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简
寓简 作者:沈作喆 南宋 |
序
[编辑]庄周氏疾夫世之沉浊,不可与庄语也,则托意于荒唐谬悠之说,以玩世滑稽,而其文瑰玮连犿、諔诡可观。盖实无心于言也,寓焉而已尔。予屏居山中,无与晤语,有所记忆,辄寓诸简牍。纷纶丛脞,虽诙谐俚语无所不有,而至言妙道间有存焉。已而诵言之,则欣然如见平生,故人抵掌剧谈,一笑相乐也。因名之曰“寓简”,聊以自娱,庶几漆园之无心,抑有如惠子者,或知其为无用之用乎?甲午夏寓山自序。
卷一
[编辑]《诗》之作也,其寓意深远。后之人莫能知其意之所在也,因《诗序》而知之耳。然则《序》其有功于《诗》矣。予谓病夫《诗》者,亦《序》之力也。盖《诗》本以微言谏风,托兴于山川草木而劝谏,于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间,其旨甚幽,其词甚婉,而其讥刺甚切,使善人君子闻之,固足以戒,使夫暴虐无道者闻之,不得执以为罪也,是故言之而勿畏。今为之《序》者,晓然使人之知其为某事而作也,又知其切中于其所忌也,故后世以《诗》而得罪者相属,是则《序》之过也夫。石林曰:“《诗序》盖当时诵者得于师传。”
周公作《无逸》: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享国七十有五年。高宗旧劳于外,享国五十有九年。周文王怀保小民,不遑暇食,享国五十年。皆以不荒宁得寿考之福。其后嗣王生则逸,亦罔或克寿,此万世有国之明训,天人之至理也。《戴氏礼》言文王疾,武王梦帝与我九龄,其言已怪诞不可信,而郑氏又从而释之曰:“文王以忧勤损寿,武王以逸乐延年。”是劝辟王以安肆盘游,惟耽乐之从,而毁明主以寅畏自强为不足以引年也:与《无逸》之旨得无戾乎?
《礼记》注云:《兑命》三篇在《尚书》,今亡。又云:《君陈》《泰誓》《甫刑》《高宗》之书皆亡。盖未见全书之出也,《左氏》所引亦多如此。
《尚书·尧典》“宅西曰昧谷”,古作“度西”,曰柳谷。柳之言聚也,分命和仲典治西方之政,而收聚百谷也。度音宅,古文度与宅相近而误,郑氏尝见之。
商曰“祀”,周曰“年”,而箕子陈《洪范》,史载其言,乃称惟十有三祀,盖以见箕子不为臣于周之意。孔子不没其实,以表为臣之大义也。陶靖节所为诗,自宋世但纪甲子,不书年号,亦此意也。
君人者居极否之世,能约己以厚下,则否倾而为益矣。居交泰之时,或剥下以封上,则泰过而为损矣。在《易》之否ⅰⅱ(坤下干上),取上一爻而益其下,非益乎?泰ⅱⅰ(干下坤上),取下一爻而益其上,非损乎?虽益也ⅳⅷ(震下巽上),损下而益上,斯为否矣。虽损也ⅶⅷ(兑下艮上),损上而益下,斯为泰矣。盖天下治忽之理不远也,戒在损益而已矣。
诚者天地之心也,人生而皆有之。惑于事物,陷于迷途,是以蔽而不自见。能复其自然之性,则昭然著矣。故《易》之《复》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而次之以《无妄》,诚之至也。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陆秉曰:“此脱文也,当云大衍之数五十有五。盖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正五十有五;而用四十有九者,除六虚之位也。古者卜筮先布六虚之位,然后揲蓍而置六爻焉,如京房、马季长、郑康成以至王弼,不悟其为脱文,而妄为之说,谓所赖者五十,殊无证据。”又曰:“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此语尤诞。且《系辞》曰: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岂不显然哉?又乾坤之策自始至终无非五十五数也。”予顷见石林,欲以所见谘禀,迟疑不敢妄发,先生曰:“子姑言之。”予曰:“秉言大衍之数五十有五,是也;其言用四十有九,以为六虚之位,则非也。数始于一而终于五,天以藏德运化,妙其所以为数之始终,而神其所以为用之消长者,故虚一与五,退藏于密秘而弗用,则其用四十九焉而已耳。老氏所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是当其无而有大衍之用也。此意恐是圣人千载不传之奥旨。”石林喜曰:“如是如是。”
文王重《易》,六爻八卦之为六十四自文王始也。而《大传》言包牺氏以来已有,盖取诸益、取诸暌,凡一十三卦之类,何也?盖圣人谓某爻像某物,某得某卦,如耒耜得益,弧矢得暌耳,非谓先有卦名乃作某器也。不然,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盖取诸,岂未有书契之前已有卦耶?亦谓伏羲造书得之义耳。且如八纯卦之象,何曾先立干、坤、艮、震、巽、兑、坎、离之名,而后始有天、地、雷、风、山、泽、水、火之形哉?仲尼论阳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此三画之象八卦,小成之体,未重之前也。至论二与四,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则始有重爻之象。六位之体,既重之后也。
“帝乙归妹”者,言人君之德与帝者相甲乙,故能正人伦也。“高宗伐鬼方”者,言人君之德尊而可宗,故能克阴慝也。此前人之说,可取。
六籍脱简阙文,先儒强为之说。如《春秋》“甲戌己丑陈侯鲍卒”,“甲戌”之下阙文也,而传以为“甲戌之日死,己丑之日亡”,真可笑也。《易》比诸经,号为全书,而衍文脱字讹舛亦多矣。释者往往因陋而臆说,如八卦之名皆以一字,独“坎”曰“习坎”,盖“习”字上脱 “坎”字也。“坎习坎”,犹曰“井改邑,不改井”也。“同人于野,亨。”上衍“同人曰”三字。注疏谓:“特称‘同人曰’者,表惟干之所能行。”谬妄甚矣。坤之用六象曰:“用六永贞,以大终也。”“大”字当作“代”音,转而然耳,盖言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艮为指”,当作“止”,亦以音同误也。《大传》曰: “《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子曰:‘隼者,禽;弓矢者,器;射之者,人也。’”然则解之爻辞,当云“公用弓矢射隼于高墉之上”也,不然何缘有 “弓矢者,器”四字哉?“能说诸心,能研诸侯之虑”,当作“能研诸虑”,衍二字也。如此类甚众。至于说卦取象尤多脱误,不可不知也。
“元亨利贞”,四者天德也;惟干能备是四德,以统天而行四时,故《文言》析而言之。若屯、随、临、无妄、革五卦,亦云“元亨利贞”者,不得与干比也。盖屯以“勿利有攸往”、随以“无咎”、临以“八月有凶”、无妄以“匪正有眚”、革以“悔亡”继“元亨利贞”之下,以明其不得专是四德也。又屯之《彖》曰:“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随之《彖》曰:“刚来而下柔,动而说。随,大亨贞。”临之《彖》曰:“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无妄《彖》曰:“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革之《彖》曰:“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以明各有所当,非干四德之比也。干止曰“元亨利贞”而已矣。
陈莹中尝以邵康节说《易》、讲解象数,一皆屏绝,质之于刘器之。器之曰:“《易》固经世之用,若讲解象数一切屏绝,则圣人设卦立爻复将何用?惟知其在象数者皆寓也,然后可以论《易》。故曰:‘得意忘象,得象忘言。’方其未得之际,而遽绝之,则吉凶与民同患之理,将何以兆?恐非筌蹄之意。”予谓元城固为学《易》者说耳,若至忘言之地,象数固无用也,况讲解乎?
《易》之六爻,数用九六。先儒皆以谓九,老阳也;六,老阴也。君子欲抑阴而进阳,故阳用极数而阴取其中焉耳。阴阳,天道也,岂人之所能抑而退之?又岂人之所能强而进之哉?其说皆不通。盖天地之正数曰一、曰二、曰三、曰四、曰五而止矣,此生数也。至于六则各有所配,已非正数矣。作《易》者用天地之生数而不用成数。故孔子曰:“参天两地而倚数。”夫参天,则一三五是矣。一与三与五,非九而何?两地,则二四是矣。二与四非六而何?此九六之义也。故“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石林为予言如此。
《易》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予谓“知”字下必有脱简三数字或脱一句。既曰“通乎昼夜之道”,又曰“而知”者,不惟无义理,又非圣人立言之法。《易》虽全书,然简编残缺处亦已多矣,先儒或能言其一二。
汉田何善《易》,言《易》者本田何。何以齐诸田徙杜陵,号“杜田生”。今之俚谚谓白撰无所本者为“杜田”,或曰“杜园”者,语转而然也。岂当时亦讥何之《易》学师承无所自耶?
《易》者,至神之数,吉凶之先兆,使人见机而作,避祸而自求福也。文王、仲尼,盖重《易》而系之者也。其于《易》之数,知之远矣,宜能远祸而安其身者。然文王有拘羑之辱,仲尼有畏匡之厄,何也?岂人之祸福吉凶自有定数存于冥冥之中,虽圣与智不可得而逃耶?若曰我知其在我者无悔,而任其所谓在物者,则夫《易》之道欲令人进退语默得其时,无蹈患害,果何预哉?冥顽嚣凶,目不辨六画而名位充志,富贵没身者又何哉?圣人已矣,后之志士仁人玩占知变,穷《易》之道,而困厄颠踣者多是也,又何哉?吾不知其说也。
唐人顾彖深于《易》,尝言《易》更三圣,犹夫三辰同丽太极。自汉田、丁、京、刘以来,百派奔凑,惟唐一行方见天机,神交造物,智斟人事,制动也有柅,变通也无方,向之支流委输于我。其他绸绎祖述三十有馀家,鹜精于捃摭,匮巧于穿凿,犹制氏之于乐,铿锵而已,徐氏之于礼,善容而已。刘禹锡尝指龟策讯之,彖曰:“古先圣人知道之妙不可博而得也,故设象以致意,梯有以取无,取当其粗,用当其精。夫权衡所以揣轻重,不为捶钩者设也;寻尺所以商远迩,不为运斤者设也。几存乎人,是则以天时为卦体,物理为爻位,外附人事以象焉,内取诸身以彖焉。得枢于寰中,迎数于象外,自然之理。不知其然,虽欲强名,措说无地,彼枯茎朽壳安能与于此乎?”予观顾生之言,盖邃于《易》者,惜其无著述传世,以尽见其所学。独禹锡载其言于志中,故表而出之。
太乙九宫之数虽出纬书《干凿度》,而传于阴阳家者流,然其间微隐玄妙之理合于《易》与黄帝之书,不可废也。太一行九宫之法以九一三七为四方,以二八四六为四隅,而五奠位乎中宫,经纬交络无不得十五者,而独不见其所谓十者焉。盖土寄王于四方,不独主时,故不可以位命之也。《易》之所谓参伍以变,错综其数,是也。黄帝曰:“水数六,火数七,木数八,金数九,土数五。”水火木金皆以成数,土独以生数,而不言十者,土不独居成数也。又曰:“五运之复太过者,其数成;不及者,其数生、土常以生也。”又曰:“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皆不言十焉。呜呼,可谓妙矣!《易》之坤曰:“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作《易》者其知之矣。九宫之数盖出于此。孰谓黄帝之书为出于战国之伪而独为医家之用也哉?《月令》言四时之数,春曰八,夏曰七,秋曰九,冬曰六,皆举成数,而中央独曰其数五。扬雄为《太玄》,亦以三八为木,四九为金,二七为火,一六为水,兼具生成之数,而五五为土。言五五而不言十十,盖不可名言也。其法本于自然而发见于黄帝之书与九宫之说。汉儒欺世,窃以为自得之学,而学者不悟也。
《易》之为书,虽不可为典要,然圣人大概示人以阴阳柔刚消息盈虚之理,进退存亡吉凶悔吝之义,虽穷万物之变,要不失其正而已。若夫至数之要,神妙不测者,圣人盖难言之也。后世之士不务守经合道而好论其变化,渺茫不见涯诶,广著图象,远征亿万不可名言无所致诘之数,以为自得之学,致使俗儒妄讥,竞为艰深之说。不知其常而曰我知其变,不知其体而曰我知其用,既以自欺,又以欺世,为害滋多。且如五行之在天地间;自开辟以来,其相生相克以为人地万物四时之用,其功与天地日月并矣。邵尧夫非不知数,然其说以谓天地有水火土石而已,木生于土,金生于石,勿论也。夫五物者,经世之用,纪岁时、行气运,其来久矣,不可阙一也。今加以本无之一,而去其本有之二,可乎?又石岂不生于土乎?如用邵说,则黄帝岐伯之书与洪范九畴之大法皆可废也,又可乎?盖自汉京房、焦贡之学流于驳杂,而扬雄又以四为数,其弊久矣。要之守道笃志之士,不当务多岐以迷大道,尚奇说以叛正经。若真积力久至于大而化之之圣,圣而不可测知之神之地,固自得之于心,岂肯形之于说?况又非说之所能发明也。昔释氏有法常者,得法于道一师。或问常何所得,常曰:“吾师教我以即心是佛”。或曰:“一师近日佛法又不同,乃云非心非佛”。常曰:“此老惑乱于人未止也。任汝非心非佛,我但即心即佛耳。”道一闻而肯之。夫士之本无所得,又无所守,而随世谬悠,有不愧于法常者乎?
阴阳之气专,则生化之理灭。故至阳之中必有阴,而至阴之中必有阳,至其极则相生。离为火,而中画阴也;坎为水,而中画阳也。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天地之至理也。
《易》曰:“知几其神。”此盖圣人不言之妙,而扬雄言:“先知其几于神。”或问“先知”,曰:“不知。”是真不知也,子云之自欺如此。
卦终于《未济》,何也?天下之事无终穷也,而道亦无尽也,若以《既济》而终,则万法断灭,天人之道泯矣。黄帝书所谓神转不回、回则不转,浮屠所谓不住无为、不断有为者,是也。
《易》者,圣人所以究天人之际,乐性命之理,而忘其涉世之忧患也。
天下事有病弊难革,思虑未至,极力穷究,奸蠹随生其间。忽有晓悟,得其要害,就以立法,不惟救弊于一时,而又可以通行于久远。如贾生分封诸侯王子弟是也。事有微而相类者。国朝三岁发解进士,率以秋季引试,初无定日。举子奸计,多占邻近户籍,至有三数处冒试者,冀于多试之中,必有一得,以致争讼纷然。有司多端禁止,率不能革。绍兴中,或有建请令天下诸州科场并用八月一日锁院,十五日引试,后期者勿问。不劳施为,无所烦扰,而百年之弊一朝尽去,更无巧伪可以破坏成法者,亦一奇也。故天下事不可与争,争而得,后必有变。静听而不争,至于无所受过患之地,自然帖伏。
卷二
[编辑]冬日至阳之进也,夏日至阴之进也,故于文为㬜。㬜者进也,二至之日也,今作晋,省文从便也。
万物之成坏,无巨细皆有数存焉。一尘之微,一瞬之顷,不差也。梁任昉大同四年七月于锺山圹中得铭曰:“龟言土,蓍言水,甸服黄锺启灵址。瘗在三上庚,堕遇七中己。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圯。”当时莫能辩者。昉之五世孙升之以授郑钦说,乃悟卜宅者廋葬之岁月日辰而识其墓地,殆无一字闲设,又毫厘不差也。唐刘遵古大和中节度东川,借人书千馀编,忽一旦涪水大泛,书尽濡湿,方曝之,得《易》一册,题云:“上元岁阅此,从兹易号十之三至一人八千口,大水飘溺。”衡阳道士李德初云:“遵古召宾客示之,有掌书记思而得之,曰:自上元至大和凡十三改号;一人八千口者,析大和二字也。”然则万物之不能逃于至数也,久矣。虽天地日月山河至于虚空冥冥有不免焉,而不闻大道者乃欲以智计力取分外之事,岂不愚哉?
