,华表之鹤唳,皆为兵。左海数千里,鸟卵于瞬息之顷,而宗社不血食,虽妇人、孺子,皆明若观火也。以宁陵天纵叡智临事而惧之圣,岂不念及于此乎?

虽然,惟我小邦之于皇朝,非如句丽之于王氏之于,只以强弱之势,外托服事之名而已也。至于壬辰之变,民国已失矣,宗社已亡矣。我王以单辕、匹骑,北临一带江岸,呼天涕泣,虽孔明岳飞,不能审一线生路之时也。设使明皇帝之雄图、远略,只得听其内附,寓之左一郡,而初举不克,则未必不厌兵而中撤也。乃若神宗,则动天下之兵、殚海内之财,再举、三举,八年焦思,期于荡凶洗兵,全我金瓯、锡我仙李。世间不及情之父母,救其子之水火,不能如此之尽心、竭力者,滔滔是矣。

不图圣天子高拱云端,为我孔迩之父母,若是之慈且劳。谁谓旻天难谌,内虚召寇,高皇帝堂堂三百年宗社,遽为灰烬,而神孙殉之哉?是犹孺子为强盗杀夺,僵呼路傍,而父母限死救恤,击逐强盗,活其身命而复其田宅,父母因是力疲,又为强盗所乘,身死覆亡。而其子以力不足,不能复仇,非惟不能复,又从而藉其兵,非惟藉兵,又复呑冤、忍耻于胁以尊事之令。其将诿之于不柰何而撤其薪胆,聊且爱吾生乎?目下再生之日,犹是父母之恩也,顶踵皆帝,何忍自有?

惟我宁考自蒙毳幕之尘、目见龙火之烬,其刻骨、陨心之痛,天荒、地老,无时可忘?圣谕中‘至痛在心日暮途远’八字,将质天地、贯日月而有辞者也。

诸葛武侯岂不知历之终于四百,岂不知曹丕之人众胜天,而司马懿之不可杀也,岂不知二州疲弊之力,不可当全也?况鼎足之数,已决于抱膝坐看之时乎?况后主之庸暗,不得为光武,已熟揣而呑声者乎?然且六出不已,初非逆计其成败而为之也。但北风空山,雪片如掌,大耳王孙,鞠躬待睡,依依在目,白帝斜日,玉几龙颜,流涕顾命,洋洋在耳,不欺一心,上帝临汝。遂以子房之椎,铸天讨之钺;孙贾之袒,奖市卒之心,从事于击贼,待定于盖棺。假令因此而国径亡于十数年之前,亡亦为幸;因此而身径死于立矢石之日,死尤为安。只知得仁而取义,岂念事成与身亡乎?

朱夫子岂不知业之终于偏安也?岂不知之不能为山甫也?岂不知江介之弊民、羸卒,不能当北方少全盛之师也?况与蔡季通辈宿计天运,审察民心者乎?况今日我斩虏使,明日虏必南屠者乎?但北漠腥风,帝驾何处?汴都膻雨,黍离何状?断然头上之一天,不可时刻共戴,明知艺祖在天之灵,必不顾歆于临安一隅之景灵宫。而宁欲见荷桂君臣横戈、冒刃,北首騈死于古都、荒陵、烬庙之墟也。万古未有不亡之国,天不悔祸,吾亦柰何?还不如天纲、人伦,撑拄宇宙,万世不泯之为愈也?遂以‘枕戈’之章,斧钺莫避,握冰之志,寝泪自斑。苟使天子之师,问罪渡江,而‘格!汝朱熹,予忾汝敌’,则便当击楫誓师,执殳前驱。虽或天未祚,因此促亡于庆元之年,亦当负帝同溺于黄龙之波,而无所悔矣。是岂爱君、祈永之诚,不及于秦桧汪伯彦而然也?

若使孔明朱子自分力弱,晏然忘仇,衣锦、饭稻,从容待尽,但以东周惠公,尚延之烝、尝为幸而已,则乌足为孔明朱子哉?

且若宁陵之时,航海龙孙,消息苍茫,其或有有仍之一成,未可知也,燕京虽强,其运不过苻坚刘聪,亦未可知也。师出有名,辞直为壮,苟义激、仁结,有死心无生意者,鲜有不济。少康一旅,灭后羿四十年之强;谢玄四万,奔苻坚号百万之众。兵岂拘于小多哉?中原大江以南,尚未忘,半皆胁从,举天下以剃头,而怀愤耻者又太半。若先使一价航趋广,传布义檄,则必有关中父老泣司马之昔年,河北豪杰愿属猪之重恢者矣。遂伐鼍鼓而渡鸭水,飏隼旟而扫鹤野,南方响应,敌势两分,变夷未久,众心怀疑,安知郑芝龙辈不为阵后之朱序吴三桂者,不思得当之李陵哉?然此万一之幸也,君子所不计也。

虽不幸而功不成,归拜神宗皇帝,泣谢不敢负义,泣告昭敬大王以迫不得已之情,则仰不愧天,俯不欺心;明不怍人,幽不负鬼。义声震天下,仁闻达四海,朝鲜康献王之国,万古不亡矣。此正朱夫子当日之心也。

皇朝一统万年宝祚,中陨于二百七十年,子邦所以呼天、叩地,喷血成海者。而曩日壬辰之祸即子邦之二百年也。赖父母之恩,幸延七十年,恰得父母之年。复仇之举,幸而有济,则高皇帝之灵也,不幸不济,自靖有献,亦又何求?此我孝庙当日之心,而一介臣所奉以周旋者也。若曰‘尤翁以此要君,自取名利’,当时亦有可托别论,无所苦心,安享富贵者矣。何必违众图难于万无一幸之事哉?

设令尤翁学术未到诚意关头,内自欺而外假名,犹足为桓公之伐仲尼亦当许以‘如其仁’也。若以此诮尤翁,是孔明反不如谯周朱子反不如秦桧也。既曰‘谯周秦桧犹可为也’,尤翁亦复何言?

苟使不悦尤翁者,必欲拉尤翁,拈其心术之微,而言曰‘宋某学术无足可观,但《春秋》大义,是其一得之长,诚无间然’云,所恶知美,自近仁人,所扶义理。不害世道。尤翁而果自欺、欺人,则生前、死后,万无终掩之理,毕竟狼狈,宋氏自取,而《春秋》大义,吾乃独擅,岂不是快活两得者哉?

顾此之不为,而乃言曰:‘《春秋》大义,是宋英甫欺人之术。国势虚弱,天运如许,此岂可论复仇之时哉?再血,吾君无恙,岂可胶柱于《春秋》之瑟,泥权于大义之衡乎,此诚曲士固不知变者也。必欲析四维于人纪,蚀日月于天衢,使八条故国、小华名邦漆黑为兽蹄、鸟迹,‘可怜石头’之谣,不复作于终古,而君父为瘠矣,宁不惧哉,宁不痛哉?

夫天地虽大,古今虽久,事物虽万,义理正路,只是一线而已。愚者不知,猜他人之发轫,忮先辈之着鞭,每于一线之外,别求双行之歧。厥初则天虚、野旷,径情乱骤,似尤快意,岂知到头穷处,都是滔天洚水、满地榛棘哉?是以杨朱孔氏之救世,而特主为我,墨翟见吾家之亲亲,而自倡兼爱。谈性善,则荀卿却言性恶:主敬一,则苏轼便任放达:尚明理,则子静反执静悟。彼数子者亦岂不自称豪杰之士哉?若循圣贤步武,自尽己力,虽未至于圣贤,犹免末流之斁天常、败人纪也。况未必知且为圣贤者乎?

