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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斋集 (魏伯珪)/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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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存斋集
卷之十二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十三

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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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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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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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若正对,相叠如磨子,阴阳不交,无以成造化。太阳但回环中天,恒昼不夜,万物无以滋养。是以天南倾入地底,与地相交。太阳由地腹南边行,周绕地头而为昼夜,有明有暗。明以行天,暗以润地,草木人物,皆以夜而息。是天倾南之功,母育胎之象,男女交会,夫妇居室,皆此道也。北方天高于地,尊卑之位也;南方天入于地,刚柔之交也。北方天地开故气寒,南方阴阳合故气热。左以生阳故温,右以纳阴故凉,小而居室,大而治国,理万物、成万化,皆不出此,是所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者也。天地间无二理,君子中庸之道,非特谓仁义礼智、忠恕、戒惧而已也。天地间小大事物,无不在那里。

非夜无以生物,故夜必有露。非暗不可养物,故将雨必以云掩日。是为上之道,不以察为明也。水清无大鱼之义也,亦聋痴为家长之象也。

君子昼不居内,顺天之昼也;夜不寝外,顺天之夜也。以此验天地而可知也。冬者,一年之夜,而子之半,一夜之子时也,阳气生于地下;夏者,一年之昼,而午之半,一昼之午时也,阴气生于天上。秋者,一年之夕,而西方之兑,阴悦而向内也;春者,一年之朝,而东方之震,阳动而达外也。虽然阳常为主而通乎昼夜,故夏则阳薄阴而雷发号令,冬则阳抱阴而风散凝郁,皆阴阳相感自然之理也。乃若之长夜,而载之师为一阳;之子夜,而之化为一阳。高枕望夷,鸿飞阳武;醉眠迷楼,龙兴晋阳,皆子半之阳生也。之当午而少翁之术为一阴,之亭午而太真之色为一阴。遂开明堂,水满龙首;改元大中,书降天坛,皆午半之阴也。小而一人之祸福,大而一世之否泰,皆一理也。月不常盈而有弦朔,女不疑于男也。月魄如水,日照光生,女士之德也。

冬则夜长而昼短者,慈母怀胎之功久,而父知保护而已;夏则昼长而夜短者,严父教训之力大,而母主馈饪而已。

电而后雷,先明后号也。电大雷大,明大然后号大也。

静非塌然寥落,故静极而动而为雷。无非虚空寂灭,故无极而有而为风。静者性之体,无者形之蕴。雷生于静而动其性,风生于无而动其形,此万物之所以遂其生也。学者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戒惧不睹,浩气塞天地,是一理也。

昼则日而夜则月星。君一而臣众也。月星有质而已,得日光然后明生者,贤臣得君而后道行,美材得师而后学成,妻道、子道皆一也。

山崩堑浚,地无损者,厚而大,故得失皆我也。即夫子所谓人失之人得之之理也。君子道大德厚者,亦犹是也。武叔毁夫子,而夫子之德益著,陈贾朱子,而朱子之德益彰,盖厚大者毁既不能,穴其厚、坏其大,而所毁还有益于己故也。学者知此,则无忧于毁,而务其厚大而已。

山泽水土岸堑,皆地也。毁山而泽塡,毁土而水盈,毁堑而岸高,毁何曾有损于地哉?喜闻过、善补过、乐迁善,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皆德也。闻过而补之,则泽塡而水盈矣,迁善而加勉,则岸益高矣。子贡所谓“仲尼不可毁”,盖言日月之不可訾也,而君子之务德者不可毁,理自如此,只见毁者之愚而已。愚公欲移北山,若毁而移之,则为南山矣,地何尝失山哉?是以谓之愚公

天以明为德,而明者日而已。云雾雺霾皆暗,故明一而暗百;地以平为德,而平者原而已。山泽陵堑皆陂,故平一而陂百。见其百也,遂谓天不明、地不平乎?又谓天有明有暗,地有平有陂可乎?人以善为德,而善者仁而已。其外皆恶,故善一而恶百,遂谓人不善可乎?谓有善、有不善可乎?君子身心之工,盖欲开云豁雺,摧山塡泽也。岂可易而为之哉?以一去百,非大力量,不可能也。

《易》曰:“天险不可升也。”非圣人,不能知此也。格物、穷理,必如此而后可以尽道,

以星宿观之,天地人通为一体,而理无二致可验也。地之所生,人之所作,万万不同,而天皆有星,或以所主而名,或以其象而成,各有候验,其应不差,若其玄妙,难以臆度也。古人曰“万物之精,上为列宿”,诚未知上而为列宿欤,抑下而为万物欤。假如箕星之外有糠星,糠之精,岂上为星哉?只是上下一理,故有于此,亦有于彼,以理相应而已。至于曲盖之类,取象造之,而理亦当如此,故盖亦如此。非是精上为星,亦不是强取作象,造此不合用之器也。且十二国皆有主星。虽中山之小,亦别有星。天开之初,何曾有十二国哉?未知十二国亡后,十二星亦皆亡欤。分为三之前,三星合为一星欤。轸星中一小星有主长沙者,荆州郡县之多,而长沙小县,独有主者何欤?二十八宿之分九州,诚有是矣,而以前闽越未开,妖祥之现于牛女而应在闽越者,何以取验欤?西域地方之大,胜似中国,未知西域别有分野之说欤。岂皆隶之井、鬼、柳、星而已欤?日本亦不小,岂并属于箕尾欤?西洋尤大,而其人深于天文,未知别有说欤。未见其书,尤难臆料。但物象在天,如《易》十二卦取象,非是见卦而作器,亦非见器而画卦,只是理一,故相符耳。堪舆家峦头、砂格,亦与此同。须是深于理者,嘿会傍通,触类活看,三才一理,可以达观矣。

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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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草不除”,有濂溪之学则可,无濂溪之学则只是荒屋;“安事一室扫除”,有陈蕃之材则可,无陈蕃之材则只是懒惰。当如武公之洒扫室堂及庭,方是善学柳下惠

藕丝之细韧相连,如家人、父子、兄弟之情。藕茎虽寸折而不断,有丝故也。父子、兄弟,彝伦一体之情。殷勤切挚,气息痛痒,相连于不言之中,然后虽为世故所格折,不至殊绝。

草有发恶者,节节生根,无限蕃衍,人踏之益蕃。其实细而繁,结成无定节,故人锄去旋即生。其自为生计则诚巧矣。比之五谷、兰芝,其生岂不苟乎?苟生,君子不生。

强稗初苗,软滑肥白,叶润深绿,茁长桀骄,每每可爱。及其成熟,实与茎无一可用,故农欲去之则难辨。且插根附稻,拔之则抱稻并萎,故极难去。且其方夺稻势而上苞也,必曲节旁臃,排蹴稻丛。以此观人则小人可辨。阴邪所钟,节节妙符,造化之意,诚难核哉。粟麦中假者皆然。

草木实,晩熟甘味者,其初多苦涩。自初可口者,成熟亦只如此,终为琐细而已。大器晩就,盖有此理。

冬柏实,每一颗三房,一房三珠。木之元气不足者,每房不可具三则或秕一成二,或秕二成一。或合三房而秕八成一者,充满成珠,其或苟且充九者,不秕亦不珠,无所可用,人之才短而苟欲遍长者亦然。

王菅之中有假者,名方同三。初生恰似极难辨。但真者清而瘦方而劲,假者黯而肥圆而柔。真者无臭,假者膻,此可以辨人。

草木之花,单叶而俭者必有实,千叶而侈者无实。或欲以千叶自夸何居?

梧柳无花而人爱之者,容仪有德也。松竹无花而人重之者,清直成材也。

木虽无刺者,枯枝成棘,冬芽成尖,独梧桐不然,木之有德者也。凤凰栖之,不亦宜乎?人生而贤,友不来栖,又谁尤?

松柏与栲,初生虽或微曲,大成渐直。杂木初生虽茂直,逢节必曲,生枝必傍注。大成渐益臃肿,气禀可畏哉!

木之坚刚者易朽,和柔者耐久。岂坚刚者硬塞而湿留,和柔者疏通而受阳欤?是以君子虚受人。

草木之真而可贵者,必有假似乱之,造物伎俩可怪。人亦有假人而混真,固宜也。

瓜果之实,入人畜肠里,腐出犹生。因粪益茂,渠则得巧计矣。五谷其然乎哉。人之以不耻生者,亦犹是也。子曰“其生也罔”。

春夏之材易蛀,秋冬之材难朽。春夏气华外越,秋冬真精藏内故也。人亦有易蛀者不可近,近则蛀移。

不达草木之理者,欲全干气,削其枝叶,则根干亦憔。人之自残亲党者是自贼。

花果本品劣贱者,接过则便成佳品,与元生无异。人之从师学问亦然。

草皆芝兰,岂不好哉?芝兰稀,杂草伙,造物之意何居?果皆芝兰,无以备畜物食,杂草若少,何以苴牛马粪?杂草不培自茂,五谷待人乃成。鄙夫无时不富贵,伊尹傅说,必待聘绘。

草木有刺者似自防,然无刺者亦遂其生,何必以猛拒物?有刺皆不材。已则不材而以猛自卫,岂得计哉?有刺必钩距,其心专是害物,自防何为。

严木初生,猛棘遍身,人不敢近。年益大而棘渐脱,终成美材,岂年高德成欤?

草木之人不播种者,其实或飞,或跃,或射,或黏,皆有自播之计。天之待人,亦有此法。然自播者皆非珍。

杂草之实,自落经冬,水漂渰泥,无害其生。五谷自落经冬者,皆变而为假,是以君子自珍。

菊品锦纹黄、黄鹤铃最贵。然二种甚不蕃茂,且易折难养,岂物之贵者,天所爱惜欤?然则苏州黄之类,随处极蕃,岂天之弃物欤?何天之仁覆万物,而弃物多也?

花叶之敷华,报天地长我之荣也;瓜果之含仁,承天地生我之心也。

火空则焰发,心虚则明生也。焰炽易灭,炫外则易败也。灰藏不熸,诚中则悠久也。

金击石而火生,涉难而智明也,物激而祸福成也。

草木之精,结而为实。故精极成明而火燃。花繁之实无油,精已泄也。

心星名大火而在寅方,万物发生于寅,是天心也。人生于寅而参天者心,心是火脏,其理妙矣。仲夏大火加于午,得干之正位,则天下文明,万物咸照,而遂其长养。明不可常燿,故七月西流而归藏于静贞,则复元而还复于寅。循环不已,人心亦犹是也。

火不空,则明不发而烟昏;心不虚,则私意炽而明掩。私者,心之烟也。明不烛理,而嘈杂烘热,腔里悯黑,岂非烟乎?

火过发则万物焦爇而其祸大矣,必以水制之。心过炽则万事燥烈而身随以亡矣。必以志制之,然后复其正。《医经》曰:“肾藏志。”志者水之贞也。是为水上火下而为既济,一身理而万物治矣。

炭者,火之质也。过毁而成灰,则不可复燃矣。人心过炫外而灭质,则不可复生矣。

炭,黑,水色也。以胜己为质,故久而不灭。“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正犹是也。传又曰“心欲小”,小是心之炭。

火明外而内暗,心务炫外者中必暗。

火外明而暗内,暗者明之根也。颜氏之有若无、实若虚,其庶几乎?