物之成坏皆寓乎数,知数者以数知之,知道者以道知之。物不能离乎数,数不能离于道,以数和之则通矣,以道知之则玄矣。圣人未尝以是语人也,可以语人者,数而已矣。战国时多知数者,如樗里子之徒是也。
神宗皇帝御经筵,时方讲《周官》,从容问“面朝后市何义?”侍讲官以王氏《新义》对曰:“朝,阳事,市,阴事,故前后之次如此。”上曰:“何必论阴阳。朝者,君子所会,市者,小人所集,义欲向君子而背小人也。”侍臣皆惊叹。盖上已鄙厌王氏之学矣。
周之末,礼乐散亡,六国之君独魏文侯好古。汉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盖年一百八十馀岁矣,献其乐书。孝文奇之。自言善鼓琴瑟,能导引,故寿如此。窦公亦异人也哉!考窦公所献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然则《周官》实周之遗书,非后世伪作,然自六国时已亡失不完矣。窦公所传,一章而已。今之存者,往往出于汉诸儒应募所作,非全书也。
《礼记》驳杂,《月令》尤甚。《月令》用夏正,而车马衣服之制皆殷之旧也。周制,朝祀戎猎各以其事,而《月令》乃以四时为变。古者于禘则发爵赐服,于尝则出田邑;而《月令·孟秋》乃曰“毋封诸侯,毋以割地”,顾于立夏之日封诸侯。《周礼·龟人》“上春衅龟”,谓建寅之月也;而《月令·孟冬》“命太史衅龟策”,盖秦之正月也。三代之官,有司马无太尉,而《月令·孟夏》“命太尉赞杰后”。此殆吕不韦宾客之所为耶。
《周官》:府、史、胥、徒。府治藏,史治书,胥、徒,民给徭役者;此今之役法也。
《中庸》,子思子之言,犹可疑也。夫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和可也;发而中节,谓之中可也。和顺积中,何喜怒哀乐之有?有感而应焉,无过不及也,则谓之中而已矣,而何以易之?《列子》言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必喜,皆不中也,可谓知言。
宣王不藉千亩。子厚曰:“藉千亩,礼之饰也。若曰吾犹耕云耳,不若时使节用,则不劝而劝矣。启蛰得其耕,时雨得其种,苗之猥大得其耘,实之坚好得其获,取之均以薄,则三推之道存乎亡乎,皆可以为国矣。”子沈子曰:“先王之为是礼也,盖以身先天下,驱以归诸本,不可废也。如宗元之言,是圣王之典礼举为无用也,亡之可也。男女居室足矣,何必婚礼也?加布其首足矣,何必冠礼也?仰天俯地而祭之足矣,何必南北郊也?饮食酹之足矣,何必禘袷蒸尝也?如是则夷狄而已矣。《左氏》征战于千亩则诬矣。”
《春秋》僖二十年新作南门,《传》皆以谓书不时。刘原父曰:“非也。南门者何?天子之法门也;库门,天子皋门;雉门,天子应门。鲁不务公室而僭天子之门制,春秋常事,不书。今特书新作南门者,罪鲁之僭天子也。”原父自以为得《春秋》之遗旨,先儒之所不及,可谓新意矣。然予观唐人陆龟蒙所著书,有《两观铭》曰:“两观雉门,实僭天子。”然则原父之说,龟蒙为先得之矣。龟蒙自以为留心此道,抉摘微旨,以南门之说观之,亦信乎有所得也。
贡父《春秋传》“郑伯克段”:“克之者何?戡之也;戡之者何?杀之也。”盖本《穀梁》之说,谓克者能杀也。信此则京城太叔已死于伐鄢之日矣。而左氏继之以太叔出奔共,又至于十一年郑伯入许曰:“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则是段未尝死也。不知何以云耳?
左氏《国语》:“晋平公悦新声,师旷曰:公室将卑,君之明兆于衰矣。”柳子厚非之曰:“耳之于声,犹口之于味,苟悦新味,亦将卑乎?”子沈子曰: “子厚之言非也。人之视听好恶与夫嗜欲之反常者,是固有卑乱死亡之理。夫何讥焉?”又赵文子视日曰:“朝不及夕。”后子曰:“赵孟将死矣,非死必有大咎。”《内传》亦云:“人主偷必死。”子厚曰:“死与大咎非偷之能必乎尔也,偷者自偷,死者自死耳。”子沈子曰:“子厚之言非也。君子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固有常业也。而堕偷弗务焉者,非其声色嗜欲之浸淫,神明之耄昏,则其病蛊之溃攻,精爽之消亡也,其有不获死乎?且起居动静,语言之间,虽一颦一笑,灾祥见焉。故季札以乐卜,赵孟以诗卜,襄仲归父以言语卜,子游子夏以威仪卜,沈尹戍以礼卜。盖精神之所寓,不可诬也。”
作史者务矜于文而违背道理者甚众,如左氏载季孙行父之言曰:“舜有大功二十以为天子,今行父于舜之功二十之一也。”是行父欲积功以求舜之位也,而可以训乎?司马迁载张释之为廷尉,治渭桥犯跸者曰:“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是教人主果于杀戮,宁废法以快一时之忿,而不使群臣得以议论参决、据法以争也。此皆为文之过。如此类不可尽举,读书者宜详之。
国朝六经之学,盖自贾文元倡之,而刘原父兄弟经为最高。王介甫之说立于学官,举天下之学者惟己之从,而学者无所自发明。叶石林始复究其渊源,用心精确,而不为异论也。其为《春秋》之说,谓“三《传》犹狱词,三《礼》犹律令,而《春秋》则一成而不可易者也。士师省其词,审听其曲直,而杀罚轻重归之于法,吾无庸私焉。吾于《春秋》,求为咎陶而已。”故其所著书名之曰《春秋谳》,则其义也。
为《春秋》学者多异说,而获麟之解尤诞。《公羊传》称颜渊死,子曰:“天丧予”;子路死,曰:“天祝予;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此尤失契勘。按周敬王之三十九年,鲁哀公之十四年,西狩获麟,是时子路未死也,至明年冬,卫蒯聩入卫,子路死之,孔子为之覆醢,安得预先两年孔子叹其死于获麟之时乎?此尤可笑也。
《春秋》成公二十七年盟于宋,卫石恶在焉。《公羊》曰:“恶人之徒在是矣。”且石恶名恶耳,其行则未见其恶也。今《公羊》以其名恶而遂诋为恶人,可乎?梁武目其臣云:“何逊不逊,吴均不均,吾得朱异则为异矣。”亦此类也。
孔子谓兵可去,以至于食可去,而无信不立,虽死不可去也。孟子乃谓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必以暇日乃修之,是无暇之日亦不暇修也,可乎?
语曰:“鄙夫不可与事君也,其未得之,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东坡解云:“‘患得之’当作‘患不得之’。”予观退之《王承福传》云:“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以济其生之欲者。”古本必如此。
颜氏子不改其乐,世固莫能知之。予处穷困饥寒迫切,无可奈何,知其无可奈何,则安之而已。虽欲改其乐,又奚以为哉?将愁苦慨叹而忧之耶?忧无益于贫也,不若勿忧之为愈也。颜氏子则既闻道矣,予非知道者,直无可奈何而已!
孟子谓居移气,养移体者,是殆为常人言之。若豪杰之士,不如此也。陋巷潜心,草庐高卧,气未尝屈也。岂以宫居为哉?采薇首阳,茹芝商山,体未尝病也。岂以食养为哉?后世小人有身名俱泰之说者,当自孟子发之。惜哉!
庄周谓死为南面王乐,信也。然是特为善人而贫贱死者言耳。善人无愧于幽暗,无累于神明,安乎性命,视死生为一致。一旦脱去形骸、穷苦、羁绊之忧而超乎逍遥无人之境,其乐无疑也。若夫小人为不善而富贵死者,一死之外,更有阴祸、天诛、鬼责丛然而麋至,化为异物,备极惨毒以偿平生贪淫盗酷、名位过分、欺君卖友、俭愎害人、暴殄天物之罪,吾不知其何时而赦也。救苦不暇,尚何乐之有哉?此理灼然,无可疑者。庄子自为己言之,或为善人而贫贱死者言之则可耳。庄子曰:其神经乎太山而无介,斯足以语南面王乐矣。
庄子之辩,纵横无穷,自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故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贞,以寓言为广。其词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开阖万变,要不出于三言者。为其违物离人,不为世利所萦,虽连犿而毋伤。故独超然不涉乎人道之患,其滑稽自全,夫孰得而测之哉?观“叶公子高使齐”一篇,盖托仲尼而揣摩事情,则韩非《说难》之尤者,辩过非而不得非之祸,真一世之奇材也哉!后之为纵横者,盖祖述周而不闻大道也,足以死而已。
神巫季咸知人之死生祸福寿夭若神,壶丘子示之以地文,而谓其将死;示之以天壤,而谓其更生;示之以太冲莫朕,未始出吾宗,则茫然自失而走。西天梵僧得慧眼、他心通、慧忠国师,示之以西蜀天津,皆不思而对,其应如响。至三问而莫知其所在。师曰:“此野狐禅,他心通安在?二子其知道乎?惟古至人精神之运与天地同流,其绵密奥妙,变化不常,岂区区术数所能窥测哉?”
庄子之学贵清净无竞,然魏武侯欲偃兵,庄子乃扫:“偃兵者,造兵之本也。”佛氏之学贵智慧慈爱,然陆亘为宣城守,欲以智慧治民,南泉师乃曰:“斯民涂炭矣。”孰谓佛老之教专尚虚无而远于治道哉?
列御寇御风而行,冷然善也。盖圃田深悟性空真风之理,诸器世间皆为风力所转,我反乘之周流无碍,孰知风之为我,我之为空耶?至漆园吏尤善言风,其言曰:“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宀夭}者、歅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冷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其言风之变略备矣,自昔未之有也。二子皆不为风力所转者,观风之动而入于神,二子可谓妙矣。然未若瞿昙氏之奥也。佛之言曰:“风性无体,动静不常。汝尝整衣入于众中,则有微风拂于人面,此风为复出于衣中,或从虚空生彼人面。若出衣中,汝乃披风,其衣飞摇,应离汝体。我今垂衣,风何所至?不应衣中有藏风地。若生虚空,汝衣不动,何因无拂,空性常住,风应常生。若无风时,虚空当灭,灭风可见,灭空何状?若有生灭,不名虚空,汝常谛观虚空,寂然不参流动,风自谁方鼓动来此?风空性隔,非和非合,汝曾不知如来藏中性风,真空性空,真风清净本然,周遍法界。”又云:“观此世界及众生身,皆是妄缘风力所转。我常观界安立、观世动时、观身动止、观心动念,诸动无二。此群动,性来无所从,去无所至,一世界内,如一器中贮百蚊蚋,啾啾乱鸣,于分寸中鼓发狂闹。我今洞察,风力无依,合十方佛,传一妙心。”呜呼!天下之至理,唯圣人能言之;而心悟至道,有大辩才者亦能言之。然相去远矣。列御寇庄周之视瞿昙也,夸雄曼衍则可观矣,孰若句句皆入妙理,而极于圣处者乎?若宋玉之赋,则为文章讽喻而已。
列御寇、壶丘子、九方歅皆善相,而庄周氏传其术。周之言曰:“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智,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又曰:“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此数语者相法尽矣。
尧之命舜,舜之命九官,皆称其已试之实效;其初命者,则训诫之。近世之所谓制告者,自宰相至于从官御史郎曹馆阁外任使者,咸夸美过实,若谀佞之为者。一旦逐去,诟骂又多溢恶,非王言也。
延州来季子、陶朱公、鲁仲连、安期生、浮丘伯、商山四老人、张子房、梅福皆以功名儒学身富贵而得仙者,非山泽臞儒之比也。范蠡隐于五湖,屡更其号,最后称海滨渔父,为孔安国之师。安国服铅丹寿三百岁云。
卷三
[编辑]读史者但知《武纪》《封禅书》为讥也,不知子长赞文帝。汉兴四十馀载,德至盛,廪廪乡改正服封禅,谦让未成。于今而孝武初即位,未有德惠及民,便修鬼神之祀,公卿草巡禅则为不仁矣,此盖子长之微意也。
汉淮阴侯归汉,汉以为治粟都尉。按秦官有治粟内史,高帝因之。元年,执盾襄为此官。至武帝时,始有𩨄粟都尉,以为军官耳。治粟盖误也(其详见《己意》)。
永叔《集古录》有汉繁阳令杨君碑云:“君叔父太尉秉薨,委荣轻举。吏民守阙上书,运米万斛,助官赈贫,以乞君还。”永叔云:“出米乞令,前史所无。”予谓兒宽为左内史,以课殿当免。民闻当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者担负输租,繈属不绝,课更以最,亦运米乞贤令之比也。
孝文时,得魏文侯乐工窦公,年一百八十矣,自言十三岁失明,父母教之琴,能为雅声,虽老不废忘。然则窦公自少鼓琴,一百六十馀年,而平生未尝识琴之形也。虽曰工之专,不以别技分其心,亦可谓得其妙而忘其粗矣。陶元亮蓄素琴无弦,玩其质而遗其声,盖声形两忘矣。
汉霍光废昌邑,立公孙唐临淄王,诛韦氏,平内难。既成谋而杨敞、锺绍京畏怯中悔,几败大事,赖敞夫人司马氏、绍京夫人许氏敦劝极谏以固其意,然后大谋坚定,可谓烈妇胜大丈夫矣。本朝宣和间,用兵燕云,厚赋天下缗钱,督责极严峻,民无贫富俱被害。时有海州怀仁县杨六秀才之妻刘氏寡居,以廉节自守。二子皆幼,其家积钱数十屋,殆不可以百钜万计。一日刘氏谓其家老与二子曰:“吾闻君子之贵于多财,谓其积而能散也,谓其能赒恤贫困也,谓其能助国家济大事也。今国家用兵,日费千金,而供军不办,赋敛及下户,无所从出。期会迫促,刑法甚惨。吾家居此数世,名钱无纪极,堆置屋中。坐视乡党邻里之困与官吏之负罪,而晏然漫不省,于我安乎?富者怨之府,专利者祸之所归也。为义之勇,在今日矣。”遂相与谋请于县官,愿以私钱一百万缗献纳,以免下户之输,盖空其积钱之屋十馀间,而后能充其数。一郡数县之官吏得逭于简书,而其编户民得免于流亡溘死者,刘氏之德也。其知识之高,贤于王濬冲、郗方回远矣。故予为著其事于司马氏、许氏二夫人之后云。二夫人之事,予于《己意》既言之矣。
杨修笺云:“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作一书,悔其少作。”予按杨震,弘农华阴人。震子秉,秉子赐,赐予彪,皆为汉三公。彪实生修。而扬子云自序云:“五世传一子”,雄无他扬于蜀,而雄又无子。盖子云乡里姓氏,为蜀之扬,非华阴之杨也。修乃谓其家子云,何哉?高祖曰:“娄者刘也”,殆类是夫(雄之扬从才,修之杨从木)。
魏文帝著《典论》,谓世称火鼠毛为布,垢则火浣,如新者,妄也。火无生育之性,鼠焉得生其间。至明帝世,外国乃有奉此布来贡献者,遂急刊前论,人皆笑之。然此事前古已尝有之。《列御寇》书云:“周穆王征西戎,戎献锟铻剑、火浣之布,垢则投之火,出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也。萧叔曰:‘皇子果于自信,诬理也哉。’”曹丕独不知此乎?天地之间,万物之诡怪非常,变化亡穷,何所不有?而欲以区区一己之见,断其有无者,狭陋甚矣。《尔雅·十龟》其一曰火龟,郭璞云:“犹火鼠也。”物有含异气者,不可以常理推也,信哉!