至如今世分色之后,见沙老之以礼名家,征古通变,举世尊尚,则反自播弃古礼,权殓、草埋于自尽之地。见尤翁之尊尚朱子,名正理顺,不可柰何,则却复贬薄朱子,欲使宋某为亡佛之饭头,失儡之处容,其计则诚巧矣。而朱子终不可薄,则反使尊朱子者,坐为亚朱子尤翁亦何敢自谓如朱子哉?薄朱子者推而上之也,诚见其不熟于剑术也。

呜呼!圣则夫子犹不居,孟氏何敢望为亚圣哉?使为亚圣者也。况《春秋》大义,设令尤翁非诚心,因以非议,则自陷于乱逆之科而已。客盍归而熟读《孟子》书矢人函人章欤?”

小殓不结绞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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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曰:“子为宋氏作二卞。好辩之文,颇似近理。然至于己亥大丧小敛未结绞,以致梓宫连板,尽是迂儒执拗之害。虽欲文之,莫可柰何也。”

主人愕然曰:“呜呼噫嘻!人心陷溺之祸,果至于是欤?上古亲死委壑之时,举天下之子,岂皆不孝、忍人哉?睨而不忍正视,不觉颡泚,是其良知不无仁亲之性者也。但染于习俗,至于委壑,心溺之祸盖如此。故圣人因天理、本人情,制为敛、含、埋葬、祭祀之礼,使贒者自尽,而不肖者企而及之。苟得之为,有财者不可毫分违忽也。

夫小敛不结绞,是周公之礼也,非苟为此烦文也,盖有所不忍者焉。如欲忍之,其颡必泚,泚之诚是也。孝子之敛其亲,必有其道矣。三百、三千莫不有至理,而百姓日用而不知,不知故不行。

请略言丧礼数节,以证不可忽也。人之将死,其亲属宜狂叫、乱号,而必安静以俟者,欲其亲之宁其归也。生顺死安,君子之终。故不敢以悲恸之私情,扰攘将逝者之心。气才绝而废床,顺魂升于天魄降于地之理也。

皋复,古注以为‘冀其复生’,只是一说也。盖人之死也,魂气离体魄而飞扬于外,若因以浮散,则事亡如存之情,无可拟凭也。吾之神气与死者之神气,本是一气。当其时生者与死者之心气,至精、至公,不容私意,只有天理。呼之于一理无间之地,便有感应冥漠之义,庶几其眷顾而无远,则生者之心,焄蒿而有倚赖;死者之气,连卷而有依泊。用所尝经衣,丁宁于逝者之恋旧也。升屋,欲其高而远闻也。复战殁者升车毂,亦取其高也。衣受以篚,疑乎必复而不敢亵也。升自阼阶,由主人之所尝由也。侍者降自后西荣,不敢溷魂复之路也。三呼,致其丁宁申复也。说者曰‘一呼于天,二呼于地,三呼于四方’云似矣,而非深于理者。

楔齿,人之生,以口食饮,若永噤则食理绝矣,故必楔以呀之。缀足,古用毁灶之甓,非无木块、石子,而必用是者,为其火馀之物,犹有可温之义。易服,不直用丧服,不忍遽以为死而变其服也。与免丧时,练、禫之渐同义。沐浴而设床,象生时也,饭象生道也,而用熟食,则近亵而为欺死,故只取其义而用生米,有行且火熟之义,亦取反本不火食之义。含用金、玉、钱、贝,古人必有大义理,而今不敢臆说。

袭而奠,人生以食,神气亦非食无依,故即设奠。而必用馀阁者,以其口泽尚留,而导引魂气以无斁也。古者设重以依魂,用饭馀米作鬻于鬲,设架于庭西而悬之。用饭馀米者,用馀阁之义也。不以食而以鬻者,病时所经尝也。设于庭者,游魂为变,不敢遽邀于堂也。

及代以魂帛,则布帛平日亲身之物,庶几无斁于斯也。生人之心,瞻慕一于是,则魂亦听之而依于是,理自昭然。及其离体魄而依于物,合理无违,久而不疑,则离帛而依木主,亦丁宁可必。古礼虞主用桑,其义尤妙。岂不以桑、梓人家世木,死者平日所敬爱,则来依之际,便不生踈欤?及其练而始用坚久之栗主。此皆思成以合漠,仪象以有渐,至微而显,至精而著,都是无伪也。

卒袭则宛其死矣,宜即小殓而不忍遽以死治之,故且待明日,又不忍遽为大敛,且待明日;又不忍遽为成服,且待明日。又不忍遽殡于外,殡之于堂。又不忍遽葬于野,必待三月、五月、七月。自初终至葬,自葬至虞、祔、练、祥、禫,自丧毕至祭荐,皆成之于迫不得已之节,存之以庶几复见之情。

此圣人所以尽心以达天德,而无一毫虚假。故可使民德归厚,而极效至于治天下如运之掌者也。苟深体此义,硏究礼义,则小敛不结绞,不待言而可自悟也。昨日生存之父母,不忍今日遽谓之死;昨日袭而如生之体魄,不忍遽掩其面。

若结其绞,则面不得不掩。故既裹以厚衣、敛以衾冒,布其绞矣,而不忍遽结。将结而不忍结,将掩而不忍掩,无宁迟之明日,拶到不得已然后结之?圣人岂苟为此哉?‘父兮母兮,顾我、腹我,出入复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而遽到此境,报德无地,其宁无顾之、复之之情乎?是以时时见其面,不忍遽掩,是天理、人情,切挚、恳恸处也。

仲尼曰‘迟迟吾行’,孝子掩亲面之道也;孟子曰‘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孝子望复生之道也。《诗》云‘我送舅氏,曰至渭阳’,孝子远送其亲,宁无此心乎;诗曰‘未忍便永诀’,孝子永诀其亲,宁无此义乎?是以迟之又迟,到三日无可柰何而后掩而结之。苟无此不忍之心,纩息既绝,衣衾既具,何难乎即日毕敛?况王家寿椑已具,何难于即日大敛?有司毕具,𫷷卫即办,何难乎如世祖九日而葬也?圣人犹是不忍,则其义可知也。

但闾巷贫穷之人,衣衾不备,当袭而不能袭,当敛而不能敛,蹉过时日,化体腐伤,虽子女鲜有免厌恶者。且助敛之人,不欲迟淹,故袭、敛同时而毕,或敛毕即成服。况房室陋隘,无以辟蝇、虫、风、埃,则尤不免急急而毕殓。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丧,诚人子终天之恸,九死未瞑者也。

苟在黾勉可为之地,不能丧之以礼,卒迫敛、殡而恝然无终天之恸,渐以成习,天理遂亡,几何而不为上古之委壑也?至若己亥大丧,百事无苟,何拘而不用周公之礼,降同闾巷贫庶所不得已者乎?衣衾珍厚、寿梓恢阔,此正大圣人自尽之地也。奉玉敛以周公、望圣孤以周公者,果是迂儒之执拗乎?‘吾恐莫如我敬王’,固孟子也,执拗于用闾庶者,其不几于谓‘吾君不能’欤?

夫子依古礼返魂而墓崩,雨雨者天耳,夫子之过,不亦宜乎?古注引赵简子七日而甦,以为‘冀其复生’,此但喩而万一之理,以长孝子之恩爱而已,未必全是本意也。然自古复苏者,非止赵简子,而抱冤者复苏,往往尤多。

乃若宁王抱日暮、途远之至痛,有叫天、质神之大冤,安知仙御直羾天门,获听《广乐》之音,面稽帝醒之颜,而玉马不复路也?同德、含冤之臣,又岂不忉怛、抑塞,尤不忍于遽敛哉?变出意念之外,遂至附梓之地,谁谓闾庶之礼,反有胜于周公哉?用周公者因此得罪,则坐周公而伏辜,为君父而受恶,抑又谁怨乎?但世之君子勿以是借口,遂以死之明日卒敛,驯致薄俗、不仁之风则幸矣?

盖不深体不结绞之义,则自皋复以至葬埋、祭奠许多义理,都不觉察矣。既不知其义,则仁爱之至理渐晦,径便之私意渐长,举而委壑之变,势所必至,岂不凛然寒心哉?