火性煖。煖盛而温,温极而热,热极则寒之者至矣。人能止于煖而温无过矣。煖,从火从缓。温,从水从缊。火则有养,缓则不燥,水则有润,缊则有蓄德之物也。热则执火矣,“谁能执火,逝不以濯?”。

杂鬼、死鱼、朽木、腐草,皆有火。阴极为阳也。《易》曰:“阴疑于阳必战。”战则有血,血即火色也。女主之当国,小人之擅权,皆是物也。

火者,天地人之主气也。天非火不明不生,地非火不温不养,人非火不知不运。然火过则枯而灭。故天以雨露、云雾而制之,地以太阴、川泽而制之,人以精血、涎液而制之。

火必待金而成用。故心肺同居膈上,而肺覆心上,金上火下也。心尖向前炎上,太过则病金也。心动而言发于肺,火燃而釜鸣也。程子曰:“人心之动,因言以宣”,长夏之火,待金而成物,亦是理,故秋至则万物皆有声。

火不局于形,故传而不滞,以行其化。

火性最烈,当之者无物不焦。在脏为心,心气炽而不戢,则至于自焚。是以有欲火、饥火、色火、怒火、愁火之称,佛家以世间为火坑者是也。凡私意之动,皆火也。君子清心主静,以志帅气,则滋润上升而燥烈降伏,然后心火只为虚明,而无炽焚之害。吾儒之养德,道家之炼生,医家之治病,同一理也。

寒凉死气而温煖为生,故地德用火以生物。观于医经,可知为学治心之方也。火既主一行,而四行皆无火不成,故有相火流行,作用在人,则主命门而配少阳,为施发生化之官。君火,心之主而恐其太过,故配少阴以制燥烈。是以以下诸圣,皆以温恭为德,而“温恭”二字并从水,是少阴之象也。

火德明与煖,而最忌炎上之过。山岳火象,故日瘦。

黄是土之正色。然真黄土,草木不茂,必覆以黑壤,然后始沃。是得太阴湿土而方能生物。黑是太阴之色。土湿则腐而沃矣。虽然黄质黑壤为上,纯是黑壤浮疏者,草木不遂,其理可知。

山高渐削,泽深渐泥。崩坏堑坑,增筑坊堤,而无所损益于地者,以其广大深厚故也。山虽削,得之者泽,正所谓“人失之,人得之”者也。地何损焉?《易》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六气太阴配湿土是矣。土主生养,而若性燥,则无以成物故也。《易ㆍ坤卦》始言“敬以直内”,盖敬是主静工夫,静是阴也。敬则温恭,温恭则有滋润意,便是湿也。《洪范》“貌恭”,属水,亦然矣。温恭,为德之基,亦坤厚之义。

地之生土,亦渐长息。但不急速而内息,故人不见其息,而万古不坏。凡物骤息而衒外者,非久必僵,其理可知。

土无草木,无以成德。木克土,而因克我者成其德,理亦妙矣。五行皆然,万物皆然。若无克我者,虽金玉之质,无所用也。愚夫每猜忌克我者,终于愚而已矣。

陈土膏美,蓄精而泄也。代田谷茂,息力而发也。不蓄不息,无足取也。

厕土,物死腐过而精夺也;垆土,水泄气浮而性丧也。腐所以殖物而过则死。气所以蓄水而浮则泄。夺精丧性之可惧如此。

坚土,削之有光,中实而粹外也;埴土,黏而善裂,交急者易乖也。

火焦而土膏,受母气而自益也;水流而土浮,从所克而自失也。“爱之能勿劳乎”,亲亲之益也。“尔乌敢当我乎”,凌下之失也。

土以柔为德。然纯柔不可以任物,故地底皆石,水边皆石。纯柔,六极之弱。

四行各专一时,而土则寄于季。然四行不能相通,土则包四。自专者小,退谦者大也。

均是土也,而以土附土则腴,朋友之益也。

鼠壤化为焰焇,阴极生阳也。物极则变,触类可知。腐草化萤,亦陋极生明也。

五行之中,独金有声者,以质实而性全也。实而全,诚之軆也。然不叩则无声。若不叩而自声,是妖也。试思不叩时声在何处。君子工夫,主静以御动,“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是也。金之无声,非枯木、死灰;叩之有声,非妖响、灾鸣。方其无声,须是可声者在里面。其理全而无亏,一而无贰。主敬工夫熟而至道不须臾离,然后可以语此。

金之重也,而中虚则浮。舟之浮也,而中盈则沈。是以惟虚可以应物,惟虚可以济险。庄周谓“心无空虚则六凿相攘,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此古来神圣之言也。

金之出矿,椎筛淘汰,以去沙石,其劳极矣。受火锻烁,百炼乃成,其功极矣。夫金之美质,是生而有者也,而待此劳与功,始成真宝。或者谓“生知之圣,不学而能”,岂知理者哉?是以仲尼自言“七十而不逾矩”,盖志学以前,未必是圣人也。至若下愚之质,其初异沙石者无几。又惮椎筛、锻炼,其终于愚,当然也。况自认为金,而欲混真者,物之妖也。

金之坚刚而随冶成器。从而又革,革而又从,故为真宝。偏滞而局,徒刚而不受教者,无成德之理。

黄金与银,百炼而斤两不损,光色益烨,真奇宝哉!

钢金愈锻而愈缺,鍒金愈淬而愈胹,其无用一也。过不及,皆不中也。

生铜,受𨱎锡则为美器;水铁,受𨱎锡则为坚韧,受善之益也。

匀是金也,而冶灶之长短紧阔,能变为真铁、水铁、利铁、钝铁。师道之化人气质,亦犹是也。

匀是火煅水淬,而巧冶为之,则利为莫邪。拙冶不能。此可以喩大。

百炼之精,为神剑,能变化,自“致曲”至“至诚而化”,亦一理也。

黄金、白金虽贵,作刀镰则寙,作瓮盎则泐。铅虽柔,宜于作丸。镂虽刚,不可补孔。各取其长,天下无弃物。亦有无一取者,人之忮心执拗者,只可用于御魅。鲧之才非无所长也,而方命圮族,故败绩,是天下之大祸,莫甚于忮拗也。且德如,犹可以试可,以下,不可一刻近之。在国亡国,在家亡家,居乡乱乡,居里败里。子曰“虽周公之才,骄且吝,无足观也。”骄吝,忮拗之根也。

片金亦有声铮然,而不如中空之鍧鸣。盖中空气盈,故气震而发也。然手执则不鸣,物着则不震,气滞而不运故也。心有所偏着则心不空,亦犹是也。

白金与赤铜相合,故瞒银者必衷铜以取重价。是以与异类相合,必同归于欺人。是银亦有罪焉。

天下之物,莫大于无形。水是无形之类也,故大能载天地,德能生万物,怒能覆山岳。是以存乎人者,莫大于无形之善,莫大于无形之恶。孔子之无成名,是无形也。王衍卢杞赵普夏竦之不觉其奸,亦无形也。

水积细故力大,集柔故势强。积细则无虚伪,故力自大。积不睹不闻之戒惧,而至浩气塞天地、笃恭天下平,积细之力也。集柔则无违逆,故势自强。集允恭、温恭、徽柔、温良而至黎民时雍、万古素王,集柔之势也。遇坎则盈,遇塞则止,遇滩则注,遇通则泻,物格而不自伤,风激而不自力。故能达、能深、能远、能久,微无不入,大无不包。圣人之久速行止而集大成者是也。

水味醎,不主醎而和甘苦酸辛,故为珍用;水色黑,不主黑而受青赤黄白,故为大用。是以自主而不受人者,终于小。

醎者天一之味也。使万物坚固而不败者,醎也。醎生之味也,故醎则滋润。滋润者,德之基也。是以大海宝藏兴焉。

黑者,天一之色也。四色绝于黑,绝则生,故黑为生之根。

冬至,黑之极而阳生。至静,黑之极而道生。屋漏,黑之极而诚生。子时,黑之极而阳至。之耕钓,守其黑也;之不仕,体其黑也。黑而后久而不变,故文字用黑;黑而后贞而得一,故婚礼用昏。是斗柄以仲冬建子之理也。人之言属火,而火炽则灾,故“嘿”字从“口”从“黑”。嘿之义,大矣哉!

湍与涛,水之怒气。只有怒之理,而湍涛不在己,故石激则湍涌,风扬则涛立。石远风止,则涟漪自在,水何尝怒哉?君子之怒,亦犹是也。

金木有形质,故污而可改。水虚形质,故一污则不可变。人性亦无形,故习恶成性者,末如之何矣。

屋霤之水穿石,力专也。是以做事贵专。

水润下,火炎上。然火自上,水自下,则阴阳不交,而造化不成。故天玄水色也,地赤火色也。天以水色而生木,德下施也;地以火德而生土,黄上承也。阴阳和而雨降,水在上、火在下,为水火既济也。

潮汐,天地呼吸所成,其理甚明。古人多般穷索,乃至以为海䲡出入之候。其言甚陋,而传之至今,昔人之不弃人言可见也。凡生物皆有呼吸,一归一伸,盈虚相乘。世有欲常盈者,岂非愚妄哉?潮汐又息于上下二弦,尤见其妙。

砚滴之水,与海潮相应而盈虚。天地之间,都是一气,可验井泉。草木人身,并宜相应,特人自不察尔。或有潮泉,盖其表著者也。然则圣人之心,本与天地一气一理,其与天地参而合德,不亦宜乎?

悍,清,汤温椒冷,其不同如人性,是亦气使然也。然有是理,故气亦如是。人性有恶,亦气使然,然理不然,则气不能如是。然则谓人性皆善,岂非谓水性皆清乎?虽然,论水之本,则只可曰“皆清”,不可曰“或清”、“或浊”。此孟子之说,为正论也。浊水不可用则必澄之、汰之,然后方为水。虽然澄泾水,使十分清,终不如,是理之不可易者也。夫子“性相近”之训,终是的停。今因此而曰“水有清有浊”,又曰“水有三品”则不可,知此,然后可无惑于性善。

水性好傍漏决溃。漏者因小而必大,溃者横逆而益驶。人心之放逸,亦犹是也。屋漏之愧,堤坊之蚁穴也;七窍之欲,岸筑之泛溢也。

夏旱灌水,皆见己而不见人,全丧义理,不耻乖悖。庸言曰“水欲不可不然”,以为当然。是犹世言科欲、山欲、婚欲,不可无之欲,虽无所不至,未为不可者也。夫欲岂有异?专欲利吾而不顾义,则一金与千驷无异也。四欲皆利害切己,故人自不耻,以为当然。然则羿所欲为,奚啻科、婚、山、水而已哉。这四欲之祸世,甚于洪水,悲夫!

《素问》运气之法,以六气推配岁之干支,水旱之运,皆有常数,其理则不诬。然若以为某年甲子运,与甲子运同,而宜水则水,宜旱则旱,孰谓天道之难知也?岂复灾祥之可惧哉?是犹日食有常度,而亦有当食不食。六月当暑,腊月当寒,而亦有不暑不寒者。天人相应之理,固不可一定论也。人之祸福,亦有定命于禀生之初,而亦有随时而变者。人之治身、治国,若诿之命,而任其所为,则甚不可也。况命则吉而因不谨而反凶,命则凶而因修德而反吉者,往往有显然可征者乎。班固赋曰:“神先心而定命,命随行而消息。”真达士之言乎!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君子以之。

水之就下,不可易之性,而以机巧诱之胁之,则可使在山,机巧之可畏如此,诱胁之可戒如此。人能远机巧小人,不为人所诱胁则庶矣。

覆水于燥尘,则尘不及蘸而裹水为团铃。尘非拒水之物,而急则不入。贾生之为文帝痛哭,亦犹是也。若夫子告一贯于曾子,束修之初,一贯宁不为团铃乎?水流湿、火就燥,人皆以为常谈,而不知切己取譬。夫水火之就燥湿,气类相求,不觉其然而然,遏之不可禁,迟之不可得。君子小人之相从,亦犹是。人之欲自修而蔽于私,未审己之贤不肖者。且观吾所心喜,而就之者谁也?人之乐就我者谁也?若吾所就者小人也,宁不惧乎;人就我者小人也,宁不耻乎?虽然,既气类相同则蔽于私,又不觉彼人之贒否,又可惧也。是以欲免小人之科者,必无以先入梗着胸中,且看众人公论如何也。此等亦不可节节开喩,但自家欲为好人之心切至,则不待言而自知。甘为禽兽者,虽提耳喩之,不入矣。

空以受水,砚滴中空,甁亦中空。宜其沈水水入,而砚滴塞贰窍则水不入,以甁口贴水而沈,则水亦不入,凡器倒沈,则水不入,与甁同。气实于中故也。气之无形而水不能入,气之体段可知也。孟子曰:“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人皆疑之,何以验其刚大?何以认其塞天地也?君子养配道之气,则精神心思,体包宇宙,无所欠缺。天地,一大滴也;六合,一大甁也。外物邪沴,乌能入哉?或一事违道则邪即入,是犹滴开贰窍,则气泻一沤,水入一滴。甁呀半口,气虚一边,水入一边也。且这所谓天地未必以苍于上、𬯎于下者看也。吾腔子便是天地也。浩气塞乎腔子,则外物不能入。若不能非礼勿视则目窥虚。听非礼、言非礼、动非礼则七窍、四肢皆虚。滴窍双虚,甁口都缺,水入庸有极乎?