曹公初作相国,府门始布榱桷,自往观之,使人题门作活字,便去。人皆不晓。主簿杨修曰:“门中活,阔字也。相国嫌门大耳。”即少损焉。唐相贾耽镇滑台,凿八角井以镇黄河。既成,有父老来观曰:“大好手,但近东近西近南近北。”耽闻之曰:“是言吾井太大也。”曹公与父老善为隐语,而杨、贾能辩之,亦奇矣。凡门户之制,自有尺寸阴阳,而吉凶系焉。凡凿井大不可复小,犹斫木然,小不可复大也。塑像之法,目与口先必小,小可增也;耳鼻先当大,大可损也。
晋明帝问谢鲲:“君何如庾亮?”鲲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又问周𫖮:“君何如亮?”𫖮曰:“萧条方外,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顾劭问庞统曰:“子名知人,吾与子孰愈?”士元曰:“陶冶世俗,与时浮沉,吾不如子;论王霸之馀略,览倚伏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长。”有人论阮裕曰:“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孙兴公论刘真长曰“清蔚简令”,王仲祖曰“温润恬和”,桓温曰“高爽迈出”,谢仁祖曰“清易令达”,阮思旷曰“宏阔通长”,袁羊曰“洮洮清便”,殷洪远曰“远有致思”,“若下官,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庾道季云:“思理伦和吾愧康伯,志力强正吾愧文庆。自此以还,吾皆百之。”甚矣晋人之好品藻人物而高自标致也!吾夫子所谓“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者,诸子之谓乎?盖其端起于东汉之末,甘陵南北部三君八俊之流造为语言,以相名目,其弊至于党与相攻,迄成祸乱。不可不戒其初也。
晋人雅尚玄远,宜于世情澹薄。今观其书尺,感叹睽离,极于凄怅沉思,缠绵不能自已,至有自新妇母子去,寂寞难言之语。所谓玄远淡泊者,得无妄乎?大率晋人以心迹不相关为自解免,此最是其膏盲也。
谢东山雅意在江海,王会稽愿游蜀都,登汶岭、峨眉。二人终以不遂其志为没身之恨。此皆无竞之地,非争夺者之所垂涎也,而犹不果。况功名之会,众所奔辏,指目怨忌而相窥陷者,祸胎危机也;而好进之士血指汗颜欲以奇谋袭取之。是果有得以偿其愿乎?骇机忽发,吾为之惧矣。
庾亮夏月料事,王导谓:“正暑,可小简之。”亮曰:“公之遗事,天下亦未以为允。”陋哉,斯言也!茂弘经营开国,正以简静宽大得人心耳,汉曹相国之遗法也;而亮区区以簿书期会望之,谬矣。
司马昭称阮嗣宗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可谓至谨。世皆以昭为知嗣宗者,非也。昭方图魏,恶人之知其微也,故为此语以讽在位,使不敢言耳。大率奸臣擅国,皆深畏天下士议论长短,发其机谋,古今一律,可监戒也。
石崇杀巨商,取其财,晚以仇怨诛死,犹未足以偿其罪,固无可言者。然崇方盛时,园囿有金谷之胜,姬侍有绿珠之贞,宾客有安仁之美,而又自能为文章,如《思归引》深得楚人意韵。天之所赋有奇偏而不均者,崇又何幸耶?适足以杀其身而已。
桓温入洛,属望中原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邱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宏曰:“运自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温怒曰:“昔刘景升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常牛,引重致远曾不及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莫不称快。”四座惊骇。王僧达好畋猎,何尚之致仕后,复膺朝命于宅设八关斋,大集朝士。自行香至僧达,曰:“愿郎且放鹰犬,勿复游猎”。僧达曰:“家养一老狗,放之无处,去已复来。”尚之失色。桓温狠暴,僧达凉德,至以畜兽比人,所谓无道之人,不可与久处者邪。
石季伦《金谷涧诗序》云:“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予读而悲之曰:“使崇而果知是理也,岂复有白首同归之祸哉?”
乐广善清言,能命意,而文笔非所优;潘岳能为文,而不工于立意;太叔广词令辩给,挚虞不能抗;而仲洽著书,又非季思所及也。安仁取彦辅之意,为作《让河南尹表》,遂成妙制,可谓善用所短。挚与太叔争名,更相鄙诮,可谓不善用所长。
宋王晏既导齐明帝得位,权势薰灼,而从弟思远独劝令引决,保全门户。晏笑曰:“方食粥,未暇此事。”退又叹曰:“天下人有劝人死者耶!”已而及祸。呜呼!思远可谓达识先见之士矣。唐白乐天称皇甫镛云:“公之仲居相位,操利权,附丽者众,公独超然,贵介之势不能及。及仲得罪,从而缘坐者亦众,公独超然,骨肉之亲不能累。”所谓公之仲者,盖钅尃也。当钅尃在宪宗朝用事时,镛自请以散官自东宫庶子至少保分务洛京者二十有五年。呜呼,若镛者亦可谓有远见者!二子免于晏、钅尃之祸,宜哉。
诸葛长民云:“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践危机。”沈庆之亦曰:“贫贱不可居,富贵亦难守”。长民贪侈于危疑之中,不知防患,身死人手。庆之功名忠节,为一代宗臣,八十之年而卒为狂童所杀。富者,怨之府;贵者,祸之门也。贫贱自足乐,何为不可居?若富贵傥来,不得而拒,亦必有道以处之,何必至于危机难守之地哉?
齐高帝置酒设莼脍,崔神思曰:“此味故为南北所推。”沈文季曰:“千里莼羹,岂关鲁卫?”然则千里盖吴中地名,前人以比末下、盐豉,皆地名无疑也。
齐梁间山阴隐者孔祐至行通神,尝于四明山谷中见积钱数百斛,视之如瓦石。樵人竞取,入手即成沙砾。观此事可以知命分之所当得者,不求而自至;其所不当得,一亳不可取也。不贪夜识金银气者,祐之谓耶?人言造物者好戏人,非也,盖以警世也。
魏太武太平真君四年诏:功臣勋劳日久,皆当以爵归第,随时朝请宴享,论道陈谟,不宜复烦以剧职。此亦光武保全功臣之意也。惜乎,夷狄性忍,勋旧之不得自全者众,此其所以不终欤?
梁徐勉表上所修五礼云:“具列圣旨,为不刊之典,宁孝宣之能拟,岂孝章之足云?”为文鄙拙乃至此,甚可笑也。予观本朝自建隆以来,凡有删修敕书进表,具载新书之前,皆典丽凝重,而宣政间文采尤胜。至于郊祀礼仪、称庆功德、制诏赦宥之文,事关国体者,尤为可观,盖文明之世也。
隋将虞孝仁,性奢靡,从伐辽,以骆驼负函盛水养鱼充庖。本朝宰相丁谓从东封,用木匣养鱼,载以大车,每击鲜斫鲙。孝仁以诬告被诛,谓坐奸谋谪徙,亦以侈欲故耶?
唐文皇帝未建义时,尝饮酒,醉卧刘文静家。文静坐楼上,见宅南大池中有白龙下饮水,池中大鱼皆跃上岸,以百数,良久乃隐。家人共见,极惊骇。太宗睡觉,谓文静曰:“醉中渴甚,梦入公家池中饮水,极清冷快意。”文静视其体犹湿也。明皇帝微时,尝卧洛阳令崔日知宅。日知见有大蛇在藤花架上,食花几尽。既觉,谓日知曰:“梦中饥甚,食藤花甚美。”本朝太祖皇帝微时,游洛中,入长寿寺,枕佛殿石础以睡。寺僧见有赤蛇文采甚异,随息出入帝鼻中,心异之。帝既觉,僧问帝所往,因献钱帛骑乘等。上方贫,得以为资,往见柴太尉于澶州,即周世宗也。自此立功业以至受天命焉。夫帝王之兴,岂偶然哉?神龙,盖人主之象也。
史氏书事之法,为其事关大体则书之,至于宰相谟明㢸谐,尤当记其大者远者。若马周咚咚鼓,特一村县尉之职尔,何足书?
魏郑公为相,有二典事注官。公偃息窗下,典事不知,窃语窗外。甲曰:“官职总由此公耳,”乙曰:“由天耳。”郑公微闻之,戏召甲,令持密封小纸与侍郎,俾即注官。甲初不知所以,出门心痛不能行,反托乙持往,乙就便引注。既还,甲心痛自愈,而郑公甚骇焉。裴光庭典选,合荐铨吏一人出官。令史曲思明以次当得,而略不自言。问其故,曰:“某明年方当得官,故不言也。请书其事,封泥省壁,至则验之。”久之,上幸温泉,见白鹿升天,即改会昌为昭应县。光庭特注思明昭应尉,意其不预知有此新邑,欲以破其言也。发壁视书,无差焉。夫一典事、一尉,至微也,而有定命存焉,不可以人力致也。况其至富极贵名器之重而可以妄取乎?
卷四
[编辑]韩退之读《鹖冠子》,为是正讹谬数十字。云:“十有六篇,今其书乃十有八篇,不可考。”鹖冠子者,楚人,居山中,其著书本黄老,近刑名家,好论兵,词旨剞劂而切礅,使其得志而为政于一国,成功当不下公孙鞅,为祸亦恐未让也。而愈谓使援其道施之国家,功德岂少云者,吾弗信之矣。抑韩子好奇之过也。庞煖师事鹖冠子而不传其姓名,班固云煖为燕将。师古音许远切。
韩退之言万物不得其平则鸣。若蚯蚓者,其材质亦可以自知矣,食后土而饮黄泉,于其分已过,更有何事不平,而如此终夜长鸣不肯休耶?抑自乐其过分耶?
韩退之谓高闲上人: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其为心泊乎无所起,其于世澹乎无所嗜。予谓果能尔,则是颜氏子也,而何关于佛乎?退之力去陈言,如子孙之祥等语,尚或有之。
三川皆震,子厚曰:“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阴阳者,气而游乎其间者也。自动自休,自止自流,是恶乎与我谋?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恶乎与我设?”子沈子曰:“子厚之学,谓天人为不相知,茫乎昧乎,治乱善恶无所主,灭祥为不足畏也。是使有国者逆天而慢神,为恶而弗知惧也。日月星辰之行悖于上,山川崩竭于下,阴阳之气谬戾于其间,而曰吾弗预知也,彼形而然耳,彼气而然耳,治乱非所感也:是贼夫君者也。
史伯曰:“夫成天地之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子厚曰:“凡言盛德之及后嗣者,皆勿取。”子沈子曰:“若是则为善者何以劝矣?夫为善者之不幸而不昌其身也,则子孙犹有望焉;世之知是理之不诬也,故中人之可与为善者竞于为善矣。夫孰不愿其子与孙之盛大耶?不然,则盛德百世祀与积善馀庆者非耶?”
柳子厚文集多假妄,如《柳州谢上表》云:“去年蒙恩追召,今夏始就归途。襄阳节度使于𬱖与臣有旧,见臣暑月在道,相留就馆。寻假职名,意欲厚臣,非臣所愿。”予按于𬱖在镇,跋扈日久,元和三年闻宪宗英武,惧而入朝。九月拜司空,至八年二月,𬱖以罪贬为恩王傅。而子厚诏追赴都,乃是元和十年,𬱖之去襄阳久矣,岂得留子厚假职名哉?且谢上表不应言及此,文理不伦,定知其伪也。又有《代刘禹锡同州谢上表》。予按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月死柳州,而禹锡至文宗朝大和九年始迁同州,距子厚之死十七年矣,安得尚为梦得作表?其文卑弱,作伪显然,而编摩者疏谬不能删去,读其书者亦不复发擿,可叹也。宾客集中自有《同州刺史兼长春宫使谢表》,甚善。子厚集中又有《上大理崔卿启》等,亦尘俗凡陋,非子厚文。
柳子厚自言:“仆早好观古书,家所蓄晋魏时尺牍甚具。又二十年来遍观长安贵人好事者所蓄,殆无遗焉。以是善知书,虽未尝见名氏,望而识其时也。” 予初谓不然,不敢信也。及遍观古法书,或真迹,或石刻,真迹寡矣,年岁久远,人间殆不复见,其仅存者皆归御府,但追想其笔势飞动、精神发越耳。石刻无生动意,然典刑具在,遗法赖以不泯,亦可以论其世也。予因以稽考笔法渊源,自其曾高至于昆仍云来,信乎其体变随时有渐,虽古今特异,然流派不相杂也。又以知学问不专,闻见不博,孰见其有所得也哉?