抑又论之,五礼名目,何莫非天理节文,而吉礼祭享为主,凶礼专是送死,则丧祭之礼二于五,《仪礼》、《礼记》二书,丧礼十七八,仲尼论孝以礼事,而丧祭二于三,圣人之重丧祭,若是其大矣。

盖死者人所易忽,苟以私意而毫末忽于是,则仁孝之道不明而人伦斁。人伦斁则天地晦塞,万物消闭矣。是以《易》言萃天下而主,‘王假有庙’,《诗》之《雅》、《颂》,主于祭享。夫子论治道而极言郊、禘,《中庸》明道统而特称大孝、葬、祭,皆所以晓人仁亲之道、长人不忍之心,以为天地悠久之基也。是以古之君子,皆以为重,而至诸老先生,各有著书,尽其节文之详,而天人之情备矣。

彼夷狄亦岂非父母生之者?但愚悍之性,不知礼意,不学、不究,故纂弑、淫渎,无所不至。其或不柰豺、獭之天,欲祭其先者,私意妄作,只如凶奴龙城之祭而已,何以长仁心、善风俗以救头曼之死哉?

肆我圣朝大兴文教、敦尚礼说,至于文元金先生而其说大备,然亦非文元公私意撰,微文、细节,莫非古圣贤已定之规也,文元公特博考、详证而裒辑之耳。然或欲以私意不用文元公礼者,惜乎!金公虽可憎,周公其可弃乎?今之《丧礼备要》,全是朱子本文,而补入皆周公之礼也。过于是与不及于是,皆非周公也。世之君子欲疾金沙溪,遂以弃周公周公人伦之至也,弃周公则弃人伦,盍亦反求焉?”

客曰:“殓不结绞,曩以为万无分疏之理。今闻主人之言,于我心似不无戚戚者矣。”主人愀然不答,客良久复进曰:“宋氏之不满人心者,盖此三大节,而主人逐节分疏,可谓癖于色论矣。虽然君子言行,出于诚心,则必有成效,即《中庸》‘诚则明’之理也。宋氏言行,本无诚心,故终无成效。但惹起争端,使国是三分、四裂,身为浮薄徒领袖而已。此果君子之事乎?”

主人大噱曰:“诚然哉,子之言也!苟如客之言,人间事不难知也。昔者仲尼墨翟杨朱孟氏荀卿张仪程子王安石苏轼朱子秦桧陆子静,是非定于一,而天下无贰论,圣贤岂不欲天下定于一,而故为此立异耶?犹终身困苦、埳坷,放逐、废锢,而终不自回,必欲辟之而后已。后世不以为不可者,岂不以之害,终至于陷天下而圣贒辟之之功,久而自著也乎?今以其成效而言则不从彼为过欤?之不从为可惜欤?从于一则不贰一也。吾子何不念贼鑴之不从尤翁而独咎尤翁之立异欤?

请通古今而一言之,孔子不得位而殁,未及百年,杂儒朋起,类为异论。而其归皆在徇时取富贵,必诬圣贒而灭裂之。若贪君、污吏之毁井田以济私也。是以谓文王王季瞽瞍而放。此则大者而其馀不一而足。必欲灭绝纲常,以资乱逆。其次若共工折天柱,黄帝升天,玄女降符,老子幻生,荒唐、奇诡之谈,神其说而惑愚民。

孟子为是惧,折之以雄辩,驱之以大踢,血力排荡。使免为乱魁,免为优薮,昔贒以为功不在下者,诚不易之论也。孟子殁千年,空言成烬,性、道晦堙,遂以孟轲并数于荀况扬雄,陵夷至于非之说兴。至于而极,虽司马公亦未免焉,则吾夫子学的所传心法,赖孟氏而不坠者,将不行于世而人道乱矣。

朱子为是惧,力辨孟子而主其说。既以淑其身而心得之,则尊尚六经四书,而玩绎义理,发明言诠。扫涤以来荒说、诬辞,使以下至之道,焕然复明于世。太阳中天,爝火熸光,蚌胎照乘,鱼目埋砾,至今为吾家之嫡统,虽如皇明杂儒大肆邪气者,不敢干而夺之。虽陆沈之后,人心之日星犹明,而父子、君臣之伦,不全灭绝者,皆朱子大一统之功也,是其功果不在于孟子之下者也。

尤翁生东土五百年之后,恐其远而微也,专主而尊尚之。虽之说,少有出入于朱子义理,亦不敢两信也。岂意薄朱子者出于读书之类,敢卑薄朱子而大张妄喙,非惟言之于口,乃至笔之于书?昌黎尚有所忧,况为朱子而尊攘者哉?

若使说行,崔家之《类编》,朴家之乱稿,并起而吹篪矣,《中庸》、礼经既不用训,则愚妄萃渊者,岂欲低首读《论孟集注》而尊信之哉?况《大学》已有开其端者乎?孟子义理,不主朱子,则非之议,将朝一而夕百,岂无借司马公为重,引太祖为证,而请黜圣庙者乎?

尤翁虽为朱子死,将无所辞,况绝交于乎?为君父复仇,朱子平生大义理,既贬四书训诰而得售其说,则岂无以朱子复仇议为迂儒者哉?宗法是朱子《家礼》所主,而乃欲服孝宗以三年,使昭显并立,为贰宗不二斩。是朱子《仪礼经传》所取,而乃欲成言‘不正庶子’,使二帝为臣民所卑之主。谁知贬朱子之祸,至于若是烈哉?况《丧礼备要》是因朱子本文,而上达于周公所制者也。

既贬朱子、斥尤翁,而述《备要》者,是尤翁之师沙溪,则说大行之后,宁不毁其板焚其书乎?焚沙溪,则是焚朱子而并焚周公也。谁知差仁义一念之祸,终至于无父、无君也?苟堙绝为君父复仇之义,又灭弃《丧礼》,则是岂非之末祸乎?尤翁之不能从彼,正惧是祸也,色论之分三、裂四,又何暇恤乎?吾恐不相从之咎,在彼而不在此也。

贼鑴既贬朱子,而为朱子上头人,又主己亥三年之说,胜宋氏曲学、拗见,是当世一人也。少尹何不以碣铭请于当世一人,而必区区于小人儒哉?虽狼狈,雪之意,素定于中,不出十馀年,公论自我而定,昭洗黑水、压蚀紫阳,则酉峯片石,岂不辉暎万古乎?或者偶未之思欤?

呜呼!《春秋》,夫子之空言也,何效于当世哉?然向使《春秋》无作,九鼎之入,已久于赧王之前,王莽曹操接迹于万古矣。经书集注亦朱子之空言也,何救于当时哉?然苟使集注无述,六经四书,将千疮、万裂,而十二圣心法,为风埃、土苴矣。吾子既患是非不定于一,‘我日斯征,尔月斯迈’,各求其心天,则如鱼饮水,冷煖自知。”

客遂去,不复与言。

绝鑴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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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数月,有客语主人曰:“昔者某以尤翁事问吾子,吾子作三辨而答之。其辨之果是也,尤翁诚得矣。但惜某不能以绝一事为问也。之凶终,更无可说。但尤庵之为铨长也,以拟进善,尤翁未是绝也,鲁西之羇縻,亦一般也。及礼讼后,尤庵始以为仇。是其绝,不为毁朱子而专为毁己也。然则尤庵之好恶人,专为私己,岂君子至公之心乎?其于鲁西事,前后两节,果是尤翁本来心事,是其大病痛也。”

主人笑曰:“有是哉,子之言也!之贬薄朱子,子以为如何?”客曰:“是讲明义理而过于自是,不觉至此也。不过为言语之过,厚德君子,何必深诋也?则诚当时之名士也,当恕其细而推其大可也。尤庵之初不绝,诚是矣,议礼后过于严绝,激成祸。此则尤庵之大不满人意者也。”

主人笑曰:“若如子之言,诚无过矣,吾复何言?虽然,吾且言之。司马公厚德,人无间然,而至于非之说,则朱子为之辨析无有馀地。若与司马公同时而面言往复,马公终不觉悟,则朱子其宁为马公而绝孟子乎?其宁为孟子而绝马公乎?绝孟子则祸及万世,绝马公则谤止一时,其将任一时之谤者乎!彼贼鑴马公之德,而有贬之恶。若使朱子当此,其绝奚啻分明,当之初,心术未尽暴,虚誉播于党,其为世祸,人未及的见也。

尤翁当铨之时,鲁西论荐不已。若使尤翁独见将然之祸,不与试可之拟,彼党将以猜能蔽贒,斥尤翁而败国事矣。及鲁西必欲其拟宾师之职,则尤翁终不许矣。岂可以此一拟,为尤翁不绝之证乎?