以砚滴水不入推之,自是之心专于中,善言不入。

古人曰“乾坤浮水,水浮空”,人疑之。今以竹筒盛水倒悬而水不坠,为气所持也。空气充塞而噏之,水不坠宜哉。

水内明、火外明,内明,生之根也;外明,死之兆也。是以病人胸下温气者生,真气外泄者死。学者守内者保身全家,衒外者灾祸俱至。

水者,万物之母也。故天水在上而为雨泽,地水上行而长草木,人水上升而养神气。君德尚水而为渥泽。火炎上,故穷于上而焦下。在天为旱,在地为枯,在人为死病,在君德为自焚,是以劳、愁、焦、疢、烦、煎,字皆从火。

水自下故渐大,山自高故渐削。是以谦德卑而不可越,亢者亡。

水不以刚为体,故物格而不能伤。不以大自满,故河海不渴。

水不主一形而随物为体,故人之五脏,肾为伎巧之官。

水之德,君子之不器也。

水之性,不侥幸于理,不当越力不可及,故常平而能达。小人之事反是,故常倾侧而败终。

以物荡水,波纹自近渐远,移时后到彼岸,气散而有间也。至冰合而坚,则才蹴此边,劈裂之声,便应彼岸。间不容瞬,气专无间,故其应神速也。圣人之心,与天无间,其应亦犹是也。虽匹夫匹妇,一念所专,天亦无间。观之三言星徙,妻之恸哭城崩,可验。

水非悬空不断之物,而雨下滴滴,不息则积小成大,檐溜连续直下,力足以穿石。不息之可大,皆此类也。集小而成大,皆此理也。敬而不息则天,集众善则圣,檐溜我师也。

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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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自凤𬸦至斥鷃,类也。大则鹤鸨,文则翟鶤,慧则鹦鹉,而其心皆非凤𬸦也,故不得为瑞鸟。非形之贵,其惟心乎。是以鸱之豪也而觅腐鼠,乌之黠也而甘狗矢。彼恶能知天地间有食琅玕而饮醴泉者哉?虽人亦不信其食也,以为若必于琅玕、醴泉,其如饥何?槪言精而不麁也。若供之以鹰饭、鹤粒,岂有不食之理乎?是其以常情揣之,拔萃出类之若是,诚万万无理也。然则凤𬸦之不常出于天下,果智矣哉!若非时出行于世,其遭狗肉、稻米之供必矣。安知无欲招以鼠头饭墨者乎?甚者欲割其羽以饰其韝,必有弯弓而射之者矣。呜呼,凤其智矣乎!

圣人不忍杀生,尤忌未成及胎孕。独豕不拣怀孕,自蒸豚以至一岁二岁,皆食之无忌。盖性无一善,形无一媚,居处饮食,一无可取故也。人亦有人豕。虽慈父、圣师、贤友与之处,万无可驯之理,只是可憎而已。《孟子》曰:“畜而不爱。”以圣人爱物之心,不见其可爱,故只取长于肉味也。向令肉又不美,天下无畜豕矣。人而受“彼丈夫,我丈夫”之形气,未免为豕者,已极可哀,而其伤人害物,又豕之不如矣。

鸿鹄、鹍、鹤,高飞意适则鸣,不无时常鸣。渐小而至鹪鷃,则飞止常鸣,此大小之分也。况物之大于鸿鹄者哉。是以凤凰鸣于岐山,于今三千载。

鸴啼听者俱喜,睹者为幸。是其性与物无竞,而形声皆可爱故也。人之形声,亦岂非之形声哉?然听者不必喜,睹者不必幸何也?欲为莺,盍求其性?

鹰驯非性顺也。因其贪而诱之者,人也。迷于贪而受绁者,鹰也。因其贪,《三略》使贪之术也。迷于贪,世间名利客皆是也。

鹪鹩巢于显扬,则乌鹊鸢鹞探其雏,故巢于蓬篁低密之枝。然又逼虵鼠,是畏上畏下,无所安心者也。虽然,雌雄将雏,呼朋唤俦,啁噪颉颃,其逍遥自得,不与大鹏易,是因其分故也。若使鹪鹩不堪其忧,岂不忝其生哉?

燕一死而得新耦,则必衔棘以哺前耦之雏而杀之。其畜两雌者,大小雌亦互杀其雏,人见之者必曰妒嫉。微物亦然,况人乎!遂以为人所当有,殊不知彼是禽兽,故有是性,岂不痛哉?凡人之观物者,观其善,则不感念为吾亦当然。见其不善,则忻然意合,潜长其不善之心,是终于禽兽而已。是以告人以某某有善则曰:“彼生之性也,他安可学”。告其身之有过,则必曰“某某之为恶亦如此”,此类莫之何也已,痛哉!

鸡菢雏而搏狗,牛将犊而触虎。鸡雏之大,牛犊之壮也,何曾念其母哉?以不畏狗虎之至情而推之鸡牛之子,果禽兽哉!鸡大而生雏,则又搏狗;牛壮而生犊,则又触虎。其前之不畏狗虎者,又谁欤?

鸡菢者,一室之狗已熟而忘之矣。鸡蔽于私,妄疑而搏之,反为所噬。人不可妄疑也。

乌知鬼气而群鸣,知有赦而夜啼,故古有灵乌之名。然其所食者狗矢、人粪,所嗜者腐鼠、呼饭,所攫者雀鷇、鸡雏。所为一无可爱,重之以变幻十二声,声声可憎。向使乌择其所食,又一其声,可鸣然后鸣,人将认之为神𬸚徒也。乃为口食声音所败,为天地间贱禽,又谁尤也?

鸮生子,喙距稍成则啄食其父母,故大鸮不敢近,以食物远而投之。恶物之生长子孙亦苦哉!周公设官,以覆其巢,是亦教民之政也。

雄鸡让食、呼群者,能将检喣雏儿。不猜客鸡者,能将众,理如此。

雌鸡冠大如雄,尾羽有豪者,俱不能养雏,女疑于男故也。

马之有德者不骄蹄、怒啮而职其走。人或癖于马者,必以蹄啮为可喜,是其自治不能去骄肆之心者也。斯人必诵古语曰:“蹄啮者必善走。”甚矣,痴人之误解梦也!

犬能识主、警盗,未必非佳畜也,而粪味苦而臭恶,犬则以为香甘,是与彘无别也。人虽穷饿,能择犬彘之食,亦庶矣。

狗不善吠者,吠冠带宾客,吠月明吠雪白,吠风声、吠呼唤、吠行路,是狗之至贱者也。人喜诟怒而无常者,是亦贱人也。

犬得一骨,母子兄弟相斗。人必叱之,叱之不止则驱之。叱之诚是也,何不自叱?

鼠性黠,猫性毒,狸性狡,黄鼠性犷,狐性妖,羊性狠,豕性塞,犬性猜,雀性诈,鷃性陋,鹪性躁,鸢性鄙,鹰性鸷,鹞性急。贪而迷,又鸟兽之通性也。人而有一于是,不可与议也。

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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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之群居者,无将则乱,故蜂蚁有王,雁有雁帝,马有群头,鱼有队长。况人众乎?

鱼之生卵,雄先泻肔,雌随而注卵。阴阳之理,自能夫倡妇随而后成生育,况人乎?

鱼生卵附石及草木,必见日曝半干或全干而后成子。不曝者不成。至阴之物,故必得阳气而成。下愚是人中之纯阴也,而反恶见阳,不如鱼智也。

虫之化于水者皆飞。鱼龙亦飞类也。阴极生阳也。方其潜重渊、没泥涂也,谁知其羽化飞翔也?及其乘天风而得意空畔也,亦岂自知泥涂中事耶?空畔岂非快活境也?然苟能念前身事,亦当鲜入于蛛网矣。

虫豸之数万万,各以其时生。或以飞,或以鸣,或以跃,或以游,各了其时事。其有无,无与于天地,而天地并听而存之,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人为万物之长,而亦各有了其时者。得位行道则其飞也,文章言论则其鸣也,功名荣达则其跃也,隐逸高蹈则其游也。若不飞、不鸣、不跃、不游,则螬蛆蝼蛄之生也。岂不哀哉?虫皆具五色为文,是无所益于身矣,而天生必具,则有质必有文,理之当然也。故圣人为文章以贲饰,匪为奢侈也。禽虫之声音亦文也,故有高低节族,犹人之歌咏矣。世有局于野者,必欲尽去其文,是未达于理者也。然过于文而灭质则质亡矣,亦何有于文?

蠚虫《本草》以其窠谓“天浆子”,亦曰“雀瓮”,螫人青虫,俗名“쏘약이”。八月秋气至则鸣,而其声为“执地里”。农译谓造屋也,秋将造窠而蛰故也。然则我国方言,亦与物俱生而为之者也。未必以异于语而欲改之也。若五月初蝉鸣为“排昌”,译言布氅衣,而鸣于着布氅之时。八月晩蜩之鸣“得乙于音”,译言入,而鸣于农人收入之时,若是之类盖多矣。

蜜蜂朝夕,必数蜂立于门左右,振羽而长鸣,是军门之开闭也。蚁之侵夺邻封,必先以数十蚁探其虚实而归,然后大阵遂行。是军门之侦探也。其理严而密,知此者能将。

井下泥中,如赤丝小蚓丛立而摇首,人挠之辄缩,乍间复出。方其乱摇,甚自得也。渠安知鲸舞而波立,鲲化而海运哉?是大小之分也。

斥鷃欺蠛蠓,蔑蒙欺濡须,濡须欺黄𮔱ᄀᆞᄅᆞ좀,皆自知而不知他者也。自知而不知他者,为大者笑。

蝉股亦有𧓎진도,物孰无疢疾?蝉不以𧓎而撤其清音,是岂不殄厥愠、不陨厥闻者欤?蝉亦吾师也。

𫋑蛤壳里有蟹子如菉豆大。撑竖双睛,腹抱紫卵。是其视息两间,儿孙生计,岂不稳藉自得哉?人能免这蟹者,终古几人?或曰“英杰快免”,曰“否”。惟圣人能免。其下免矣。其馀虽称英杰者,只这蟹之大豆大者而已。为人臣者,惟张良诸葛亮郭子仪可谓免矣。

蚕卵极细而坚。及时至则窍自开,且密比而窍不碍。实理无妄,精之至也。君子曰“精通金石”,非取譬之言也。其理诚然。

虱子初生如尘,而觜脚须眼皆具而能啮人。是造物之巧,公而无私,故细能入妙。若造物者着念,造虱子奚啻失手而已?

蚤虱噆肤,痒与手应,不思不拟,只指直入,则必得无失。其或心生吓恼,思拟必得而五指偕作,则百无一当。私意计较之可怕如此。虞舜之若将终身、为君不与,文王之三分有二,孔子之行止久速,是痒与手应而只指无失也。《泰誓》之时哉!不可失,几于五指偕作也。《泰誓》晩出,此等决非本文。下于圣人而一得者,子房之送沛公、从赤松,孔明之三顾而起、六出而死,子仪之免胄赴虏、有诏即朝,亦善扪蚤虱者也。

蚤虱但吮而已,痒毒亦几何?其性得时而喜,则不能静以自持,躁动跳蹶,骚骚屑屑。使人当食生嗔,通夕不寐者此也。人能免二虫之躁屑,是君子徒也。大凡静者近道。然静非谓衰飒气死,柰何不得而嗒然者也。有千万人吾往之气,而心定理明而静者也。小人则心不定理不明,故躁动劳攘。

𧕍一名蛔,人腹中三𮓴之一也。生于臭恶,长于臭恶。潜藏重阴,不见天阳。与蛔寸白虫也。为朋,以虰细蚓也。为徒。人食鱼肉美味,则餍其膏粱,遇辛苦醎酸,则低头缩口。遇使君子则死,俄遇鱼肉则又生。使人日悴而益繁其丑,及脏腑虚冷,益肆其凶,竟致人死而渠亦族灭。始则依人以生,终则杀人而自灭,阴类宁不以此自悟哉?

虫丑类也。阴之纯,故不能子育。必化蝶受阳而后生卵。蚕蛾既布卵,必雄蝶踏之,然后为成卵而不败。他虫生卵,亦应如此。小人之欲去君子而独生,岂非知不如虫者哉?若不受君子者,乌能生生?君子之不踏,乌能遂生?或化蝶则得意以为自化也,或耻受踏而为败卵,哀哉!

