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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遗稿/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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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孤山遗稿
卷二
作者:尹善道
1796年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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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辰疏光海八年,留中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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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闻人君驭下之道莫大于摠揽权纲,故《书》曰:“惟辟作福作威。”真德秀亦有言曰:“为人君者,岂可一日失其操柄也哉?”旨哉言乎!为人臣者,苟有专执国柄,使其腹心布列要津,威福出于己。设使贤而如此,犹不可也,如其不贤而如此,则国家不亦危乎?当今圣上临御,君君臣臣,宜无如此之人,而臣窃见礼曹判书李尔瞻所为,不幸近之,臣窃怪焉。

臣一介腐儒,既愚且贱,虽居城市,有同遐氓。其于朝廷上事,百不知一,而只以耳目所及,仰达冕旒。伏愿圣明留神焉。臣伏见近来为股肱耳目喉舌之官,论思、风宪、铨选之任者,无非尔瞻之腹心。间有一二非其辈流而参错于其间者,必其为人软熟,行己脂韦,相时周容,随波低昂者也。故凡台阁启辞,殿下必以为出于台阁,而其实出于尔瞻也;玉堂箚子,殿下必以为出于玉堂,而其实出于尔瞻也;铨曹注拟,殿下必以为出于铨曹,而其实出于尔瞻也。或承望风旨而为之,或受其指挥而为之,或虽事之可者,必须禀问然后为之矣。

至于馆学儒生,无非其徒,故馆学疏章亦无非阳为矫激,阴实附丽者也。夫如是,故异己者,则虽物论所重,而能斥之;同志者,则虽物论所鄙,而必用之。凡事称是,虽难枚举,可以类推,其为专擅,亦云至矣。渠虽不在辅弼之位,殿下信之任之,渠当尽忠国家,如李泌陆贽,而乃反负国如此,臣窃痛之。

圣明深居九重,不知其专擅之至此乎?抑虽知其专擅,而以其人为贤,委任不疑乎?如以为贤而不疑,则臣虽愚暗,可以辨之矣。臣闻后非贤罔乂,虽使圣君在上,而任用之臣不肖,则无以为治,故以为君,而治水不绩。是故国家治,则可知任用之臣贤也;国家乱,则可知任用之臣不肖也。殿下视今为治耶?乱耶?

顷来日变叠现,地震累作,冬雾四塞,此皆灾异之大者也。古人云:“不见其形,愿察其影。”臣恐此乃当今之影也。日者众阳之宗而人君之表,故日食乃天行之常度,而《春秋》每食必书,传曰:“或妾妇乘其夫,或臣子背君父,或政权在臣下,或夷狄侵中国,皆阴盛阳微之证也。”况白虹贯日之惨,不可比诸日食。变不虚生,岂无所由?然真德秀之言曰“忠臣之心,犹恐人君不畏灾异,魏相之以逆贼、风雨告宣帝是也。奸臣之心,犹恐人主知畏灾异,国忠谓霖雨不害稼以欺明皇是也。盖人主畏天灾,则必求己过,必更弊政,必去小人,此忠臣之所乐,而奸臣之所不便也。故其操术不同如此,近世王安石遂有天变不足畏之语”云。

使尔瞻忠也则已,使尔瞻奸也,则凡今之灾异,或移之于他国,或证之以他事,或直谓之以不足畏,而臣亦难以高远难知之事,必归之于渠,故臣不敢多谈。但当今边圉虚疏,而国势甚危;下民怨咨,而邦本不固。且人心极偸,世道日下;风俗大坏,廉耻板荡。上而簪笏之徒、下而市井之辈,臣不能详知其所为,而至于士子间,则臣所游处而日相接者,臣岂不知乎?挟册操笔者,徒知有利禄,而不复知有仁义。至于科举,乃士子发身之初迳,而皆怀躁进之心,竞为苟得之谋,借述附势,交主司之说,人皆公言,无所忌讳。父诏其子,兄勉其弟,朋友相招,往而不反,滔滔皆是。而间有百中一二反是者,则反冷笑之讥议之,至于怒其异己而诋毁之者,亦有之。

呜呼!士气乃国家元气,而至于如此,可胜痛哉?初见君父之时,乃如此,则异日立朝,其患得患失之心为如何哉?臣愚以为弑父与君之贼无则已,有则必出于此辈;忠君爱国之人无则已,有则必不出于此辈也。先儒有诗曰:“所用是人行是道,不知何日可升平?”臣常诵此,而仰屋窃叹也。尔瞻得君如彼其专,行乎国政如彼其久,而灾变如彼,国势如彼,民怨如彼,风俗如彼,士习如彼,是果贤耶?否耶?

元帝石显颛权,京房尝宴见问上曰:“之君何以危?所用何人耶?”上曰:“君不明而所任者巧佞。”曰:“知其巧佞而用之耶?将以为贤耶?”上曰:“贤之。”曰:“然则今何以知其不贤也?”上曰:“以其时乱而君危知之。”曰:“若是则任贤必治,任不肖必乱,必然之道也。何不觉悟而更求贤?曷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上曰:“临乱之君,各贤其臣,令皆觉悟,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曰:“桓公二世亦尝闻此君而非笑之矣。然则任竖刁赵高,政日益乱,何不以卜之而觉悟乎?”上曰:“惟有道者,能以往知来耳。”因免冠顿首,尽言其时灾异及盗贼不禁、刑人满市等事曰:“陛下视今,为治耶乱耶?”上曰:“亦极乱耳。”曰:“今所任用者谁欤?”上曰:“然幸其愈于彼,又以为不在此人也。”曰:“前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

今我殿下亦将谓幸其愈于彼,又以为不在此人也欤?臣谓以殿下之圣明,必不如之所见也。渠既不肖如此,而专擅如彼,末流之弊,有不可胜言者,其祸之所止,臣不敢占也。至如科举不公之说,为近日不可讳之常谈,而尔瞻亦敢发明,臣窃痛之。字标相应、试卷为标、场屋通头、预出试题之说,颇多往来行言,而人之为言,何可尽信?然前年式年之讲经也,画数多者甚众,至于优过十画而下第者有之,殿下曾见如此之时乎?昔日学焉者无不尽其力之时,尚未闻多画者如此之众。到今士风不古,人鲜勤读之时,乃反如是,岂理也哉?然则字标相应之事,不可保其必无也。

今年别试、殿试及第,考官之兄弟子侄及其族属得参者,多至十馀人云。殿试虽无相避之法,自古岂有一榜中相避人得中者如许之时乎?臣恐虽以尔瞻之利口,黄廷弼之巧舌,必不能得相避人及第者如许众多之时而为证也。然则试卷为标,场屋通头,亦不可保其必无也。泮宫之试,时刻有限,急于星火,故自昔虽有才艺出众,积功最多,水涌山出,若或相之者,例多仅得成篇,或因朋伴之助而足之。故虽其擅当代之才名,为一榜之状元者,其所作不满人意,或多违帘之句,或多擦改之字。而臣观今年泮试,悬题才罢,名纸即写者甚多。当今场屋间,固未闻振古所无如此卓越之才,而设使自外临时制入,则虽神相鬼输,必不能如彼其敏捷也。而况厥后闻之,其所作颇有富丽,不可容议者云,以理揆之,诚不可知。然则预题宿构之说,其亦有所自矣。

进士𦸂乃臣父同年之子,而臣所未相见面者也。于其泮试前数日,请臣之故旧前佥知宋煕业之书简而来,求见臣之《事文类聚》。臣不欲尽帙借之,问其所欲看之卷则曰:“清明节附卷也。”其卷适在臣之书室,取而与之,𦸂曰:“又欲见他卷,请尽帙出之。”臣固问其所要者,𦸂曰:“灯烛部也。”臣曰:“此帙藏在亲家,奈何?”𦸂曰:“令人取来。”臣曰:“无人搜出。”𦸂曰:“吾可往搜乎?”臣曰:“藏在内里,非外客可搜。”𦸂曰:“然则子骑吾马取来如何?”臣曰:“方对他客,不可去也。”𦸂于是茫然自失,不肯起去,良久无可奈何,只持其卷而归。入场之前,仅得推来矣。后日入场,乃逢楡柳火,考之《事文类聚》,则乃清明节所赐也。又于灯烛部,多有可观之辞。臣始怪之,心语口曰:“宝座亲临,天威不违于咫尺,而敢出预出之题,则无君之心著矣。尔瞻其至是耶?”

过场之后,臣尝见臣之七寸叔幼学尹唯谦,语及𦸂之事,则唯谦曰“泮试前数日,有一友生,亦借此两卷于我处”云。闻其姓名,则是亦尔瞻之党也。臣素性疏慵,绝交游简出入,其于世间事,有同聋盲,而臣之所知犹若此,则未知他人所见复有几多条款也。且举此一隅而反之,则道路行言,似亦各有所据也。尔瞻四子皆以预题借作等,谋取科第事,举国皆言之。盖以其四子或无众所共知之才名,而连占状元,或有全然不文而取科第如拾芥故也。然而尔瞻徒党既以科第为己物,则尔瞻子弟之事,不足多辨,故臣不复云云。臣言之至此,固知不免于浇薄,且属于琐屑,而科第之如此,关系国家甚大,此不暇顾也。尔瞻以官爵笼络搢绅,以科第收合儒士,势焰熏天,举世奔波,静言思之,令人骨惊。

田氏虽无大德,而有施于民,晏子谏于景公曰:“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夫官爵科第之施,何如粒米之施?搢绅儒士之归,亦何如蚩氓之归?真德秀曰:“田氏之祸在景公世,犹可为也,及其既久,则不可为也。”其可辨之不早辨乎?

呜呼!岂独此乎?李元翼,我国之司马光也,李德馨一心循国之人也,沈喜寿虽无大段才德,而亦能特立不挠,其亦有关于社稷者也。尔瞻并嗾三司,论执不已,相继窜逐,幸赖圣明曲全,不售召致廷尉之计耳。

柳希奋朴承宗居家不约,律己不严,可谓麤庸者也,见尔瞻之将危国家,而曾不极言竭论以死争之,可谓怯懦者也。然而同为国戚,各无大过,其亦可以与国家同休戚共安危者也,而尔瞻视以仇敌,必欲中伤,其意惨矣。其所以阳为和好,要绊婚姻者何也?渠与承宗固是婚家,而亦不能相好,则岂不知其无益也?盖欲缓之心而图之,且欲示人以己若无势畏而请好之态也,其计巧矣。古之欲专执国柄者,必先揃灭世臣公族及其才能功德出于己者,然后乃敢肆其志,田恒赵高李林甫及其他小人之事,班班可考也。

金悌男等为逆之状,昭不可掩,天地人神所共诛者,李元翼辈诚非病风丧心之人,何心曲护大逆而负我圣上乎?尔瞻等以护逆二字为一巨网,见有忠君爱国不与渠同恶者,则便以此打之,一加此名,无言可白,无计可脱。小人倾陷善类,其为计类多如此,吁可畏也。洪茂绩郑泽雷金孝诚等亦堕此网,为世大累,永杜言路。

元以坤不知何许人,而犯一世之忌讳,敢言人所不敢言者乎?然臣得观其疏辞,其言畏首畏尾,气馁神疲,似不出于强直也。况其名窃洛阳年少之语,乃道听道传之说,而至尘于黈纩之下,宜其为尔瞻饰诈自明之奇货也。然草野言事之人至于受刑,则后日虽有危亡立至之事,谁肯舍生而言之?是故言者虽有狂妄之失,圣人不治,而银台启辞,台阁论死,竟至于桎梏圆扉,栲掠受楚,此何异于李林甫讽御史杀奉璋乎?臣所谓喉舌耳目皆其腹心者,以此亦可知也。其所以得布腹心于要津者,用何术也?

我国故例,堂下清望皆出于铨郞,堂上清望虽非全出于铨郞,而铨郞沮之,则不得为,铨郞之任,不亦重乎?夫如是,故必须广取公议,务得一代名流望实兼备者,以为铨郞,而人莫敢容私焉。朴弘道朴鼎吉尔瞻,则如骨肉;于大烨等,则有同天伦,而尔瞻置两人于铨郞。弘道少有不如意,则即斥之,且使其子大烨益烨相继入铨。夫铨郞之重,如前所陈,而苟非尔瞻之如骨肉者及真骨肉,则不能得之,以此推之,则前后铨郞,必皆如其骨肉者也。弘道鼎吉如骨肉如天伦,而置诸铨郞之语,亦非臣所做出也。大烨为执义时启辞中,有此说话,此乃圣明之所鉴也。夫铨郞皆其如骨肉者及真骨肉,则出于铨曹之注拟者,皆其腹心,不难知也。以此推之,凡科举考官亦必以其腹心为之也。

至于馆学儒生,皆为其徒党者何也?以科第收合故也。黄廷弼疏辞,似无异于人颂功德者,臣愚不忍见也。呜呼!尔瞻之党,日繁于下;殿下之势,日孤于上,岂不岌岌然危哉?然而无人为殿下言之。嗟乎!我国家三百馀郡,曾无一人义士耶?如柳希奋朴承宗义同休戚,而犹以全躯保妻子为心,坐视君父之危而不救,其忘君负国之罪大矣。他人尚何望哉?

伏愿圣明细察愚臣前后辞说,更加睿照,先正尔瞻擅弄威福之罪,次治希奋承宗忘君负国之罪。其他尔瞻腹心徒党,则或用尽除党与之律,或用胁从罔治之法,宗社幸甚。然《春秋传》曰:“蔓难图也。”今已蔓矣,图之实难。伏愿殿下慎之慎之。臣虽至愚,亦非不辨黑白者,岂不知言发祸随乎?况洪茂绩等略不指斥尔瞻罪状,而御魅海外;元以坤少陈科举不公,而被榜下狱,臣之所言,俱非前辈之所陈,而举一国无一人敢言者也。其祸之轻重,亦可坐而卜之也。

真德秀之言曰:“奸臣擅国,必先壅塞言路,使人主惸然孤立于上,而瞢然无睹于外。然后得以恣其所欲为,大而篡国,小而专政,无不可者。故正先死而赵高肆,王章僇而王凤炽,杜琎斥而林甫横。”此亦臣之素所知也。古者言事之人,君上含容而不之罪,则奸臣必倾陷以巧计,或以他事阴中而杀之,或窜谪而令其守宰杀之,此亦臣之素所虑也。圣人有言逊之诫,有保身之道,此义,臣亦粗闻之矣。然危言若是者何也?