夫子之于原壤也,至斥之谓‘老而不死曰贼’,则其恶之也切矣。然若使夫子当国,宁不拟以闲官乎?苟使包藏祸心,构诬夫子于司寇之日,必欲逞凶,则非私仇也,便是国贼也。夫子安得不直斥而严绝之也?

朱子之于子静也,直斥之谓‘真胡种子’,则其辟之切矣。而若使朱子当国,宁不拟以一散官乎?苟使陆氏构诬朱子于庙议之日,必欲戕杀,则非私仇也,便是国贼也,朱子安得不直斥而严绝之也?

之凶未著,而党引争附,则进善之拟,只是调停之道,亦有人无不可化之义,便是《大易》‘见恶人无咎’之旨也。及其诬乱邦礼,至于卑主、贰宗而祸万世。又以此树党、织谗,必杀尤翁后已,则非私仇也,便是国贼也。尤翁安得不直斥而严绝之也?到此鲁西虽欲聚精、会神,终不可原叙也。然则辞辟于谤朱子之日,而调停于拟进善之时,严斥于议礼之后,而猛绝其逞凶之萌,则此真所谓‘仁人能好恶’也。

子则以为尤翁欲使鑴聚精、会神,而许服其改易朱子章句乎?听从其卑主、贰宗之礼乎?若不尔,则亦不与尤翁聚精会神矣。若尤翁而恕,则尤翁其为毁朱子,而尤翁真为卑主、贰宗之人矣。若心知其不可而苟与之同,则是小人之甚者也。是与知尤翁本原心术,而外面师事者之类也。尤翁则不忍为此,以是尤尤翁尤翁亦又何言?

且子以为‘激成祸’者,当时一边之话欛也。尤翁党诚有不两立之势。尤翁则何不激于,而何独激于尤翁也?若曰‘曹节王甫之祸,三君、八俊激而成之,章惇蔡京之祸,元祐君子激而成之,侂胄弥远之祸,紫阳诸子激而成之’云尔,则季氏阳货之乱逆,其将曰‘吾夫子激而成之’乎?之贬薄朱子,是无上之心,终归于乱逆而后止者也,始则贬朱子而终于乱逆,其文章才器,只是小人之一艺也,

扬雄之谈理,而君子绝之以莽大夫王通之立言,而君子斥之以孔门王莽。何独爱于而节节回护若是之甚也?之凶,盖尝一雪矣。逆狱翻案,世或有之,其果以此白乎?其改易朱子章句,终不可雪也,则之为斯文乱贼,虽孝子、慈孙,决不可伸也。若如客之言,则其将跻于圣庑而黜朱子乎?设使尤翁不得为全德君子,只此斥一节,可以百世以俟而不惑者矣。”

客曰:“主人常自言无党,而为尤翁节节卞解若是,尤翁自此无尤矣。人果不可无党也。但‘卑主贰宗’四字,是尤翁之罪名,而子反以是罪?言不可若是恢诡也。主人欲伸尤庵,自陷诡谲之过,窃为主人不取也。”

主人大笑曰:“世固有伸而自陷于毁朱子者矣。毁朱子大恶也,人亦甘心。我则伸尤翁而但得诡谲之名,其宁此胜于彼耶?虽然,又复论之。

夫礼者,将以传万世而无乖,立人纪而不忒者也。之论以体而不正,为妾生庶子,妾生庶子,则虽承统而不可三年者。若然则后宫所生诸帝,皆不得承统三年矣,其为卑主莫此为甚,是果为传万世之礼乎?之说若行,则罪不容诛矣。

己亥大丧若复三年,则与昭显三年并为二嫡。昭显便有承统之义,麟坪亦将有希觊仲壬外丙之位之意矣。断以不二斩而期之,则一统始尊,昭显之三年,与宁陵合为一体。而昭显之子不敢宗昭显麟坪以下不敢干其统,嫡统始严,方为一嫡相承。

之说行,则将为二宗、三宗而无将之心、不道之窥,将无所不至矣。之罪又不容诛矣。‘卑主贰宗’四字,适是之自甘结也,其安得有辞乎?苟为朱子徒而学周公之学者,彼贼鑴将人得以诛之。客独不冠儒乎?何无知妄言若是之甚也?”

客赧然不辞而退。

四端、七情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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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与气虽非一物,亦非两个。才言气便有理,才言理便有气,元无离气之理,亦无离理之气。传所谓“气以成形、理亦赋焉”者,非是成形之气孤行自成,而理乃蓦入其中,有如苏氏“轩是人身、月是人性”之说也。气之所以能成形者,元是与理偕在,理自如此,故自能成形如此而性亦如此,既有是性,随感而动,其动者气也,所以动者理也,若理不动也,气乌能自动哉?

理之本体,虽无声、臭,元是与气偕在,故有物来触,自有感动者。气不动也,理乌能自动哉?才感、才动,即感、即动,是号为情,情非性外之物也。譬则锺是性,声是情。当其不撞时,锺虽无声,然不可谓锺里无声;当其未发时,性虽无情,然不可谓性里无情。及其椎击而锺乃有声。其声者气也,其所以声理也。何暇言理发、气发哉?

及其击有大小、平峻,器有厚薄、完缺,而声有善恶之殊。然后就善恶而论之,则其善者本然一元之理气也。其恶者气之不齐而理亦万殊者也。人之四端、七情亦犹是矣,性中元有喜怒哀乐之理,随感而发,为喜怒哀乐。徒理不能感,徒气无以发。惟其两在而偕发,故遂有七般之情。七情初非性外之物也。若性中元无七般之理,气安能自动哉?是以七情元非恶事。但感有深浅、缓急,心有粹杂、清浊,而情有善恶之殊。

若就善恶而论之,则其善者即仁义礼智之端也,非是七情之外,别有四端也。孟子但愍世人昧其本性中有此四常,特就七情中拈出反己而易晓者四条,故不称为四情而称为四端。盖曰“情中之有端緖可验”者也,恻隐非仁也而原其本,则发于仁之理,故曰“仁之端”。其下三端皆犹是也。

若言“四端纯善、七情善恶杂”,遂分而贰之,则是为十一情也,乌乎可哉?况分言理发、气发,则尤为不可不待多言以辨也。但先辈辨此说者,槪不免理、气为二,四、七各发,诚未知何故也。

夫恻隐之本原于爱,恻隐之极至于哀;羞恶之实属于恶,辞让之根推于恶。见是而知是,便喜而爱;见非而知非便怒而恶。四端果是别于七情者乎?喜亲寿、怒不孝、哀死丧、乐善言、爱父母、恶不善、欲善道,亦皆可谓非四端而非理发乎?且杨妃病齿,皇恻隐;人珠履,客羞恶,介甫辞让官爵,子瞻非笑伊川,乌在四端之为理发而纯善也?