李太白云:“予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及长,南游云梦,览七泽之壮观,酒隐安陆者十馀年。”夫人之教其子,必先之以诗礼,所以防闲其邪心,使之可以言,可以立,动遵于法训,乃可责以成人之事耳。白方幼稚,而其父首诲以靡丽放旷之词,然则白之狂逸不羁,盖亦过庭之所致也。
郭元振十六岁入大学,一日家送钱四十万。出见衣衰服、泣且行者,问之,亲未葬也,尽以车中钱与之。裴宽罢郡守西归,一士坐树下,甚贫。与语,奇之,举一船金帛尽与之,不辞登舟,奴婢偃蹇者辄鞭之。乃张徐州也。元振、宽,固是一时英杰,其气量伟特,视数十万金帛捐以与人,直微物耳。贵在所与得其人耳。建封居然受之,若所素有,略无愧谢之色,尤为雄伟,其器度可想见也。恨不知元振所与者为何似人,亦必不凡,惜名氏不传耳。
因观《刘中山集》,见有《任同州刺史日谢表》云:“伏奉制书,以当州连年歉旱,特放开成元年夏青苗钱,并赐粟麦六万石,仰长吏逐急济用,不得非时量有抽敛于百姓者。”又表云:“敕牒,度支奏诸道节度观察使及州府借便省司钱物斛斗等数内同州欠三万六千二十三贯石并放免。”按梦得以大和九年至同州,明年改元开成,此表皆开成初也。唐至开成,已为季世。然朝廷州县犹有忧民之心,其所施惠宽贷以予民者,一同州至缗钱粟斗以数万计,合诸道无虑数十百万,犹贤于后世当民力困敝、室无盖藏之时,剥肤次骨,尽其膏血而曾不之恤者,有间矣。
唐于公异为李西平作《收京城露布》云:“肃清宫禁,只谒寝园,锺虡不移,庙貌如故。”皆以为工而不知其所自。先是傅季友为宋公刘裕作《谒五陵表》云:“山川无改,城阙为墟,宫庙隳顿,锺虡空列。”又宇文周《平高齐诏》曰:“幽青海岱,折简而来,冀北河南,传檄可定。”公异盖出此也。近世陈履常称曾南丰表语云:“‘钩陈太微,星纬咸若,昆仑渤懈,波涛不惊。’信为奇伟。”然韩退之先云:“析木天街,星宿清润,北岳医闾,神鬼受职。”子固亦渊源于此耳。世间好语,往往坏于相似。前辈要作不经人道语,然用意过当,反累正气。为文务大体,又似不当如此。要自清新简远为佳耳。
唐卢氏《杂说》论当时诏敕褒贬之言:“王公卿士始褒则谓其圭璋特达,善无可加;贬责则目以斗筲下材,罪不容责。同为一士之行,共一君之言,愚智生于倏忽,是非变于俄顷,何以取信天下!”此语甚当。近世居纶綍之任者,则又甚焉。废格公议,观望时情,迎合上心,取快私意,朝伯夷而夕盗跖,甚可笑也。扬庭敷号,训饬百官,既无华国之文,又失代言之体,汉人所谓一尊之身,三期之间,乍贤乍佞,视今岂不信然哉!
《孟子》曰:“得志,泽加于民。”夫仕宦惟泽加于民乃为得志耳,故富贵得志为难。位卿相、禄万锺而志不得行焉,则亦何乐乎富且贵矣。孔子曰:“隐居以求其志。”夫欲得吾志,无所往而不遂者,惟隐居为可耳。
刘向得枕中鸿宝秘书,意必得仙者。天禄阁所见黄衣老人,吹青藜,论《洪范》,盖太乙之精也。仙传所记刘政服未央九仙去,其必信矣。子政博极群书,其事君忠实恳悃,恬于势利,有难进易退之操,固有得仙之资矣。
扬雄无子明白,而王逸少《问蜀都帖》云:“闻谯周有孙,不知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否?”似误问也。意者好贤之心,欲其有后耶?君平、相如,其后亦不复见,可为之叹息也。
扬子云作符命,显是隳丧大节,夫复何言?而后之儒者,巧为曲说,欲以抆拭解免其恶,是教人臣为不忠也。时人为之说曰:“爰寂寞自投阁,爰清净作符命。”盖取其语而反之,言寂寞顾投阁,清净顾为符命耶。讥其反道败德、身为乱阶而盗寂净之虚名耳。
八月既望,江漓𣸣涌,屹如雪山,倾动地轴。唯馀杭郡当其冲,实天下壮观也。枚乘《七发》言江水逆流,海水上潮,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汨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恤然足骇。波涌云乱,如三军之腾装,驾鲛龙,从太白,蹈壁冲津,横奔似雷行,弭节伍子之山,声如雷鼓,其状似矣。此真浙江之涛也。然乘乃以谓观乎广陵之曲江,何哉?广陵之曲江,则今之扬子江是也。扬子乃暗潮,无潮头也。不然,广陵安得伍子之山哉?
自昔文章之言水者,如《七发》《上林》《子虚》等,皆诙奇雄武,神变非常,其状甚伟,独未有言火者。韩退之乃作《陆浑山》诗,极于诡怪,读之便如行火所焮,郁攸冲喷,其色绛天,阿房欲灰而回禄煽之;然不见造化之理,未可与语性空真火之妙也。
楚词《惜誓》一章,超逸绝尘,气象旷远,真贾生所作无疑。《招隐士》一章,奇险独出,恨不知小山为谁氏,深惜之。汉武爱《离骚》而淮南作《传》,抑亦小山之文也。严忌《哀时命》,乃在屈宋师弟子之间,自馀如脱故著新,勿复论。
柳子厚作楚词,卓诡谲怪,韩退之不能及;退之古文,深闳雄毅,子厚又不及。
柳子厚设渔者对智伯,其渊源自出,盖本列子、蒲且子之说钓也。
章圣东封,卫兵在行者每遇雨,当给赐鞋钱,为缗钱十馀万。上恐寡备,以问近臣,莫知所对。三司使丁谓进曰:“此易尔。扈从之士,披带已重,若有支赐,难于负致。宜令殿帅曹璨于行营置便领一司,谕与诸军,每遇支赐,路中无用,各与头子,令于住营去处,家人如数请领。在县,官亡辇运之费;在军,士无将负之劳。又其家得以济用,甚安人心。”上喜,敕曹璨问诸军,皆欣然曰:“圣恩虑及此,甚幸。”谓虽奸贪,然智计之敏可称也。
仁宗初即位,章献明肃皇后垂帘。一夕大内火,宫门晨未启,辅臣请对,上与太后御拱宸门楼,百官拜楼下,申公独立不肯拜,曰:“昔者禁掖不戒于火,中外震动。愿一见上,乃敢拜。”诏为举帘见之。廷中耸然称叹,皆曰:“此真宰相器也!”
神宗朝,王文恪公陶为御史中丞,论宰相韩魏公不押常朝班,至诋为跋扈。韩公力请去位,王公亦出为郡。或谓王公之语太过。予以为尊君重朝廷,固当防微杜渐如此,使为宰相者人人皆忠贤。如魏公虽不押常朝班,未为过也;不幸而有怀奸藏祸之臣,废法而逼上,则将有御史抨弹之所不能正者矣。抑《春秋》之义,责备于贤者。如魏公名德之重,盖可以责备矣,王公待之不轻也。予从其家得其申中书状,尚可以想见其风采,今为载之。状云:“朝廷之仪,本乎极辨;御史之职,主乃绳愆。况文德者天子之正衙,宰臣者庶僚之表帅,间缘多故,遂阙立班。近者台司检坐敕文,两有申请,伏蒙相公意似开允,欲赴辄停。今又数朝依旧空报。当久废之时,则止是因循而有失;暨申明之后,则遂成固意以不恭。有司义在守官,君子爱人以德,朝廷新立,讵可忽诸?矧相公晏退私门,礼接宾客,将迎谦屈,未始惮劳,岂可趣奉朝仪,反有难易?尊君接下,轻重不侔,谨三请以尽诚,幸再思而服义。人言可畏,风宪难私。伏望自明日常朝,每日依敕文,轮赴文德殿。立班所贵,大臣有谨法之名,宪府无隳官之罪。”
熙宁新法行,所遣使者皆新进,专谋功利,见事风生,州县殆不可为矣。邵尧夫居洛中,其故旧门人仕于四方者,皆欲投檄去,以书求教于尧夫。尧夫曰: “今日正是仁人君子所当尽心之时。新法固严,若于严密之中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徒去何益?”晁美叔为常平使者,东坡报书亦云:“吾兄素性亮直,而此职多有可愧者,计非所乐。然仁人于此时力行宽大之政,少纡吏民于网罗中,亦所益不少。向闻吾兄议此,多与时辈不合,今亲其事,必有可观者矣。”呜呼!二君子之言,皆有委曲救时弊、恤斯民之心,不以去其位为高,不以亲其事为嫌,其言若出一人也。当此时,朝廷力行新政,威福在己,天下士从风而靡,其不挠节叛而归之者几希矣。美叔议论不合,固贤士;其馀不忍行法害民,投劾欲去,亦岂不可嘉也哉?然所以可嘉,止于不为新法而已,于天下未有所补也。
本朝绍圣初,党祸起,名臣正士一时窜逐殆尽。章子厚用林希子中为中书舍人,行诸公责词,极力诋毁,出于一手,殆若专门名家者。子中在元祐不得用,中外久次为庶官,有栖迟之叹。子厚为相,使人渭曰:“欲相用为三字,能无异议者,二府可得也。”子中欣然从之。故谪官制诰皆西汉文章,盖得意语也。自吕汲公而下,著为一集。又敕徬朝堂及制科策御题附载,今存。噫嘻,不可泯矣!
卷五
[编辑]国都莫如长安。自石晋西失灵武,北失幽燕,则秦地被边,故国朝因五季都汴。荥泽、索水、黄河,所汇流以入汴。汴地形最卑,本非国都,是以范文正公建议修洛阳。朝廷重迁,不能从也。
古来黄河由滑入郓,以都汴,故欲大名等处在河之内,故穿新河。河失故道,为害尤大。自中原失守,河渠皆已迁徙,或堙废国家。恢复中原,而汴京亦不可复建都矣。当治秦中洛阳,如东西京耳。
国朝旧制:御史阙员,则命翰林学士与中丞知杂迭举二人上,选用其一。治平二年,阙监察、殿中两员。举者未上,一日内出尚书郎范纯仁、太常博士吕大防姓名,用之。二人者,一时名臣,后皆以道德功业为贤宰相,天下称之曰“汲公”、曰“忠宣”。英宗自小官一举而得之,可谓知人也哉。
本朝以词赋取士,虽曰雕虫篆刻,而赋有极工者,往往寓意深远,遣词超诣,其得人亦多矣。自废诗赋以后,无复有高妙之作。昔中书舍人孙何汉公著论曰:“唐有天下,科试愈盛,自武德、贞观之后,至贞元、元和以还,名儒巨贤比比而出。有宗经立言如丘明、马迁者,有传道行教如孟轲、扬雄者,有驰骋管、晏,上下班、范者,有凌轹颜、谢,诋诃徐、庾者。如陆宜公、裴晋公,皆负王佐之器,而犹以举子事业飞腾声称;韩退之、柳子厚、皇甫持正,皆好古者也,尚克意雕琢,曲尽其妙。持文衡者,岂不知诗赋不如策问之近古也?盖策问之目,不过礼乐刑政、兵戎赋舆、岁时灾祥、吏治得失,可以备拟,可以曼衍,故汗漫而难校,淟涩而少工,词多陈熟,理无适莫。惟诗赋之制,非学优才高不能当也。破巨题期于百中,压强韵示有馀地;驱驾典故混然无迹,引用经籍若已有之;咏轻近之物则托兴雅重、命词峻整,述朴素之事则立言遒丽、析理明白。其或气焰飞动而语无孟浪,藻绘交错而体不卑弱;颂国政则金石之奏间发,歌物瑞则云日之华相照;观其命句可以见学植之深浅,即其构思可以觇器业之大小;穷体物之妙,极缘情之旨;识《春秋》之富艳,洞诗人之丽则。能从事于斯者,始可以言赋家流也。”其论作赋之工如此,非过也。
凡改元纪号,最忌与前世谥号、陵名相犯。本朝熙宁、崇宁二名,乃南朝章后、宣后二陵名也,亦当时大臣不学之过。
元丰改官制,新作尚书省,车驾临幸。自令仆、尚书、侍郎以降,各分省户,皆命翰林待诏书《周官》一篇于厅壁。苏子容为谢表云:“三朝汉省已叨过辇之恩,六典周官愿谨书屏之戒。”当时称之。
故事:朝殿惟起居郎、舍人得直前奏事。徽宗朝政和间,尝因政府议事久,上体倦,欲兴,而史官直前,不得已强留听之。所言非切务也,上不乐。居无何,京师大水。李纲为起居舍人,袖疏欲论灾异。知阁朱孝庄窃知而密奏之。宰相退,纲欲前,上忽宣谕曰:“李纲与外任,奏不得上。”自此直前奏事几废矣。予观唐德宗朝,高宏本正牙奏事,而所论但逋欠耳,德宗怒,遂诏罢正牙奏事。议者谓正牙奏事,武德以来不敢轻改,所以讲政事,达群情。宏本言谬,黜之可也,不当因人而毁旧法。李纲之罢,无有以宏本之事谏者,惜哉!
绍兴初,宗人必先(与求)为中执法。予既冠,游学在所,必先问予曰:“御史风闻言事,‘风闻’二字有据乎?”予曰:“王导遣八部从事行扬州郡国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言二千石官长得失,独顾和无言。导问之,和曰:‘公明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邪?’又元魏武泰中,御史中尉奏请取内外考簿、吏部除书、中兵动案并诸殿最,欲以案校虚实。任城王澄为司空,表言:‘御史之体,风闻是司,岂有移一省之事,自考差殊?如此求过,谁堪其罪?’事遂不行。又《梁书》侍御史虞爵奏:‘风闻豫章内史伏恒怨望事’;又廷尉卿袁翻奏:‘曾染风闻者,悉不断理’。‘风闻’二字,兹可据乎?恐浅学未之尽也。”于时言事者,伤烦碎失体,冥搜隐恶,往往失实,故予及之。必先稍觉予意,因曰:“既得风闻所据,又戢良箴,子盖吾宗忘年友也。”
国初违制之法:无故失率,坐徒二年。王沂公为相,请分故失,非亲被制书者,止以失论。章圣皇帝不悦,曰:“如是无复有违制者。”沂公曰:“如陛下言,亦无复有失者矣。”自是违制遂分故失。旧制:按问欲举,如斗杀劫杀。斗与劫为杀,因故按问,欲举可减;以谋而杀,则谋非因,故不可减。而法官许遵奏谳阿云减死。苏子由虽言其非是,然尝曰:“遵议虽非,而要能活人;吾议则是,而要能杀人。予意亦难改之。”呜呼!君子重于用法,或不难于犯颜以救议刑之失,或不嫌于屈法以广好生之恩。如二人者,可渭合于罪疑从轻之理者矣。子由又言,遵子孙皆显官,郎中刺史十馀人,一能活人,天理固不遗之矣。然则深文好杀、陷人于死者,揆诸天理,可不畏哉!
国朝天雄军豪家,刍茭亘野,时诱奸人,穴官堤为弊。咸平中赵昌言为守,廉知其事,未问。一日堤溃,吏告急。昌言命亟取豪家所积给用塞堤,自是不敢盗穴为奸。安丰芍陂,孙叔敖所创,为南北渠,溉田万顷。民因旱岁,多侵耕其间,雨水溢则盗决之,遂失灌溉之利。李若谷知寿春,下令陂决不得起兵夫,独调濒陂之民,使之完筑,自是无盗决者。此二事,正如用兵所谓伐谋攻其所必救者,其权智可喜也。世之言政术,岂虚也哉?