得野茧而蝶化者,系之庭树,不数日雄蝶飞来,与之尾而生卵,至精之相感也。筑而入梦,钓而入卜,同一理也。

乌鲗鱼之脏墨,欲吐黑以自隐也。然自恃其墨而浮水吐墨,则乌乃认其墨而攫之。小黠之自恃,适足而自败也。且乌攫墨鲗,以缆鲗鱼之长足,谓之缆。绕乌足而没水则乌死。乌之恃攫,鲗之恃墨,其愚一也。

魪鱼介五里形广而匾,无鳞而滑,不可以网者也。然其尾上有箭,皆为钩钜。其计将以射人而自卫也,而钩钜罥网,则不可解而为人所得。自卫以箭,固无不可,而若为顺箭,自卫而已,岂罥于网乎?必欲害人而为钩,反以自钩。人能不为魪钩者,庶几乎道。

鯋鱼之为物,亦不可网者也。其齿皆钩而罥于网。苟使厥初有齿,只为自食而已。亦何自祸?

鲥鱼之多骨,自坚其肥也。人乃恨其多骨,是果鲥罪欤?官长剥民而食,民或刚直不受食,则恨民之多骨,是果民之罪欤?项羽外黄外黄不顺伏,怒欲坑之。外黄其时鱼之大者乎!

鱼不当捉食,圣人必不教结网矣。然则以大食小,理之当然也。然无知者宜食,有知者不当食。之为、武食,亦鱼而已。然则人能不为可食之物者,固鲜矣。夏后醢龙而食,龙为人扰,则亦无知之甚,其为食不亦宜乎?战国之相食,以无知食无知,只以力食,是人相食也。俱归于为食,又无知,为刘季食。南衮则以禽心兽肠,食赵文正,是天地之变也。

蝮虵怀杀人之毒,可谓自全之计矣。然人为蝮死无几,蝮则每每为人杀死。且其死则闻者相庆称快,人能免死而称快,其庶矣。大而白花蛇蜈蚣之类,小而麻蠧松虫之丑。五色斑烂,非不可观,毒气森爽可畏。虽小儿无知,亦惊走不敢近。山嵌虽奇岩怪石,有阴森妖秽之气袭人者,其下必有狐窟。是实于中者必形于外也。人亦有毒气射人妖暗触人者,虽有言有才,不可近也。

“鸢飞鱼跃”,诗人起兴,《中庸》引用,古人已说尽其义,不必更提。但看“鸢飞”得意时、“鱼跃”自乐时,便是吾人心广意适,神宇舒泰,快活自得。身世两忘底气象,静观玩味,不觉情定神旺。他物无可以比此者,独新雁作行流嘶,亦能令人世念都忘。

虫类形体,皆应于阴数,阳数极少,宜其皆愚昧而为贱物也。

苍蝇事事可憎,目下绝种,谁复惜之?然而犹有生生之理,败食以生蛆,不绝其种。其切痛有不可以言语尽者。欧公赋曰“已辄遗其种类”,辞歇而意紧,语约而理该,不图文章之至于斯也。“已”字、“辄”字、“遗”字、“其”字、“种”字、“类”字,字字着题,与苍蝇甘结、大辟案,合古今作者而复作之,此一句更加减不得,妙哉!

七月之交,黄小蜻蜓,是何所用?然微凉初生,积雨新晴,群飞嬉舞,依然是初秋景物。化翁之用物,各取其长而不求备,亦如此哉。这自得时,便是“帝力何有于我”底气象。禽虫自啼、自嬉如此者多,人能体物而得其情,亦可以养心性。

鱼之游,分群别队,小大类从,未尝相搀。大鱼之遇小鱼,则舒迟连卷,若为领率而与之同者。小鱼则不然,才遇大鱼,辄骇逸傍窜,宁独行而未尝顷刻随行也。是岂有所不得已者欤?余观大鱼,恒就深涡、奥渊,不轻出入,不汲汲于求食。得意则跃,而以静为常,故钓网不能祸,虫兽不能害。或至神而有呼云、命雨者。其小鱼轻剽恣肆,出入迁移,居无常所。求食太急,每喜浅滩、污沟,以衒于外。故鹬掠其昼,獭虐其夜,饵钩网𥰣,逃闪不得。遇渴泽者,则至于灭族,真可矜哉!方其逐队洋洋,聚首摇尾。吹澜杨花之澨,乘流骤雨之滩,跳接草虫,淈泥呑蚓,岂非生计之得者哉?终不免瀺沫于笭箵,穿腮于柳条,其中亦岂无可大之种子哉?谬惊于大而自好其小,竟以小祸而不悟,其亦冥之甚者乎。彼大鱼之初,亦以小而成者也。岂非鱼性亦有超群出队而早年学大者欤?

生而无求于物者,蝉也。维其无求,故与物无竞。得天时于长夏,选清阴而鸣其乐。凉风至矣,随化归藏,岂非得仙之性者哉?或曰“其鸣甚聒可憎也。若无声则善”者也。余曰“子岂恶于彼哉?物之有声者,子宁尽恶之哉?太半是害物之音有求之声,日夜聒子之耳而不知恶,又从而助其聒。顾乃蝉之为恶耶”。蝉固有不鸣者矣。同得其形而独无其声。涔涔然尽日于清风碧阴,而无聊待尽,则不如无生于初也。彼哉彼哉!

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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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判而贵贱定矣。阳贵阴贱,而阳一而阴二者,非二不可以事贵也。万物皆贵皆贱,天地不位,皆一皆二,万物不成。必以贱承贵,以二事一,然后事理定而造化成。夫一贞于一者也,二则万也。是以天一而地人二,日一而月星二,夫一而妻妾二,父一而子女二,君一而臣民二,相一而庶官二,将一而士卒二,主一而婢奴二,君子一而小人二,善一而不善二。以近取譬,屋成于梁一、柱楣二,车成于轴一、轮辐二。天地间物万事万,皆此理也。其或理乖于常,二敌于一,事坏物败,家亡国败。不达于理者,见二多而一少也,遂疑于天,怠于善而不戒不善。呜呼!天方待二而成,安可少其二哉?

一之位尊,二之居卑。一之事逸,二之役劳。一之行平,二之路陂。一之守约,二之作烦。一之心正,二之情邪。君子知一,敬以不失;小人用二,肆以自罔。二则肆故从恶如下;一则敬故从善如登。是故君子常少,小人常多,治日常少,乱日常多。然天地之不坠,日月之不晦,万物之不亡,皆一之功也。人苟舍尊逸平约正,而乐趋其反,虽圣人,如之何哉?近以察之男女,细以推之屋宅舟车,可征理之不诬。

天地始于子丑,而子北方也。六甲当起于壬子、癸丑,而子丑之运,万物不生,壬癸之运,于时为冬。天地有体而无用,故以寅复春候,万物始生之运加之。子丑以为六甲之首,亦非人所安排也。绝处逢生,理自如此。作史者谓“天皇岁起摄提”者,正谓是也。

子丑,天地虽开而万物未生,故不得为春首。主无事而居冬,然冬者万物归贞之时,而乾元主之,是贞而复元之理也。

之时为人统,便是天皇之岁起摄提也。以生物为政之始,皇王体天建极之道也。

天地有二十四方,而一年二十四气周配焉。先天之震、巽、艮、兑为四立,干、坤、坎、离为四仲。

震,动也,万物生动之气至,故为立春,春者蠢动也。巽,入也,万物收敛之气至,故为立秋,秋者揪敛也。兑,悦也,万物养育则悦矣,故为立夏。艮,止也,万物敛藏则止矣,故为立冬。夏,大也,悦而大也。冬,终也,止而终也。

干,纯阳而阴生,故为夏至。坤,纯阴而阳生,故为冬至。离为日,日出于东而主温暖,故为春分。坎为月,月朏于西而主阴凉,故为秋分。八节既定,则十六节以此得序矣。以后天卦配八节,皆有自然之妙。震以长男而主春分之生。男子三十而有室之理。兑以少女而主秋分之成。女子二十而有家之理。离含阳中之阴,夏至也。坎包阴中之阳,冬至也。艮以少男而始发生之机为立春。坤以老母而检遒敛之任为立秋。干以老父而知藏蓄为立冬也。巽以长女而主馈养为立夏也。以此理验之人身之脏腑、血脉,可以医病,推之行事而可以修德也。

四立之名,不“春立”、“秋立”而曰“立春”、“立秋”者,主天运代谢而言。水旺谢去,立木为春于是日也。雨水,地天交泰,阴阳和合,雨降水至也。惊蛰,雷发而惊蛰虫也。春分,凡物均而后分。此日以前为犹寒,以后为稍温而寒温均,中分百刻而昼夜均,故为春之分也。清明,风和日暖,天宇物态清明也。谷雨,播种之雨降也。立夏,火旺也。小满,阳至是为六纯。凡物盈则必变,君子惜阳之将变,恐其极满,故于其中气,喜其小满而因以寓戒意也。若添十五分,则为大满而一阴已生,宁不可惧乎?芒种,谷之有芒者稻麦,而麦至是熟而可为种,稻至是可以莳种也。夏至,凡物极盛则变,阳极将变,故曰至。日北至之极,故亦曰至。小暑,二阴驱阳而下,天气比五月为热也。暑者,热之有蒸意者。是月土专用事,太阴湿土之气,与火相薄而蒸郁,故为暑也。大暑,阳益穷、湿益蒸,故是尤大也。立秋,犹立春也。处暑,三阴降而地上皆阴,暑入处于地中也。每护阳以立名,故不以阴攘暑为言,而以阳之避害为意曰“处暑”,犹言处士也,谓阳之自入处也。白露,秋是杀节而露犹是阳泽,故以露名也。秋分,温凉夜昼,均而分也。寒露,露虽降而气渐寒也,寒则露将为霜矣。霜降,杀草而成万物之实,虽杀而有生道也。故与谷雨相配也。立冬,犹立夏也。小雪,纯阴之月,疑于无阳,而阳升和阴,然后为雪,故必以雪名节也。大雪,一阳已动于地下,其雪候尤大也。冬至,阴至是极而将变阳,故曰至,日南至之极,故亦曰至。小寒,二阳驱阴而上,故天气比十一月为寒也。寒以贞物,物贞而生意实,故君子贵之。暑则蒸而生气外泄,故万物虚腝而易病;寒则坚而真气内专,故万物益固而难伤。六气之太阳,配寒水则万物大阳在内,故虽寒而生意实也。

观日出时,海涛荡红,五云葱笼,分明赤轮自海涛中涌出。观日落,亦犹是也。人观出于其东海,西洋人观落于其西海则似矣。人观落于我之东海,中国观出于我之西海。西洋观出于中国之西海,我观落于中国之东海。自至西洋之西海几万里也。观出于我国江陵之东海,自江陵国之东海几万里也。然而日轮分明出入于其海,何也?况日出于屋后之山,则天下皆朝;入于屋面之山,则天下皆夕。尽天下之民居皆然也。昭昭目见于不鬼不神之地,而其理有不可测度者。至高至大者,变化盖如此。“圣人所为,众人固不知”,孟子之言,岂偶然哉?

万物无论小大,无私意则神化不可测,无私则天故也。禽兽虫豸之神化,皆胜于人,无私故也。禽兽之大者,其神不及小者,大则私大,小则私小故也。今夫腐蛆、米蠧、壁蝎、衣虱,急取而投庭落地,便向内。百试百然者,神之至也。人为万物之灵,而以有私意,故神不及蛆虱,宁不愧哉?