孟子但指孺子入井,以晓人心原有仁,而名之曰“恻隐”;指不受呼来,以晓人心原有义,而名之曰“羞恶”也。何尝就七情之外,创说出四端也?末流支离之弊,盖与性善之说同,而谈论者不觉理、气分为二物,惜哉!

“理乘气行”之“乘”字,实为痴前之梦。盖理、气原是偕行,谓二无二,谓一非一。但单理无形,不能自行,以气而行,故借“乘”字以喩人。诚如《太极图说》“生阳、生阴”之“生”字,遂致后人无限葛藤矣。

古人以水母、虾目为善喩,而亦非也。水母与虾,别物相乘。水母之视,诚待虾目矣,而虾之目,非待水母者也。乃若理、气则离理无气,离气无理,岂可与水母比哉?

夫子罕言,诚有以也。及其言之,则曰“性相近”也,又曰“形而上者理也,形而下者气”也。而上、而下,则非一物可知也,形而、形而,则非两个可知也。

学者之初则躐等而好凿,终则执己角胜,终于胥晦而不自悟,亦末之何也已。

杂术解俗降、人漓,杂术并兴,举世波奔,不得不为之卞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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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观伎术诸家,衍步阴阳,竞为考往、推来之法。盖阴阳运行之数,皆原于伏羲先天之学。夫先天之卦,起一干于南方,终于东北之四震,而中函兑、离之阴者为阳运;起五巽于西南,终于北方之八坤,而中函埳、艮之阳者为阴运。二运循环,四时成序,气左以旋,理亦因之。人身之气起于左足涌泉,止于右足涌泉,亦应天也。

坤与震交于北为冬至之卦,即地雷复也。而自东而南,止于夏至,与干交于南,为夏至之卦,即天风姤也。而自西而北,止于冬至。其北东而南者,由震而得离,由离而得兑、得干,皆得已生之卦,故顺而易知;其南西而北者,由巽而得埳,由埳而得艮、得坤,皆得未生之卦,故逆而难知。顺者谓自四得三,自三得二、得一,是数往也;逆者谓自五得六,自六得七、得八,是知来也。是以其数往也顺,知来也逆。

凡事之已动而往者属乎阳,方来而静者属乎阴。已往则复静矣,是阳函阴也。方来则为动矣,是阴函阳也。一顺、一逆,理之常也。故揲蓍家察于既往而逆于方来。谈命家明于已然而暗于未然。长于旧坟而短于新域者,堪舆之术也。密于过去而疏于前至者,说相之法也。以至于三要之触物,六脉之诊病,类皆然矣。

然顺逆虽殊,而理则一而已。举彼证此,宜无迳庭,而但阴阳相摩,吉凶互荡。数往之顺者,因常而尽变,故虽愚夫亦能言之。而知来之逆者,推变而合常,故苟非神圣,不能与于此也。韩信于既老,知其曾有胯下之辱,人皆可能;论曹操于幼龄,而知其足为治世之能臣,非许劭不能。是犹论既往之命,则因其见今而互推,吉凶之星尽其变故易,论未来之命则六害、三刑,反为吉星之护神,非人人所能矣。且使庸人凡夫才知握算,纵横辄得絜天、围地,逆知成败之数,有若对案、拈碁,人之类灭久矣。是以知来之必赜而难状,有若鬼悭神秘者,此皆理之所必然也。

若夫粗通其术者,见五而知其必有六必有七八者有之矣,见干父、长男之为阳,而知必有母女之作对者有之矣。若其次当为某卦,而以至巽、埳、艮、坤之用也,则惟皇羲达之,而尧夫盖推之矣。其馀以术名家者,特知母女而止耳。如今之世,则知其五六者亦鲜矣。甚者亦不知五六之后,复有七八。何况合八而衍之,复得九与十也乎?然而世之人,见其数往也,遂溺而不悟,欲使竖子窃符于玉皇卧内,而试其婺妇之纑于星经、辰纬,吁亦蠢矣?

以前,为一元之阳,而自上禅天下于已定之人,如得已生之卦。故顺而易;三代以后,为一元之阴,而以未定之人,如未生之卦。取天下于上,故逆而难。触类而引之,无物不然。

五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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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色荒、禽荒。凡迷溺一事,荒废不悟,皆荒也。今之世有五荒。一曰葬荒。夫生居吉宅,富贵双全者,孝子不能为亲得,慈父不能为子致,有命也。独葬地则以人力图之。生年日时、寿夭、穷达系焉,慈父、慈母不能避凶、择吉,有运也。独葬日则以人力图之。金、珠、玉、帛,壮士不能以力致,智士不能如意得,有数也。独名穴则以人力图之。生死一理,命运在天,而但见死者易欺,枯骨虚轻,玩弄、计料。埋掘、迁改,有若匠人之用木石;拉富、攫贵,有若韩卢之逐雉兔,宁以身殉之而无悔也。

二曰班荒。我国所谓“两班”即中国士大夫也。夫士大夫,有世德、心行、道义、志操、识见、文章、事业、官爵之称也。八者无其二,不足为士大夫,无其四五,士大夫亡矣。今之人虽京洛仕宦家,皆丧其五六,冒称士大夫。况乡曲寒族,元无其一,而妄意暴求,贸易子女,修饰谱系。凡其言语、咳笑、声音、拜揖、行步、衣服、什物,一切弃其天真,粉作两班,目鼻掀翻,肢骨柔腝,言动如癫,往还若狂也。

三曰时荒。天道变嬗,风气殊化,故圣贒亦有从时之训,时尚安可忽也?大抵时体三十年而小变,六十年而大变。若曲守古制,骇俗而不可用矣。但京华市井浮薄,朝夕变改者,是一时之风习,不可谓之时体也。然乡曲夸毗者,专慕时辈,言语、冠服、容止、步履,辄效其朝夕变改者。朝见京客,昼改其步,今日入城,明日更揖,无一年旧衣,无三年宿语。每具时冠、时衣,以时步出门,以时语接人。顾眄有所自,偃仰皆有妙理,𫍙𫍙然自喜。而不知傍观之贫者欲越境,富者欲杜门也。

四曰交荒。友道之亡久矣。举世务外,专尚缔交。所以为交,非道义、非知己、非情谊、非世契。但求胜己。其所谓“胜己”,即居地、门阀、官爵。此三科中亦或有道德、学问、正人,则不知交也,但取浮薄好利佻巧者而从之,胁肩谄笑,浮游往还,苞苴赠遗。或一望颜色,为百年之荣;数封书帖,为平生之恩。对人言,不暇寒暄,而历数某甫之居某郡,某人之字某甫,某处归来属耳,某处消息俄闻,摇摇扬扬。本心都亡,幻形徒存,一生为劳心之鄙夫,百年为高门之下友,欲为附尾之蝇,竟作投地之鷃。至亲、懿戚,总角旧交,心绝、情断,久已。白首穷庐,空抱庾令之问书,丹旌祖道,亦无巨卿之来哭矣。

五曰乡荒。校、院为揖让辅仁之地,尚矣难望。而既以儒冠、儒服,优闲游息,宁劝善、警过,敬老、崇德,世契相爱,树立淳风?岂特吾心之自慊?亦为后昆之远虑。此之不思,一以为𫗦餟之薮、一以为倾轧之场。眦眦一饭,而按剑于父执,含舌于血仇。忮长问色,而阱石于骑竹,汲绠于卧薪。得意则奏凯于蛮触之角,失势则相吊于濡须之汤,或僇家于通章,或亡身于桎梏。言笑款洽而如有人情,出入挥霍而似有权力。毕竟所得不过掌议之名,而千古难洗之辱,已及于三世之白骨。倏忽光阴,纩息奄绝,害物馀殃,神目已瞋。

凡此五荒,为世大祸,陷溺人心。气豪、志大者尤为迷惑,有一于身,未或不亡。况才有其一,四荒相仍者乎?苟不丧心者,可以知畏矣。

《去病书》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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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病幼多病,名以去病,欲病之去也。病果去而善健,年今志学,行且成巨人。古之祝人于名,岂偶然哉?虽然去病所去之病,特医方所列四百四种而已。自古圣贤不病是病,以心病为大病而务去之。十二圣经传训谟、诸君子遗书,皆去心病之方也。盖风痰、冷湿、痈疡、痹癃,只病血肉之躯而已,吾所以为人者固自若也。乃若心病,则受于天之性命已绝,血肉之躯虽肥健安逸,不足谓之生也。病甚者君子不忍闻其腐臭,奚啻曰病重而已?