富郑公为枢密使,英宗初即位,赐大臣永昭陵遗留器物,已拜赐,又例外独赐郑公如干。郑公力辞,东朝遣小黄门谕公:“此微物,不足辞。”虽家人亦以为不害大体,屡辞恐违中旨。公曰:“此固微物,要是例外也。大臣例外受赐,不辞;若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竟辞不受。
范文正公用士多取气节,而阔略细故,如孙威敏、滕达道,皆所素厚。其为帅,辟置幕客,多取见居谪籍未牵复。人或疑之,公曰:“人有才能而无过,朝廷自应用之,若其实有可用之材,不幸陷于吏议深文者,不因事起之,则遂为废人矣。”故公所举用,多得贤能之士。文正公真一世英杰也。石林尝为予言之。
范文正公微时,尝慷慨语其友曰:“吾读书学道,要为宰辅,得时行道,可以活天下之命。不然,时不我与,则当读黄帝书,深究医家奥旨,是亦可以活人也。”公既仕进显贵,入为执政大臣,出为大帅,其谋谟经画,所活多矣。于医则固未暇也。君子之重人命,其立志如此。予观东晋殷浩妙解脉法,尝有给使叩头祈死,诘问久之,乃言:“小人有母,年垂百岁,抱疾不除。若蒙官一诊视,便有生理,退就屠戮无恨。”浩为按脉,处方一剂,便愈。于是悉焚经方。呜呼!浩功名大缪,幸有绝艺可以起死,而深讳其事,反以能活人为惭悔。自范公视之,浩可谓不仁者哉!浩不善用其所能,而强为其不能,宜其败也。
韩魏公在中书,同列议养兵之弊,无术以革之。魏公沈思良久,曰:“养兵虽非古,然积习已久,势不可废;非但不可废,然自有利民处不少。古者发百姓戍边无虚岁,父子兄弟夫妇长有生死别离之忧。论者但云不如汉唐调兵于民,独不见杜甫痔中《石壕吏》一首,读之殆可悲泣。调兵之害乃至此。今收拾一切强悍无赖游手之徒,养之以为官兵,绝其出没闾巷、啸聚作过、扰民之患,良民虽税赋颇重,亦已久而安之,乐输无甚苦也,而得终身保其骨肉相聚之乐。此岂非其所愿哉?”予谓天下事有古今利害不同者,如魏公之言,可谓尽变通之道矣。治道无古今,致治之迹固不可泥也。
杨文公危言直道,独立一世,嫉恶如仇雠。在翰苑日,有新幸近臣以邪说进者,意欲扳公入其党中,因间语公曰:“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公正色疾声答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幸臣大沮,心切衔之,竟以事中公逐之。
程氏之学自有佳处,至椎鲁不学之人,窜迹其中,状类有德者,其实土木偶也,而盗一时之名。东坡讥骂靳侮,略无假借。人或过之,不知东坡之意,惧其为杨墨,将率天下之人流为矫虔庸堕之习也,辟之恨不力耳,岂过也哉?刘元城器之言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一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枝柳。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者,正为此等人也。”叹息久之,然则非特东坡不与,虽温公亦不与也。
东坡谓乐天草张平叔户部侍郎度支制诰云:“计能析秋毫,吏畏如夏日。”又退之所议平叔盐法,至为割剥,意其人必小人也。予观《柳氏家训》载公绰为御史中丞时,张平叔以侥幸承宠,一夕罪发,鞫于宪府。吏引曰“张侍郎”,公叱曰:“赃吏岂可呼官命!”复引曰:“囚张平叔穷竟盗官钱四十万缗。”然则平叔之为小人,有显状矣。
司马君实依《礼记》作深衣冠簪幅巾搢带,去朝服则衣之。谓邵尧夫曰:“先生可衣此乎?”尧夫曰:“雍为今人,当服今时衣耳。”君实叹其言有理而合于通变之义也。近时有士大夫好为怪眼,号曰“唐妆”。予谓稽古不至秦汉以上固已浅矣,而况于唐乎?
邵伯温言:“洛阳有老人曰党翁者,卖药水南北,行步甚快。自言五代清泰中,尝为兵,经事柴太宗,有放停公帖可验。其衣服犹唐妆也,有妻无子。有问以前事者,皆不答。元丰中,不知所在。”按清泰至元丰一百五十年,党翁在清泰时已为兵,则已不下三十岁矣,计其寿当一百八十馀岁。而不知其所终,岂非异人也哉?汉孝文时得魏文侯乐人窦公,亦年一百八十馀岁,献其乐书,自言能鼓瑟导引。吾意二人皆得道长生者欤?安得复见之哉!
司马温公主差役之法,虽其门下士如范忠宣亦未以为便也。东坡议如忠宣,温公不听,至与东坡几不相乐。又意在必行,限止五日。时奸臣蔡京知开封府,迎合温公意,用五日限尽改畿县雇役为差役,至政事堂白温公。公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呜呼!任用小人而欲法之必行如商君者,王介甫之术也;而温公以道德居相位,亦效尤,何哉?东坡以刺义勇事,谓不容某一言,责之当矣。
张安道自禁林谪守滁州,暇日游琅邪精舍,恍然省记前生。使人登佛屋梁间,获经函,发视即佛语心品。细视笔画,手迹宛然,悲喜太息,夙障冰解。乐全盖琅邪山僧后身也。元丰中,东坡谪居黄州,子由亦迁高安。时云庵师居洞山,尝梦与子由偕出近郊,云迓五祖戒禅师。觉而异之,迟明以语子由。语未既而蜀僧聪禅来曰:“我夜梦吾三人同迎戒和尚,此何祥也?”子由大骇叹曰:“世盖有同梦者耶?”与二士俱行二十馀里,而东坡至。然则东坡前身真戒禅师也。许询与沙门昙彦同建浮图,未成而询亡。彦长年及见询后身为岳阳王,镇越州。彦呼之曰:“许玄度,来何暮,昔日浮图今如故。”王曰:“弟子姓萧名詧。”彦乃以三昧力加被,王恍然寤前身。《逸史》言袁滋微时,居复州青溪山,因卖药得见异人,目滋曰:“此人大似西华坐禅和尚,屈指亡来,四十七年矣。”问滋以年,适四十七矣。《明皇杂录》载房琯为卢氏宰,与邢和璞闲步遇一废佛宇,坐松竹下,以杖扣地,发之得娄师德与永公书数纸。房沈思,记永公为前身也。三事与乐全、东坡相类,人生岂偶然哉?
前辈谓今古文章,无不可作对者。如以“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对“长为农夫,以没世矣”,以“九州四海悉主悉臣”对“亿载万年为父为母”。予《试宏辞表》有云:“有文事有武备与神为谋,无智名无勇功唯圣时克。”此四六集句真可以为戏笑。东坡表启乐语中间有全句对,皆得于自然游戏三昧,非用意巧求也。翟公巽《谢对衣金带表》云:“谓臣有缁衣之宜,敝予又改;以臣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其《为越州以擅放税降官谢表》云:“岂若秦人坐视越人之瘠,既安刘氏敢虞晁氏之危。”气象浑厚,亦可喜也。王履道作大扇对,颇伤粗疏。
近世为四六,多失文体且类俳,而时有可观。刘斯立为其父丞相归葬谢启云:“晚岁离骚魂竟招于异域,平生精爽梦犹托于故人。”汪伯彦罢相,吕元直当国,汪自辨杀陈少阳事,吕令熊彦诗报启云:“方一男子之上书,众知无罪;而诸大夫曰可杀,公独何心?”方金人逾淮而南,有衔命出境者,执政为报书云:“念寇至君孰与守,敢幸偷安;而兵交使在其间,几能释怨。”如此类可喜者,不可概举,但全篇体格或不称是耳。有小官为贵人客,醉中误涂改贵人所为文,明日皇恐以启谢曰:“昨朝醉去巧儿作事拙儿嗔,今日醒来大人不责小人过。”戚里高氏子选尚伪公主,富贵鼎来;伪主败,夺官,不得名其家一钱。或戏之云:“向来都尉恰如弥勒下生时,此去闲人又到如来吃粥处。”可一笑也。
近世言翰墨之美者,多言“合作”。予曾问邵公济“合作”何义,曰:“犹俗语当家也。”(当去声)予曰:“曾见《法书异录》载王羲之与简文书云:‘下官此书甚合作,聊愿存之。’得非是乎?”北齐文宣时,魏收作《厍狄干碑序》,令樊孝谦为铭;陆卬不知,以为收合作也。意与今所用不同,殆非也。然亦何等语。
卷六
[编辑]苏端明平生寝卧时,已就枕,则安然不复翻动,至于终夕。刘元城对宾客,或晏居,虽暗室常端坐,略无欹仄,至于终日。二人亦有定力者。
王介甫作新法,如青苗取息之类,亦有所自。盖祖述新室“五均六管”之馀意也。虽莽尚不能必行,而介甫决意行之。
近岁衔命出疆,三节人从赏给丰腆。贪冒之士,不顾廉耻,至名执旗报信,充厮役下陈,号为小底者,亦欣然愿为之。富民图迁官恩例,往往纳直不赀,清议不问也。因读退之《韦丹墓铭》,载丹聘立新罗君长。故事,使外国者,赐州县官十员,使以名上,以便其私,号私觌官。丹独辞之,曰:“吾天子吏,使海外国,不足于资,宜上请,安有卖官以受钱邪?”则知前世固已如此矣。大凡作法于廉,未必能继;作法于贪,贪夫利之,久远不可革,革之未几,必旋复也。如韦丹,安可复得之哉?
近世居长吏之任者,往往好行小惠而爱人,以姑息长恶容奸,以媚愚民而贾虚誉。布衣与冠带竞,则布衣胜,不问理之所在,事之曲直也。其弊至于闾巷小民,凌犯士类,善良受弊,不得自伸,此贼民之最甚者。《书》曰:“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然则非道干誉与害民从欲者,其恶均耳,故圣人深戒之。诸葛武侯曰:“治世以德不以惠。”至论也。
张文潜言国初时,天下县令多是资高选人,年各已老,多晓田里间事,又不自尊大,与民通情,利病得以上达。虽无峻整治状,而民亦蒙利,上下相安。自范文正公,始建请举县令以革旧弊,为令多新进少年。所临斩斩晓文法,然吏民畏之,情不通矣。往时虽有求于民,而民乐输,不以为费。比之事,鞭棰以急税赋,扰田里以督期会,则大异矣。予观近日所用守令,慨然有感也。故表而出之。
靖康京城之变,四方贡赋不至,军士须褚衣,无帛以给。有为太常少卿者,建议法物库自祖宗以来所藏祭服充刃不毁凡数屋,若以给战士,袍袄仅可足用也。博士以下和之,谓得权宜之策。方命具奏,有老吏前致词曰:“某胥也,而肄于礼官,盖尝习诸礼文之末矣。礼曰:祭器敝则埋之,祭服敝则焚之。冠虽敝不以荐履,禋祀之服而可以为军衣乎?”奉常与其属大惭沮而止。
今之学者谓得科名为了当,而仕宦者谓至从官为结裹。嗟乎!学所以明道修身,而仕将以行志及民也。以浅俗不根之学声律对偶传习时文,一得科名,则已了当,一生而进德修业更无馀事矣。以贪鄙无能之质巧佞卑污积累官簿,一得从官,则已结裹,终身而爱君忧国无馀事矣。夫如是望其修身及民,何时可哉?予见士大夫无贤愚其言皆如此,心窃怪之,而不敢辟也。又干求举状云:“得文字一纸二纸,可为之羞缩。”
人臣修身植德以俟天命,穷达得丧付之于天,曰:“是有命焉。”惟人主不可言命。兴亡治忽存乎一身,罔敢责命于天而归过于数,故人主而至于言命之地,则是人事已去矣。
人臣虽得君,要须使人主尊敬而惮,不可狎也。故言听谏行而不敢忽,汲长孺之于汉武帝,魏郑公之于唐文皇正如此。使其身得以亲近而易之,则其言亦轻矣。宫之奇少长于君,君昵之,虽谏,将不听,已为敌国所料矣。
天下事有可以为恩、不能为恩而至于反为怨,则以其不仁根于心者厚也。今有法之所当与、人情之所可与、而理之所宜与、又众怜其急难哀矜而欲与,于是靳而勿与,能无怨乎?虽终与也,而加留难焉,是人虽得之,则亦恨且怒其不及事矣。向使欣然而亟与之,虽其所当得,犹以为恩也。君子非欲邀誉而行小惠也,人之危厄困穷,事有甚难势有至亟不可以久远期待者,一受沮格则狼狈失所,可无恤哉?予有宗人官岭外死,家贫无子,其妻奉其丧以归。初不知有法当得券也,既至南昌,大暑中予吊而知之,为请于州。会州阙守,而某人领帅事。某人者小人,尤不喜为义事,乃大书其牒曰:会广州。广州距洪五十馀程,使暴露烈日中以待报此,岂理也哉?呜呼,不仁甚矣!
自昔功名与节义,其事异,其道不相为谋。成功业在器度,立名节在学识。为功业者尚权变,非复名教所拘。故曰:为天下者不顾家,父子兄弟之爱不问也。同功一体,忌则杀之,欺敌而就吾事,此岂可以节义责也哉?为节义者尚名教,有利重若公相之任、千乘之国,亏名教若毛发许,亟避去若罪仇;有害至死亡在前,众人噤畏不敢端视,苟可以立风节、激贪懦、尊名义、昭大法,吾趋向之,甚于嗜欲,非功业成败所能劝沮也。垂世教者,当贵先名节而贱后功业,所以为天下之大闲也。
用人当以学术器识,不当专用文词之士。使其人有德量行实,缘饰以文章,固为希世杰出;虽无文采而识量操履有公辅之望,自不妨大用也。沾沾儇薄浮华自喜,虽有翰墨之功,必败事,无疑也。
用人亦不必专主人望。士固有得一世人望而临事乃大谬者,殷浩、房琯之败是也。谢安适遇苻坚天亡之日,仅能却敌;其后勉强北征,终以不济。一时虚名固不足以得士。不然说筑傅岩之野,岂以人望为重哉!
凡事度其在我者,此心晓然明了,则应之;必易发之,必当不复加思虑而缓急皆中节矣。心之见未明也,物至则中挠而外变矣。凡处大事皆当易(难易之易)之。易之奈何?曰:天下事不可易也,易之必难;惟无心于成败祸福,而惟道之从、惟理之合者,能易之。不强求其必成,亦不果于邀福也。列御寇曰:“有易于内者,无难于外。”其知言哉!
嗜利徇名之子,见富贵之福,而不见富贵之祸。富贵之福有限而富贵之祸无穷,有限者得其华,无穷者丧其实。孰择焉?
《传》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谓上无邪僻贪暴之政使天下得以私议其非,是也。而后世之监谤讳人开口论事而壅遏以媚主者,乃曰:“有道之世而议论政事,非庶人之职也。非职而言,有罪焉。”是禁天下之言甚于防川者也,不可以不察。
义有可与,有可不与;礼有可受,有可不受。惟当于礼义之中而已。魏沈玠舟行遇风,旬日绝粮,从姚彪贷百斛盐以易粟。彪命覆盐百斛于江中,谓使者曰:“明吾不惜,惜所与耳。”彼以急病告,勿与则已矣,而恶声以辱之,是为绝物不仁甚矣!晋王修龄在东山贫乏,陶范载米一船遗之,却去曰:“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彼以善意来,勿受则已矣,而戾气以诟之,是为傲物无礼甚矣。二者皆不当于礼义之中,处世接物不当如此。
家多偏爱者衰,国多嬖幸者危。人主自聪明而多能者,其臣益欺;朝混乱而多制者,其政益纰。官聚敛而多费者,其积益亏;兵民穷瘁而怀怨者,其心必离。贤士失职而不容者,其志必睽;政令苛虐而好杀、上下刻急而无仁恩者;其福祚必移。自古以此乱亡,盖蔽而莫之知也。忽焉,其可悲!