一元十二会年数,非安排臆得也。只以一年月日之数推之,而知其必然也。当巳、午之交,亦非以世代遥度也;只以一日朝昼之运测之,而知其必然也。谶纬诸家各乱道年代,皆于理无据,不可信也。

或曰:“不正午中,何也?”曰:“一日之阳,极盛于巳、午之交。午半则已属阴分矣。巳、午之交,正是小满四月中。阳运方壮而阴未前之运,是为无疑。

今午会之半,已属阴运。故中州陆沈。然海外诸国,无远不通,正是一日午时之运也。此后渐以逆配以上,历民神杂糅,能作大雾,牛首蛇身,鹑居兽食,以至于闭物消天,必然之理也。午会以前,起于先天之震,顺而为离、为兑、为干,故渐明而为阳运,以后入于先天之巽,逆而为坎、为艮、为坤,故渐暗而为阴运也。

天地之间,无物无鬼神。鬼神者,非有形色影像可指认谓之鬼神也。天地间无物无气,气即是神也。其所以神即理也。

是以在天而云雾、电雷、雨旸、霜雪皆有神。在地而山林、泽薮、原湿、丘陵、沟渎、河海皆有神。以至朽木、腐壤亦有神。太虚空中,皆是积气,则虚空亦皆是游神也。天地生物,皆以食道,故鬼神亦皆可以食飨之。圣人深达其理,故制为事神之祭。乃若祭山,则非别有一物为山神而应之也。山有山之气,号而主之,诚以成之,则便有享食之神矣。传有鬼馁之语,佛书有饿鬼之称。满空游鬼之未尝号而主之者,皆是饿鬼也。佛有见乎此,明知满空皆是。故其设斋食,呵禁饿鬼之法,最密而严。虽似不经,其理则是矣。圣人饮食之礼,亦有此义,而特合之正,不别其名,防民之渎,故人自不觉耳。俗言“痘疹瘟疫皆有神”,而曲士诮其妄,殊不知流行之气即是神也。若如俚俗承奉祈禳,以为有应如响则谬矣。其有神则当然之实理也。既有实理,亦不无感应之妙矣。然可与达者语,不可与俗士道也。

道家说玉京、月宫。佛氏言地府、龙宫。自以下其说渐益丁宁,然真妄未可知。惟之言可为定案,而亦不明言,诚未可知也。设如彼说真有是事,俗习好怪,且兼以长生、祸福之欲,若君子倡之,则举世将波奔而不可遏矣。圣人不语怪神,诚是矣。徽宗时,道士言奏事天帝时,见奎星朝谒即苏轼也。苏轼虽名士,然以天道公理言之,当时人物锺间气者,岂一苏氏而已哉?不见其他,而独见苏轼,岂不近于见安期生佛图澄乎?虽通神道士,必无见司马公二程者矣,岂司马公二程不足以事上帝欤?是苏氏平日学术、名望,有与小人合者,故道士得以为言。窃为苏公惜之也。尊尚苏氏者,至今以为美谈,其亦未之思也已。地府见者无数,谁能证破?但其说过于丁宁,名号、官职,殊不厌人意。至如判官、皇甫判官之类,受职于地皇初载,则西汉以前,皇甫之姓未出。若后来选入如颜渊卜商之修文舍人,而受职于东汉以后,则何地府公道用人,而久任此类,累千年而不递任欤?今之设斋召请者,其不几于误请耶?地府、龙宫,虽真有之,地府、龙宫自地府、龙宫,人世自人世,何必借彼以神吾说哉?是以士之言,舍目下父子、君臣、夫妇、仁义礼乐当然之事,而移上一半分于玄妙奇异者,皆是异端也。

星精降而为人,自箕尾傅说之后,多有丁宁明验者。然若圣贤必皆星降,则孔子必有明白降生之迹矣。如是鸠化为鹰,而天下之鹰,岂尽鸠化哉?世欲神其生死者,必假荒唐之说以成之,甚不可也。

佛说以人命尽隶北斗,各画星形为符而祷祀。其理之真妄,虽不知,星形七符,极是妖诞。地理家乃因以神其说,以七星之形,率天下之山,而命之曰“此是贪狼体”,“彼是破军体”,听者神而奇之,竞趋奔焉。天地一理,何独七星之形,凭于山哉?如水火金木土五纬,宜各有形,而何不言太白体、荧惑体欤?况二十八宿,天之经星,尤当有角木蛟、亢金龙之体也。五行则一也。木星峦头,何独象贪狼木而不象岁星木角星木欤?其术诚疏矣。识者勿惑可也。

天下之山,大于者固多矣。独以此五山为岳宗者,其精神灵气,有殊异于诸山者,故圣人取之。然则其他只是曺交之十尺以长者乎!

中国偏于东南,东海在域内,造化之妙也。若中国正当地中,而四海皆远如西北,何以资其宝藏哉?

虞氏望秩山川之礼,盖远不可偏到,故望而祭之。望而祭之而神皆飨歆,洋洋如在,故圣人为之。若不然则宁不祭,必不为虚妄矣。圣人无伪,只此是诚也。此所以垂衣而天下治也。即《论语》所谓知郊禘之说者,治天下可运于掌者也。退之生于绝学之后,乃言“郊焉天神格,庙焉人鬼享”,非豪杰之士,不能说到。此子厚子瞻辈,何尝梦里看得乎?

天人之际,古人以为无间,愚夫犹未信也。其实即天即人,即人即天,元是一体,而无间之称,犹是远也。经曰:“自我民视,自我民听。”这“自”字,非“自此至彼”之“自”字,是“自家”之“自”字。天视即民视,天听即民听也。是以君子慎独,惧得罪于天也。然世人阴为凶恶者多,而天未必降罚,奚其为得罪也?夫官家禁私屠,庶人屠宰,罪不容死。然夸者恣屠而未必得罪,是岂私屠非罪也。君子不敢杀牛,是岂畏其必得死罪而不为哉?元系禁物,虽幸而免罪,自愧吾心,则便是得罪也。何必受刑伏𬃊,然后为得罪哉?幸免,君子不以为免也。圣人不天于九万里,而只在吾之方寸,故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也。自三代以后,善恶之违报者,不啻万亿。说者每以疑于天,又以怨于天。天若如其言而赏罚之,其赏不几于子产之乘舆济人乎?其罚不几于赵广汉之缿筒乎?治不过九州民庶而在位五十年之帝皋陶犹戒其丛脞。况统六合之品汇,在位十二万年之天,岂可察一善惩一恶哉?帝之丛脞亡其国,天之䕺脞亡天地,天岂为是哉?柳子厚乃敢怨天而为之说,以贡其愤。子厚之善,优于当时,得志辈能几何哉?其为押客之罪,末减以徒配,已云幸矣。奚暇复录其微善而置叙用之科哉?且宗元之终于柳州,至今为宗元称冤,殊不知终于柳州,是宗元之幸也。宗元一念之微,已陷于十六党。若使叙用而挟文章扬于王庭,其恶未知至于何境也?挟才傲物,躁进贪权,怀恩报怨,是其本来伎俩。焉能以一谪警而自悟哉?终于柳州,故其发于文章,有自怨、自艾而近理者。旧故如韩子之类,亦哀而恤之,忘其过而记其善。死而食于其土,千年不废,是宗元之大幸也。宗元而怨天,不自量之甚者也。其异于息夫躬无几矣。以下能诗文者,皆以不得志自处,而并有怨天之辞,诗虽工,何有于善哉?若使圣人删定,只取其文成言达者,以比之风,而为后人惩创之资而已。何曾有一篇半句可以感发善心,而淑人之情性者哉?世无孙会宗,不贻书晓之,又从而赞其怨,岂不异哉?怨天者必以之不遇为头案,而自附案尾,以疏其冤。天意安可知哉?若使早遇明君,位冢宰、治天下,当时之幸,诚大矣。《论语》、《孟子》仁义性命之说不传,而之道,已烟消雾歇,万古为长夜矣。若使早得明君,得位行道,当时则诚幸矣。六经为土苴,,而万古为长夜矣。虽不能用王道,其不纯于夷而人类不灭,赖不得位之功也。以至今日,天下之乱极矣。然犹有父子君臣以维持,不遇时之力也。上帝何曾为春秋赵宋一时之幸,而使二圣二贤得其时哉?圣人所为,淳于髡之辩黠,尚不能知;韩信之置死地,张耳之智计,尚不能知。况天之所为,小人安能知哉?天地有理而无思。人受其理而为心,为天地视听,为天地思虑,为天地裁度,则吾人方寸之心,乃天地之心也。圣人以是心而精思义裁,用其中于天下。中者即天地自有之理也。众人丧其心,则人不为人,人不为人,则天地不得为天地矣。福善祸淫,天地之理,而福之、祸之者人也。进贤、退不肖,天地之理也,而进之、退之者人也。其或人不能为天地之心,而祸福进退失其常,则不知者乃归咎于天地,以为理不可谌。呜呼!是岂天地之过哉?或曰:“皇王为其心,然后方能裁成辅相,以位天地。在下者虽得其心,安得用其中于天下哉?”曰:否。皇王用中,则诚有如此者。以此心位一身之天地,位一家之天地,定万世之天地。以吾方寸之脏,为天地之心。视听以天,言动以天。生长收藏万物于腔里,与夺取舍万事于胸中。七尺血肉之躯,与上帝为一体,其心得无恔乎?善奕者处置一局白黑,犹扬扬自得,况处置天地万物者乎?是以心全者乐。

天地之德,只是好生而已。大而无所不生,厚而无所不育,不分其善恶、美丑者,无思故也。武王周公,知其然也。以其方寸为天地之心,而诛独夫,杀飞廉恶来,灭五十国。亲亲尊贤,叙五典、庸五礼,驱蛇龙而放之葅,养材木鱼鳖,使蝈氏杀蟆,庭氏覆妖鸟巢,是则天地之本心也。

凡物之生,自微渐大。天地之前,只有理气。理气二物,元是偕有,无先后、分数者也。然理无声臭,气则有迹,理未始待气有,而气不能无理行。推极言之,理较前而气较后。前后亦非分段前后也,只言轻重而已。又不可谓先有理、后有气也。既有理气,自有阴阳。氤氲蒸润而水生。水者,有形之始也。既有水,盈满大空。水之精,浮上而为天,是为自无入有之运。风水相荡,自成渣滓,渐凝坠下而为地。二气温酿,水中之虫先生,地上之草次生,木次之。微虫蛜蝛𧓎、蚤,至细之虫无名者。先生,渐次以生大。至牛、马、虎、兕之类尽生而后,始生人,而人之愚痴者先生。人与物盈于两间,然后圣神可为君长者最后生。盖物理为将者,不可无卒而自养,故为卒者先具而后,将始至而受其养。人者万物之长,故后生。圣神者人之长,故最后生。今夫蜜蜂欲分子蜂者,先育子房满室,然后方育王台,其理诚是矣。

凡物有真有似。似者假而乱真者也。非特乱之而已。真一而假百,其柰何哉?人之似,惟知之。谷之似,惟知之。草之似,惟神农知之。惟其知之,而辨其取舍故不亡,天下不饥,万民不死病夭,是以谓神圣也。然则真人方知真物。非安知?非后稷安知粳黍?非炎帝安知参术?天地之生久矣,两间之物,假者渐益多,殆将以假易造化。其中或往往有真,而无知真之真,其亦混于假而已。混于假则反不如假者之成局,其亦甘于混而已矣。余因食螺,思螺之似数十种。肉辛螫不堪吃者,十之九八。孺儿食其似恒遭毒,犹不悟其似而非。世间无非螺似,治少乱多,固其所也。

天道好善而助真,奚为其多出似而假者以乱真也?曰:“所以爱善而护真也。何也?”物之有贵贱,物之情也。无贱无以养贵,非贱无以表贵。似而假,贱之物也。似人满天下而圣贤一,故养于贱而为贵人。似鸟兽满山泽,故得以酬伏羲氏之网罟而麟凤擅其贵。似谷满于原田,故得以农人之粪壅而五谷为其贵。似木多故豫章、楩枏贵为栋梁。似玉多故崑丘蓝田贵为瑚琏。苟非似之贱,贵贵于何?傥使春秋之世,举天下皆孔仲尼城北一坏土,岂非埋东家叟而已者耶?世人爱画,爱其酷肖也。画草木虫兽而肖,则举爱之无已,蕴香以薰之,袭柜以珍之,恐污也恐失也。今夫摸圣贤而酷肖者,莫吾身之若也。耳目口鼻之肖也,支体脏腑之肖也,视听言动之肖也。奚啻粉墨丹靛之肖其形而已哉?然人莫之知爱也。不香而臭之,不柜而亵之,污不知恧,失不知畏,岂非惑欤?况吾心性,本与圣贤同。若克己存诚,以复其初,则吾即圣,圣即吾。先儒有生花、绘花之喩。吾便为生花,更何言绘之酷肖哉?是以古之人重其身以万金,真知所爱哉?

清风明月,人开口便说好,果皆能真知风月哉?黄太史乃以光风霁月道周茂叔,其必有以也。夫不直曰“风月”,而必曰“杨柳梧桐”,其必有真知而得于心者乎。杨柳梧桐,木之有德容者也。非杨柳,无以风光风;非梧桐,无以月霁月。非光风霁月,无以得有道者胸次气象。非鲁直,不能于光风霁月得茂叔;非鲁直,不能于杨柳梧桐得光风霁月。黄鲁直果真知风月哉!周茂叔真光风霁月之人。杨柳梧桐,真光风霁月之木。知茂叔于风月者黄太史,其亦豪士哉!“瑟彼玉瓒,黄流在中”,诗人之见光风于文王也。“濯之,秋阳曝之”,曾子之见霁月于尼父也。文王孔子,我师也,不得亲炙,后学之不幸也。幸而光风岁回于杨柳,霁月长悬于梧桐。文王孔子常在吾棐几明窗,见而知之,固在我耳。三千年远乎哉!《诗》赞文王曰“岂弟君子”,吾于是知柞棫之光风。程子仲尼为明快人,吾于是知杏坛之霁月也。

人之生,禀阴阳、五行之秀气,为万物之最灵。其形体、脏腑,备天地、日月、二仪、五行、十干、十二支、六气、八卦、九宫、周天日数、南北二极、东西二纬之理数与象,无不毕具。屋宅、舟车、兵器、乐律之象,无不备应。嘿会自认,推验自悟,妙合天人,微通万理,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可以医疾,可以知天地万物之理矣。何必读古书,而问他人哉?