臣家三世食禄,受国厚恩,脱有缓急,义不可不赴死于国难。且念奸臣之误国如此,而国家之危乱如此,南夷北狄乘衅而来,则虽欲避乱偸生,亦无善策,蹙蹙靡所骋,与其死于无益之地,无宁今日为殿下而死乎?殿下可臣之言,则宗社之福也,生民之幸也。虽不以为可而臣至于死,其于史策,则有光矣。臣料之熟矣。但臣有老父,既衰且病。悯臣为此,百般喩止,臣细辨等死之理如上面所云,而又陈君臣之大义。臣父欲禁,则恐负国家;欲听,则悯子就死,惘然而坐,默然无语,逮臣之辞出也,执臣之手,涕泣呜咽。臣虽勇决,到此地头,能不悲哉?

伏愿圣慈虽置臣于重典,无使延及于老父,永为天下后世忠臣孝子之鉴戒。不胜血泣祈恳之至。臣所欲陈者,不止于此,而辞不达意,挂一漏万。殿下于细毡之上岑寂之中,试取《大学衍义》辨人才等条,虚心细玩,则君子小人之情状,尤了然矣。臣未知朝家格例,言多不次,尤不胜惶恐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大槪请先正李尔瞻擅弄威福之罪,次治柳希奋朴承宗忘君负国之罪事。

乙亥疏宪文大王十三年七月,公为星山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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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幸逢明时,滥荷圣恩,忝作牧民之官,适见失民之政,敢进刍荛之言,以备圣人之择,伏愿殿下留神焉。臣窃惟田制不均,则无以为治,故古之欲治其国者,莫不以均田为急务。今玆量田所以均田,均田所以均赋,均赋所以利民。则朝廷本意非在于厉民,实在于利民,而毕竟民无以为利己,而皆以为厉己。识者未免有忧叹之心,蚩氓莫不有愁怨之声,其故何也?

盖地大卜小之谓落漏,地小卜多之谓妄冒,未量田前,固应有落漏,而亦岂无妄冒也?已量田后,落漏者现,妄冒者减,则民当心悦诚服矣。今者不然,落漏者虽不得隐,而妄冒者亦不得减,加之以等第以次而悉高,结卜以次而悉加。要其归,则有若不务其均而惟务其多者然,无惑乎民无以为利己,而皆以为厉己也。识者之忧、蚩氓之怨,又何足怪也?

大槪田制要均要不过重,而今也不均而过重,臣窃痛之。其所以不均者何也?今夫田直方圆凸凹曲,其状百态,而槪之以五形;皋隰衍肥瘠沃,其品千般,而槪之以六等。监官苟非明于察物审于处事者,可能无过不及之差乎?况乎佃夫或在其地,或在远处,或巧或拙,或诈或直,或贫或富,不一其情。监官苟非不为利诱,不为势屈,而畏威如疾者,可能无低昂之私乎?是知监官之任,得人最难,而隔邑相换,每坊一人,大邑六七十,小邑二三十,自他官定送者,其能尽得其人乎?仿佛者居半,则幸矣。

及其始事之后,为地主者必须亲审其所量地面,然后乃可知监官之明暗、材否之实。而该曹之程限太急,使臣之督促甚迫,虽小邑固不及于周旋矣。至于大邑,则他务如猬,酬应素难,而各坊打量成册,逐日云委,其于文字间,有难察识,又何暇于趁即巡审,看尽许多地面乎?是以监官善恶,末由知之矣。设或知而欲改,非所自择之人,所易新者未必贤于旧,而远官改差,往复之间,日子迟延,难免不能如期完役之峻责。夫如是,故上下蒙然,惟务督役,如此而可以详尽乎?

古语曰:“急何能择?”又曰:“世间甚事不因忙后错了?”天下之事,容有取办于忙急之间而可以善为者耶?均田,国之大事,而责成于二三朔之内,宜乎草率若是也。以此观之,则田制之不均,由于监官之匪人也,监官之匪人,由于隔邑相换及期限大急也。其所以过重者何也?盖朝家之期待有程,使臣之责望有数,槪以比平时三分之二为定式。而该曹之事目至严,使臣之纠督极峻,故各坊监官及都监官辈,皆以刑戮及身妻孥徙边为惧。田之膏瘠、民之苦乐,判作外事,而栗栗相戒,惟欲取赢,尺量则务多而戒少,等第则务高而戒下。是以田制不期于过重,而自至于过重矣。

今之田结居多,比癸酉加一倍,癸酉以前,民间固无吟咏于机杼,逸豫于疆畔之乐,而亦多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育妻子之忧矣,一朝倍之,则当复如何?或曰:“到今经乱已久,陈荒之地,岂有过于比平时三分之一乎?然则时起田结,以比平时三分之二为定式,不为过矣。”此言乍看则诚然,而细思则实有大不然者矣,何也?

凡田品在闾里则肥,在山野则瘠,人力有馀而粪之则肥,人力不足而不粪则瘠,肥则等高而结多,瘠则等下而结少,例也。壬辰之变,千古所无,我国人民,死亡殆尽,其后数十年,生聚岂得比于平昔数百年繁殖全盛之时乎?至今人烟萧瑟,境落星散,田之昔在闾里者,今为山野;昔之能粪者,今不能粪。考其地面,则诚不下于三分之二,而考其等第,而计其结数,则实不可及于少半矣。且平时田制,人以为适中而可以为法于后世也,臣以为过重而不可以为法于后世也。何以明其然也?

臣闻在平时,民多贫乏,草窃盛行,古老相传,不可诬也。尔时列圣相承,朝野无事,常税之外,无他徭赋,宜乎家给人足,而民多贫乏,何也?去古不远,淳风未死,四维方张,三章甚肃,宜乎道不拾遗,而草窃盛行,何也?苟行什一,则岂有百姓之不足也?苟有恒产,则岂有子弟之多暴也?察影见形,推此识彼,则足以知其时田制之过重也。

噫!和气致祥,乖气致乱,外寇之兴,必因内治之不足。自古制民之产,民皆乐业,而有致乱之时乎?壬辰之变,亦安知不由于此也?以此思之,则平时田制,诚可以为戒,而不可以为法也。今也考其地面,则虽不下于三分之二,而考其等第而计其结数,则实不可及于少半,如前所陈。而新量田结,三分之二有馀,则是今之田制尤重于平时也。

呜呼!平时常税之外,无他徭赋,而田制过重之故,民多贫乏,草窃盛行,终至于致乱。即今国家多事,取于民之色目,倍蓰于平时,而田制尤重于平时,则民可聊生而乱可保无乎?平时人心风俗纪纲法度十倍于今日,而田制过重,民多失所,足以召壬辰之变。今日人心风俗纪纲法度十不及于平时,而田制尤重于平时,则民之失所,又如何?而当召何如变也?言念及此,不亦寒心乎?壬辰之后,国势日渐陵夷,有如颓波之东注。而民心不离,讴吟不绝,屡经变患,尚保宗社者,田制稍歇,小民得以苏息故也。然则田制之稍歇,非国家之病也,乃国家之元气也。今者错认元气之为病,而欲复斲削之,则是何异于割肉而充饥也?

呜呼!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故裕民食,阜民财,乃祈天永命之道也。是以尹铎损其户数,而室以保;文景屡除民租,而子孙三兴,天理存亡之几,其可忽乎?

伏愿殿下亟命有司,今量田结,悉施降减,或以比平时一半为定式,或以比癸酉加得十分之二三为定式焉。夫如是则民必欢欣鼓舞,愿戴殿下;不如是则民必疾首蹙頞,怨丛殿下矣。天视听,自我民视听,则天之降灾祥,亦岂不在于此也?国之存亡,在于得民与失民,苟可以得民,则虽减于癸酉田结,犹可为也,况加癸酉什二三而得民至于如此者耶?

《诗》曰:“宜监于,峻命不易。”传曰:“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伏愿殿下留神于此,而以裕民食结民心,固邦本、宅天命为宗社大计也。臣闻朱熹有言曰:“国家危亡判断之事,则虽在韦布,不可不言。”故臣顷于昏朝元凶误国之时,尝一言矣。其后幸赖圣明拨乱反正,国家虽免于危亡,自昏朝言之,则可谓亡矣,臣言不亦验乎?

癸亥以后,可言者非一,而臣守括囊之戒而不敢言者,以其皆非危亡判断之事也。今者适见危亡判断之事,不敢以出位为戒而负我圣上,故复一言矣。伏愿圣明以人废言,无如昏朝时也。

臣于量田之始,即欲陈达,而日望庶几之改,揆分趑趄矣。今而不言则事将行矣,受恩感激,图报无地,全忘忌讳,肆陈狂瞽,伏乞圣明察其忠而恕其僭焉。臣不胜瞻天望日缩栗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卜者,负之省,禾,十束为负。

甲申疏宪文大王二十二年二月,公在海南时。疏上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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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急趋君命,虽是臣子之常经;有病许免,固亦国家之常典。思不出位,虽是守道之常训;有怀必达,固亦爱君之常情,则臣虽蝼蚁微末,岂敢不以忠爱为主,徒以严惮为务,不尽所怀于君父之前乎?以故臣敢将微臣病未运身之由及圣上勿药有喜之方,仰溷于冕旒之下。伏愿圣明留神垂察,勿以人废言,而幷烛言外之意焉。

臣虽无状,臣子分义,闻之熟矣。当圣上违豫之日,有内局驿召之命,则臣敢不吐食忘寝,星火奔赴?况臣之昔忝宫学之师也,久叨异数,不可胜记。臣之守职星山也,时论力攻,而圣上力遏;臣之屏伏海上也,时宰欲杀,而圣上欲活。岭外之谪,实出鸿私,而未满一年,遽蒙恩赦,臣非木石,岂不知感?图报之诚,实出寻常分义之外万万矣。第念臣少缘亲病,略涉医家,而微妙之理,素所昧昧,身病之后,尤觉无验。十馀年来,一向抛弃,乡曲无医之处,时酬急病之问,而犹不自是而自信,常恐误人而误己。况于至尊玉体之安危,可奉诸医精选之末议乎?

虽然,当此身在遐外、心悬药厅之际,驲驰传餐,瞬息千里,致身禁闼之外,得参尝药之列,则补益虽蔑涓埃,荣幸岂有际涯?第缘臣禀质虚弱,蒲柳先衰,壬申大病之后,气血顿虚;丙子丧子之后,精神日耗。至于丁丑之春,遽遭无前之变,江都之惨、南汉之痛,每一念至,骨惊心折,有若中风狂走之人。自此精力澌尽,气息如缕,一加一日。

自岭外还后,谢绝家事,结茅祖茔之傍,以俟入地之日,一日所食,不过重烝麦饭数合。臣之父母之坟,在于一境之内,而不能往扫,已至四载。以此气力,决无跋涉修程之望,瞻天飮泣,跼地待罪,罔知所措而已。臣所谓圣上勿药有喜之方者,何也?古人云:“发其病而药之。”臣请先论病源,次及治法。

心者,一身之主宰,故五脏、六腑、九窍、百脉、气血、阴阳其顺其逆其盛其衰其安其病,无不系于一心。一心安,则百体皆安,而风寒、暑湿、鬼魅、百邪无自而入,一心不安,则反是。故古人有言:“心静万病息,心动万病生。”旨哉言乎!当今国事艰虞,千古所无,圣上方寸间事,不言可想。然则圣体之未宁,只由于圣心之未宁;圣心之未宁,只由于国家之未宁也。诸医诊视,岂不见病源之所在乎?第不知非药能愈,而徒责于刀圭之末,则虽日进神方,无益于事矣。然臣亦以医得名,则所见与诸医奚异?况殿下以医召臣,则国家之事,非臣所敢预论,臣请姑以医道效忠焉。

臣窃伏料圣体受病之浅深,以人事譬之,则不至于会稽五百之日;治疗之难易,以人事譬之,则不至于幸分一杯之时,岂无《简易方》、《得效方》可以治此者乎?

人参能补元气,有参赞之功,故以参名之。譬之人材,则大夫萧何之类也。大黄能推陈致新,安和五脏,如戡祸乱以致大平,故以将军草名之。譬之人材,则范蠡韩信之类也。天生药物,无世无之,安有无人参、大黄之时也?惟在能辨而善用之如何耳。甘草和诸药解百毒,故又名国老,譬之人材,则《秦誓》所谓“断断一介臣”也。虽有诸药,无此则难矣哉。而大戟有反甘草之性,虽有甘草,杂以大戟,则杀人如剑,此又不可不戒者也。

古语云:“良药苦口利于病。”《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此又不可不知者也。古人以用药为难,而尤以辨药为难,伏愿殿下辨药如神农然。《书》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伏愿殿下能自得师,如黄帝之于岐伯然。

昔者周瑜有病,闻诸葛不测风云之说而起坐,见其掌心一字而病愈。今日臣之所言,非臣杜撰,无非古人方术而切中殿下之病。殿下留神省察,而有味于斯言,则不待和剂进御,而圣心必已醒然矣。此非勿药有喜之方乎?伏愿殿下念哉念哉。

《书》曰:“工执艺事以谏。”臣所以不避猥滥之诛,而敢献芹曝之诚者,实出爱君之心也,而其言不外于论药,则其亦执艺事以谏之义也。

臣久伏林薮,不识朝家格例,而病势方剧,心神错乱,言多不次,尤不胜惶恐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己丑疏宣文大王即位之九月,公在海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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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伏以大行大王圣德浃于人心,沦于骨髓者,二十七年矣。一朝闻宫车晏驾,环东土数千里,孰不奔走悲哀?况如微臣病伏海上,日远天高十有五年者乎?泰山之恩,涓埃之报,冀或有日矣。葵藿微忱,亦未暴白,而云雨永隔,天路茫茫,此情何诉?肝肠之痛,实有异于人者。

臣于殿下潜龙之日,冒忝宫学之任,侍讲至于五年。殿下之殊恩优渥,固不可数计周知,而臣之区区下诚,亦岂敢自同于凡百臣僚也?其于平日,玉容在眼,金声在耳,寤寐不能忘也。况于斯时,臣民无禄,陟方不延,深墨倚庐,在疚嬛嬛,若涉渊水,往求攸济之际乎?然则臣之抱臣民如丧之哀,固有异于人,而忧殿下无疆之恤,亦有倍于人矣。夫然则臣之欲一奔赴阙下,失声长恸而退者,庸有极乎?