汪彦章谪居永州,州有士人,年八十馀,自言曾见范忠宣迁谪,过郡时,蒙引为门下客。公夫人在患难中,每遇不如意事则骂章子厚曰:“枉陷正人,使我至此。”公每为一笑,且以语宽之,未尝有几微见于色词也。舟行过橘洲,大风雨牛船破,仅得及岸。公乘急令正平持盖负夫人以登,燎衣民舍。稍苏,公顾曰: “船破,岂章惇所为耶?”呜呼,有道者处患难如此,则死生祸福与夫世之荣辱得丧一无所动其心者矣!视子厚之区区,则亦可怜矣。
郑顾道望之性耿直,而通脱有英侠气。徽宗宣政间,在馆阁十年不迁,人皆叹其流落,而顾道晏然无求进之意。李邦彦初拜相,令所亲通殷勤:“欲相荐为从官,于公意如何?”顾道徐曰:“望之世所简弃,相君方正位槐鼎,留意人材,而欲取望之于闲冷之中以为天子近臣,于义夫何可辞?虽然,相君能容望之为不然之客,乃敢受令耳。”客曰:“不然之客奈何?”顾道曰:“相君门下士以百数,其亲疏贤不肖,予未能尽知也,相君言而曰善、行而曰是者皆是也。使相君言而果善、行而果是,相与赞成之可也,君子犹畏其近于谀;相君言而未必善、行而未必是,不能以直道规谏,又从而称誉从而谀之,其害于政道必广矣。今使望之为相君客,得从容席间讲明世务,当众人称善与是之际,独正色抗声而前日:‘不然,相君某言逆于道’;又曰:‘相君某事害于政。’庙堂议论,天下治忽系焉,愿相君思之。如是而能容之、能从之、能终之,望之没身子门下可也,何有于从官?若以望之之言为狂也,则请从此辞,弗敢复见。虽然,相君德量宏远,安知其不厌于柔佞之词而乐于直亮之论也哉?昔王茂宏之相晋元也,每与客语,辄一坐称叹。独王述曰:‘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茂宏弗为忤,且叹赏之。今相君欲为稷契周召,其肯不及茂宏者乎?子归,姑以吾言卜之。”邦彦闻之,虽不乐,亦耸然加敬。顾道光尧初为吏部侍郎,未几以议论不合致仕,居信州几三十年,年九十馀终。
天地阴阳之气无不与政通,山川草木之祥各以其类应。江海为百谷王,人主之象也;木善升降以润万物,德泽之象也。王者之国必依山川。夏将亡,伊洛竭;商之季而河绝;周室既卑,三川乃涸:皆国都也。晋永嘉初,河洛江汉皆可涉,危乎殆哉。周泽不浃,水土无所演,国家空弱,民间膏血祜腊,灾异叠见,川原堙塞,危亡之期近在朝夕,盖难以类言也。
凡草木华实茎叶,一发生之后,归于枯朽,皆不能复生。惟其子之在核者,乃能生。颗粒至微而天地生成之性具焉。名万物者不可得而名也,强名之曰仁。呜呼大哉!凡生者皆仁性也,天地之大德曰生,非仁孰当之哉?
玉有氛祲,玉之病也。浅曰氛,深曰祲。今人不晓,乃谓徇葬尸气所侵曰祲,非也。自有一种真为尸气所侵,色泽昏暗者,虽极古,犹为不祥物也,何贵焉?《古玉书》云耳。郑氏注《考工记》,犹载曰:“埏玉六寸,明自照。”是也。
阴阳建除,自是一家,见于《史记》。今历亦用建除,而不详尽。且如癸末日亥初初刻立秋,即当日亥时,以前犹是六月节,合作建日;至亥初,却还作闭日。今历便将当日为闭日,非是。凡涓选不可用也,缪戾如此类至多,未暇概举。
古今之言地理多谬误,而水名尤慁乱。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沈存中辩其妄矣。孔安国谓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为自彭蠡江分为三以入震泽,不知三江距震泽甚远,决无入理;而震泽之大小决不足以受三江。东坡辩其妄矣。班孟坚谓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鲁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夫一鸿沟固不能旁通六国数百里,又济水自从千乘入海,安得会于楚郑?当时言关东漕粟,从渭水道九百馀里,引渭穿渠,起长安旁南山,至河易漕。按渭汭至长安径三百里,固无九百馀里,而南山至河,中间隔灞浐数大川,固无缘山成渠之理。刘贡父辩其妄矣。如此类极多,而郦元《水经》诞妄处十二三也。
古之仕者如九渊之神龙,将以利泽施天下;见细德之险微,则高举远引而去之。后世如击畜耳,甘腐秽之食,逐之弗去也。
予壮岁尝于坐右书云:“侈心生当念败德,淫心生当念速死。”此未能戒定者,摄心以其所畏也;犹贤乎放肆不能自反者尔。又曰:“仰则求之于天,俯则求之于身,远则求之于古人,近则求之于吾君。”于天、于身、于古人者,无求而不得也,所谓求仁而得仁者也;于君者,则有命焉。外是吾无所求矣。
人平居终日,役役敝心神,耗气力,忿怒忧愁,顷刻不自乐;稍得闲暇,辄恍忽若有阙事。逮其回光反照,了无一事为己者,茫茫然毕竟何为丧吾真以从人好?真可悯笑。以此知能自适其适者,不管其他闲事也。予尝谓敝衣无所爱,便于卧起而免矜持;菲食无所费,适于饥饱而无贪;残陋居无所饰,安于寒燠而省土木;小官无所恋,廉于俸禄而远祸患。视乎华服以侈外观而无所顺于身,珍膳以夸厚味,而无所益于生,高明之居专富独处而无所庇其族,尊宠之位患失苟得而无所康于民者,相去有间矣。此予所谓丧吾真以从人好,了无一事为己者也。
一涉世俗,虽荣华富贵中,无一切如意事。比之贱贫违情,境界犹轻。若要事事如意,惟山林泉石间,违物离人而立于独耳。仲尼谓隐居以求其志,圣言远矣。
君子当知命知时。时不可为,虽公师之位立谈可致,君子去之,谓命也。况命又不偶,其可强进耶?天下之事,成败天也,吾人也当与天争胜乎?
每闭阁焚香,静对古人;凝神著书,澄怀观道;或引接名胜,剧谈妙理;或觞咏自娱,一斗径醉;或储思静睡,心与天游。当是之时,须谢遗万虑,勿令相干,虽明日有大荣大辱大祸大福,皆当置之一处,无令一眼睫许坏人佳思。习熟既久,静胜益常,群动自寂,便是神仙以上人也。一世穷通付之有命,万缘成败处以无心。
处困之极,时命未通,但可安贫守静,修心养气,以道自娱,一切外事,尽当屏绝。虽博戏谐谑、过从游观,亦且暂置。非惟省事,聊远悔吝。宴坐一室,数息宁神,隐忍无为,必逢亨会。有外事来触此境界,便当猛省,极力止之。
一生之计,通塞贵贱,自有定命;一家之计,饥寒饱暖,亦有定分:皆非智力所能为也。营营何益,徒自苦耳。况世路方艰,惟退藏为得策。且只一觞一咏,笑傲自适,闭阁焚香,读书以穷性命之理,著书以寓经济之意,赋诗以发喜怒哀乐之心,浩歌以畅幽闲旷远之趣,焉往而不自得哉?营营然者,力务去之,勿容其少留也。
名位,天所赋也,所谓命也。有以智巧奔竞躁进而得之者,有以谦静安闲恬退而得之者,皆命也。既曰无非命者,则躁进之多患伤义,岂若恬退之全节免祸也哉?又有以用智计而反失之者,亦有以背时任运而终不得者,亦皆命也。既曰无非命者,则听其自然,岂不优于血指汗颜者哉?而其祸福之轻重则有间矣。《传》曰:“福莫平于无祸。”又曰:“择祸莫若轻。”其是之谓乎?予是以屏居深山长谷之中,而无有寂寞之叹者也。
以饥为饱,如以退为进乎?饥非馁也,不及饱耳;已饥而食未饱而止,极有味,且安乐法也。
卷七
[编辑]气行于身,与日相应。日行二十八宿又三十六分,人气行一周天,亦一千八分。凡经脉一周,其长十六丈二尺,人一呼,脉再动;一吸,脉亦再动。呼吸定息,脉五动。闰以大息,凡十息。气行六尺二百七十息,一周于身(十六丈二尺),漏下二刻,日行二十分二千七百息;气行十周于身,漏下二十刻,日行五宿又二十分,至一万三千五百息;气行尽五十营周于身,计八百一十丈,应漏下百刻,日行二十八宿。终常以一十周加之,一分又十分分之六,则奇分尽矣。从房至毕为阳,阳主昼;自昴至心为阴,阴主夜。凡日行一舍,漏下三刻又七分刻之四。一刻气在太阳,二刻气在少阳,三刻气在阳明,四刻气在阴分。盖一舍而与阴分矣。漏传不止,气行亦然。噫嘻!人以<耳少>然之身而气之运行上与天合,可无贵哉?有能摄心静坐尽一昼夜,默数一万三千五百息,息调心静,回光反照,由澄诸念觉识烦动,净慧发生,身心客尘从此永灭,至真之气与阳俱升,与阴俱寂,如日行天,终古不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日新不已,于长生久视乎何有?(凡一时计一千一百二十五息。右予沈子调息应天数。其要曰:得一则长生,气与天终始,周流一身中,廓焉遍入极。)
一气之运行,出入于身中,凡一时一千一百二十五息,一昼夜计一万三千五百息。真人之息以踵,气行无间,绵绵若存,寂然不动,与道同体。视身如云,视世如尘,中有至真,其乐日新。
因闲坐有所得云:随顺空缘,等于觉观。
凡人为善,不当望报,且如救护生命,彼物何知?虽然得脱死就生,何从识救我者为某人?天地神明,虽云疏而不失,亦何曾事事而察之?然善人须得善报者,由心田耳。心田中下得善种,自然生出善果。故凡为善不望报者,其种不恶也;若更加之以性理之学,所谓我说法要譬彼天泽,盖使善根益得滋长耳。
东坡云:“世无不杀之鸡,”斯言过矣。使愚俗之嗜杀以纵口腹之欲者,借此而多杀,曰:“是终不能免于杀,杀之无伤也。”岂不害于仁术哉?
古语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予虽不事口腹,然每饭必有鱼肉蔬茹杂进,食气为五味所胜,盖未尝知饭之正味也。今年寓居贫甚,久雨遂至绝粮。晨兴饥甚,念得饭足矣,不愿求鱼肉也。典衣得米,炊熟一餐,不杂他物谷实,甘香甚美,八珍何以过?欣然自笑。盖予年六十有九,始知饭之正味。其馀不知者盖多矣。
古人谓事顺成而计工曰天诱其衷,谓事大谬而谋拙曰天夺其魄;然则一切得丧无非天也。计谋之工拙,天实使之;所谓人为者,特偶然耳。虽在人事,不得不尽,要是冥冥中自有主者存焉,毋以智巧为也。
诸器世间,惟无形者有大力,物莫能胜也。凡有形者,皆出其下。有形之中又分虚实,故山河大地不能胜水,水之力不能胜火,火之力不能胜风。风居四之下,独为无形,而负荷地、水、火,终古不坏,大矣哉!以其虚而无形也。
君子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小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夫安处善乐,循理孝弟,仁信忠厚,廉俭居身,以敬待物,以诚谨畏,自重毋过其分,此所谓常德正道,动则逢吉,居之可安者。反是,则凶险危道,动辄致灾,居之不可安者。吾当择焉。富贵亦于是,贫贱亦于是,至哉安乎!
心之为字,盖覆火也。心,火也。火之性,炎上。养心者,当抑而下之,此制字之义也,养生家取此。水字篆文水,即坎ⅴ卦也。
世有非要而著书者,如何曾《食疏》、崔浩《食经》九篇、虞悰《食珍录》、李林甫《玉食章》、皇甫嵩《醉乡日月》宝𬞟《酒谱》、陆羽《茶经》、段柯古《髻鬟品》、韩渥《北里志》、温庭筠《靓妆录》、李习之《五木经》、柳宗直《樗蒲志》、《弹棋经》、南卓《羯鼓录》《琵琶录》之类,其数尚多。又如房千里《叶子格》、赵明远《彩选》,虽戏事,亦可以广见闻。刘原父以《汉宫仪》为彩选,可以温故,使后生识汉家宪令,有益学者。
南山一顷豆,竟于危身;东陵十亩瓜,终以避世。名利之心,有尽未尽耳。天下之患莫大于农失业、士失职、国家失民心,此土崩之势也。
必有忍,其乃有济。功名以隐忍就事,用兵以能忍制胜,学佛者以无生法忍成道。忍,固难也,然忍其可忍者耳。司马懿所谓且止忍不可忍,此最难也。
凡人一身,平日视听言语饮食,未尝少休也。唯鼻典司出入息,劳役颇省;然其寝寐则耳目口之用皆暂止,而息之出入独无异于昼。
《内经·素问》,黄帝之遗书也。学者不习其读,以为医之一艺耳。殊不知天地人理,皆至言妙道存焉。文字讹脱,错乱失其本经,予删取其论天人之奥者,离之合之,正是之,手书而藏之。若其针石焫炙之术,非所能者,姑置之。
《素问》叙五运平气与太过不及之纪。金之平气曰审平,不及曰从革,太过曰坚成。盖金微不能为政,但随气所胜,革化而已。至其太壮,则坚成而不受火令,皆非平和之气也。此与《洪范》不同,或者《素问》为是。
王冰注《素问》,叙气候,仲春有芍药荣,季春有牡丹华,仲夏有木槿荣,仲秋有景天华,皆今《月令》、《历书》所无。又以桃始华为小桃华,王瓜生为赤箭生,苦菜秀为吴葵荣,戊寅元历皆有之。
《灵枢经》言自然妙用以宝天真。自然者,天之道;妙用者,性之诚。二者相为用而一也。圣人以无为体,以有为机。能入无为而应有为,能用有为而返无为者,至矣。圣人以无用为基,以有用为理。有用者,天地之道也;无用者,精神之守也;得用者,性命之机也。故知道之为用,非常用也。人气清则宁,神不离其体,气专辅其神,神气上下常相随也,可以长生。夫天谷者,泥丸也。泥丸之神,是曰谷神。谷神主以天真之气为体。天真者,元性也。心以性为神,神以心为用,其动在机。机动则万化应,应则荡,荡则著于欲,著于欲者为情,情生则神亡其真,故神气不可离也。人能以空入性,混于杳冥,寂然而起,则运用变化,全其妙矣。应静而静,静中有神,应寂而寂,寂中有真,此之谓也。观此数十语,至理尽矣;养生之要,不外是矣。
庄子言知北游玄水,问无为谓曰:“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无为谓不答也。又问狂屈,狂屈曰:“唉!予将语若而忘之矣。”又问于黄帝,帝曰:“无思无虑、无处无服、无从无道,始得之矣。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此与少林之门人皆言所得而慧可独无言,初祖以为得吾髓,三十一菩萨各说不二法门,至文殊独曰无言说,离答问,而净名独默然者,盖一道也。古今之妙理,岂有二哉?欲涉拟议,则已去道远矣。仲尼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此无言之言,非复问答也。呜呼!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此?