人生百年,可乐者只是十五以前也。寒衣饥食,仰资爷娘,温嬉饱歌,只知视息。美味佳翫,我擅其多。强攘侵侮,亲当其难。早寝晏起,职事无责。年稔岁歉,思虑无关。无歆羡、无经营,心安气平,与圣贤无异。及其丁壮,血气耳目之欲生,而心思已乱。二十以后,既有家室、子女,则千私万欲,冰寒火焦。仍以世务俗习,傍触横惹,则魂劳魄攘,昼目常眴,神炀精煎,梦眉犹嚬。坠堑坑而不知污,入阱擭而不知惧。众唾面而不知耻,鬼降罚而无所逃。只是“私”一字为之害故也。方幼乐时,父母之恩也,而到此则父母与行路无异,哀哉!

父子之爱,天也。淡而相关,挚而不亵。至公而明,至正而密。子之贤也,喜而不夸大也。,兢悚之情,与喜而益深。其不肖也,忧而不怼,如伤之慈,与忧而冞切。故爱而不蔽,教而不伤,此君子之全其天爱也。小人之生子也,其天已丧,而只以子为我物。故为己之私心移于子而爱作焉。是爱也,与钱、财、官爵之爱一也。非天理之爱,而只是为己之欲。是以在孩提,则沈狎亵溺,如夸夫之迷于色也,蔽而不知恶,逢而长其傲。才免怀则爱移于少子,故少者虽劣,每称益胜。其首生者乳哺已远,世念益长,而爷娘之爱,见夺于稚弟。鬾病小儿乳哺之时,母又有身,则腹中之胎忮之,使乳儿病羸,故“名鬾”。之心,自长于胎性,爱亲之心日疏,忿怨之情日滋。父母遂见其可憎,而顿忘其幼爱。竟至父子相夷者,滔滔是矣,可惧也、可悲也。

世人生子,昵爱特甚。及生次子,即曰“此胜于其兄”,爱而狎之尤甚。又生三子,又曰“此尤胜于两兄”,爱而弄之若狂。因以“胜”名之以志爱,虽真胜也,不可偏爱,况未必胜乎?生女则必曰“女子可爱胜于男子”,是只以有男,又有女而爱其新而已。渠何曾知父子之爱者哉?或多女而得男,则又曰“男子是子,女子非子”,甚者憎疾其女。夫男女子论其轻重则有矣。天伦至情,岂有异哉?是皆丧其天彝者也,鲜不悖于终。

婚娶论财,日甚一日,到此极矣。男才成童,则视之以土价,女子瓜年,则呼之以钱囊。既娶、既嫁则必公言曰“非吾子也。姻家任意为之”,父子之天,灭亡久矣。柰何柰何?哀哉柰何?父子之亲,人伦之至者也,而为贸卖之货,其馀何足论?此所以三纲斁绝、四维灭亡也,其谓之何哉?

牛马绝驹犊者,昼夜思号必逸走,而虽远地素不往来处,直到不差。是至精如神也。驹犊之能寻其母者,仅有而不多也。是子情不及亲之证也。若子之深爱如父母之心,父母庶其安乎!彼驹犊壮大而又生驹、生犊,则其爱而舐之,亦何如哉?一能念曩日之舐汝者乎?悲夫!

禽鸟之生子,菢之而已。牛马之生子,舐之而已。人之不能教而菢舐而已者,曾是以为“亦既抱子”乎?甚者或告其子有过则怒,是与自杀其子无异矣。

“无不是底父母”,非谓父母之不义,子皆以为当然也。只是父母之不我爱,是我有罪,父母岂有不是哉?若错认以为父母所为,子皆以为是,则是世济其恶者也。呜呼!可哉?

其父攘羊,其子当日夜涕泣而谏之。人或问之。泣而言曰:“岂有是哉!不肖无状,使父亲见疑于人,子罪万死。”诚心自责,使人不疑于其父可也。证其父者,非真知攘羊之为不义也,是其私心欲求真名者也。沽名之欲,掩其天彝,而不自觉也。是犹干宠之心,掩其慈爱,而杀子以食君也。乞醢以沽直,其去证羊,亦不远矣。

父慈子孝,其为天德一也,而父之慈子因于天,自尽而无伪,故万古无慈父之名。子之孝亲,杂以人自勉而有为,故自古有孝子之称。人不如天而有称,不如无名,则虽名以至孝者,不及慈父之心可知也。夫孝者,自幼至死,无一言一动违于天理,方可谓孝。是以曾子闻一贯之前,未全于孝者也。是以圣人而后方能尽孝,尽孝则未可以孝名。虞氏闵骞王祥之类,以亲之不慈而名自著者,大舜岂可以孝子名者哉?夫罪莫大于欺人,欺莫大于欺天,天莫大于父母。愚者往往不察于此。见其能为子职之所当为者,目之为孝子。彼孝子亦为其名所动,晏然自知为孝子。虽,不敢自知为孝子,况常人乎?是皆欺亲、欺人而罪通于天者也。是以凡事亲者,必自尽其心,而无越分、无假外,虽蔬食菜羹之养,一出于无妄,然后推其心,而自然友兄弟睦宗党和乡里,不敢以非理加诸人,不敢以傲心接于物矣。世或以孝名者,自兄弟以及宗族邻里,都不见其顺德,其谁欺?欺天乎?

世人必爱孙。常说“孙之爱胜于子”,殊不知爱胜于子,已是情不如子也。子之爱全于心,不暇出于口,孙之爱记于意,寻常出于口,奚啻不如孙之爱?自古常言,而犹未如子之爱,则我是父母之子也。其爱我何如,而我即忘之,其异禽犊几希矣。子则以己之子而爱之,孙则以子之子而爱及之。然则系于己者皆爱之。独己之父母,不属于己乎?下推则及于子之子,上推则不及于己之父母,何也?惑之甚矣。

“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愉色”,这“深”字有无限意味。为人子者,宜寤寐着念。

《孟子》曰:“养而不爱,豕畜之也。”令人竦神。痛哉,岂不惧哉?

邓攸弃儿存侄,是无天者也。虽似公心,当初计较不能两全,已是私心,弃儿又是私心也。何以谓弃儿是私心耶?夫至极地头,儿与侄,有何间焉?计较以为后当生子,私之大者也。忍绝目前之子,推思后当生子,无天之大者也。是其妻已老,不可生子,则能弃其侄者也。为者当与其妻并力图生,幸求两全。不幸事急,不可柰何之际,儿全则全,侄全则全,只听于天。不幸俱死,与之同死可也。以德行名,然若当国破之际,不能死节者也。不能死于子者,其能死于君乎?论之无子者,只以系绁其追及之子为罪案,是未尽得其情也。

万古罪人,温太真之绝裾也。功名之私,灭其天常,若是其甚也。《孟子》曰:“窃负而逃,终身无悔。”真圣人之言哉!胸次洒落,如霜天霁月,万物苍然在下者矣。

狄仁杰白云之思,美则美矣。然非尽善者也。使身有之才,而遇之君,当治水之命,便当如此。仁杰所遇何时耶?容身于淫贼之朝,全命于罗织之狱,而令我劬劳老人,空劳倚闾之情,虽曰心惟国耳,缺于孝者,其能全于忠乎?其宁解弃冠绋,归侍母氏,伸其乌鸟之情,为全其天也,何其区区望云而思也?诚未知使仁杰穷饿佣雇,积年别母,而谋复社稷,其能为之乎?是犹为富贵所留连者也。

为亲割股断指,岂非人所难及哉?然苟是义理所当为,自昔圣贤皆为之矣。自以下,往往有之,而诸君子,则亦未之有也。岂圣贤诚薄而然哉?自以下三千年,孝子至诚出天者,未满百人,诚孝若是难也。不觉吾身之痛而割断,非至诚不能也。若平日有出天至诚,遽当纩息急迫之际,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则可矣。苟有毫忽未实之念,近于为孝,而忍以刀斧割其指股,其罪大矣。窃怪今世能知事亲者百之一二,而断指刲股,几十之五。且断刲之后,或有违于孝万万者,何其至诚之驳而不纯若是欤?事系为亲,不可轻议而极其说,然流俗沦胥之风,实有可以长太息者矣。

古之孝子,以养亲之故埋子而得金。至诚感天,虽曰有之矣。然为父止慈,为子止孝,初无二理。能忍于慈者,独纯于孝,理外之事也。后之效颦者,以养亲之故,斥嗔幼子,使不得近于祖父母。是其爱亲之诚,真有以易爱子之情,犹恐其失于中,况老人爱幼孙之情,有一身甘为天下瘦之意。独餐鱼肉,未分儿孙,果安于心而补其真元乎?或父母偏爱少子,则爱亦及于其孙,因吾之养而并嗔老亲之所爱,果近于人情乎?曾子将撤必请所与之义,必不如是也。子曰:“老者安之。”是果安之之道乎?是以事父母者,不可有一分为孝之念。苟为孝而孝,必有薄于不忍薄之地者矣。

《大学》絜矩之道,最切于父子兄弟。所求于子弟者,以事父兄,虽有不孝、不悌,寡矣。白香山《燕》诗,甚可讽咏。君臣无天属之情者也。惟君以为民父母之心为君,臣以经纶行道之心为臣。以德交会,以心相知,其情奚啻如父子之亲而已?于是有君臣相与之义,此则惟以上之君,以上之臣,可以当之。是君是臣相得之乐,天下万物,无以易其好也。下于此者,君以不亡天下之心为心,臣以效力垂名之心为臣。以才相符,以势相维,情存于厚禄、尊官,义定于任使、服事,其际已薄矣,故或善始而败终。又最下者,君以贵为富有之心为君,臣以富贵利达之心为臣。以利相求,以私交济,君以莫我敢拒为情,臣以承奉无违为义。黜陟只系于入耳之顺逆,怠勤但看其利吾之厚薄。刀钜忽生于疑似,篡弑恒起于无厌。其君孤立如赘旒,而独擅九州之富。其臣寄生如土偶,而自享百年之乐。君自君、臣自臣,情何从生?义何自立乎?

之菲饮食、卑宫室,非珍味、广阙之可厌也。知其实无益于我,而丧吾百年之乐,败吾万世之业,职此物也。孟子之不为方丈数仞,非美食、华堂之可恶也。知其无益于己,而长吾不夺不厌之欲,生吾僇身亡家之祸,职此物也。以是心而为君,然后不欺之臣为之用。以是心而为臣,然后可爱之君接以礼。此所谓君臣有义,而国生与生,君死与死。

君之于臣,必不敢以温饱为心者,可以致治平,可以济患难。禽兽亦各有温饱,其所以为生,止于温饱而已,故为禽兽。人若只以温饱为心,而无其才德,是亦禽兽而已。欲充其温饱之心者,窃君之位,盗君之禄,然后可以侈其食、美其服,然温既至、饱既极,则亦死以禽兽。统论古今君臣,尚矣。之十乱,昭烈诸葛,与同其美。其次申甫管仲张良文帝周亚夫申屠嘉昭帝霍光宣帝魏相丙吉光武邓禹宪宗裴度仁宗韩琦孝宗刘大夏。至若太祖三代以后,贤君而无臣。董仲舒郭子仪司马公,有人臣之义而无君。其馀或有德、有才、有智略、事功,而只为爵禄所縻耳。君以是使之,臣以是事之,不得不为君臣者也。假使蔬食、布衣,笨车、羸僮,以从王事,尽心于社稷民事,为人臣之所当为而已。自司马公以上数人之外,必无一二矣。

遇圣帝明王,言听计用,使天下万民咸被德泽,令名洋溢于当时,盛誉流传于后世,人间何乐可以易此?虽八珍罗前,西子荐寝,大厦连云,钟鼓铿锵,金玉满室,锦绣盈帑,是何与于我哉?苟有丈夫之志者,不与一刻易也。其或幸遇明时,吾之才德不足于佐理,莫可柰何,而有胜我者倡而先之,我即从而赞之,因而学之,同就其功。如但斲,只伏,而齐列于八元八凯,为之名臣。其为快乐,尤不可胜言。若内怀忮心,废逐,而身为士师、司徒,又复进而干百揆之位,使败雍煕之治,而身为万古僇逆之物,宇宙何时可雪此痛?彼不肖者,不智不仁,欲饱一饱膏粱,欲温一温锦绮,盗君之食,瘝君之官。隙驹忽过,大寐归泉,则臭帒污骨,千人掩鼻,凶名奸传,万古塞耳。金坞宝阁,都付别人,万里荒坟,过者嗤点,其宁毋悔魄之终古啾啾者哉?