第以臣蒲柳之质,望秋先谢,而犬马之齿,逾耆有三。积年贱疾,近岁转痼,一日所饭,不过烝麰数合,气息如线如缕,有时往返一二十里,则如经万里劳惫。臣窃念以如此气力,径情作千里之行,则跋涉狼狈,不足道也。而应未免死于道路,判命而办妇寺之忠,则非徒无益于事,恐亦有愧于古君子事君之道。以故一自成服之后,夕谋载舝,朝忧采薪,昨锐行谋,今掣死忧。如是者四个月,而尚无一分苏健可以登程之望,心悬北阙,影滞穷遐,瞻天抚膺,跼地飮泣,罔知所措而已也。

君父之丧,不得奔赴,国有常宪,待罪不暇,虽有江湖之忧,敢与廊庙之谟?然臣又窃念当此励精新化之日,益恢好察迩言之智,刍荛必采,狂僭无诛,则虽如臣之蒙学浅识,不可无一言也。臣如以病为罪,以僭为嫌,缄骨耿耿,到口不吐,而癃病微躯一朝溘先,则其所以负殿下大矣,而终亦不得瞑目于地下矣。夫如是,故臣不避野芹豕之讥,敢言平生之所欲言者于殿下,伏愿圣明留神焉。

臣谨稽古昔帝王为治之道、圣贤为政之训,布在方策者,不啻千言万语,而求其明白简易备尽无馀蕴者,则莫如夫子所答哀公问政也。就其中又撮其要,则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数语而已也。呜呼!自有天地以来,治莫如而《尧典》所载,命官而已,《虞史》亦云命九官,咨十二牧,四海之内咸戴功。然则为政在人,肇自之法,而仲尼此语,其亦祖述者欤!

孟子曰:“以不得为己忧,以不得皋陶为己忧。”所用心之大者止于此也。之所以为,以其得也;之所以为,以其得皋陶也。而如非钦明文思,允恭克让,则何以得?如非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则何以得皋陶也?取人以身,又不信欤?自是厥后,无世不然。伊尹然后为,而如非成汤之居上克明,敷求哲人,则何以得伊尹也?吕尚然后为,而如非文王之纯于天德,缉煕敬止,则何以得吕尚也?呜呼!《书》曰:“惟后非贤不乂。”又曰:“股肱惟人,良臣惟圣。”又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又曰:“无能往来玆迪彝教,文王蔑德降于国人。”古今天下为人君者,安有不得人而致治者也?虽然取人以身,故惟圣君乃得圣臣,惟贤君乃得贤臣,惟豪杰之主乃得豪杰之臣也。

之所以兴帝业,以三杰也。而如非宽仁大度,意豁如也,闻言即悟,从谏如流,则何以得三杰也?然以其不学而无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之效,故所用者止于三杰,而所就者止于业耳。当时天下未必无之徒,而如张良者尚不得尽其才,而杜门谢病,苟有之志者,其肯出而为用乎?或曰:“其时虽去古未远,岂复有乎?”臣谓伊尹不遇成汤,则人必指以为有莘之耕叟而已;吕尚不遇,则人必指以为渭川之渔父而已。谁知其有格于皇天之德,一顾成周之才也?呜呼!世人喜道“无好人”三字,或曰:“世降俗末,人材乏绝。”丧邦一言,非此也耶?

昔年臣闻故相臣李元翼退老江外也,先大王尝引见,悯其老而问其代,元翼仰天曰:“未得其人。”臣仰屋窃叹,心口相语曰:“所谓一国元老亦为此言耶?古称代不乏贤,安得厚诬一世乎?”臣尝历考前史,有亡则有兴,而所亡之国无人才,所兴之国多人才,兴国之人才,非亡国之所可用者乎?自古虽危亡之主,岂不欲得人才而致治也?自是识见昏暗,不能辨别贤愚也。韩信陈平皆弃于而用于者也,项羽知其为人才,则岂肯不用而资敌国乎?

孔子历聘天下,孟子传食诸侯,当时知其为圣为贤,如后世之于,则谁不倾国而授之以政乎?后秦命群臣搜举贤才,右仆射梁喜曰:“臣累受诏,而未得其人,世可谓乏才矣。”曰:“自古帝王之兴,未尝取相于昔人,待将于将来,随时任才,皆能致治。卿自识拔不明,安得远诬四海乎?”群臣悦服,虽是夷虏之君,此言诚可取也。故《纲目》特书美之曰:“命群臣举贤才。”

伏愿殿下毋信俗言,莫诬乏才,念玆在玆于为政在人取人以身,而日进功程于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也。所谓仁者何也?人之所受于天,而为一心之全德者也。大公至正,浩然盎然,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无偏无党,无好无恶,无反无侧,平平荡荡,会其有极,归其有极之谓也。《大学》之所谓“明明德”、《中庸》之所谓“致中和”、《书》之所谓“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无非此也。其用工下手处,则当如何也?孔子《易传》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本义曰:“君子法之,不以人欲害其天德之刚,则自强而不息矣。”臣谓苟去人欲,则心之全德,即是仁之全体也,流行之妙,更何待于安排?

程子曰:“天德王道,其要只在谨独。”臣谓“谨独”二字,深味而力行,则无复事矣。呜呼!苟能此道矣,在我之鉴衡空平,权度精切,其于人之邪正、贤愚、材否也,何难察识乎?况乎至诚通圣,至𫍯感神。故高宗恭默思道,而帝赉傅说宣王侧身修道,而天生山甫,《诗》、《书》所载,不可诬也。伏愿殿下无所不用其极焉。

《书》曰:“天惟纯佑命,则实,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惟玆惟德称,用乂厥辟。”《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惟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王克配上帝,则天佑而使人罔不秉德明恤,用乂厥辟;纯于天道,则天佑而使士莫不为国之桢,文王以宁。天人之际,应感之妙,不亦昭昭乎?

我朝痼弊在于偏党,固殿下之所深病而难去者也。而殿下苟能此道矣,天感其诚,人化其德。恕己量人,兴心嫉妒,党同伐异,循私蔑公之习,一朝丕变,而罔不秉德,罔不思皇矣。萧何之追韩信臼季之荐公文子之同升诸公,有不足道,而傅说之旁招俊乂,列于庶位,不难致也。如此而国有不治者乎?

臣初欲只陈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之道,以备圣明之采择,以补新化之万一,而不欲言事矣。又有急时务而合时措者数款,不敢不言而负殿下也。臣窃念昭显世子三子到今惟有一块肉,殿下岂不恻然乎?古昔圣世,罚不及嗣,又有议亲之法。设使昭显与知逆,犹当议亲而不及嗣,况无所与乎?臣闻有父之缘坐,无母之缘坐,此儿之所以投窜者何也?盖缘当初时宰无识而误启,此岂先王之本意也哉?人或以为国家祸本,则臣愚以为大不然也。父之兄弟,谓之犹父;兄弟之子,谓之犹子者,出于后世之语也。古之人谓父之兄弟为诸父,谓兄弟之子为诸子,则此即殿下之诸子也。殿下但恩斯勤斯而已,何忧其为祸本也?

《书》曰:“天寿平格,保乂有殷。”说者曰:“坦然无私之谓平也,通彻三极而无间之谓格也。天无私寿,惟通格于天者则寿之也。”臣谓祈天永命之道,只在于平格,岂在于除去骨肉也?臣按五代革命,必灭前代之族,其所以去祸本者极密矣。李唐之兴也,前代子孙随材授任,其所以备祸本者太疏矣。然五代亡不旋踵,李唐享国三百,其故何也?

自古国家之所以安危兴亡,不在于天乎?天之所以安之危之兴之亡之,不在于德乎?然则除祸本者,适足以促祸;存祸本者,适足以远祸。《大学》传曰:“《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此乃万古不易之定理也。为祸本之说者,非徒不仁,暗莫甚焉,自古祸本之说,臣窃笑之。如以为事在先朝,有三年无改之嫌,则又有所大不然者矣。古人云:“三年无改,亦谓在所当改,而可以未改者耳。”此果可以未改者乎?

朱子《小学》书中,编三年无改之训,而其下即继以《内则》“父母虽没,将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将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之语,其微旨可见也。其意若曰“可以贻父母令名,则不可不改也”,殿下亟放此儿,则岂不贻令名于先王也?其又可拘于三年无改之嫌乎?臣闻殿下已命移配善地,固知殿下之至德,而此系经纶天下之大经,诚为修道以仁之急务。故敢复陈达,欲将顺圣意之已发而未遂者也。

臣闻孔子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所谓全而生之者,非独谓身体发肤而已也。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则天之降衷,五常之理无不具焉,是乃所谓全而生之者也。为人子者,惟能践形而尽人道,乃所谓全而归之,而乃所谓孝也。是故曾子又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孟子所谓“之道,孝悌而已”者,其亦以此也欤!

后世知德者鲜,遂以善奉养善居丧为孝,此特孝之一小节,而君子之所羞道也。是故孟子论养亲,则以曾子之养志为贵,而曰“事亲若曾子者可也”。《礼记》论居丧则曰:“敬为上,哀次之,瘠为下。”旨哉言乎!况人主之孝,与匹夫异。《中庸》不云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然则衰绖不脱非孝也,哭擗无算非孝也,毁戚伤生非孝也,惟能继志述事,乃为达孝也。

先大王之志,则在于之治;而先大王之事,则在于勤垣墉勤朴斲。今我殿下祖述,宪章,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则其于涂墍茨涂丹艧优矣,而可谓善继善述矣。然臣又窃惟中无定体,随时而在,不屑屑于既往之迹,而能合乎先王之意者,乃为君子之时中也。如其徒泥于古而不知时宜,则是乃子莫之执中,而夫子所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者,灾及其身”者,此等之谓也。后世所谓“慕虚名而受实祸”者,亦指此等事也。

谅暗虽帝王丧礼之极致,三代盛时,群贤满朝,比屋可封之时,乃可行此礼。而任摠己以听者,如无之才德,则犹或不能行此礼也。况于后世乎?况于当此艰虞之际乎?

伏愿殿下时御经筵,时或视事,日接贤士大夫,延访佛时仔肩之道,或论经术,或论人材,或论治要,或咨民瘼,则其于继志述事,补益岂少也哉?臣闻“傅傅其德义,保保其身体”,而虮虱贱臣诚意所激,全忘忌讳,不避出位之诛,既陈德义之说,则宁欲复献保其身体之方,以毕区区忠爱之怀也。

夫天地气化之盛衰,今固不及于古矣。人生禀赋之厚薄,今独不异于古乎?且夫生来培养,贵贱悬绝,绮纨之质,自别于韦布之体;膏梁之肠,讵比于藜藿之肚?是以卿大夫之遭丧者,如欲尽行三代之礼,则能支胜者百不有一。卿大夫犹然,况至尊乎?况我殿下早被恩勤于一人之下,而饱更风霜于万里之外,虽曰神明扶持,岂无所伤者乎?夫如此而殿下必欲尽行三代曲礼,其可支胜乎?且司马公居丧之训,朱夫子著于《小学》书中,为万世法程,而其言有曰“恐成疾者”云云。大抵草土之病,既成疾则难救矣,“恐”之一字,其义深长,不可不熟玩而详味也。

臣之曾祖父,其名曰,《己卯党籍》中人也。五十之年,守丧过执,到不可救之域,然后始悟其非,而已无及矣。其文章节行为世所称,则岂不闻古人毁不灭性之训也?盖其不能深察于司马氏“恐”字之义也欤。然凡人之事,不足言矣。昔我仁庙大王,东方之大圣也,而执丧太固,竟为宗社无疆之痛。呜呼!其聪明睿智宜无所不及,而亦有忽于司马“恐”字之义欤。至今人犹有所憾于天地,而呜咽不能已者也。伏愿殿下念祖宗之付托,体先王之期待,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权其轻重,度其长短,而务得时中也。

臣又伏闻山陵行幸已定,此乃我国家自古通行之礼耶?时事艰虞,国家未定,古人所谓危疑之际也。居守之人,能得如萧何房玄龄之俦,则犹之可也,忠信虽如两人,而才或有所不及,则此时陵幸,无乃非万全之道耶?既非万全之道,则次非时措之宜也。

送终之礼,官备具备,殿下亲临,更无所加,而终天之诀,则远近何间?既非万全之道,又非时措之宜,而殿下必欲径情直行,则惟祖宗惟先王在天之灵,忧惧于冥冥之中宜如何也?丧礼亦有“相时度力而行之”之文,伏愿殿下即下臣疏于庙堂,许诸大臣更商时宜,权为停止,宗社幸甚,臣民幸甚。

臣冗痼多年,精神都丧,而爱君忧国如丝一念,犹有所未尽熄者,敢陈瞽说,仰干宸严。无任僭越战兢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览疏章。念昔日师傅之功,不觉感叹,所陈事,恋爱之情,忧国之诚,溢于辞表,宁不感动于中?予当体念焉。别来已久,思想殊深,从容就道,未可上来耶?予欲亲闻谠言耳。”

代子尹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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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居通训大夫、前行星山县监臣尹善道之子生员臣尹仁美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百拜上言于主上殿下。

臣父虽畏色举之训,素钦亩忠之义,不忧身病之滨死,常忧国家之将倾。敢将经国远谋,欲效献芹痴诚,九月初一日,熏沐封疏,呈于海南县,自县递上。初五日到全州,则监司题海南县监上疏上送书目,曰“疏樻不为鞘封,有违格例,更为鞘封上送云云”。

海南县监适以公事往监营,路逢其书目,留置疏樻于全州,急驰一官人。初十日夜半,来捧鞘封于臣父,即为鞘封以送,而海南县监到砺山,面听监司分付,又退送元疏于臣父处。监司之再退此疏者,未晓其意之所在也。所谓疏樻鞘封者,盖是外方或为之俗例,而其为制也套卸任人,此不过无益之虚文也。而自己内皮封既已完具,本官外裹封又复坚固,则何可拘于鞘封有无乎?苟拘于鞘封,则为鞘封更上之际,又何径为退却乎?苟欲退却,则初何责其鞘封有无乎?故作两回,使延日子,其所以必如此而壅滞紧急言路者,何也?