人能静坐,回光反照,不生种种念虑,则本来面目应时自见,何在将心役心号为修证而后得之?所谓思尽还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者也。
惟达者能通性命之情;微圣人,孰知死生之说?
佛云:“圆觉自性,非性性有,何也?”子沈子曰:“圆觉自性也,而性非圆觉也。圆觉,性所有也;谓圆觉为性则可,谓性为圆觉则执一而废百矣。性无所不在也。孟子道性善,善自性也,而性非善也。善,性所有也。圆觉与善岂足以尽性哉?”
世人以不如意、欲得而失之者为逆境,而子舆子曰:“得者时也,失者顺也,以失为顺,则世间忧患何自而入哉?”此古之至人也。又曰:“古者谓是悬解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此正觉所谓当于结心解之,一解六亡者,是或一道也。
佛问文殊:“如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力殊言:“我真文殊,无是文殊,若有二者,则二文殊。二尚不可,而迦叶乃见百千万亿文殊,无可摈者,若真文殊,何得有幻文殊,幻者何幻非真?”
支道林说《逍遥游》,至数千言;谢东山解《渔父》,至万馀言。呜呼,多乎哉!至言妙道,一而足矣。一犹为累,忘言可矣。奚以数千万言为哉?此与汉之腐儒说若稽古三万字何异?且《渔父》一篇,文理浅俗,非庄子书,眉山知其妄,甚快人意也。
竺法深在晋简文坐,刘真长曰:“道人何以游朱门?”深曰:“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予谓深妄生分别,未免于自缚也。
古老尊宿语言问答之间,未尝觌面交谈也,而说法度人,千里同音,如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了无差异。非得道者能之耶?僧问马祖离四句绝百非。师云: “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僧往问智藏如前。藏云:“我今日头昏,不能为汝说。”麻谷见章敬,绕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敬云:“是是谷又到南泉,威仪如见。”敬泉云:“不是不是。”龙牙问翠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微云:“与我过禅版来。”得版便打。牙云:“打则任打,要且无祖师意。”又问临际如前语,际云:“与我过蒲团来。”接得亦打。牙又曰:“打则任打,要且无祖师意。”二三子之谈,一句一字,神交理契,冥符暗合,如熔金一范,更无馀巧。然则所谓禅者,可诬也哉?
玄沙示众云:“诸方尽道接物利生,忽遇三种病人来,如何接得?患盲者,拈椎竖拂,他又不见;患聋者,语言三昧,他又不闻;患痖者,教伊说又说不得。若接此人,不得佛法,无灵验。”予观楞严会中阿那律陀无目而见,跋难陀龙无耳而听,克伽神女非鼻而闻香,骄梵钵提异舌知味,舜若多神无身觉触,如来光中映令暂现。既为风质,其体元无,诸灭定尽,得寂声闻。摩诃迦叶久灭意根,圆明了知,不因心念佛法,可谓灵验也哉。
古之真人能以耳视,以目听,非其至也。视听不用耳目,而不易耳目之用,兹可谓至矣。
二十七祖云:“贫道入息不居阴界、出息不涉众缘之人也,生死之所不能制,鬼神之所不能得而窥也。形固可使若槁木,心固可使若死灰,未必妙于此矣。”
古老尊宿语意玄远,非可以有思惟心世间义理所能测度。然其间自有近人情语句直指心原,学者粗可晓解,或得入处。如僧教童子读经毕,令持卷著函内,童子曰:“某念者著什么处?”达磨云:“将心来与汝安。”求心了不可得。曰:“吾与汝安心竟。”道信乞解脱法门,僧璨曰:“谁缚汝?”“无人缚。”曰: “何更求解脱?”曹溪云:“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或问实相,慧忠国师云:“把将虚底来。”“虚底不可得。”曰:“问实相作么?”或问邪正,曰:“心逐物为邪,物随心为正。”白乐天问何以修心?曰:“心无损伤,云何要修?”李渤疑芥子纳须弥,智常云:“人言使君读万卷书,身如椰子大,万卷书向何处著?”或问如何不被诸境惑?药山云:“何境惑汝?听他何碍?”或问净土,曰:“谁垢汝?”问涅槃,曰:“谁将生死与汝?”大颠问石头:“何者是心?”曰:“将心来。”曰:“无心可将来。”石头曰:“原来有心。”龙潭以饼饷天皇,常留一饼,反以遗之。曰:“是汝将来,复汝何咎?”僧念经,云居问:“念者什么经?”曰:“《维摩》。”曰:“不问《维摩经》,念者是什么经?”严阳尊者问本来无一物,赵州云:“放下著。”曰:“本来无一物,放下个什么?”曰:“恁么则担取去。”或问得个什么即休歇去?答曰:“汝得个什么,即不休歇去?”是或可以推求妙处,然犹未免隔津也。
佛言瞋习交冲发于相忤,忤结不息,心热发火,铸气为兵,杀气飞动,故有地狱。甚矣瞋忿躁怒之害于性而祸于身也!真可畏也哉!可戒也哉!
佛弟子悟知六一亡义,自言若复因此际会道成,所得密言还同本悟,则与未闻无有差别。沩山谓香严曰:“吾说得是吾之见解,于汝眼目何益?”后因有悟,乃曰:“先师当时若为我说,却何有今日事也?”石头希迁曰:“宁可永劫受沈沦,不从诸圣求解脱。”此皆谓文字语言一切非真,学道者贵于自得;求其自得,亦无所得,乃少近耳。
学佛者穷诸行空,已灭生灭,随顺圆化,一切发生。求火光明,乐木清净,爱风同流,观尘成就,以此群尘迷心,从物堕于外道。夫是人者,非有盗淫贪嗔之过也,而亡失知见,违背圆通。如此,特以其徇物役心耳。为道而不能远于物,难矣哉。
见闻觉知,湛不摇处,念念受熏,有何筹算。此湛非真,如急流水,望如恬静,流急不见,非是无流。夫妄念之缠于心,如水之逝,未尝止也,不能返流全一。此之妄想,无时得灭。况沈著于爱欲之中,而可以语学道乎?
佛灭度有遗教传世,而大弟子如闻思大士、文殊、普贤皆不见所终。然是三菩萨咸有大宝坊为大道场示现圣像,或出真身,变化神异,如海山孤绝处,如峨眉山,如清凉,如天台等。凡依归诚至者,皆有所见,得未曾有。而佛自灭度后独无所谓祥光感应,求之不得其理。
老子出关入流沙,不知其所终。盖流沙在西域,天竺在邛西才二千里,岂古柱史所归耶?
摩诃迦叶久灭意根,圆明了知,不因心念佛,所证如此;然则其所得已深矣。一笑而得法,若易然者,由此也夫。净名、曼殊解空,凡有所说,言下便遣,了无留朕,如水中月,不可执捉,如空中云,无所留碍。虽八万四千韦陀,谓之未尝说,可也。虽寂然无声,谓之未尝默,可也。无说无默,无亦无也;有无非无,有有非有,非言所及也。
未入地菩萨随顺觉性,犹有觉碍过患,至于如来照了,诸相犹如虚空,则不可议矣。若夫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辩真实。吾则不知其为何人,如此随顺觉性也。
学佛者云智与师齐,灭师半德,智过于师,方堪传授。予谓士之学道者亦然。道德识见以至于文章语言,须向古人中出一头地,方始立得脚住。
西方圣人之书,十二部大典之外,有雪山如来、梵天莲华仙人、南天竺所说书、吉祥疏勒、天龙天音、声人非人、苦活不饮酒地居天,金刚未曾有。诸仙苦行、观地观虚空、一切药草因总觉、西园韦陀典,其名杂见诸经。又数百品皆未至中华,其间必有说妙法者,近世取经来南洲者,绝不闻问,恨未尽见也。
世间万事之纷纶,万物之丛脞,莫不有定数。佛氏发明世出世法,知其本因,随所缘出,虽恒沙界外一滴之雨,亦知头数。松直棘曲,鹄白乌玄,皆了原因。又自在主童子修学书算数,印以菩萨算法,算无量沙聚,悉知颗粒多少。又能算知十方世界种种差别,然则非有本因定数,佛亦何自而知之?一涉于数,无有隐显多寡巨细,则皆得而知之矣。盖象数之外,不可测也。夫孰有出于象数之外者乎?
卷八
[编辑]欧阳公晚年尝自窜定平生所为文,用思甚苦。其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当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
欧阳永叔以谗罢政事,吕微仲时为馆职,与公书曰:“巧言萋斐,徒成贝锦之文;雅行委蛇,奚玷素丝之节。”其谨严精确如此,文忠深叹服之。
王介甫刻意于文而不肯以文名,究心于诗而不肯以诗名。苏眉山虽不求名,隐然如玉三尺,明自照,不可掩。黄鲁直离《庄子》、《世说》一步不得。
王介甫不以刘子政爱君忧国深切为忠,而以扬雄剧秦美新为美,是欲使刘氏以天下予莽,而雄之事叛逆为无罪也。可行乎哉?
秦熺状元及第,汪彦章以启贺会之。有云:“三年而奉诏策,固南宫进士之所同,一举而首儒科,盖东阁郎君之未有。”本意求属对之工,非有意薄之也,而熺父子怒以为轻已。彦章自此得罪,羁置湖湘,至终身不得还近地。语言之速咎,盖有无心而致之者,可畏也哉!
翟公巽虽为蔡京所汲引,然抗直不为屈。初代宰相作《贺日有戴承表》,末云:“众非后何戴率倾就望之心,无不尔或承永怀畏爱之德。”京读终篇,曰: “奇文也,然‘无不尔或承’对‘众非后何戴’似乎偏枯,欲以‘臣不命其承’易之,亦不失承字,而稍加亲切,如何?”公巽曰:“胜矣,然业已供本。”竟不易。京亦不能夺也。未几又代作《天神示现表》,有云:“圣神受命穆清,告成禹锡;祖宗在帝左右,顾予汤孙。”末云:“在天对越,乏清庙肃雍之仪;前席具言,愧宣室鬼神之问。”京曰:“国有盛事如此,公巽之文真为时而出也。”公巽徐曰:“畴昔不命其承,抑云遇矣;今日为时而出,厥有旨哉?”京虽恶其不逊,然尚能容之。石林尝喜道之。
张衡《东京赋》说鬼甚众,其言“侲(音震)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音刈)。飞砾雨散,刚瘅(音亶)必毙。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池,绝飞梁,捎(所交切)螭魅,斮獝(葵聿切)狂,斩蜲(自危切)蛇(免斯切),脑方良。囚耕父于清泠,溺女魃于神潢。残夔魖与罔象,殪(烟计切)野仲而歼游光。八灵为之震慑,况魃(音岐)蜮(音域)与毕方。度朔作梗(音哽),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七刀切)索苇。目察区陬(祖娄切),司执遗鬼,京室密清,罔有不韪。”此文虽多物鬽,然情状无所寓。翟汝文公巽作《内中大傩文》云云,乃有托讽之意,其文亦古雅有秦汉间风力。
程子山绍兴初为史官,以狂躁得罪归蜀。《迁靖州表》谢曰:“为其自作弗靖,故使谪居此邦。”人以能自状也。
有荐人而不副所期者,因答谢笺曰:“金丸初落,会见绐于能言;玉柄频挥,笑误夸其解舞。”能言鸭,陆龟蒙事;解舞,羊叔子鹤事,《世说》所谓羊公鹤也。
王庠应制举时,问读书之法于眉山。眉山以书答云:“别笺所示,老病废忘,岂堪英俊如此责望?少年应科目时,记录名数沿革等大略,与应举者同耳。亦有少节目文字,皆被人取去,然亦无用也。实无捷径必得之术,但如君高才,强力积学数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实皆命也。但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书之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尽取,但得其所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以此意求之,勿生馀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放此。此虽似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甚非速化之术,可笑可笑。承下问,不敢不尽也。”前辈教人读书如此,此岂肤浅求速成、苟简无根柢者所能哉?此书今集中不载,学者当书绅,故表而出之。
予中进士科后,从石林于卞山。予时欲求试博学宏词,石林勉予曰:“宏词不足为也,宜留心制科工夫,他日学成,便为一世名儒,得失不足论也。”因授予以所编方略,又极论修习次第曰:“天下之书,浩博无涯。昔有人习大科十馀年,业成,因见田元均。论及《论语正义》中题目。元均曰:‘曾见博士周生烈传中亦有一二好题,合入编次。’其人骇,未尝见此书也。元均笑,因取而示之,其人惭,自以未始学也。虽然题目如海中沙,其要有十字而已,曰明、曰暗、曰疑、曰顽、曰合、曰合(音蛤)、曰揭、曰拆、曰包、曰胎,不出此十字也。”予曰:“暗者何也?”曰:“明暗皆言数也,暗如因民常而施教是也。《周官》因此。五物者,民之常,而施十有二教焉。题目字中不见数而藏五与十二于其间焉。此最难测度。若明数,则如《既醉》备五福祭有十伦是也。”曰:“疑者何也?”曰:“尧舜汤禹所举如何是也。疑若唐虞夏商也,乃是《魏相传·高皇帝所述书》“天子所服”第八:受诏长乐宫中,谒者赵尧举春,李舜举夏,儿汤举秋,贡禹举冬(高帝时自有一贡禹)。四人各职一时也。又如汤周福祚,疑若二代也,乃是《杜周传赞》云张汤、杜周并起文墨小吏,迹其福祚元功,儒林之后莫及也。此为最巧。” 曰:“顽者何也?”曰:“形势不如德是也。意思语言子史中相近似者殆十馀处,独此一句在史赞,令人捉摸不著,虽东坡犹惑之。故论备举诸处以该之也。”(廷博按:十字但论其四,此处疑有脱文)既而叹曰:“此学殆废绝矣,吾子勉之,或能振举百年之坠典也。”予懒惰,与世不合,无意于求知,终不能称石林之遗意,深所叹恨;但缀缉记诵,庶不全负石林所期耳。
为文当存气质,气质浑圆意到辞达,便是天下之至文。若华靡淫艳,气质雕丧,虽工不足尚矣。此理全在心识通明。心识不明,虽博览多好无益也。古人谓文灭质、博溺心者,岂特为儒之病哉?亦为文之弊也。
作世俗应用之文,当如快吏主断,并缘法令,应时决遣。
甲午十月二日,天欲明,梦宣尼令作《镜铭》,中云“湛然清明,灼彼群昏。”馀语皆不记。
秦会之既主和议,大帅皆罢兵权,赐田宅。予为岳侯作谢表,有云:“功状蔑闻,敢遂良田之请;谤书狎至,犹存息壤之盟。”会之读,不乐。
人之为善,须出于无心;若有心,则非为善矣。有为利而为善,有为名而为善,有望报而为善:其去为恶无几矣。
养生家言:“凡人晨兴索衣,而侍者误,反衣以进,慎勿出声,便接取服之,必有大喜。”读此者往往信之,而不知其旨也。清晨荣卫流行,法当省节语言,葆惜和气。人多急性,方著衣欲起,而颠倒反复,必将躁怒叱骂,则所伤多矣。若明以此告之,固当知戒;然或遇事辄发,不能小忍,及悟则已有所损矣。故为有喜之说以诱之,人心幸其有喜,必隐忍而息怒,非实然也。
久处穷困,百事无成,心若死灰,扫除诸妄,皆已净尽,无所愿望矣。然犹未能忘者,尚愿逢出世师,得安乐法,真气自守,内无饥渴,和气自卫,外无寒暑,衣食所需不复动念。耳目聪明,思虑清静,步履轻健,寝寐安和,活一日一月一年,百年任其自然,如此足矣。或者至诚所格,仙佛怜念,天或赐之,未可知也。但行住坐卧,专精凝想,庶其有所遇乎?