五福一曰寿。可欲莫长生若也。然天地有时而尽,况人乎。自五帝以前,至分长九州之君,皆神而不人也。至今无一生者。神人不能长生,况凡人乎。若导引可以长生,燧人伏羲皆为之矣。若有不死药,炎帝必得之矣。若黄白可炼,有熊必为之。鼎湖炼丹之说,虽有之,而黄帝犹死则虚说也。前鉴昭昭,犹不觉悟,欲火内炽,天明晦塞故也。皇王长生之术,异于士庶,为之甚易,顾莫之知而外求也,惑矣。长生之法,昭载六经,可考而知也。取而行之,招集通方之士,与之共天位,为三皇五帝之所为,则可以万古不死,与天地悠久矣。宁欲见安期王乔,而不求亲见?宁欲见李聃尹喜,而不求亲见皋陶?宁欲见骨舍利而不求自为周公孔子?乃如之愚,天亦柰何?死、死、死、三宗死、二宗死、武宗死、世宗死。太行古道,败轴成陵,而犹以朽索御马,扬鞭而争上,孰可从而谓之哉?且长生诚使有术,必绝色炼食,袪贪息思,函精聚神,然后庶几延其数年之命而已。亦无不死之理。况帝王不忍弃其富贵食色而死,欲全此诸乐而赛以长生,岂皆菽麦不辨者。

之吾不如三杰,文帝之吾不及贾生武帝之久不见,又复妄发,光武之人苦不知足,与子陵同卧,明帝之亲袒割牲,章帝之宽厚敦化,昭烈之三顾草庐,皆三代以上之君。未可蹑其逸尘。苟幼有教导之方而辅之以真儒,皆可为真主。

柳下惠之三黜无愠,蘧伯玉之恒求寡过,张良之请留谢病,董仲舒之不计功利,丙吉之不伐保育,冯异之屏坐大树,郭泰之明哲保身,孔明之鞠躬尽瘁,郭子仪之闻诏即朝,裴度之优闲绿野李沆之缴还词头,韩琦之垂绅正笏,彭韶之定策致仕,皆三代以上之臣。历代英豪才俊,皆未可窥其藩篱。苟早闻圣贤之道而济之以学问,皆可为真臣。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愚者不信,殊不知天地大夫妇也。天地失其道,则万物不生,造化不成。人之夫妇,小天地也。

孔氏三世出妻,似有疑于造端。圣君须得贤臣,圣夫须得贤妻。女子之合德于圣人者无几。若妇不妇而必苟使之主内,是也,乌可以肥家?其出之乃所以造端也。

女子性驯者不易也。古人制昏礼,既见舅姑,即可以庙见矣,而必待三月,熟试其人,然后始庙见而归其车马。女子车马因留之,至是始遣归。盖示之以必出之义,戒其骄嚚之习,长其敬惕之心也。是《大易》待阴柔之义也。

古人谓人有不可对父母兄弟言者,言之于夫妇间,常情诚然矣。然不可对父母兄弟之言,是私言之至者也。私之至而合于义,万万无理。小则媒谗纳侮,大则败身祸家,皆由此始。大凡夫妇无私言,然后可以修身、保族。苟非慎独者不能,是以君子之道,造端乎是。

近岁渔民获人鱼,大如三岁小儿。百体皆人,但无须发。人迫观则悲啼下泪,以两手掩其前阴,是男女之别,天理自然之则也。存乎人者,莫大乎耻,而耻之至者,自男女始。人鱼之泣而掩阴,亦耻之天也。古圣知其然也,婚礼必以昏,所以长其耻而厚其别也。婚之用昏,即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之理,复见天地之心之理。《中庸》“戒慎乎不睹不闻,而慎其独”,为天下大本之理也。是以禽兽皆昼合,无耻无别故也,是故父子聚麀。夫人鱼之所耻而不知耻,万事何耻之有?是以无所不为。“造端”之“端”字,其至微处在“耻”字。

世俗取子妇者,才行巹礼,舅见新妇,甚无谓。婚礼明日妇见舅姑,注“未经夜则不成妇,故不见”,其义微而挚矣。未经夜则犹是室女也。将为其舅者,犹是他家男子也。使室女而见他家男子,是教之无耻也。教人以无耻者,其心亦无耻者也。无耻之人,何所谨哉?除非柳下惠,不可为也。

《先天图》干南坤北,天地定位,夫妇之象也。天地之形,北高南低,而乾位于南者,夫道下济也;坤位于北者,妻道上行也。夫妇情交而为地天泰也。其实南是外,而光明之乡;北是内,而隐暗之方也。阳动而上者也,因其上则恐其亢,故位于南而包乎地;阴静而下者也,因其下则恐其垫,故位于北而近乎天。虽位乎南,而其枢则在乎北,其实御乎高也;虽位乎北,而其腹则倾乎南,其实处乎低也。夫妇成化之道,备于是矣。且《先天图》震巽以下六卦,皆夫妇待对之象也。雷风相薄,夫妇气力以相助也。水火不相射,夫妇刚柔相制而不悖也。山泽通气,夫妇情志以相资也。夫妇位定,必具此六义,然后可以肥家。

天地之全数十,而一与六,二与七,三与八,四与九,皆阴阳作对,是夫妇配合之象,而《河图》生成之数也。

北东,万物变生之方,故一与三生之而六与八成之,即夫施妇生之象也;南西,万物化成之方,故二与四生之而七与九成之,即妇育夫教之象也。中央之五,居尊而统家政。妇主养而成家范也。夫妇居室,违一于此,则家道乱而万化不成矣。细推其数,则其象自著;细观其象,则其理自显。无穷无尽,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此齐家为治平之本者也。

有贤妇而后兴,上自帝王下至士庶一也。妇道在内而主静,内与静,万物之本也。失于内则不可得于外,乱于静则不可救于动,万物万事,莫不皆然。况夫妇一家之天地也。地无博厚之德以作配于下,天何以成其化哉?是以洚水横流,则天之高明自若也,而五行汩陈而万物不成。地平然后乃曰天成者,其理诚然矣。盖阴道逆,逆之义,本非悖逆之逆也。逆之为言,迎也。阳覆阴仰,迎合于阳,然后造化成。故先天卦运阴逆以合于阳。万物万事皆不外此理。夫妇同德,夫唱而妇和,即迎之正理也。乃若顽妻嚚妇,失其迎合之正理,反为悖逆之凶性,祸水横流,滔天渰日,怀山襄陵。草木于平原,蛇龙于邑里,非神手段,孰可疏导哉?医书六腑病易治,五脏病难治,盖以五脏为阴,而病逆传于相克,故难治;六腑为阳,而病顺传于相生,故易治。妇女之性,亦逆传于相克,故为祸孔酷,痛哉。

妇女之性,猜而吝、愎而骄、狠而鸷、悍而躁、黠而狡、愚而嚚。苟非哲妇,能免于是者鲜矣。为其夫者,有一于此而与之合,则如薪附火,其祸暴烈,亡家灭族,万无一免。丈夫刚明者几人,能识此而戒慎恐惧,正己而格物,以救必至之祸哉。哀哉!

我国禁出妻,使妇人从一而终,诚美法也。然使妇女有所恃而长其骄傲,未必非此法也。以是至于亡家,而莫之柰何者滔滔矣。妇而不淑则出之可也。是以上古圣王莫之禁也,其义远矣。然若许出妻,则并许改嫁,然后见出者改嫁而有所归矣。若许改嫁,则并许改嫁子孙清宦,然后世路无冤枉矣。

天地万物皆有雌雄、牝牡。夫妇居室,人之常道也。世人溺于私,乃视其妻为吾私物,而思之若吾所独有。故有过而不知,有恶而不察。末乃以吾身为妻物而不敢自有,则父母兄弟皆不得为吾至亲,而为妻之异姓别人。田宅府库皆不得为吾世业,而为妻之原有私藏。谗言因爱染而浸润,衽席举人天而消闭。始则我爱吾妻,终则妻蚀吾心,妻为独尊而我失其躬。遂父子为行路,兄弟为仇雠,举世滔滔不悟,痛哉!古人以为“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今俗则天下无不是底妻子,人心之不同,果至于是乎?

人自太姜太妊太姒邑姜,皆圣女也。其业安得不昌?其祚安得不永?三五以后至于今,独享八百年之久者,盖以四世圣女之馀荫也。

古有胎教之法,世人视之为空言而莫之信也。子生就傅之前,母教为挚,世人莫之信也。今以目见验之,则万无一差。形容端正,聪明过人,胎教尤切。妇女不淑者有身,饮食、居处、言语、视听,恣其所欲,无所戒谨,故形容不正,聪明自劣,理之所不得免者也。既生之后,偏爱昵舐,逢其恶而长其傲。才过髫龀,骄慢顽暗,遂以成性,虽贤师无以施其教矣。妇顽之害,大而远如此。《周诗》祝嘏曰:“锡类维何,釐尔女士。”旨哉言乎!

丧服之法,非特血肉天属而已,从服为多。妇为舅姑,宜若从夫三年,为夫之兄弟,宜若从夫为期年,而圣人直断之以为舅姑期,为夫之兄弟无服,是真知其无情,不可强以伪也。圣人之法,一毫无伪,故因其情而从其薄,其旨深矣。后世制为三年及小功者似矣。然舅姑之几筵,其夫栾栾衰绖,即位而哭,而己则以常人平服,助其馈奠,自有怵惕未安之心,犹可以警发其良心,感起其诚敬,理所必有也。乃若强之以重衰绖而杖之,宁不内怀愠怫厌斁,益长其怠傲欤?嫂叔之间,其不殊于行路者,十无一二。甚者内怀猜恶,反不如他人,乌有所谓哀死之服乎?反不如举一室衰绖之中,独为平人,还生感踖懊恻之念也。皆是圣人就无柰何之地,激发其天彝自然之良心者也。疏以为“嫂叔之无服别嫌”云者,从而为之说而已,未必是本义也。引而比之舅姑之服,可得其微意矣。人以此无情者同居,上事父母,旁待兄弟,宁不着心戒谨乎?一毫有忽,豺虎入室,可不寒心哉?

《书》曰“刑于二女”,《诗》曰“刑于寡妻”,刑训以法。然岂无他字,必以刑为言者?克治其恶以为法,斯谓之刑,其旨微矣。如其不然,为法兄弟,谓之刑于兄弟,果成说乎?寡妻之“寡”字,寡小之称。古人用字不苟。人于其妻,视之以寡小,然后可刑。若有一分伙大之念,虽欲刑之,不可得矣。

俗以姻阀相尚,取妇于胜我者,故慢其舅姑,骄其夫子,则亡其家者十之八九。是惇风淑世之一大关棙也。欲成礼俗者,宜有所以革之也。其说即长,须大更张可得。

经传言兄弟之道者多矣。“无相犹”三字,最为切至。若彼以干糇,而𠎝吾亦愆以干糇。若彼较以长短,吾亦长短以较。其终至于唐宗之手杀,理所必至也。日以杀为事,亦以杀为事,果何如哉?兄弟贤愚均似,固难矣。若愚者不肖,贤与之相犹,贤愚相去几何哉?矜其愚而不相犹,然后可以保其天而全其伦。每事见其可怒、可怨,吾即以不如是为心,久而谐矣。《孟子》曰:“忧亦忧。”这“忧”字何义?以不得杀为忧欤?以贫贱为忧欤?“喜亦喜”,这“喜”字何义?以见为喜欤?以谟盖为喜欤?此非自虞夏传来之言。孟子以意说出大舜心中事,蓦地道出“忧喜”二字。以常情推之,之忧喜,何曾相关于哉?俄自井出,倏见来,中心自在之天,达于面目,欣眉笑脸,一齐堆下,汝喜、吾喜。间不容发,何暇逆料其言之诈哉?这“忧”字是金石汗出处。这“喜”字神天蹈舞处。孟子真活虞舜哉!其曰“窃负瞽叟”之言,亦非圣,不能道也。李泰伯辈何曾梦里窥此境界也?乃敢非议孟子,不量之甚矣。欲杀而不得杀,是所谓之忧,而若以之本意而为言,则当曰“怒”。既曰“怒”,则以对举,其将曰“亦怒”乎?若曰“亦怒”,则为何如人也?兄弟天分上,本无“怒”字,而日以杀为事,而之心只是之兄而已,何尝知之怒也?之遑遑缩缩,只见吾弟之忧而已。弟忧兄安得不忧乎?之心,我则尽为兄道而已,弟之不我爱何哉?我有未尽欤?我犹有过欤?即是号泣于旻天之馀忧也。兄弟不相得,尤何以得乎亲?之为忧,庸有极乎?孟子直就大舜腔子裹拈出“忧”字。若使大舜见之,亦将感泪不禁矣。然则“亦喜”“亦忧”两句,通古今、和兄弟之大法文也。苟熟读而玩味,阿爷两提,娘娘两哺,双奶长在心目,而虽白发婆娑,亦将推梨让枣之不觉矣。此向所谓金石汗出,神天蹈舞处也。

为僧者,于其父母兄弟,皆有诚爱。彼岂皆孝友之性,异于常人哉?特以其无妻子,故良心无所祰,而至情全其天也。若俗家,则情分于私昵,爱移于偏溺。心中只有吾妻吾子,而便忘吾父吾兄,虽士大夫读书者亦不免,岂不哀哉?曩时则吾为父母兄弟之我,及吾妻入室,生出吾子,则曩之生我者同生者,遽成别人。疾恙饥寒,都不关吾。宁不念吾子有妻子时,我为何人?吾弟有妻子时,我为何人欤?僧之奉养师僧和爱僧兄弟,反有胜于俗人之待父母兄弟,则妻子之陷人心,一至于此哉?