臣父谓臣曰:“昔者卞和再刖于其君,而终献其璞,吾可以再退于方伯而终废吾疏乎?和璧,玩好之物也,而至死欲献者,爱君之诚也。吾疏,兴亡之言也,而畏人不上,则负君之大也。且不以人废言者,古人之公也;刍荛之言必择者,圣王之明也。是以自古言路之壅蔽,危亡之兆也。今者危亡之兆著矣,而畏人不言,终不使我圣上知之,则其所以负君者尤大矣。吾虽沈痼未必朝暮入地,而负此负君之两罪,则生不如死,死不瞑目。汝勿以我病为念,奉疏西上,投进政院”云云。故臣为父为国,裹足千里,敢此呈上,而幷叙始末,尤不胜缩栗屏营之至。谨冒万死以闻。

己丑十月初四日,封进政院,则政院以头辞有“某之子某云云”之文,有违格例云而退却。子呈父疏,而子非闻人,则其措语理当如此,有何违条碍格而不可上彻者也?

政院之意在壅蔽,而自不觉其言之无理,已可晓也。而其夜改书,初五日待开门更进,则政院又诿以一人呈两疏不当而退却。所谓一人呈两疏者,甲乙各疏,而乙者之疏,甲者兼呈之谓也。子呈父疏,略达其代呈之意者,乌得谓之一人呈两疏也?

四门肃穆之初,重瞳之明,不违于咫尺,而敢有此事,此正元稹所谓“十步之事,皆可欺也”者欤。令人不寒而栗。

辞成均司艺疏宣文大王三年壬辰,公在海南,以司艺承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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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病伏天涯,遥望北阙,恍若帝乡之不可期,千万梦寐之外,滥纡鸿私,天书特下,至有乘驲上来之命。非分之恩,已极已过,而满纸温纶,无非愚臣之不敢当者,感激兢惶,无地措躬。力疾束装,寸寸登程,今到都门之外,十七年终南渭水之恋,庶可纾矣。然窃念臣实无状,罪戾山积,不敢冒进修门,敢自数而请罪于冕旒之下,伏愿圣明垂察焉。

臣于丁丑年间,以不奔问得罪矣。“奔问”字出于《左传》,其言曰:“天子蒙尘于外,奔问官守。”当先王之蒙尘于南汉也,腥氛阻道,月晕薄城,在远散臣,谁得奔问?莫不盘桓于半途而还矣。臣冒死风涛,径造江都,虽不幸先有睢阳之败,其徇国之诚,则未必下于陆路半途而还矣。至于銮回故都之后,则虽即趋朝不为奔问,只为自己仕进之阶耳。不能生聚之谋,则宁为渔钓之民,是臣之志也。而乌台以终不奔问论启,柏府以寇贼滋蔓不即调遣会合定律,则臣亦何敢自以为无罪乎?是臣之罪一也。

当殿下之在也,臣在海上空虚,箕斗渺渺,消息断绝,臣肠摧肝痛,心腐齿切。虽不能与于执鞿靮之列,欲问雾露风霜之候于从官,容有极乎?人臣私交,在平世固所不敢,况此危疑之际,安得径情直行,做虚礼而惹实谤?以此闷默而已,隐忍而已,而人或以为全忘恩遇,夷险二心而为罪,则臣亦何敢自以为无罪乎?是臣之罪二也。

经乱后十七年间,臣所除职,司䆃正、大同察访,而二除皆戊寅之春。正是朝野艰虞之际,文移之传不能以时,而臣身在于海外穷遐,除目之闻晩暮,皆不得限内及赴,则是亦事势固然。而己丑台论,以除职不赴为罪,则臣亦何敢自以为无罪乎?是臣之罪三也。

臣之所以往往居在海庄者,取其幽静便于养病而已也,取其奇胜合于寓兴而已也。日用凡百,无非取于旧业,运于陆地,劳费倍常则有之矣,实无赖以豪富之事也。况豪富固非臣之所愿乎?然而己丑台论,又以为占有海岛,豪富自娱而为罪,则臣亦何敢自以为无罪乎?是臣之罪四也。

臣之所以不得奔赴于国哀者,盖缘其时贱疾方剧,而又有一说焉。《五礼仪》非我国家缘情合理至当之节文乎?非我国家酌古参今通行之令甲乎?令在外诸臣举哀于公廨,岂其不义而载在金石之典也?其意盖曰:“君臣主义尚严,异于私礼,而入公廨瞻殿牌而临,无间于到京洛伏阙门而哭也。情之厚薄、礼之轻重,宁有别于内外远近乎?”臣亦有见乎此,故不果判命舁疾而行矣。其时所评,至请拿鞫定罪,则臣亦何敢自以为无罪乎?是臣之罪五也,而至此而极矣。

臣之投疏,盖缘献芹献曝之血诚也。臣虽无状,岂有一毫他意于其间哉?初以县道而上,而再退于方伯,故不得已遣子而呈矣。而评中又曰:“遣子投疏,隐然探试朝廷。”臣意果在于探试朝廷,则欺心也,欺人也,欺天也,欺君也,罪不容诛也。此事本末实亦如右所陈,而台评如此,则臣亦何敢自以为无罪乎?是臣之罪六也,而至此而尤极矣。臣之负罪非一非二,而皆非薄物细故,则虽用惟轻,岂宜全释?伏乞亟命镌削职名,不齿仕版,使清朝免为列之羞,使微臣遂安分之愿。臣不胜瞻天望日缩栗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疏具悉。既往之事,何必提起?而况非本情者乎?来到城下之说,看来予心欣悦,从速入城,以体至意。”

辞同副承旨疏宣文大王三年壬辰三月,公在京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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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驽劣无似,虽当品之职,犹所不敢,况超陞乎?虽庶官犹所不堪,况喉舌之任乎?千万梦寐之外,有此特命,非徒微臣之不敢当,抑恐有乖于国家其难其慎之道。

伏乞圣明亟命还收,俾安微分,俾重名器,公私幸甚。臣不胜缩栗屏营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疏具悉至恳。辞免无义,勿辞,从速察任。”

再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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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伏以更竭愚悃,仰溷睿鉴,极知僭逾无所逃罪,而事有不可已者,不得不复陈于冕旒之下。伏愿圣明矜恕而垂察焉。

臣闻中书之职,密迩日月之光,出纳丝纶之重,拾遗左右,随事论列,则君德之修否、朝政之得失,固无所不系。而兼之以参赞经筵,则其所以衍圣谟释贤范,使微辞奥旨粲然昭著于黈纩之下,亦无所不管。夫如是,则其为任不轻而重明矣,不漫而紧亦明矣。然则必须才学兼备者,仅可为之,而如臣为人驽钝,学术空疏者,岂得仿佛近似于其任乎?新除特命,出于舆望之外,非但有骇于瞻聆,臣亦自知,而兢惶罔措焉。

古语云:“知臣莫如君。”以殿下之圣明,岂不知臣之愚劣也?殿下如以臣于昔年侍讲岁久,而有此鸿私,则非独于国家官方政体大有所未安,因师获印之讥,臣亦何堪?

伏乞圣慈重名器悯愚分,亟命还收成命,公私幸甚。臣不胜望天仰圣僭越战兢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疏具悉。今此之职,非为私也,才器允合故也。须勿更辞,从速察任。”

辞职乞骸疏宣文大王三年壬辰三月,公以承旨在京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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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以前月二十七日,滥荷非分之恩,超陞不敢当之任,即趋修门之外,略陈巽避之疏,而诚不格天,不得镌改。翌日猥承命召,又进修门之内,再竭微悃,而丹诚犹有所未露,亦不得镌改,不得已黾勉察任。又明日,闻薇垣院中论议峻发,极其狼藉,因僚意不一而姑寝。苍黄出外,敢复呈告,苦心恭俟过斋,入启得递本职矣。循例只蒙恩暇,臣实惊惶,无以为计。

当此清斋之日,仰渎天听,极知僭逾无所逃罪,而念微臣狼狈之状,思古人进退之义,有不得不尔者,敢复陈达于冕旒之下。而臣之事势有不敢不远退者,故区区所愿,不但在于镌削,而直在于乞骸。则窃恐殿下以为臣无意仕进,必欲长往,有轻世肆志之怀,无爱君忧国之诚。故臣敢吐露二十年来悯默之言,伏愿圣明矜恕而垂察焉。

臣于癸酉春登第,而其秋大归故乡。人以筮仕之初有退休之计为怪,而臣之所以然者,其时姜硕期为宰相,欲锢臣之仕路。臣与硕期有连家旧情,三世厚分,而素所相知,略无恩怨,则其所以如此者,有非常情所能测识也。臣于是骨寒胆栗,即有一丘一壑之志矣。是以再叨春坊而乞递,一忝台阁而呈解。甲戌春初,拟关西边倅,又拟湖西幕官,终拜星山县监,则虽知圣恩曲为之所,亦知朝议在于左迁,故不敢呈免。

其夏臣与金坽谬忝玉堂本馆之录,而复与金坽被削于都堂,未知主张是者何人?而其所以低仰,意有所在,非为臣也,而犹致欲排摈者所怪矣。久享专城,非臣本情,而适值量田,不敢图递,量毕之后乃呈病,乞罢于监司。则病重罢黜,固是规例,而必加构捏,巧为之辞而状启,是岂无心之发也?台阁驳议,一时并起,内外俱攻,不遗馀力,臣于是后一丘一壑之志益坚矣。

臣之己丑陈疏,此正古诗所谓“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者,非有他意,而欲排摈者已疑其为仕进之阶,而忌嫉矣。及见圣批优异,天意缱绻,至有“别来已久,思想殊深,从容就道,未可上来”之教,则疑者怒,而极力沮遏之谋益密,拿鞫定罪之启乃起矣。不然,启辞所云之语,皆是年久之事,而不得奔赴国哀,亦已六朔,其所以论罪,何必在于陈疏之后乎?其所谓遣子投疏,隐然探试朝廷云者,意在巧言陷人,而不觉其自陷于壅蔽言路之域也。臣于是后乃知言亦不敢出口,尤何敢将身更向世路乎?

顷者天书特下,宠召优异,臣虽不得已力疾而来,固知人疑而忌疾,甚于己丑陈疏之时也。近日猥蒙宸拣,滥厕近密,臣虽不得已强颜而出,亦知疑者怒而力遏,过于己丑疏批之后也。然而臣感激圣恩,不敢自守己见,不能早自为之所,而以致征于色、发于声。履霜坚冰,圣人深戒,臣于此后犹不知止,则钳市之患,殆将不日而至矣。臣固不欲提起往事,而所以历陈缕缕者,以往推来,要明臣于日后不可不益自戒慎恐惧之意也。且要圣明洞烛臣之昔年难进者以此,而今日欲退者亦以此也。

大槪臣禀性迂疏,行己龃龉,不能相时周容,随势前却,而东西南北,无所适莫,取舍去就,惟思义理,是以七颠八倒。千辛万艰,虽悔相道之不察,犹复忍而不能舍,则无非沧浪自取,谁怨谁咎?夫然则可容于人乎?可行于世乎?一丘一壑之外,非臣置身之地也。况乎臣质是蒲柳,年迫桑楡,头童齿脱,百疾交侵,气力委顿,精神昏溃,喉舌重地,固不可一刻处也。虽于百执事之列,如此而可厕乎?空峨进贤之冠,虚费太仓之粟,非臣所愿,而亦非圣朝之所以处人也。

臣闻七十致仕,三代以来,金石之典也。臣犬马之齿六十有六,则去七十无几,而以气力较之,则实不及于八九十之人也。钱若水四十致仕,而人无以自便非若水,亦无以径许非朝。至今辉映青史,永为千载美谈,则如臣今日之请,决非妄也,亦非滥也。

伏乞圣慈察臣危迫之情,哀臣衰疾之状,亟命镌削中书,仍许生还田里,俾臣复得与园翁溪友歌咏圣朝,以尽馀年于一丘一壑。则从今至死之日,无非殿下肉骨之恩也,亦岂不为圣明朝美事,而响千载之齿颊也?臣不胜瞻天望日缩栗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览疏具悉至恳。人心、世道虽云不淑,尚有国法,如彼媢嫉之辈,岂敢容吾朝廷,售其奸计乎?看来予甚骇愕,无以为谕。勿为固辞,从速察任。”

再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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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千万意虑之外,滥蒙三度恩暇,兢惶缩栗,罔知攸措,而势有所不可但已者,冒万死再渎于清斋之日,伏愿圣明留神而矜恕焉。

臣罪戾如山,訾谤丛身,疾病交侵,精魄已脱,闲漫庶官,犹难苟禄,近密右地,决不可冒之意。曾已陈达,今不必更缕,而寒疾方剧,势甚危苦,不能跬步运身。

伏乞圣明念古人廉耻之道,谅微臣闷迫之情,亟命镌削中书,且收新授资级,俾延病喘,俾安微分,公私幸甚。臣不胜僭越战兢望天仰圣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疏具悉。固辞至此,本职今姑允副焉。”

壬辰四月初七日,出王十里治行,上再遣别监下问。初十日,传曰:“前承旨尹善道顷遭惨酷之诬毁,必不安于在京,颠倒下去。若有如此狼狈之患,实非予当初驲召尊礼之意。本院传谕,使之勿为下去,从容进退,以体予至意可也。”政院使人传示,且问所答,对曰“圣教如此,感激惶恐,不知所达”云。

辞礼曹参议疏宣文大王三年壬辰秋,公在孤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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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猥以蝼蚁之微身,滥荷日月之耿光,此乃千载之幸,百世所无。罄竭所蕴,庶答隆眷,是臣图报万一之地也。倾囷倒廪,奔走服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非臣之所可厌也,亦非臣之所欲辞也。

第以臣情势病势有不得不退伏者,循例呈病于本州,乞递缙云之新命,未蒙镌改之恩,反承勿辞之教,臣实回惶,无地措躬。力疾来到城底,冒死更伸危恳,伏乞圣慈少垂矜察焉。

臣于春间扶曳远来者,仰感优渥,俯激微衷,而志愿只在于未死之前一望天颜而已,得霑轩冕之荣,非所敢期也,久于鹓鹭之行,亦非所敢料也。一入朝端,有同鹤,通津要路,绝无相知。不知臣面,焉识臣心?其所以訾谤之丛,排斥之力,盖皆出于不相悉之故,无足怪也,抑何憾也?