呜呼!,心病之神医也。随诊命症,随症制药。妙剂、神诀,布在方策,世人非不读而诵之也。鲜有能取试以疗其大病焉,岂不哀哉?

夫人情不甚相远,苟非下愚、至陋,其孰自甘为病人哉?但坐不善读方书耳。由其不善读,故不知何事为某祟,何祟为某症。既不审病,故亦不察药。不知何方为补、何方为泻、何以为下剂、何以为汗剂、何以为镇心ㆍ益志、何以为添精ㆍ塡髓。虽欲反求吾病而试药,乌可得也?

职由俗习,自十岁前,心病已痼于为我,长益自暴,其读书传,只求寻摘,不硏义趣,以吾身心与书为二物,不相关涉。病日益深,药日益眛,末至乎醉生于名利、梦死于富贵,则甚至于吮舐人之病痔者而极焉。以是为大病者,岂虚言哉?

去病既去血躯之病矣,吾遂望去其大病,拈出圣贒训诀,症剂数十条,授为去病私方。祝名之意远而大,岂特幼时比哉?

佛者谕弟子曰:“吾非佛、菩萨,而吾所说法皆佛、菩萨妙诠也。见吾非、菩萨,而慢听吾言,是犹半夜中衢,见恶人执烛前去,以其人恶而不取其光,宁免堕坑落堑乎?”去病亦当但取其光。是太阳之精而燧皇所钻也,不当更嫌执以前之者存斋翁也。

孟子曰:“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匀是人也,或未免为乡人者,不耻不若人故也。

孟子曰:“无名之指屈而不伸则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谓不知类也。”恶犹耻也

凡人衣服饮食、嗜酒、耽色、博奕、角抵、谐谑、机诈、诡谲、奔竞、干谒,不如人则恶之,不胜愧忸,尽力效学。至于孝父母、友兄弟,德义、知识,局量、才业之不若人,不知恶也。人或告之,则自诿曰:“吾之性质本如此,岂可学而为哉?”自甘为小人、杂人、妄人、愚人、凶人而不之耻也,此正孟子所谓“不知类”也。

右无耻之病。人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廉耻也。修五常之德、叙五伦之典者,皆所以免耻而已,故以耻为首。

孟子曰:“无耻之耻,无耻矣?”

人所以剽劫穿窬、男女渎乱、贪冒财利、丑悖言语、饕餮饮食、胁肩谄笑、吮痈舐痔,皆无耻故也。苟自悔悟,以无耻为深耻,方为知类,而不为可耻之事,遂为无耻之人矣,心意无疚,俯仰无怍,行义无玷,听闻无愧。到此则弊缊袍无耻,陋巷屡空犹乐,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此知耻之极功也。

右去耻之药。孟子曰:“如耻之,莫如为仁。”此服药之方也。

《书》曰:“丹朱嚚讼。”

心不和顺安静者,发言而不悖于人,不伤于物则不快,作事而不与物乖,不与人争则不乐。此如蝮蛇秋来毒盛,不得啮人,则必噬草木有生气之物,以泻其毒,然后方能潜蛰。必噬生物,则猜心为毒之本也。

《书》曰:“方命圮族。”

心有傲慢,故不服上命,自负贤智,故乖陵朋类。

《书》曰:“三苗侮慢自贒。”

心无警戒恭逊之意者,不畏天命,不畏圣人之言。故凌侮万事、傲慢万物,自谓吾已圣知,自信人莫己若。众叛、亲离,亡国、亡身而不悟。

《书》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

有扈是顽傲悖逆者也。后启数其罪,而欲明其并得罪于天人,而庶政、万事无一不乱。故必称五行、三正。侮五行,弃三正,则天人之理都丧矣,只以心性奰慝,每事逆理故也。

《书》曰:“灭德、作威。”

心不宽和而居人上者,必务威虐以快其心,即所谓“刚戾暴猛”者也。

《书》曰:“荒怠不敬。”

怠者百恶之本,敬者万善之长。荒怠不敬,则匹夫不能保其身。况其上焉者乎?

《诗》曰:“厉王强御多怼,炰烋于中国。”

强御则心无宽仁,炰烋则气尚暴厉。强御以行事言,炰烋以气象言,专是凶人习尚。

右傲慢之病。傲慢,人之凶德也。慢则存乎中,傲则见乎事。傲则成于性,慢则发于情。傲慢之极,则必济之以暴厉,遂之以自圣,人言不入,专擅自恣。在身亡身,在家亡家,在国亡国,万无一免。丹朱以下七凶人傲德,合以观之,若合符契,吁可怖哉,吁可惧哉!

《书》曰:“书曰帝尧允恭、克让。”

允恭则非声音、笑貌之恭。克让则非为人勉强之让。天人一理,物我同原,草木、禽兽犹不可忽侮。况人乎?人不可忽,则系于人之庶事,皆不可忽也。圣人安得不允恭乎?与人忠,执事敬,遂庶物,皆是恭也。天下之物,非我有之,则人当有之;天下之事,非我处之,则人当处之。夫岂有可私者乎?语其位则天子,而天下之天子也,吾何与焉;语其富则万乘,而天下之万乘也,吾何与焉?吾不与则无我矣。夫子所谓“有天下不与”,程子所谓“浮云过太虚”也。本无我矣,奚复有让乎?圣人本无让者也。然谓之无让则不可,故以“克”字当之。克则达乎让矣,圣人之心皆如此。量如天地而不盈故无骄。化如天地而无为故无惰。德如鬼神而无妄故无傲。智周万物而无私故不自圣。曲成万物而不遗故存敬畏。“贤希圣”则亦学如此而已矣。

《书》曰:“帝舜温、恭、允、塞。”

《书》曰:“大禹不自满假。”

《书》曰:“成汤懋敬厥德。”

《书》曰:“文王徽柔、懿恭。”

《诗》曰:“武王无贰尔心。”不泄迩、不忘远。

《论语》曰:“夫子温、良、恭、俭、让。”

莫盛乎圣人,赞其德者,必有异常之语,而七圣赞辞不过如此。大旨只是敬畏而已,存乎人者,无大于此,可知也。存乎中者不偏、不倚,而发于外者自然中节,然后可以与此。故子思述传道之书,而特说“中和”二字者,岂无以乎?学者从事于此,及则圣,不及则贒,苟有志而已,亦足为圣人徒也。知而不为,学而中废,与不知者均。然幸而为人,知圣人有道,而立圣人之路头,望圣人之门、墙,欣喜、感幸,曷有其极?犹不能勇往直前,入其室而亲见圣人,则此心之悲,曷又其极?噫!使我悲者,果我耶?人耶?抑天耶?

右去傲之药。七凶之德既如彼,七圣之德又如此,读书者苟体察、深究,宁不洒然觉悟而有所勉哉?

《书》曰:“书曰无耻过作非。”

无心之失、不知之误,是所谓“过”也。有心则必不失,有知则必不误,我何与焉?才觉即服曰“是我过也”,既服即改曰“不敢贰也”,我不为心病,人亦不相诮,岂非快活美事哉?乃若愚人,则反耻服其过,因以遂之曰:“此岂失误哉?是诚当然也。我岂无心而为之哉?我十分思量而为之也。我岂无知而为之哉?我熟度事理而为之也。”其初则我实不与焉,而今则为我之真失误。我之心病遂深,而人亦弃我矣,岂不哀哉?