世人孰不读《常棣》诗哉?但口诵而心不会,故无以感发其心。盖《诗》之兴最难知。苟知诗人本意,则可以涕泣,可以蹈舞,可以忘肉味,有无限意味。假如《常棣》诗,将言兄弟之情,而恳挚悱怛之意郁于中。故感极而辞涩之际,忽见常棣之华,韡韡然发于彼,不觉意活而辞畅,遂曰“彼其之花,何彼韡矣”,方乃说出兄弟事。这花虽不干兄弟,而吾心感发之至意,都在此冷句。然心中所存切至,方将白地剧说,故“常棣韡韡”,亦不暇滑直说下,乃倒说以“岂不韡韡”,而口气筑着兄弟分上,“亦有兄弟,岂不可爱”之意焉,且花虽艶美,只发一萼,岂有鄂然外见韡韡之光华乎?叠枝联萼,交映敷华,故光华炫耀,鄂然外见。人之一身虽美好,只为独生,岂有外著之风韵声华乎?必兄弟俱存,然后乃有辉光矣。且直提“兄弟”字,平说常理,人亦不耸听省念,故必自今人薄兄弟上说起曰“凡今之人”。这“凡”字有顿挫激撼之意,“今之人”三字,有提耳丁宁之意。又必曰“莫如兄弟”,其意若曰“汝以为妻子为大乎?朋友为至乎”,除是莫如兄弟也。且兄弟天伦,一父母之义。妇人孺子,寻常谈屑,谁肯改心切听?惟死丧之威,“威”字有独身难堪之义。忧畏急迫之际,兄畏弟依,弟忧兄慰。他人千万,都不相关。盖是时世故私心,一切褪消,只有天理本然,故其所以挛念聊藉,无一毫假伪,是所谓“孔怀”也。“孔”字至极无已之辞,“怀”字婵媛缱绻之意。况荒原僵尸,其祸尤惨,而懿族良友,睨而过之。独有同气,号兄招弟于蔓草积骨之间,不远千里,躬自负归,是岂为人而为之哉?天彝至情,所不能自已也。这“求”字有哭撤黝云,血染原草之义。上章言之既切,而欲说其情,犹是未尽,“维彼鹡鸰,飞而且鸣”。雌雄鹡雄鸰雌,飞止必雌雄相随。交和,首尾相应,有触于心,便寓于兴。多小急难之际,兄辱弟奋,弟危兄救,一体相关,一心相助。虽有良朋,只为之永叹而已。谓之良朋,则交情之至切者,而不能如兄弟之一体救应,况也泛而不切之意。叹之永则良朋故也。若非良朋,亦不永叹矣。亦有无良兄弟,或至有相阋者,亦能御侮。盖急难受侮,虽不及死丧之威,其患难卒遽之时,侮辱横至之际,本心触发,间不容私,故天理当然之则,昭著于不自觉之地。如救孺子入井,非要誉,非纳交,而自然如此,是所谓“良能”。虽有良朋,终无救助矣。上言永叹则犹有情义。此云“无戎”则虽曰契密,元是他人,果不如情薄之兄弟矣。兴法必以二句兴二句,而兴切着题,入题为急,故才言鹡鸰,便举兄弟,其意尤好。《诗》固四字成句,而兄弟相阋,除傲之外,何曾显然争诟哉?是以必着“于”字,则只于墙内人不见之地,有小少相阋也。诗人五字句、六字句、三字句、二字句,皆因语到理达,不得不然。其用字不苟皆如此。戎,兵也,又汝也。此云“助”也。这“助”字合“兵”“汝”两训而言者也。兵之为助,犹难之为治也。汝之为助,情密者有汝我之实也。以捍御之义言,则是“兵”字本义也。以汝我之义言,则谚所谓无汝谁者也。奚啻叶韵而苟用“戎”字哉?经传文字,多通用、借用。非乏本字,必借用者,皆兼二意三义,其旨尤切,皆此类。烝也,有落落寂寥之义,甚言其无助也。及丧乱既平,丧,死丧。乱,急难。既安且宁,则私意蔽而天理蚀。故兄弟反不如友生。友生者,泛言知旧也。上章则良朋不如兄弟,而下章则兄弟反不如疏泛之友,岂不痛哉?遂承“既安且宁”,甚言安宁之时尤不可无兄弟,以开发人心曰“陈列笾豆,饮酒餍饫”,便是有肴如山,有酒如渑意。世人曾是以为乐乎?“陈尔之笾豆”,“尔”字分明有私具酒肴意。“傧”字分明有自喜陈列之意。“饮酒之饫”,“之”字有饮一饮饫乐之意。必兄弟罗列于中堂,弱妻稚子俱会并存,举酬秩秩,以永终宴,则欢意氤氲,情志开通,便生孺子唤爷呼奶、推梨让枣之心矣。妻子好合,世人曾是以为乐乎?虽宴尔私昵,如鼓瑟琴,必兄弟俱存,翕然翕,合而兼和意。和同,一家德肥而后,可以长享妻子之乐矣。若兄弟睽乖则家且亡矣。安能独保妻子乎?上章“孺”字,只言赤子之心恳挚无伪之义。此“湛”字,如醇酒甘𬪩,兰室薰郁,呼吸血肉,融通浓彻,久而益乐,尽有王天下不易之意。世人每欲保家业、乐妻子,其情切至矣。因其切至之情,而牖之曰:“尔欲如此者,必究极其理于和兄弟,必图谋其事于爱兄弟,诚其然乎?诚其然乎?吾岂欺哉?吾岂欺哉”到此不暇举“兄弟”字,而直称“是”“是”重言之,便是开出父肝母肺,提示汝两个儿、五个儿,旨哉,言乎!这结句,是丁宁矢之之辞。盖此诗非圣人不能作,正是周公所自作。读之万遍,其味无穷,咏叹玩味,感泪自零。读此诗而无感泪者,决无人心者也。其不至兄弟戕杀,幸而免矣。周公东征之役,是当万古人伦之变者也。十六世宝箓,五世弘业,皇兄大勋,不可一朝颠覆,不忍自我荡败,缺锜破斧,血泪倾泉。皇考皇天,临之在上,虽不敢私全至情,然谁谓同育我父考之腹,同饮我圣母之乳,无良乃至于此哉?至今三千年,泉台白骨,血泪犹滴矣。以此心作此诗,宁不刺髓刻骨说出乎?读者宜尽心焉。

孟子曰:“周公之过,不亦宜乎?”这一句说尽兄弟之情,更无馀地。维我王室圣考之业,皇兄之功,亿万无疆,而嫡长冲子,眇少履端,祝天背负,临深履薄。吾兄吾弟,岂异吾心?辅相之道,裁成之才,我幸有具,是固兄弟所共庆幸者也。内理我既敢当之,外事兄庶几鉴之。受命祖祢,远于将之。当时周公之心,真一无妄,明白和易,如晴天瑞日,花园暖风。孰谓武庚诱弄人兄哉?是大舜喜亦喜”之心也。苟使周公逆料必叛,不命监,是证父攘羊之心也,何以为周公哉?

同在父母膝下,未有妻子之前,拗狠诟阋,元是豺獍、蛇蝎,初不足言也。分肉连气,如手如足之地。他家女人一来入处,遽为私物,爱移情蔽,囮忌惹争,吾兄吾弟,遂为行路。及其生子,爱添一物,私增万端,如行路者,遂成仇雠,而渠自生子,则生生益爱,左提右哺,惟恐一死。殊不知其子取妻,又复成仇。苟食以口,息以鼻者,宁不寝惊梦觉乎?其亦犬彘耳禽虫耳。

愚父痴母,生子则爱不能支,狎弄谐玩,必曰“家舍汝、田土汝、器物汝、奴婢汝”,长其利心于乳哺之时。又生二子三子则必曰“某物汝、何物汝”,生生益爱,则又曰“好田汝、好物汝”,长其争心于孩提之时。必曰“汝为及第,汝为富者”,长其歆羡之心于有知之初。见他家好物,必曰“与吾子,借吾儿”,长其攘夺之心于养蒙之初。游戏或助其胜负,饮食或偏其多小。诸般言语动作,剥消天理,潜滋人欲。传服同案之际,已成;谷爷衣娘之日,已兆,异日之仇雠,安得免乎?

先行后长者,其事似少,然于长幼之序,最为紧切。盖心不恭逊者,不耐己前有人。细而坐卧行步,大而做事接物,不能让人,每欲先众,故于其行途,尤厌居后。夫年长而我长之,是天生自然之序也。非以才德、容仪之差等而为之也。然有多上之心者,恒厌苦之。甚者于其亲兄诸父,犹耻为弟侄。则是其心于其父母,实无承命敬恭者也。况邻里乡党乎?况邦人乎?如此者不能好问,不能与人善,不能从谏,自用而擅断,愎谏而妒贤,喜承奉而悦谄谀。为士则僇身、丧业,从仕则妨贤、窃权,皆此一念为其祟也。是以君子之学,自幼孩已教之让,而每事以有序为大者,正所以为修齐治平之本者也。项羽岂不是所谓豪杰也,而自不学书、剑时,已耻俯首后于人,循序而进其业者也。故宋义为上将则杀之,怀王主盟约则弑之。此其自幼时何曾随行后长者哉?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旨哉,言乎!

鸿雁之飞,虽十百之多,以序而不乱。或追至者至,则让而序之。虽妇孺皆仰而称其美。其鸣也亦以次而秩鸣,未尝并发。假如十数,未必尽鸣,只一二鸣之,是必让其善鸣者鸣之也。至其下集也,是就其食也,而亦无争先之态,以飞次徐下。其先下者亦必待一群尽下而后啄食,是其异于凡物者多矣。乃若鸴鸦乱飞群噪,狵杂闹乱。人之见之,不堪其聒,皆疾首吓骂,而人之自为,则甘为鸦、不为雁,是其心乌故也。《诗》云“莫黑匪乌”,是乱人国者也。

有序天地之大经。大自天地日月四时节候,小而动息万品,细而器用,亵而便尿,皆无序则不成。蚕缕之细也,而有序故成匹帛;蛛丝之微也,而有序故成悬网。人其可无序而成人道乎?序故顺于亲、忠于君、别于夫妇、信于朋友。亲亲、仁民、爱物,仁之序也。裁事物而合宜,义之序也。上下贵贱,礼之序也。五音六律,乐之序也。分别事理,斟酌通变,智之序也。无序则三才之道息矣。学者率其性而行而熟之,自“长幼有序”始。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是自长幼有序始。

圣门学术,不使躐等,盖失序则不成故也。阙党童子不能后长者,故夫子恶其欲速成者然也。今夫科文,固陋技也。然不厚其本而欲躐等速成者,是其心亦无逊悌之实者也。以此心出身,恶能免患得、患失之鄙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