惟是臣为清世无用之物则明矣,此则臣犹知之,而况人乎?物议不许于冗品,固也;宸拣每在于清班,何也?臣恐人以臣为殿下之私人,而人以殿下为私于无用之物太过也。然则于臣所抱,岂不大有所愧,而不亦有伤于殿下之明乎?此于上夫之廉耻、国家之用舍,所系非细,诚不可蒙然而不计者也。况臣犬马之齿,虽未大耋;蒲柳之质,早臻癃病,虽有报效之诚心,奈乏骏奔之气力?未暑之前,不得下乡者,盖惧圣教之恳恳,欲免进退之悻悻,而至于五六七三个月之忍羁旅者,徒以绕于沈痾,添以暍症也。

臣之不愿素餐,志在丘壑,人虽不谅,圣明素烛。行者之赴家,有如食者之求饱,不缘沈痼之如彼,宁有濡滞之至此?臣之衰疾,推此可知也。即今炎凉适中之节,正好扶曳归去之时,而寸寸复路,犹虑颠仆,速装有日,临岐犹豫,则以如此精力,岂有万一供仕之望?臣之情势病势不可冒进者,不一而足矣。且臣千里而来,半年留滞,不能发一谋出一策,以补圣化之万一,而徒以渎扰为事。虽迫于事势,似乖于诚意,非但心肠之所愧,亦岂分义之所安?臣之罪负,至此尤极。

伏乞圣慈亟命递改南曹新授,幷收堂上旧资,俾臣安分田庐,毕命松楸,以毕天地生成之恩,公私幸甚。不胜瞻天望日缩栗屏营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览疏具悉至恳。噫!今日之颠顿狼狈,是予召之千里,而反使之然也,愧恨良深,无以为喩。世路如此,瞿塘宦海之说,良有以也。不教何知?义莫大焉。俶事冲年,功独茂焉。不仕无义,退藏近名,寡怀宜体,官职罔旷,亟回遐心,幡然入来,钦哉乃采。”

乞递礼曹参议疏宣文大王三年壬辰十月,公在京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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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特蒙格外天恩,滥厕宗伯参佐,臣虽至愚,岂不自知其不敢当也?然而感泣圣教,兢惶异数,臣之情势病势,有不暇顾,连章不敢,请急未安,直以颠仆为期。且参佐之任异于长贰,依众吹竽,谨署度日矣。

近来判书、参判适皆受由在外,时急不得已之事,则不可等待其还,始知南曹任重,虽参佐之职,不可不择,而非如臣之驽劣所可苟容也。

顷日宗庙秋奉审禀启中,传教文字,误记而误书,臣之昏谬不察之失甚矣,极为惶恐。而圣明既已俯烛其出于无心错误,非出于有意擅改而置之,则臣何敢引此细故,欲得镌免而渎扰也?第臣不习事未谙炼,判书、参判未还之前,或有独裁未妥之事,则其于公私,所害非细。

伏乞圣慈亟命递改臣职,以安微分,以重礼官,公私幸甚。臣不胜屏营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疏具悉。未有所失,何必引咎?勿辞察职。”

陈时务八条疏宣文大王三年壬辰十月,公在京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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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目击人事天变之甚可忧极可畏者非一非二,挂空悲抱虚警,旅馆寒灯中夜不寐者,几日月矣。窃念人事尚不至于无及,天变幸不至于怒我,转移之机,只在于殿下,故敢陈时务八条,窃冀圣明一览。伏愿殿下不以人废言,而留神澄省焉。此厥不听,噬脐无益。

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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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曰:“予造天役”,“遗大投艰于朕身。”蔡传解“予造天役”曰:“予之所为,皆天之所使。”此言非是。“予造天役”,盖曰:“予为天之仆役也。”“役”犹孟子所谓人役之“役”也。是成王之谦辞而理则然矣。人君即是天之役,则其敢一毫不顺于天乎?

孔子曰:“惟天为大,惟则之。”《中庸》曰:“上律天时。”《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皆谓顺天也。然天无言,则何以知天意而顺之?天即理也,顺于理则顺于天矣。且人君之事天,如孝子之事严父,而惟孝色难,天有何色可察?《洪范》言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哲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雨旸燠寒风皆时,则可以占我之能顺乎天,而天以休色应之也。雨旸燠寒风有恒,则可以占我之不能顺乎天,而天以咎色应之也。

噫!《洪范》曰:“于帝其训。”盖谓圣人代天帝而训也。“于”犹孟子“惟玆臣庶,汝其于予治”之“于”也。《洪范》即圣人代天而训者,则此等言其可忽乎?今岁秋冬日候过暖,此则所谓“恒燠”,而冬雾冬霖冬雷,皆燠之致也。无乃圣朝有豫之疵欤?传解“豫”曰怠,而所谓“豫”者,非徒怠之谓也。姑息偸安,优游不断皆“豫”也,而郭公之“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无非“豫”也。

伏愿圣明反而求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惟命不于常,吁可畏也。《诗》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伏愿圣明念之哉。

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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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命曰:“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之命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至哉言乎!帝王治心之法,舍是何求?然之命,才曰“历数在尔躬”,而旋曰“天禄永终”者何也?盖曰:“虽历数在尔躬,而不能允执其中,则四海困穷,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也。”此亦“天难谌,命靡常”之意也。然则人君不能执中,而可以保有国家乎?

之命,复益之以三言者何也?盖曰:“不精,则无以察于形气之私;不一,则无以守其本心之正,而非察非守,则无以允执厥中也。”然则人君不能精一,而可以允执厥中乎?然“精一”二字孰轻孰重?“一”之盖难,而“精”之尤贵。孺子入井,老马识路,精若既至,一岂不到?

呜呼!之光四表,格上下,允釐百工,庶绩咸煕,之命九官,罪四凶,重华协帝,四海戴功,无非精一之效也。后世人主于政治则乍贤乍庸,于邪正则乍明乍暗,衰微接迹,乱亡相寻者,无非不能精一之故也。然则精一之学,其可忽乎?伏愿圣明念之哉。

辨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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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为政在人。”《书》曰:“惟后非贤不乂。”又曰:“股肱惟人,良臣惟圣。”又曰:“无能往来玆迪彝教,文王蔑德降于国人。”《诗》云:“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走,予曰有御侮。”古今天下,安有不得人而致治者也?

然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以贤为邪,以邪为贤,以智为愚,以愚为智,此乃有国家者之通患,而治日常少,乱日常多,皆由于此也。然则为人君者,其可不以辨人材为急先务乎?用行舍藏,难进易退,以身徇道,以人事君,整顿乾坤,燮理阴阳,理万民而抚四夷者,第一人也。此即《书》所谓贤,而《书》所谓良臣也。居家孝悌,廉耻礼让,通明学业,晓达治道者,乃其次也。迪教疏附,先后奔走,御侮亦各有其人,此又其次也。

且通经知道,纳诲格非者,可置经幄;出纳惟允,补阙拾遗者,可领尚书。知人而至公者,可使掌铨;能文而至公者,可使掌试。学明德尊而善诲者,可使敷教;多闻博识而达理者,可使典礼。承宣惠政而明黜陟者,可任方面;平徭薄赋而善抚字者,可任牧民。备义勇奇正,而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可使主兵;绝官反内货,而明慎敬忌,且严天威者,可使主刑。有勿欺之直而能纠谬者,可居台阁;知均赋之道而不聚敛者,可理财用。如此等人材得而任之,则殿下可以垂衣而治,高拱无忧矣。不得其人而欲治其国,则诚如乘檋而适海,豢羊而望翼,徒劳于励精,而日就于危亡矣。

呜呼!乏材之叹,衰世常谈,殿下亦以为世无其人欤?然古之人君未尝有求贤如渴而不得贤者矣。自是殿下求之不诚,岂有乏贤之世也?伏愿圣明必求其人,而任之勿贰,以责其效。第真知其人诚难,而孔子曰:“取人以身,修身以道。”殿下之修身以道,果已至矣,则人之有道,何难察识乎?执柯伐柯,其则异乎?天同神比俄顷间耳。昔者文王之于吕尚高宗之于傅说,一见而契合;下至光武之于第五伦玄宗之于姚元之,亦一见而际会。人之高下虽殊,而其所以天同神比一也。伏愿圣明益务修身以道,而期于必得其人也。

明赏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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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赏罚者,所以劝善惩恶。荐贤者赏之可也,蔽贤者罚之可也。为善者赏之可也,为恶者罚之可也。忠君者赏之可也,负国者罚之可也。直者赏之可也,诈者罚之可也。公者赏之可也,私者罚之可也。尽职者赏之可也,旷官者罚之可也。利国者赏之可也,封己者罚之可也。爱物者赏之可也,厉民者罚之可也。同寅协恭者赏之可也,护党伐异者罚之可也。然赏之罚之,宜公宜均。赏则须慎,罚则必行,而赏罚之权,宜在于上,不宜在下。噫!赏罚之道,如是而已。伏愿殿下念之哉。

振纲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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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材既辨,赏罚既明,则纲纪之振,自在于措置之中,而不复费力矣。良法美意布在方策,金科玉条昭揭令甲,伏愿圣明弛者张之,坠者举之。惟是三纲五常,天序天秩,所以纲纪乎宇宙,纲纪乎国家者,莫此为重也。伏愿圣明颓者植之,微者明之,尤于此益加意焉,而常以经纶天下之大经为务也。且乾纲解纽,政权在下,则无以为国,亦曰殆哉。令不行而禁不止,则纲纪何由而振也?

《洪范》曰:“惟辟作福作威。”厥有旨哉。天心主于仁爱万物,而时复振之以风雷,肃之以霜雪。人君体天之道,仁义并行,则岂但袖手禁声,傍观铸错?盖我之所为果出于喜怒之私,则克己窒欲,从谏如流可也,我之所为果出于义理之正,则又岂可挠于浮议而屈于胥动也?人主阳刚之道,不当如是也。

仲长统涿郡崔寔所著书曰:“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座隅。”殿下岂不曾见此议论也?伏愿圣明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振肃纪纲也。

破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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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生之道非一,而好酒色之人必死;亡国之道非一,而有朋党之国必灭。朋党之害于人国家,至于如此者何也?盖既有朋党,则是非颠倒,贤邪混淆,君子皆退,小人皆进,君而不君,臣而不臣,如此而其能保有国家乎?

我朝朋党其来久矣,而至于今日,日甚月盛,自二而为三四,自三四而为五六。附己者,则掩瑕匿疵,而推登雪岭;异己者,则吹毛洗瘢,而拿入墨池。偏小之邦,人材不敷,而只以五六分之一为用,则何暇拣选而官得其人乎?为国而思,则诚可寒心。未祛此弊,不亡何待?欲施其药,当发其病,究其本源,不过利欲,何以知其然也?

植党则无欲不遂,而俾躬处休;独行则百为不开,而维躬是瘁,此所以滔滔而不知止者也。然以党而论,则彼此固无善恶之殊;而以人而观,则彼此皆有贤愚之杂,无党不有善人,无党不有愚人。所谓善人者,虽姑随俗,而于其心固已不悦矣。

国家若能任用贤良,恢张公道,而场屋惟文是取,宦途惟材是择,有罪则伸救者虽众,而必科;有善则排击者虽多,而必用,持之以岁月,则朋党无所利也。既无所利,则谁肯为之?士子惟务力学,官人惟务自修,人人丕变,莫不羞前之为,虽赏之,而不为朋党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呜呼!皇苟作极,则淫朋比德自当影灭。是以朋党之患,必在衰季而不在盛世矣。噫!古之人君有曰:“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此言未满一笑。不能去朝廷朋党,而能去河北贼乎?伏愿圣明念之哉。

强国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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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又曰:“仁者无敌。”又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之坚甲利兵矣。”旨哉言乎!自古论强国之道,有过于此者乎?军志曰:“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其亦有见乎此也欤。

《易、师卦》曰:“师,贞,丈人吉。”丈人,才德兼全之称也。其意盖曰:“帅师者必丈人,然后乃为吉也。”夫将者三军之司命,而一国之安危系焉,有德而无才,则致乱;有才而无德,则造乱,必才德兼全之人,乃吉于国家也。

呜呼!有国家者果能施仁政于民,用丈人而为将,则国势安如盘石,炽如烈火,触之者碎,犯之者燋,虽有强敌四列,何足畏也?不能施仁政于民,用丈人而为将,则国势危如累卵,弱如缀旒,漂摇卼臬,自臻衰灭,虽无外寇侵凌,何足恃也?夫兵者居常而卫国,临乱而御敌,诚不可无者也。然传曰:“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杜牧曰:“兵在外则叛,在内则篡。”此皆至理之言也,深可畏也,极可慎也。

秋间陵幸时,臣观扈驾、百僚及诸色军兵不甚整齐,司马纪律之不肃可知也。如不得多多益办之人而帅之,则京中常在之兵,犹患其多,而不患其少。且农夫百不能养一兵,廪军既多,则国力先耗。且兵在善用,不在其多。伏愿殿下勿务益兵,务得丈人。

畿辅掌兵之人,亦不可不慎拣,臣未知果皆《易》所谓丈人者欤?西南北锁钥,亦不可不付于丈人。安不忘危,有国家者深戒,脱有缓急,其所倚仗如何也?《书》曰:“其克诘尔戎兵。”说者曰:“诘,治也,戎兵,戎服、兵器也。”兵器固不可不治也,而是亦末务,何足为事?犀革之役还停,俴收之制即寝云,俱是得矣,而巧持于末,不若拙戒于初也。臣恐当初主张是者,或被三尸之诱,而尸之阴诉,则必不言无心之发也。其尸若或尚在,则不可不戒也。

大槪常备之物,固在应修,而官得其人,则职分内事,自能为之矣。孟子曰:“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嗟乎!此亦强国之至计也,而终始,又可观矣。伏愿圣明念之哉。

典学有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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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闻“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又闻“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也”。又闻“圣贤千言万语,欲人将己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古人为学,盖皆切己,切己乃为学之要也。如不切己,是将圣经贤传为一场话说而已也,虽多亦奚以为?

以殿下卓越之资,学问亦已久矣,而临御四年,尚未得为政之要,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何也?臣实未晓其故也。无乃殿下之为学,或不切己欤?看得切己,则修身大法,《小学》一部尽多;为国大道,《庸》、《学》二书足矣。《中庸》之内,九经章最切,而九经之内,为政在人一款尤切,有得乎此,则治国如反掌矣。《大学》之内,絜矩章最切,而絜矩之内,《秦誓》以下三文尤切,有得乎此,则治国亦如反掌矣。

光武受《尚书》通大义而已,而重恢旧物,身致太平,猗欤伟哉!然其时《书传》,岂如今世之详也?光武之为学,岂如殿下之勤也?然闻邓禹“延揽英雄,务悦民心”之语,而便以为第一人,常令止宿计画,是用《书》“能自得师者王”之意也。得耿弇冯异为将,而平定天下,是用《书》“使吕尚鹰扬于牧野”之意也。封卓茂褒德侯,是用《书》“本固邦宁”之意也。不贷赃吏法,诛垦田不以实郡守许多人,是用《书》“刑故无小”之意也。其他合于《书经》者,何可尽数?