曰:“过而不改,是为过矣。”

王安石食钓饵,其初则是无心之过也。才一二粒,便当觉悟矣,而因以遂之,识者皆疑之,则是为过矣。毕竟毒害生灵、戕贼忠良,至于亡,奚啻为过而已?至今贻笑为小人之魁,与钓饵一二粒时,自服其过者,得失果何如哉?近世有一士稍自修饬,一日因大醉迷归,留宿娼家。翌日朋友怪问,士讳其醉迷,因以遂之曰:“吾素眄此女,今欲率畜。一妾士之常也?”妓之侠夫闻之,要于路,驱之几死。人皆知笑彼,而不能自反三隅,惜哉!

右耻过之病。罪己。其兴也勃焉,人若审知罪己之可以兴,必不耻服其过矣,非特不当耻而已。

孟子曰:“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

人之有过,不知民皆见之,而必欲掩之,故耻而文之,不知民皆仰之。而不内自讼,故惮于更改。及至为之辞,则为弃人而已。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

使我知过而将为无过,幸之大矣,宁不喜乎?其视闻过而怒者,奚啻凤凰之于蒿雀?程子以为“子路亦百世师”者,诚然乎哉,诚然乎哉!

右去过之药。我若耻过,人不告过。人不告则我自圣,才自圣则终于匪人而已。虽然,待人告,然后方觉其过,岂不疏哉?自治者夙夜反思,兢兢业业,恒如大过之已作,大事之已误,然后人亦乐告其过。若有一毫吾无过之念、眉宇之色,已拒人于千里矣。且君子之过,不必悖义、伤身大段误着,而方以为过也。一言、半辞之失,一动、一静之违,一念萌起之误,皆是过也。以子路比之今人,岂是有过者哉?邻国轻千乘之盟誓,而信子路之一言,其君子可想也。其所谓“过”,只是日月至仁之顷,天理未全之时,毫忽差误。大而见于行步、进退、视瞻、应对之间,微而露于瑟声之类。今人若以此为过而告之,宁不按剑相对乎?子路乃不胜其喜,真豪士哉!其下视吾辈,奚啻野马也、尘埃也?呜呼盛哉!

《诗ㆍ抑》篇曰:“维彼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覆谓我僭,民各有心!”

恶听箴谏之言者,虽敏颖有才,只是愚人而已。智足以拒谏,然谓之智则不可,真是“下愚之不移”者也,覆谓“我僭”,形容拒谏之愚,甚得其真矣。“民各有心”一句,发叹末如何之意。辞虽不迫,其实兽视之意。

又曰:“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

进箴戒者,愍其不见听,庶几一悟,再谏、三谏,则愚人匪维不听,反以为恶我而暴虐之,不胜忿怒。朋友则绝为仇雠,君臣则至于刳视七窍,吁可痛哉!“借曰未知”一句,苟欲极言其至愚之罪,非言可尽,故反缓其辞。然言外有长歌,甚于哭之意。

右恶听言之病。虽中人以上之姿,其或情炽、私蔽之际,恶听一言而不受,遂致亡身、亡家、亡国、亡天下者必矣。况一生拒谏者乎?此以下诸圣每言“战兢、恐惧,如履薄冰”者,尽非苟假之辞也。东海生桑,或有其理,恶去声言不亡,万无一免。

《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天地之理,无常盈者。才盈则亏矣。夏日之长,而只是夏至一日而已;阳气之长,而只是夏至午时四刻而已。冬夜之长,而只是冬至一日而已;阴气之极,而只是冬至子时四刻而已。日之熭容光必照,而午正初刻,东崖已阴;月之望至圆无欠,正望一刻,西规已薄。圣人审于此理,故犹有病诸,夫子犹有未能。或者以为圣人之谦辞,非也。若以为吾无病诸,夫子若以为吾尽能焉,则是夏至午时之阳也,瞬息而向亏矣,焉得为大圣哉?此所以常存敬畏,而其亡、其亡之心,自不能小弛者也。其亡之心,即日新之本也。是以一息未泯之前,德业日进而无退,正所谓“死而后已”者也,

大禹曰:“无若丹朱傲。”

皋陶曰:“无教逸欲有邦。”

召公武王曰:“狎侮君子,罔以尽人心;狎侮小人,罔以尽其力。玩物丧志,玩人丧德。不矜细行,终累大德。”

是时年七十,武王是时年已九十,而三臣训辞有若提耳命之于孺子者。两圣若有一分吾不至此之念,必怒矣。三臣若有一分吾君必不至此之心,亦不故为此恐动之过言也。元无吾实贒于丹朱之心,武王元无大德已成之意,故臣以实心而深戒之,君以实心而虚受之。此其圣德不可及者也。今人虽稍有知者,既冠则已耻受人训戒,才逾四十则必曰:“尔且看吾白发。不动心之年,岂受人训戒?”此皆入于吾夫子末如何之科者也,惜哉!

右去恶听之药。若心中有吾已知吾已圣之意,而只以训辞之善,强受之,其终必败。如太宗欲杀魏徵,而不能改十渐也。必常存敬畏,才闻善言,心虚、意合,不觉起拜如大禹,然后可以进于圣域矣。虽之强受,贤于则远矣。今人又为之罪人,而具曰“予圣”,谓之何哉?

《秦誓》曰:“人之有技,媢嫉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媢嫉者,百恶之根也。有媢嫉之心,则不能与人为善,不能与善,则不能集众善而学之。志意日固而为恶日熟,德性日消而智慧日昏。虽李斯之才艺、张说之文章、王安石之捡饬、苏子瞻之英才、张浚之忠义,皆未为完人。其馀万古小人,皆一“猜”字为病根也。苟有猜心,在家不得保家,猜之至微处,是“吾独知”三字也,甚者父子、夫妻、兄弟间,亦有此意,故不得为家长。在村不得保村,况乡党乎?况朝廷乎?东汉党人、两宋党锢,皆始于一二人一念猜忌,可不惧哉?

右百恶之病。恶之名,大小千百,而究其根则皆“猜”一字也。是以“不忮不求”四字,圣门贵之,盖求又忮之本也,忮与求,相为表里。求之一名歆羡,无然歆羡,是为文王。忮之一名矜伐,不矜、不伐,是为大禹

孟子曰:“大舜有大焉,乐取于人以为善。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

此乃仁者事也。仁者之心,大中、公明,天理纯全,物我无间,见人一善,嘉悦、歆喜,真有吾不如之意,故彼善便为己善。“取”字犹是剩,故更曰“取人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伊尹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其揆一也。其用工,自“与人不求备”始。

右万善之药。世人皆以不好问、不好师,终于细人。其不好,盖耻其不如也。假如游孔门者,师德行于,师言语于子贡,师政事于,师文学于。方其师之也,有似不如,及其合而有成,则同于兼之之夫子矣,岂不大哉?三千人中独也有见于此,故有若无,实若虚,以多问于寡,以能问于不能。若寿而化之,其亦而已。

○假使今之俗人,学农于甲,学工于乙,学贾于丙,学医于丁,学筮于戊,学之不已而兼有之,则为大过人者矣;假使今之文士,学诗于甲,学书于乙,学词于丙,学近体于丁,学古体于戊,学不已而兼有之。岂非成章者乎?才得一艺,则沾沾然自喜,耻问于人,岂非可哀哉?以此审思切己,则圣人可学而能者,诚非虚言也。武公诗曰“人之靡盈,谁夙知而暮成”,”靡盈”即学之二字符也。

《大学》曰:“诚意。”

《中庸》曰:“慎独。”