光武虽不精熟于五十八编之旨,而看得切己,撮其紧要,而致用于身,故其效如此也欤。殿下方读《书经》,故臣为言光武之事,而愿殿下效之也。呜呼!昔者太甲高宗何书可读?太甲伊尹之训,而克终允德;高宗甘盘傅说之训,而中兴殷业。学莫便于近人,岂虚语也哉?是知近人亦为学之要也。伏愿圣明终始典于学,而克念为学之要在于切己与近人也。

呜呼!古人云:“识时务在俊杰。”臣非俊杰,何足以识时务?然《中庸》曰:“诚则明。”臣于忧国,有至诚久矣,千虑之中,岂无一得之明?八条所达,皆择切中时病者,故臣敢目之以时务也。臣制此疏,方欲写呈之际,适承求言圣教。臣窃想见圣明丙夜不安,忧勤惕虑之状,龙颜之颦,日角之蹙,如不违于咫尺也。主忧如此,臣当如何?

臣奉读圣教,至于“阴盛阳微”四字,醒然而喜,殆欲起立;臣奉读圣教,至于“丕丕之基将若之何”,蹙然而感,不觉泪迸。呜呼!有君如比,东国其庶几乎!然臣之八条所论,盖以为君主阳刚之德,谋国先自治之计,为一篇大旨,则即今安民配天修省弭灾之道,更有加于此者乎?故臣不别赘以他语,只自投进此疏,更乞圣明勿视以老儒寻常底文字而忽之也。傥于宴闲之中、岑寂之时,反复详览,则岂无声入心通之益也?

第念言多感激,文少葳蕤,僭越之诛,其可免乎?况臣素是机阱中人,又抗狂妄之章。言发祸随,岂不知也?不忍忘君父负国家,不敢为缄口过残春之计也。且臣三蒙恩暇,万感异数,而衰疾绵剧,百病交侵,决不堪陈力就列。伏乞圣慈特赐哀怜,镌解职名,俾得生还故里。臣不胜瞻天望日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览疏具悉辞意。为国之大经大法具在,言言切实,字字懃恳,再三读之,而不知止也。忧爱之诚,溢于辞表,深用感叹,无以为喩。予虽不敏,可不服膺焉?续上疏章,以攻予之过失,补其不逮,是所望也。宜勿辞,亟出察职。”仍传曰:“原疏,欲为留览,不下矣。”

元斗杓宣文大王三年壬辰至月,留中不下。公在京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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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全忘蝼蚁微末,常切同休戚共安危之怀,每诵古人所谓“臣宁言而死,不忍不言而负陛下”之语,而耿耿于心矣。

目今天灾时变叠现层出,既察其影,则可知其形。宴居深念,千虑一得,敢将履霜坚冰之戒,冀裨系于苞桑之猷。伏乞圣明留神澄省,神与为谋而廓挥乾断焉。

臣闻原平府院君元斗杓多才而蔑德,嗜利而无义,鸷险而阴谲,剽悍而包藏,街谈者谓将不免,冥觌者恐难令终。如此之人,不任以事者,古之明主保全功臣之德也;如此之人,屏诸四裔者,古之圣人去邪勿疑之道也。明主之德、圣人之道,岂非圣明所当体而行之者也?

伏愿殿下亟命闲住斗杓于遐外,俾得优游而卒岁,以待国势巩固朝著宁静之后,与其惟新,再御坠履,则其于宗社,实为亿万年无疆之休,而其于斗杓,亦岂非亿万年难得之幸也?臣不胜忧,僭达刍谋。无任缩栗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因台启力争,公竟被削黜。

时弊四条疏宣文大王六年乙未十月,公在海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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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闻之命曰:“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噫!既有历数在尔躬,则复岂有天禄永终之理也?而才言历数在尔躬,而旋言天禄永终,何也?

盖天之立君,匪私一人也,为万民也。监于四方,而其才其德有足安民者,则立以为君。既立之后,或不能安民,而反以害民,则亦即改图,宛如人君命官递官之义也。之此言,实则天之训,而其理甚明。是故后之圣主明君,莫不常目在之于此,日为安民之政,而犹恐其或有所未尽,夙夜忧勤惕虑,有若莫保朝夕者然,此其所以终得享有天禄也。

乃如暗主庸君,则不知此理,无所畏忌,此其所以天禄永终也。至于如者,正当四海苍生保抱携持,厥妇子喁喁吁天之际,乃曰:“我生不有命在天。”吁可笑也。古语曰:“毋于水监,当于民监。”又曰:“以古为镜,可监兴亡。”此非万世为人君者在所当鉴,而常以为戒者也欤?

臣闻《书》曰:“民可近,不可下。”又曰:“可畏非民?”又曰:“愚夫愚妇一能胜予。”至以朽索之驭六马为譬。夫君者,民之主也;民者,君之臣也。民之死生安危苦乐,皆君所制,则民之于君,其尊卑强弱,不可以霄壤为喩;其大小轻重,不可以泰山秋毫为喩,而反以为君之于民,可畏如此者何也?

盖为天吏而作民牧者,不能行仁政,而使万民失所,百为不开,大小嗷嗷,咸怀怨叛,则是民心失矣。民心既失,则天命亦绝矣。噫!民之失矣,君何所赖?命之绝矣,君何所恃?至于万姓仇予,众怒难犯,而巨猾乘时,因民不忍,则前日富强,非我物也;前日威权,非我有也。天禄永终,有不可道也,而毕竟求为匹夫,而不可得者,亦有之矣。如此之祸,皆由于失民,则民之可畏,岂虚语也哉?

夫然,故《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又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又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传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又曰:“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此皆古圣人之深戒也。为人上者,奈何不敬?然而虽古之庸君暗主,苟知民怨之朋兴,则岂不思所以改其所图也?盖既不能择人而用之,则举朝皆无通明忠直之臣,不明则其于兴亡之几,不能先察;不忠则其于兴亡之事,恝视不言,只有逢迎之臣日进巧言。故人君瞢然无睹于外,傲然自圣于内,凡所以失民之政,亦莫或龃龉于其间,此所以不至于覆亡,则不知止也。

呜呼!今我殿下以聪明睿智之质为格致诚正之学,何有于安民治国,何难乎使万物各得其所也?满朝之臣必皆通明忠直之士,宜多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知无不言,随事论列之人矣,况岂有逢迎之臣虱于圣明之世哉?康衢之谣、击壤之歌,侧耳伫闻,而近来字牧之任,非人者多,徭赋烦重,民不聊生,臣常以为怪矣。至于今日,失民之政益多,吁呼之声载途,气象愁惨,危亡将迫,此臣之所以日夜仰屋寝食不安者也。人孰知江湖之上畎亩之中,有爱君忧国至于如此者也?

呜呼!出位之戒,臣非不知。而臣尝闻朱熹曰:“国家危亡判断之事,则虽在韦布,不可不言。”况臣非韦布之比,而圣上之恩,殒结难报,则其敢曰在家不知,而不一言乎?此臣之所以披腹遐外,仰叫阊阖者也。而失民之政虽多,其所以民心必去,天意必绝者有四,敢将四条,条陈于左,伏愿圣明留神垂察焉。

其一:各司奴婢推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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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司奴婢隐匿者,不知其数,而推刷搜括,乃祖宗朝金石之典,则其可不为乎?然亦岂无时措之宜也?

盖久废之事,厘正之举,缓急随时,详略得宜,允合事理。而卒遽无渐,一槪取必,则人心离散,国家骚屑,此亦非细虑也。与其得奴而失民心,岂若失奴而得民心也?天下之事,有虽正而不吉者,故《易》有贞凶之训,此理不可不思也。

且臣民之奴仆,则托于彼,则失于此,故主家之所以为闷而必欲推还也。国家之奴仆,则虽托他所,均是国民,隐于此,则现于彼;损于此,则益于彼,虽有隐现损益于彼此,而其于国家则终无所失也。况为儒生为仕族为文武之业者,则其所以事国家,必异于无知奴隶之事国家,其于国家,尤有所益,而非有所失也。何必还贱而以奴隶事国家,然后乃为得而乃为益也?况渠必不知彼之世系,而为婚嫁,生子生孙,以为万世之计,而一朝驱之,而从贱役,则其为阖门举族、乡党朋友之羞耻痛闷,为如何哉?细思物情,则此岂非圣主明君所可哀而可恕者欤?

如以为贵贱有定分,终不可变,则古之所谓公卿之子为庶人,庶人之子为公卿者,皆虚语欤?天地间万物,无一定不易之理,故圣人作《易》以明之,岂独奴隶而有万代为奴隶之理也?与士夫为婚嫁而生子孙者,非年纪久远世系蒙昧者欤?久远流来,而不入人之耳目,终得为两班者,庸非天乎?法固不可以变通,而天固可以违逆乎?

臣于少时闻耆旧流传之语,昔有北路官婢玉非者逃来南土,子孙皆为两班,其数至于二百。于宣庙朝发觉,宣庙许勿还贱,只尽刷还,而二百馀人号哭逾岭,识者寒心,以为不祥之兆,而不久有壬辰之变云。此无乃《易》所谓贞凶者乎?今之还贱者,不啻二百,则贞凶之戒,不可不念也。且凡事久则难详,久则难变。是以国朝三尺中有事在六十年前,非当身现存者,勿为听理之文。其为仕族与在乡籍校额者及其子孙、其先世六十年无录案者,则举皆弃之,无乃可乎?如或断自宸衷,勿以六十年无录案为限,直以三十年无录案为限,则尤为圣人之政,而尤可以得民而得天也。

昔者缪公特赦食马三百人,太宗特赦死囚四百人,若将此事较之于彼,则可谓之轻矣。然则此诚所谓得理所者也,而不可谓之太过也。噫!以殿下之仁圣,之事,亦可优为,而反不能为缪公太宗之事也欤?

孟子曰:“责难于君,谓之恭;吾君不能,谓之贼。”此臣之所以深有望于殿下,而恳恳为殿下重言复言者也。其为军保及或他良役者,亦可以一例施行也。其在此外者,固无不为推刷之理,而以所闻数邑现出之数,臆而计之,则举一国现出之数,约可至于十万口有馀。而其中亦多父子兄弟,一家之人,一时收贡,一时从役,则其财、其力,固难可支,须作方便,另施宽典。所谓方便,所谓宽典当如何也?幷其曾所录案,曾所收贡新旧奴婢,一样减其贡三之一,而三父子收贡者,除其一人之贡,则允合事宜矣。如此则可以纾其力慰其心,而免致离散也,非独可以示殿下之深仁厚德,尚亦有利哉。盖虽如此减其贡,而其贡也比未推刷时,则有馀者少不下一半矣。

传曰:“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苟可以聚民,则散财可也,况财有益而民不散者,非计之得乎?何可必欲多聚其财而反散其民也?圣人之训曰:“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和无寡,安无倾。”旨哉言乎!臣之所以为此谋者,盖亦为国家长虑却顾,欲其和而不欲其倾也。其所未现者,亦须勿以卒暴急迫一一尽刷为务,而以待后年徐徐查出,则庶无涣散怨叛之患也。多而还失,岂若小而不失也?

昔者古公治邑,十子为一役,其仁如此,则何有于得民心,何有于得天命也?其所以实是翦而兴家八百年之基业者,盖以其为政如此也。今我殿下以古公之心为心,则推刷中若干漏落者,不必汲汲然刺促期于净尽也。

其二:海岛居民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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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之所以居于海岛者何也?盖人多地窄,陆无资生之路故也。是以间有流民而良民居多,方为身役于公家者,亦多有之。然则海岛之民,无异于陆地之民也,而必也陆无田庐,家无产业,然后乃居于海。然而松林所在,意不敢窥,杂树馀地,田不可多。故出没风涛,拮据水物,朝营暮贩,以助糊口,此正所谓斯民之增劳而可哀者。而今者严法刻令,一切驱逐,则当依何处,当食何物?是诚所谓绝其喉者也。

以臣所闻,臆而计之,则诸岛居民,无虑万户,而计其人口,则应至数万矣。匹夫匹妇之不得其所,古人犹耻,可使万民一朝失所乎?如以为为船材培养而有此令,则尤有所大不然者矣。盖松木多生于丘陇,丘陇非为田之所也;为田择占于衍湿,衍湿非松产之处也。田之无害于养松,槪可知矣。

况乎松禁极严,既有山直巡审而察见,又有边将搜讨时掷奸,少有犯者,自水营或重加棍杖,或倍征赎木,居民心寒胆栗,畏松如虎。是以有人之处,则松木无不苍翠。夫然,故自古禁松之官不厌人居。至如莞岛,非徒船材黄肠所在,而四面山麓,素多人家,烟火相望,鸡犬相闻矣。近松居民,非徒自己畏忌,人或偸窃,则急告山直如去己病;人或失火,则竭力扑灭如救己家。今无人居,则有偸谁告,有火谁灭?猎夫、渔子失火可畏,而偸窃之人亦必生心矣,山直在于数十里之外,其可知之乎?臣恐诸岛百年所养,不久皆兀矣。

事目中许民居止于去松五里之外,而诸岛形势去松五里,则无馀地矣。以去松五里为限,则有松之岛,率皆无民矣。呜呼!以臣愚见,则诸岛松木郁郁苍苍,松田虽不加斥,松木虽不加养,而船材盖不可胜用矣。国家所爱恤者,当在于民,不当在于松也,而今也为松,而不顾民,使数万赤子失所遑遑,此为知所先后者欤?而况尽逐居民,俾松无守,则此实幷与松木而不知所以养之也。

噫!前水使安镜真不辨菽麦之人也,前于兰万户金忠望又下于安镜者也。安镜惑于忠望而画此策,京人误于安镜而鼓此说,终至于庙堂启拟,铸此大错,臣窃扼腕气塞,而不能已也。今若伸严松禁而勿逐居民,只令收税而勿弃所垦,则人皆仰之,岂但如日月之更也?人或有言,朝廷致疑于无赖之岛民,而为此举也。噫!其然?岂其然哉?然万命近止,将塡沟壑,则潢池盗弄,绿林啸聚,容有是理矣,不然则可保其必无矣。

诸岛中甫吉其名者,即臣所往来逍遥栖息之处也。恐不悦于臣者以臣为蔽于私而为此言也。然昔者孟尝君之客公孙戍悦宝剑之赂,而谏象床之受,孟尝君知其诈,而听其言,乃书门板曰:“有能扬文之名、止文之过,而私得宝于外者,疾入谏。”司马公曰:“孟尝君可谓能用谏矣。苟其言之善也,虽怀诈谖之心,犹将用之,况尽忠无私以事其上者乎?”伏愿圣明念之哉。

其三:江都渔夫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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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之移入,其意何在?将以为战船之助,则渔船固无用于战陈矣。将以为战船之使用,则战船既有兵船,又有伺候船,而格卒备具,无所不给,亦无待于他助矣。将以为将士支供,则常时无将士矣,临乱则有粮足矣,鱼馔则非徒不须有,而盖亦不暇及矣。然则渔船毕竟何用?不过为平日江都官吏之所资益而已也,此亦必可为而不可已者乎?然而移之,而渔夫悦,则犹之可也,不悦而强之移,无乃不可乎?

其所以不悦者何也?盖安土重迁,古今恒言;小人怀土,圣人明训也。离亲戚弃坟墓,抛其良田,掷其重器,保抱携持,远迁他乡,人情所悦乎?欲为田,则人之馀也必薄;欲为渔,则海之宜也亦异。今日营明日食之生涯,而新移困顿,不知东西之人,粮可继乎?其所以闻令而疾首蹙頞,将行而如往弃市,不问可知,不见可想。以故无一人应募,差官不得已勒给其帖,而有财而黠者皆免,无财而愚者乃入,名虽为募,其实则勒也。

臣闻差官言于海夫等曰“湖西以上所给帖者六百馀名”云。此言果是,则幷湖南应为千数百矣。人以此比之于全家徙边,而国家以此施之于无辜之千馀家,其可乎?且其心既如此,则虽可使之移,而其可使之安乎?料必逃散之报相继,而推捉之弊难胜矣。然此则细事也,臣恐脱有缓急,则其为向道为津筏,有不可制,而终为国家不测之患也。其无小益而有大害如此,臣愚以为莫如还收成命而亟罢之也。

其四:诸处山城设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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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城者所以保民而卫国也。是以重门击拆载于《易》,筑斯凿斯现于传,自古所重,在今可忽?然可以保民而卫国则城也,不可以保民而卫国则非城也,非城而城之,则不亦徒劳而无功,徒费而无益乎?臣愚窃惟我国所谓山城者,其势皆不能以保民而卫国,此正所谓非城而无所用也。

其所以不能保民者何也?盖城在平原、沃野之傍,四通五达之路,则士农辐辏,工商乐业,城之内外及其郊野,闾阎扑地,财谷堆峙。故一朝有变,则民无外志,惟城之趋;将有所恃,惟城之固。及其守之也,民之妇子皆为行伍之卒,民之仓积皆为军饷之粮,公私一心,以死捍御,此城之所以全而民之所以保也。

今之所谓山城者,皆在于山之幽、谷之狭、路之险处,故城之内外,民居极鲜,或有以山僧守直者。当其行速如鬼之贼风驰电击之时,在远之民,其能挈其妻子,辇其财产,而趋集于斯城也?势必奔窜东西,狼狈沟壑,而其家丁壮皆在于城,苍黄颠沛之际,乃不得力,身且不保,况其财产乎?死亡抢掠,殆无遗类,固其所也。然则斯城也,非徒不能以保民,适足以害民也。

其所以不能以卫国者何也?如前所陈平原、沃野之城,人物之所聚,货财之所积,则贼之到此,必曰:“破之则所获多矣,不破则非夫也。且不据于险,而据于平地,非畏我者也,过去则必议后。”以为必争之地矣。环而攻之,延时引日之际,贼虏之军势老,我国之守备完,而幸而贼败则退矣,不幸而贼胜则疲矣。以方完之备,御已疲之贼,何难之有?然则不必城之全、贼之退而后为卫国也。设或城破贼进,而其为卫国之功,亦可谓大矣。

明皇之幸于西蜀肃宗之起于朔方,孰不谓睢阳蔽遮之效也?今之山城,形势不如是,贼至必曰:“胜之不武,且无所得。而彼据险仅避,莫我毒者也。顿兵坚城之下,仰而攻之,非计之得也。”必由坦路而直进。守城之将,如知不以贼虏遗君父之义,而追贼出战,则是城无益于将也;如其畏怯坐视,而任贼深入,则是城无益于国也,毕竟果有卫国之效乎?

癸酉年间,臣以京试官往西路,其还也,自点以都元帅方筑正方山城,要臣共看城基,而指示夸道。臣详陈山城无益,如右所论,仍曰:“箕都以北,吾未见矣;箕都以南,此行详见,无可城处,惟有箕都为好,何不城箕都而乃城白马正方无益之处乎?”贼瞿然。其后兵之来也,贼在正方兵不顾而直进,白马正方果皆无卫国之效也。

臣闻高丽朝有崔春命者守慈母山城,贼不能陷,至于其君在江都出降之后,贼将令其君下教书乃下,西土以春命为义勇,至今立庙而祀之云。臣谓春命不能击贼,不能捍贼,以致国君之系组,其所以保妻子守其身,则可谓智且勇矣,其于国家则何功之可纪,何义之可取?然则慈母之城,果能卫国乎?

即今平壤武库,移于慈母城,盖贵慈母城之险也。然而守将固难得如春命者矣,而设使春命再生,又不过如斯而已。其于国家,有何所益?诸道山城,皆此类也。有变之时,持兵之将,皆阻险坚壁,则何以御敌之犯国都也?以臣愚见则山城之素有者,或有所当减;而素无者,不可有所加设也。

山城之无益如此,则虽神造鬼设而不烦民力,犹不可用。况当初设筑也,民力既浩;每年修补也,劳费不止。至如四邻之民,春秋粜籴,男负女戴,爬山越岭,叹息愁恨之声不绝于道,此亦非细事也。

人《筑城词》曰:“前杵与后杵,筑城声不驻。我愿筑更高,得见秦王墓。”此乃筑城愁恨之曲也,而其言哀而其旨深矣。人诗曰:“长城万里金瓯固,何曾城外来?”又有古诗曰:“用贤无敌,是长城。”以此三诗观之,则城役不可轻作矣,城盖不可恃矣,筑百城,不如用一贤矣。虽保民卫国之城,犹如此也,况可为无益之城而劳民伤财乎?伏愿圣明念之戒之。

臣又闻朝廷将有量田、号牌之举,臣尤不胜仰屋而气塞也。量田一款则臣在先王朝乙亥秋,陈利害抗一疏矣。其疏今复缮写册子以上,伏愿圣明于细毡之上岑寂之时,留神垂察焉。

其疏中曰:“平时人心风俗纪纲法度十倍于今日,而田制过重,民多失所,足以召壬辰之变。今日人心风俗纪纲法度十不及于平时,而田制尤重于平时,则民之失所又如何?而当召何如变也?”其后不逾年,果有丙子之变矣。

噫!到今人心风俗纪纲法度,又不及于乙亥者倍蓰,而为乙亥失民之举,则无乃天明畏自我民明畏,而其召变也,或有过于丙子欤?思之至此,不亦凛凛乎?呜呼!乙亥疏之上也,先王不悦,而犹不欲加之罪,留中不报矣。用事者恶之,采苓首阳,恣行弹射,如非先王天覆之仁,则几陷不测矣。然则其疏可谓媒祸之物也,而今复以此自鸣,无乃如卞和既刖而复献者欤?亦如屈平虽九死,其犹未悔者也。伏愿圣明察其忠而恕其狂焉。

呜呼!如号牌之法,乃之所无,而圣朝之所以欲行者,果何意欤?是法也,盖欲束缚兆民而驱使之也。犬羊犹不可以束缚,况最灵之惟人乎?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道之以政,齐之以刑,犹不及于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也。况可束缚而驱使之乎?

《易》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传曰:“为人君止于仁。”人君之道,仁而已矣,束缚兆民,是为仁乎?如其仁也,三代圣君,谁不为之也?昔者少康一旅之众,而祀配天,其以号牌而一众心乎?王十年生聚,而复仇雪耻,其以号牌而齐众力乎?晋阳沈灶产蛙,而民无叛意,其以号牌而束缚之乎?韩信百万之众卒不溃散,其以号牌而驱使之乎?即今人有为盗者,则以号牌而可禁乎?人有谋叛者,则以号牌而可禁乎?如其可也,则以朽索六马而为喩者,是不知为此法,而为此愚言乎?然则历代败亡之国,皆不行此法之故也,而早能行此法,则皆不败亡乎?夫然则之明君为子孙计者,谁不为之也?

呜呼!人有被束缚而不知恶者乎?人之所恶而强之于人,此非拂人之性者乎?传曰:“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万代明训,岂徒然哉?伏愿圣明念之戒之,而勿复留意于此法也。孟子曰:“之所以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噫!得民心,则以之征伐,则无敌于天下矣;以之守御,则如子弟之卫父兄矣。况其他乎?容有不得如志者乎?失民心,则菑必逮夫身,况其他乎?容有得如志者乎?然而民心得失之机,都在于所欲之与聚、所恶之勿施,则此非为人君而谋国家者第一件事乎?圣意之所方锐,愚臣之所深忧者六条,而皆非民之所欲也,正是民之所恶也。

臣愚未知殿下因何所求,而有若所为,若此不已,则虽有所求,诚如缘木求鱼,而臣恐大厦之倾将无日也。何以明其然也?方张四条,兴怨之民不啻十万,而量田、号牌,则举一国无一人不忧惧而咨嗟者也。古人以万姓仇予为亡国之祟,仇予者将几许乎?人心如此,则天意可知,不亦危哉?此老臣之所以为殿下骨惊心寒,朝惶夕惕,而不能自定者也。殿下之意向坚定,而愚臣之言与殿下左,岂不逆于殿下之耳也?《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伏愿圣明虚心细察,而求诸道也。

呜呼!今我殿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无宫室苑囿之侈,无逸豫游畋之乐,励精求治,日夜孜孜,而其所以失民之政至于如此者何也?此岂殿下之本心也?天使之然欤,人使之然欤?虽然,转移之机,尚在殿下。殿下苟能闻言即悟,从谏如流,易虑改令,一反前之所为,则引逸之天必悦豫,而佑于一德;望治之民必鼓舞,而归于一德,殿下终能宗庙享之,子孙保之矣。殿下如其因循不改,勇往不已,则是诚孟子所谓“安其危而利其菑”者也。而臣恐或有不逞之徒日候间隙者,潜欣独笑于幽暗之中,而惟恐殿下之不力于此也,亦恐天亦罔念闻而降致罚也。

《诗》云:“其谁知之?盖亦勿思。”《书》曰:“惟狂克念作圣,惟圣罔念作狂。”伏愿殿下思之念之。臣闻养生者无为,则身安;谋国者无为,则民安,身安则人寿必延,民安则国祚必长。此切要之言也。伏愿殿下念之哉。

呜呼!人主深居九重,外间之事,岂能明知?昔者京房燕见,言事深切著明,而元帝始知国家之极乱;郑侠图上流民,言甚恳恻,而神宗始知新法之害民。傥使元帝因此而改图,则王氏僭窃之祸,岂能不久而成也?傥使神宗因此而改图,则二帝北辕之变,岂能不远而作也?元帝惑于石显,而京房之枉死奄忽;神宗惑于安石,而郑侠之忠言不行,徒令后人于悒于千载,可胜叹哉?

臣虽无状,所言则皆天理也,皆圣训也,皆经国远谋也。伏愿殿下不以人废言,而毋令千载之人于悒也。臣无任僭越战兢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览此疏辞,无非嘉言至论。忧爱之忠赤,溢于言表,深用嘉悦,再三观览矣。条陈等事,当令庙堂议处焉。”

应旨疏宣文大王七年丙申三月,公在海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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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见求言传旨云云。殿下之求言频烦,不知者必以为文具,而臣则固知殿下忧惶兢惕,罔知攸措,求助于臣民,至诚恻怛之意也。然臣之前日疏章墨犹未干,而复进危言,则无乃犯于君臣数之戒欤?况不直则道不见,而直则人多猜,恐为无益,适足媒祸也。然君父之求助既切,则草野之臣犹当应旨,何况如臣进退纡宠,生死含恩者,其敢自为身计,而一任缄口乎?此所以更竭愚见,庶答天意。而臣言实出于血诚,伏愿殿下允留神克垂察,而毋犯圣人悦而不绎,从而不改之戒也。

呜呼!变不虚生,天怒难图,而怒我之天,非弃我之天也。苟能顾𬤊天命,畏威如疾,改过不吝,从善如流,则亦何难于转灾异而为休祥也?是以明主仁言,荧惑遽徙一度;贤相宣麻,彗星化为甘雨,天人感应之理,盖如是也。

噫!欲霁天威,当求天意。天既付畀兆民于人主,则天所责于人主,有过于安民者乎?是故民怨于下,则天怒于上,乃万古不易之常理也。

臣之去冬之疏所陈四弊皆主于安民,安民非弭灾之道乎?《书》所谓“天明畏自我民明畏”,真格言也,不可以他求者也。臣于上年十一月三十日,伏见道臣传谕圣批,感激惶惧,恍若乘朽栈也,而天语温然,宛瞻康色于咫尺。虽之拜善言,何过于是?臣窃为殿下叹服,而以为万世无疆之休矣。

其后臣闻备局逐条防启,臣于斯时心口相语曰:“当初𬣙谟,已与臣左,殿下之使备局议臣疏,正如使人说书也。翻然觉悟,人所难也;遂非文过,人之常也。备局防启,何足怪也?”然在昔高帝时,三杰谋国,而皆不言都不如都长安娄敬以挽车之卒,求见而言之,然后张良乃是说。虽百事不及于三杰,而此一事则三杰不及于矣。古之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者,岂不信乎?

今者备局之臣虽贤,必不及于三杰,臣虽至庸极陋,幼而学之,便以天下为己任,则其于谋国家识时务,未必下于娄敬,备局之舍己从人不如张良者,可慨也已。近日得见备局关字,岛民勿逐一条,断自宸衷,事皆如此,则齐其庶几,臣窃喜而不寐。况万馀户数万人口之心,爱戴殿下为如何哉?其他三条,则殿下以为如何?