意者,心之所发。盖事物触于形,则性动而为情。情之成緖,粗有如此,如此料会者,即意也。发于吾胸里,未形于言语、动作,傍人之所未及知,虽父子、夫妇,莫之相知,故曰独也。众人以其独,故无所谨畏。虽凶恶不善之念萌起,只诿以不为则无害,而不猛省袪绝也,殊不知此是翻天、覆海之根也。是故君子戒惧于不萌意之前,戒惧乎所不睹、恐惧乎所不闻。尤加谨慎于意发独知之地,袪绝不善之念。一绝、二绝,绝之又绝、慎之又慎,及其熟也,则其好善如好色而心诚好之,发于意者,实有是善。其恶不善,如恶臭而诚恶之,发于意者,实无不善。此所谓“诚意”也。到此则上帝在我灵台,鬼神昭森在傍,而六尺之躯,虚明、广大,通宇宙、统万物。皇王失其贵,失其富,汤镬失其威,西施南威失其美,程明道所谓“是豪雄”者也。或者强绝一二意,以为吾已诚意,鲜不败事矣。工未至而自负者是自欺,故每每狼狈。

右人鬼分判之药。诚意则人,不诚意则鬼。人鬼之分,只是一念之差而已。世人不信此言,故未曾试工于诚意。无工于诚意者,都是现形之鬼物也。请试言其一二也,之入父宫,意悦武才人,人孰知之?高宗以人不知而不绝其意,竟至妻父之妾而亡国。杨广谗其兄而夺太子也,意其早即大位而蒸陈夫人,人孰知之?杨广以人不知而不绝其意,故竟至驱杀其父而蒸于其夜。华歆出观官行之时,意有健羡,人孰知之?以人不知而不绝其意,故竟至为曹操而手捽皇后头发,为曹丕而手解天子玺绶。至如意一钩而成东陵之大盗者跖也,意一饭而作东墦之贱乞者人也。意之可怕,有如是夫,独之可惧,果如是乎!不能诚意者,则每事皆自欺也。自欺之熟,则意与意续起,心为独所惑,肚皮为自慰之幛,盖妄想为无伤之迷儿,忽遇白昼眼昏之境,遽出枉尺直寻之心。万古小人之极恶大罪,万古贒豪之中途落坑,皆由此一阕,岂非吾人生死路头乎?世人孰不知弑逆之为大凶?皆不畏杨广华歆之伏于腔子,岂不哀哉?《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

右做事之药。孟子为养气之方,而发前圣之所未发。凡做世间万事,无所往而不当。士之治心修身,文人之做文求科,文武之发身求官,田家之治农求富,工匠之学艺,商贾之贸贩,行旅之趱程,病人之治久病,牧人之养牛马,皆以此道,然后可成。必有事则心勿忘也,勿正则勿助长矣。无所事而忘之则不成,正而助长则反害。苟能体验有得,饮食、言语、动静、步履之间,莫非是理。若欲真知其实理,试之喷嚔可知矣。人之欲嚔也,眼眩、鼻痒,气欲上之际,忘之则嚔不遂,是舍田不耘者也。盱目、蹙鼻,引噏而助之则嚔反窒,是揠苗者也。试之万事,一理也。欲治心而落外道、做文而致身病、求科而寻曲迳、求官而附权门、求富而趋急利,皆助长之害也。

孟子曰:“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也。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

右处世之药。人每忧横逆之来,不胜愤恼。苟因此自反,益勉仁礼,于我益矣。如其不然,彼自为禽兽,吾何损焉?若彼禽兽而不待我以横逆,我与彼同类矣,岂非真可忧乎?是夫子所谓“乡人之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也。人能识此,则处世岂不绰绰有裕哉?

《曲礼》曰:“君子不竭人之忠、不尽人之欢。”

右待人之药。见人奉我而责之无已,是竭其忠也,人将不堪而败其终矣;见人爱我而望之无已,是尽其欢也,人将不给而离其情矣。君子以己所不能,不责于人,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故人之从之也易,始终全矣。

《书》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

右御下之药。近而御子弟,大而治庶民,小而使奴仆,失此道则皆败。甚者亡身、丧家。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右一生佩服之方。人之病,莫大于吾无病。甚至于讳疾、忌医,则亡身而不悟。每思寡过,则德日新而业日大矣。伯玉行年六十,知五十九年之非。伯玉自少岂作非者乎?年年点检,己所独知处,有昨年不如今年者,虽一语、一默之微,苟欠十分亭当者,皆所谓“非”也。是以行年六十,六十化。化谓今年胜去年也。六十年年年变化,六十番变化也。今之人,百年不能一番化,亦柰何哉?

右三十六条,为人大法可知也。学者读书,句句体认,切己审思,经传千言万语,何莫非诊病之方、对症之药也?呜呼!四经足矣,而四书又作,四书足矣,而、朱又训释而推演之。犹以为不足,而《小学》、《近思录》、《心经》又述焉。历皇明至我东方诸儒,训蒙、节要之编,又复百数,而读不切己,则同是无益也。虽节之又节,亦何益哉?

此三十六条,可谓节取之至要。然泛看于《诗》、《书》、《论》、《孟》全书,已为筌、蹄之语,孰能改心、易观于此节取者乎?吾知其决无益也。但推演言外馀意,旁通曲据,极其旨趣,而附之各条,以为读书之起例,庶几去病之因此自省,以此例读古书,则所得以淑其身心者,其可量乎?

吾自八九岁时,已知经书是做人之神方。故抄取要语,列之座右、佩之绅带,书之墙、壁、门、溷者不止一二,而二十岁以后,意分、志惰,三十以后,望断世俗,不觉自弃。四十以后,尤复愤激放浪,遂误平生。今年六十三,穷而反本,追思凛悼,中夜独寤,悔泪如倾。

十二会间一番生世,为人、为男其幸何如?而白发、斜晖,未免禽视、兽息,冤恨、罪懊,曷有其极?一息尚存之前,誓不复辜负此生,而神志已耗,不能帅气;筋力已惫,不能奋作。只是圣贒训诀,载之在心,不敢忽忘,而造次之顷,才经言动,则旋觉其非。昼觉朝非,夕觉昼非,晓觉衽席之非,才觉复思,则皆由知之未真也。

譬如火热杀人,吾非不知,而犹不如烘炭灼肌之真知,故终不能猛掉快断;譬如熊掌旨味,吾非不知,而犹不如大嚼甘咽之真知,故终不能勇往必得。此《大学》之教,必先致知者也。若乃不善读者,譬如口道火非冷物,熊掌可食而已。如此知见,可做甚事?程子曰:“未读《论语》时是此等人,读了《论语》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读书也。”如今之人,尽读十二圣书,依旧东家措大,其亦谓之何哉?

或者以为深究经义,无益于科文,殊不知不深经义,则文章亦不能做也。大抵世人闻人有言君子修身,则听若不闻,甚则就睡;有言某人饬行,则从而摘疵,甚则发怒。有言文章之事,则略为酬对而不甚喜;有言近来科体,则亹亹忘食。何不反思万古圣贤、君子,未有无文章者;万古能文章者,未有不登科者?何必不君子、不文章,而只学近体,然后方是决科乎?

善读古书,以美吾身心,则发为文章,不求美而自美,文章既成,不求科而自科。况深于文章者,如画之素质,随时受采,无往而不宜时。不深于文章者,如拙工冬学画𪂏,但畜淡墨,非久化莺,则无处觅雌黄,阁笔叹时,犹不知悔也。武公所谓“人各有心”者,正谓此也。

吾因谕去病为此编,而名之曰《去病书》,其实寓“易子教”之意也。若吾子侄因其名,而诿之曰“此《去病书》非我辈书”,吾中夜之泪,庸不如泉而益不禁乎?汝辈既不稼、不贾,坐读古书,谁御而不善读,何害而不切己以思乎?苟为善读,自成文章,便是腰缠十万钱;自成君子,便是上骑青田鹤。毕竟科举自至,汝辈岂不是杨州牧欤?苟非至愚,应不待勉而自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