太祖张齐贤十策,而善其某策,齐贤固称馀策皆善,臣亦不免有张齐贤之意也。其中寺奴一事,尤为紧关,殿下如不夬挥乾断,悉如臣谟,则诚无以大悦民心,亟回天意也。

山城一条,其时论之详矣,今不复缕。而顷闻诸长兴人,近日自其府有转运长城山城之役,运租一斗之价米二斗云。一运而劳民伤财极矣,屡运则如何?一邑运而其害无穷矣,他邑皆运,则其害如何?以无用之山城,而害民之事,只举一细事,而有如此者,良可叹也。大槪备局筹画,既异于臣之筹画,则其简惟在于睿鉴,其断惟在于乾刚也。

顷者慈殿御所之役,虽出于圣上之至孝,此乃列圣平世之所不为,矧此民穷财竭之际乎?虽曰不烦民力,臣细闻伐木运材之役,其劳民伤财,已无纪极矣。忠臣必皆鬒变,而臣亦为之气塞矣。圣明觉其非而停罢,此真《易》所谓“不远复”也。初见邸报,臣诚不觉屐齿之折也。每事如此,则太平不难致也,何有于安民弭灾也?

臣在穷遐,此外无所闻知。第以目击者论之,则海曲元元,不能聊生,万姓嗷嗷,如在水火之中,盖缘徭赋之烦重太甚也。臣闻父老之言,臣看父老之录,即今徭赋比数年前三倍而有馀云。数年前民间,固非不艰难无疾苦矣,今加三倍有馀,则宜乎民之不能聊生也。

呜呼!宣帝曰:“共我理者,其惟循良乎!”共我理者,苟得其人,则虽曰国家多事之时,剥肤椎髓,燃眉剜心,岂至于此也?四邻则耳目所及,而滔滔皆是,宛然一律,反隅以观,则八路必皆然矣。此非殿下之事,而厥心违怨,厥口诅咒,是丛于一人,臣窃痛之。呜呼!天生人材,有上中下三品,中品素多,上智与下愚则鲜矣,而今世见用,皆是下品。噫!虽欲必择下品,何可多得也?而其所以皆是下品者何也?臣实怪之。尝细推其故,有由然矣。

盖上品之人,固不容议,虽中品之人,犹有廉耻,惟下品之人,奴颜婢膝,昏夜乞哀,见用多此类者此也。何时得见不为人择官,而为官择人乎?真可为长太息也。下品人莅邑,则乡所无所忌,吏胥无所忌,奸民货匿其结,良民偏受其苦。又于出定时滥磨炼,捧上后多花消,官库板荡,则又征于民,谿壑非独一二,非独三四,而民财不供尾闾之泄矣。

呜呼!共我理者苟不得人,则虽官美意日出于传教,虽世严令日及于关字,无益于事也。臣请以一事而明之。

臣爱甫吉岛川石绝胜,神剜鬼刻,非人世所有。而淑气所钟,无湿蛰腥臊之时,有清冷萧爽之候,峯嶂周遭,波声未及,只知山趣,不觉海中。故出入往来,逍遥栖息已二十年矣,鼠窃狗偸,则固难尽知矣,未有官人肆然私伐松板之事。

人或谓臣曰:“自子之来,家舍皆用杂木,而非徒律己,严禁所率。以故营门、镇浦无不忌之,不敢伐板,明月无心,偸儿恶照,吾刀不汝问,有愧在其肝故也。”臣曰:“岂其然哉?营门在我境,掌海者所为,无不闻知。金体干,武弁中君子人也,尚矣,尹昌耈有临年偏母,而不伐寿器。郑檝有老妹,其子来求寿器,麾而却之曰‘我为禁松之官,何可自犯国禁’云,此所以管下无敢生意者也,而自是国家得人之效,何与于我?”

臣于去春出陆之后,姑留二三奴仆以守空家矣。今闻顷日水营军官吴继龙者,领偏首耳匠春发等十三名,求广板于青山岛而不得,求之于所安岛而又不得,来伐于甫吉岛继龙与耳匠辈留接臣之奴幕,伐取十三个日,而其板极广极厚,运之不易,尽招傍近诸岛之民曳下。继龙自言:“只伐十棺材五十立,其馀则帆竹一介橹一介”云云。而何可知其十棺材之外保无剩数也?朝家则为松而不计万民之命,方欲尽逐,号令如山,而吴继龙者略无顾忌,纵恣如许。以此观之,则不择人而可得令行禁止乎?

鄙谚曰:“霹雳之天,犹能欺瞒;𢭏之砧,犹能入手。”下品人所为尽如此矣。然十棺材之松,九牛一毛,不足惜也。亲民之官害民之政,不可数计而周知,哀我民生,何处控诉?噫!守令如或千百中有一铮铮佼佼者,则必不能久在其任,其故何也?以其稍无阿谀苟容之心,而不能和光同尘也,有如木秀于林,则被风之摧;堆出于岸,则被水之颓也。

臣闻诸乡中士人,戊子年间,田滉为县监,为政刚明,官事毕举,吏不为奸,一境晏然。不久近褒贬时,该吏进曰:“褒贬临时,则必送详定厅木数同于巡营营吏等处。非徒此县,他邑亦多为之。已成规例,不可废也。”田滉曰:“守令等第,岂在营吏?民结所收,岂当他用?吾虽明日罢去,决不可为也。”其后竟不免贬黜,民间无由借寇,至今叹惜。此则方伯之不明也。虽然,朝廷者外方之根本也,先于朝廷,苟能官得其人,则外方岂如斯也?朝廷之不得人,臣亦细推,盖有由然矣。

我国朋党三分五裂,一党得志,则他党悉斥。偏小之邦,人材不敷,而只将三五分之一,就其中而用之,何能官得其人也?况极偏者乃为极望,居要津者,无非极偏。古语曰:“公生明,偏生暗。”极偏而其能识理乎?

臣自先朝,阅人所谓名士,听其言语,则便利;观其周旋,则闲习,而其于修身之要、经国之谋,则皆昧昧如也。朝廷如此,而其能正四方乎?或有非其党而参错于其间者,则必是极软熟极脂韦,无圭角无廉隅,昼夜猷为只在于持禄保位之人也。如此而其能为有无于国家乎?然则内外之官,皆非其人智亡瘝在,不幸近之。言念国事,可胜寒心?

哀公问政,孔子首言:“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而子思述其言于《中庸》,以为万世之大训。不得其人而为政,理之所无,而臣之所未闻也。

昔者威王不宝径寸之珠,而言四臣之照千里,昭王不问兵也、粮也、城池也、军器也,而只言:“诚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两君何所学,而必以人材为治国之本乎?以殿下之圣明,其不及于此两君之所见乎?然威王使人视即墨,而皆得其实,何能得能善察必不欺之人而使之乎?其用心之苦、烛事之明,槪可想也。昭王郭隗之言,改筑宫而师事之,其闻言而悟,乾断之夬,槪可想也。殿下其能之耶?威王初不治,而八年之后,乃得大治,殿下之临御,已八年矣。臣亦不能无庶几之望也。

殿下以灾异求直言,臣愚以为回天之道,惟在安民;安民之道,惟在得人。故全忘忌讳,竭诚尽意,为殿下缕缕言之而不知止也。又有一说焉。日者,众阳之宗而人君之象也;白虹,阴慝之气而祸乱之萌也。白虹贯日之变,是盖阴乘于阳,而阳抑于阴也。以阴阳比人事,而扶阳抑阴之说,详现于经传矣。今不必枚举而悉数,姑以切实紧急于时务者,略为殿下陈之。

君子,阳也;小人,阴也。君子进而小人退,则安有白虹贯日之变也?君父,阳也;臣妾,阴也,主威张而臣权敛,则安有白虹贯日之变也?且夫文者,阳也;武者,阴也,上文而下武,则安有白虹贯日之变也?呜呼!国人皆以好兵尚武不足于殿下,而臣固知殿下非徒好兵也,非徒尚武也,实出于自强之策也。盖亦不得已也,然自强之策,不在于此。臣请为殿下陈之。

昔者有亿万,而惟亿万心;有三千,而惟一心。故亡而兴,强弱果在于兵乎?只在于得人心而已也。项羽屡胜而亡,屡败而王,而后人有诗曰:“刚强必死仁义王,阴陵失道非天亡。”强弱果在于武乎?只在于仁义而已也。

范仲淹延州,则人相戒曰:“毋以延州为意,小范老子胸中,自有数万甲兵。”司马光为相,则人敕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矣,切毋生事开边隙。”强弱果在于兵之好武之尚乎?只在于得人而已也。

噫!尚文则不求强而自强,不求兴而自兴;尚武则求强而反弱,求兴而反亡。是以昭襄范睢尚武强,而卒有吕不韦之祸,其子孝文、其孙庄襄皆不得其死,而柏翳之嗣绝矣。

始皇尚武,虽得之,而旋失之矣,五代尚武,率皆亡不旋踵矣。武灵始胡服招骑射,可谓尚武极矣,而竟招子祸,饥死围宫,人伦之变惨矣。然则尚武非徒实非强国之长策,盖亦正是速祸之奇计。不尚文而尚武,则真孟子所谓“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也。圣人之言文而不言武,先王之耀德而不观兵,岂不以此也欤?

昔在癸亥年间,臣自谪所还京师,见戎马交驰于九街,不胜惊骇,以为:“圣上既已拨乱反正,此后所当务者,惟在于行仁政敷文德,是何景象也?古语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此乃不祥之兆也。举义诸公,皆不知道,若此不已,乱靡有息也。”

李曙乃臣之戚长也。及夫送李适也,臣力言“其无故聚兵于边上之为大不可”,而李曙不听莹。不一年,果召大变,几亡宗社。又丁卯、丙子之变,相继而作,此皆军容入国之征也。如使识者论之,则臣言不亦验乎?到今又有甚焉。内则习炮于阙内,习剑于锺街,外则营将各持重兵,常申朝令夕发于军卒,此何故也?吴起曰:“君不修德,舟中人皆敌国也。”殿下苟能修德,则不须为此,而苟不修德,则安知敌国之不在于此也?

今岁初春,长兴人来言将有合操之举,臣问合操于何处,其人曰:“此则不知,而将官皆有危惧之心。”又有人自畿甸来言:“将有合操于素草野之举。”臣问之曰:“何从得闻?”曰:“来到长城,闻于军卒。”臣始惊终笑,以为讹言矣。其后又闻营下人皆言之,军卒皆知之,乃知非讹言也。

噫!初有其言者,殿下之意欤?诸将之议欤?迄无其事者,殿下沮之欤?诸将自止欤?噫!千里动兵,岂无故而可为者也?早晩或有是举,则民弊不暇言矣。当此使万民皆怀怨叛,汹汹思乱之际,脱有一夫大呼于军中,则其谁不从而孰能御之?不亦危哉?

呜呼!孔子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盖以文为主,以武为辅之意也。又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盖苟敷文德,则无所事武之意也。此乃圣人之至言,万古之常理,而不知者必以为宜于古而不宜于今,又必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也。臣愚以为当今急先务无过于此也。

杜甫诗曰:“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盖闷尚武而不尚文也。又曰:“何必三千徒,始压戎马气?”盖言尚文则文虽小,可以胜武而乱自息也。此皆《国风》体也,诚不可以诗人之闲言语视之也。以此观之,则亦得圣人之旨也,而其窃比,无足怪也。

今者举国遑遑,惟以戎政为急先务,武夫骄横,儒生陷溺,不但若雷电困泥涂而已,可胜叹哉?伏愿圣明当此乾文示警恐惧修省之际,亦复留念于此,勿上武而下文,以扶阳而抑阴,庶消阴慝之贼阳也。

呜呼!孟子曰:“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又曰:“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之坚甲利兵矣。”旨哉言乎!然则仁政为强国之本,而军器乃末也,何必不顾民弊,日事于此也?

试以一境之事言之。军器所用一年所收于民者,炭几千石,正铁一千八百馀斤,以木计之,则每斤一疋。又鸟铳价,一二年内实五升三十五六尺木六十六同,以常木计之,则为一百三十二同云云。此乃父老应徭赋者所录也。其间设有花消閪失之事,而其出于民间则然矣。不有军器之役,则岂有此也?此县民结不过五百馀夫,而所收乃至于如此,总数八路,则应为几千万亿乎?只计一年所收而已如此,通计逐年所收,则又当如何?月课军器,未知自何时也。而甲戌年间,臣任星山,曾为此事,虽不计其前,而只自甲戌计之,已为二十三年矣。其前军器固非不多,而又有二十三年所措,其数当至几何?

以臣愚见,则停罢月课及自备,只令修补旧军器,皆为坚利可用之物。而其修补也,切勿收捧民间,只自官厅为之事严立科条,则军器固不可胜用,而民之蒙惠亦不可胜言矣。甲戌臣任星山时月课军器之造,非徒臣不用民力,列邑想必同然,而到今月课及自备,皆出于民力云,朝家岂能尽知也?

呜呼!此一事则其利害明若观火,圣明可以不待庙议而一见决矣。尚文而不尚武一条,苟亦殿下觉悟,则自初主张是者外,孰不仰日月之更也?其亦行之甚易矣。惟是择人一条,则人必皆恶臣言之直也。然在朝之臣苟知以人事君之义,而苟如子路之喜闻过,则其亦可以服臣言之至公也。

臣于壬辰在京时,再逢闵应亨,臣于应亨,素无憧憧之分,而应亨见臣,即有倾盖之情,多为悯时病俗之语。仍言:“主上圣明,可以无善不为,而自是吾辈不良,不能辅导。”其言不啻若自其口出而啧啧不已,此真尚德无私之人也。百工不须远观子路,近取应亨为法而师师,则必不恶臣之为君父而不敢讳也。其然则心胆肺肠一变,而无系吝矣。殿下之择人,又何难也?

臣非独深有望于殿下,抑亦深有望于在廷诸君子也。臣伏想殿下仰疾威之旻天,悯危亡之将迫,旰食忘餐,宵衣不解。主忧如此,臣当如何?是以臣终日团辞,达晓拈笔,情迫义激,言不知裁。不胜屏营缩栗,而犹不胜瞻天望日祈恳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疏具悉。承旨之爱予之诚,不以在草野而有间,前已言之而不已,今又言之而亹亹不止,诚可谓爱君不忘者也。再三观览,深用嘉叹。所陈等事,可不体念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