动静当要深思,得失不须先虑。
心息相依,息调心静,此摄心之至要。神气交养,气定神全,此存神之至要。
子尝客寓楼,居楼下,市声喧杂。初若不可耐,洗心内听,一二日后,寂无所闻,盖与逃空谷者略无少异。以此自悟:能从耳根返源,则无所往而不静也。闻盖尘耳。
庚辰五月十四夜,泊舟桐庐郡津亭下。一更初,恶风暴至,山川震动,大木尽拔,急雨如倾,江水涌激,大浪高于岸旁屋。冒雨登岸宿民家,屋摇动欲飞去,瓦声珊珊,空中相击堕。至天明然后已。移泊津亭上,望江外群山,天色昏曀,濛濛有无中,不可见。不一瞬间,烟开云霁,峰岫层出,重叠秀润,若未尝有云物风雨也。因浩然叹曰:“伟哉造物之功!乃能如此。”今人欲以智谋强取命中所不得有之事,意将与造化争长雄也,岂不殆哉?
幼时故老为予言:汴京宣政间极隆盛,时公卿舆服华焕,骑从传呼,甚宠观听,莫不歆艳也。有富人居通衢,第宅园池,花竹幽深。其人不愿为官,后房声色侈丽,自奉养至厚。平时不至厅事,未尝与士大夫相接。亦喜读书,议论自高。一夕岁暮,雪中合乐,张宴甚盛。子弟侍坐,夜久未罢,而雪势愈盛。宰相趋朝,驱唱过门。主人笑曰:“此辈良苦于国家,何所补益?堂堂如此而其中可愧者多矣。而辈宜循分守,毋妄意功名势位,则当终身无求,享此安乐。不然,生理一坏,虽得显位,不免如马亡趋朝辈忍冻矣。衮衣绣裳,世俗以为荣,吾不与易也。”子沈子曰:“是盖富隐者也,无羡于功名,而未免于多惧,尚不若吾贫隐云。”
吾为儿时,见蔡氏京、攸父子及王黼、童贯、梁师成辈皆势倾天下。及靖康之败,屠戮如狗彘。夫以非材居大位,以非道擅重权,未有不亡者也。天地四时尚有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为非道者乎?
客语予曰:“甚矣子之贫!朝不谋夕而无憔悴之色,岂知道者耶?”予曰:“世莫荣于仕宦,而吾以嫉恶为生灵之故,明知其及祸,奋然为之;人莫乐于嗜欲,而予觉四十九年之非,一念勇猛,清净独寝,其视柔明秀慧若脱去疾疢之膏盲也。夫二事者,吾不以为难,而况贫贱者,曾足以动吾心乎?”
子沈子老矣,无田可耕,无园可锄,无屋可处,大率皆无耳。更愿于身无病,于心无念,于人无往还,于世无交涉,于妻儿无爱恋,则亦于死生无凝滞矣。天地万物同归于无,岂不快哉?
予行信州丰城,欲访灵鹫岩洞,未至十里,小休于道旁民居,会其家饮客方起。须臾有一耕夫来就主人饭,袯襫荷田具,主人悯其劳且饥,谓曰:“饭未及炊也,有饭客所馀肉饼,尔姑啖之?”农夫欣然怀之而出。主人问:“何往?”则曰:“我老母年七十,啖粗饭耳。此盛馔,我作苦,虽馁甚,不忍尝也。将以馈吾母,故不待饭而往耳。”予聆其言,竦然为起叹曰:“此农夫耳,而知孝其亲,非由学问而能然也。盖天下之性本皆如此,有物败之,故不能充其性耳。世之有愧于此农夫者多矣。”其人姓王氏。
人而无心能使物亦无心,狎鸥是也;物之无心亦能使人忘心,观水与月,尘虑亦为之澄静也。
周世宗尝疑泾帅史懿欲叛,密诏晋州节度使杨廷璋,使阴图之。廷璋明其无他,怀诏书见之。懿曰:“死不敢辞,乞免妻子。”廷璋屏左右,语之曰:“吾以百口保君,君单骑入朝可也。”懿从之,遂得免祸。及宋有天下,廷璋犹在晋。监军荆罕儒者,疑廷璋周之戚里近亲也,欲杀之以为己功,每见必衷甲怀刃。廷璋知之,待以诚心,略无疑畏。会春日当宴,罕儒夙兴,尚早,徘徊独语曰:“事久变生,今日不可失也。”因假寐,恍忽如梦,有神人谓曰:“廷璋忠实无异志,不可妄杀。”惊觉,汗下悔泣,掷刀于地,径造廷璋,再拜谢过,具言所梦。廷璋愕然曰:“有是哉?吾昔者亦梦神人来告曰‘汝有阴德,天固报汝。吾为汝解监军之祸,可保无虞也。’吾夜半起坐,命门客书幅纸记之,方欲与君语而未敢也。”因探诸怀,以示罕儒。其所言神人容貌衣冠剑履无差焉。二人相持而泣,结交终身。呜呼异哉!世所谓阴报者,岂诬也哉?岂可忽也哉?
衡山南岳祠宫旧多遗迹。徽宗政和间,新作燕乐,搜访古曲遗声,闻宫庙有唐时乐曲,自昔秘藏,诏使上之。得《黄帝盐》《荔支香》二谱。《黄帝盐》,本交趾来献,其声古朴,弃不用;而《荔支香》,音节韶美,遂入燕乐,施用此曲。盖明皇为太真妃生日,乐成,命梨园小部奏之长生殿。会南方进荔支,因以为名者也。中原破后,此声不复存矣。又传旧宫庙台门屹立中天,气象雄杰,其西掖门常以两铁础,重各千钧,搘门不得妄启。遇国家出大兵、有所征讨,则遣中使祭告,用武士百人,移铁础,视出兵之数。凡兵出几万,则启门若干尺寸。法甚严,不得少差,大约不过尺馀。事毕,又遣使告谢,武士举铁础塞门如故。从有庙来如此,皆莫知其所谓也。自庙焚之后,础亦莫知所在,此制亦废矣。
卷九
[编辑]衡山有道人,本书生,弃家隐山中。一旦入城市药,故人忽见之,怪其神气清明,问其何为。对曰:“佩蕙纫兰已是青山独往,采芝食柏终当白日上升。”故人邀饮酒,倏不见。
杜子春苦贫,遇老人于西市,与钱三百万,用尽。又与一千万,复尽。又与三千万,曰:“此而不悛,贫在膏盲矣。”园叟张老与韦义方金二十镒,又与一故席帽,令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钱一千万,李生遇二舅,令持拄杖于波斯邸,取钱二千万。世间有如许闲钱,而贫者求一个不可得。张憬藏谓冯元常,于相法取钱愈多,则官愈进。娄师德性自不贪,使其取钱,必败。卢怀慎虽贵而贫,死忽复生,曰:“冥司有三十炉,日夜为张说铸横财,我无一焉。”贫富信有定命也哉。李文饶一生食万羊,而世有终身不知肉味,偶得一肉而梦羊踏破菜园者,命不同也。野人樵深山中,见岩间有若瓮者,攀援视之,有黄金满中,而欹侧将倾。地上遗钱五百,野人惊喜,虑其散失,取大石尽力搘瓮,甚安密。记其处,因持钱以归。买饭令子孙饱食,将戮力尽取焉。既至前处,则失瓮所在。傍有老翁语之曰: “此神所秘藏,以镇此山。岁久将崩,故以钱五百佣汝搘瓮耳。”因忽不见。夫物之不可妄取也如此。神物示见,将以戒夫世之贪求非分者,非为戏也。雨断渭桥路,雷轰荐福碑,信有之矣!
路允迪公弼政和中奉使三韩,舟行海中,忽见黑山涌起波间,山顶有光,如两日并出者。官吏大恐,舟师曰:“此大龟出游。两日者,其双目也。当急以三牲祠之。”公弼口占祝词,率官属焚香再拜,投牲,良久乃没。又予尝迎亲海上,至补陀山,望见海中数十里外有旌旗,如军行数万骑者,汹涌东下。问,其人曰: “此大鱼耳。旌旗状者,盖鳞鬛也。”须臾稍近,山石为之震动。偶阅宋史,见其所载罽宾漕国天神祠前有一鱼骨,骨之小窍中,通骑马往来。因记忆前二事书之。天地之间,亦何所不有哉?
唐时犹有神仙剑客侠士游于世,如非非子夜半击刘从谏,断其护项玉璞;聂隐娘窃取刘昌裔卧内厌禳金奁;王敬弘小仆夜半入长安城,取绣囊琵琶,因获禁中玉枕;三鬟女子取潘将军玉念珠于慈恩塔相轮上;皆受剑术为侠尚气报怨者。近世不复见,亦无传焉。
宣和间,执政邓子常家有一女子,绝色;然其性理乖异,多独处,寡笑言,览镜涂妆,欲半辄止,未尝竟也。年十五六时,未敢议亲。一日见仪鸾司供张堂上有盛幄幕大竹笼甚新洁,忽命取笼观之,又令汲水数斛涤之,出锦数段,令表里底盖皆施重锦衬之,极稳帖。入坐笼中,出甚喜,因留笼卧内,时时坐卧其间,虽父母乳获皆莫晓其意。岁馀盛夏,有大风雨至,女仓皇入笼,且命覆之。震霆一声,烟雾充塞,异香闻于内外。良久视之,则已蜕去,有空壳存焉耳。邓氏畏事,极秘之,押其蜕而藏之。亲戚知者,皆不敢问。
汉北地郡灵州县在河之中,随水高下,未尝沦没,号曰“河奇”。又东坡作《濠州浮山洞》诗曰:“人言洞府是龟宫,升降随波与海通。共坐船中那得见,乾坤浮水水浮空。”其注云:“洞在淮上,夏潦不能及,而冬不加高,故人疑其浮也。”又今吴兴郡南门外十里许大溪中有小洲,广一亩馀,其上生草树郁然,亦随水高下,名曰“浮玉山”,见于《图经》旧矣。予乡里也,无岁不过其傍,视之信然。虽大水泛溢,高岸皆沦溺,而洲不没。旱岁溪流益减,沙石俱露,而此洲不增高也。亦灵州之类欤?天地之间,万物回薄,震荡相转,其理自有不可晓者。或云润州金山下郭景纯墓亦然。
武臣谢石者,蜀人,善相字,言人祸福多中。宣和中至汴京,徽皇闻之,戏书朝字,令中贵人密授其客,缪以己意,持问之。一见辄再拜曰:“上天奎壁之文,万寿之象也。”客曰:“毋妄言。”石曰:“朝字者,十月十日,皇帝天宁节也。”客归语中贵人,具以闻徽皇,异之。石见蔡京,为言晚节当诛。京大怒,奏石讪侮,付开封府,杖而逐之。绍兴中,石押马纲至行朝,又以其术动朝士,相一字至万钱,其言巧发奇中。予乡丈人钱元素自外任召对,见石,书“请”字示之,石曰:“君其为监察御史乎?‘请’字言责未全也。”已而果然。如此类甚众。予谓世间万事无非寓也,能以无心而观所寓焉,其有以知之矣。石何足以知此,亦偶然耳。
蔡州宣和间有一士人家,书室中忽然见小蛇,文章陆离,蜿蜒几格间,见人不惊,畏不敢伤也。每日惟巳时则见,至午乃隐去。日日如此。士人异之,不能名也。因伺其至,则捕之置铁丝篮中。逮午观之,则坚冷化为石矣。其质巧妙天成,虽鬼工不能加也。明日巳时则复蠕动,既又复为石,而屈伸蟠结之状日日不同。士人宝蓄,携来京师,见中人梁师成。师成叹曰:“此神物,造化之所寓也。禁中有玉鼠玉兔,或以其时见,则其物也。”士遂献之。
羲、献以书名世,无间然矣。然王氏一门自多能书者,如丞相导、大司马敦、太保宏、太子詹事筠、荆州刺史廙、丹阳尹僧虔、黄门侍郎涣之、会稽内史凝之、豫章太守操之、中书令恬、领军洽、散骑常侍徽之、东海太守慈、特进昙、首卫将军珣、中书令瑉,皆世受笔法,往往造微入妙。盖平居见闻习熟,易为工,不作难也。予观后魏卢志与其子谌,皆法锺繇书。子孙累叶世有能名,至邈以上,兼善草隶,伯源尤谨家法。白马公崔弘工卫瓘体,其家亦多名翰,浩为最善。故魏之工书者,有崔卢二门,亦王氏之比耶。然王氏家学才华尤著,非特书之一艺而已。王筠自叙云:“世传安平崔氏、汝南应氏,其家相继以文称,然不过二三世而已。非有七叶之中,名德重光,人人有集,如吾门之盛者也。”考其言,信然矣。
笔法自萧翁以来,模写比拟,取诸物象,殆尽其妙,如为心画传神也。谓锺元常行间茂密,如云鹄游天,群凫戏海;王右军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张芝如汉武好道,冯虚欲仙;羊欣如大家婢为夫人,举止羞涩,终不似真;萧子云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荆轲负剑,锋力难当;李镇东如芙蓉出水,文采鲜明;索靖如王谢子弟,纵复不端爽,有一种风流气力;献之如河间少年,举体遝拖,不可奈何;王僧虔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阮妍如贵游失晶,不复排斥英贤;王褒凄断风流,势不称貌;师宜官如朋羽未息,举翮自退;陶隐居如吴兴小儿,形质未成而骨格峭拔;吴施如新亭倡人,一往扬州,出语便意态生;袁松如深山道士,见人便退缩;张斯如辩士对扬,独语不回,行必会理。又《书苑》谓卫夫人如玉壶冰、瑶台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逸少飞白雾縠卷舒,烟空照灼;索靖草书绝世,名曰“虿尾银钩”。张旭谓褚河南用笔如印印泥,如锥画沙;又谓草书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亚栖自谓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怀素得古钗脚,鲁公得屋漏痕。窦众谓李斯钗头屈玉,鼎足垂金。凡此不惟取像工妙亲切,语亦甚奇,或类滑稽可喜。又有韦续《九品书》、李嗣真《书评》等,议论不及于前矣。
王僧虔工书,当宋武世,尝用掘笔书,以拙见容。至齐高帝与论书,则诵言曰:“臣正书第一,草书第二;陛下草书第二,而正书第三。臣无第三,陛下无第一。”其言不让,略无隐情,盖以齐高帝比宋孝武为不忌嫉臣下故也。书小伎耳,人主自贤而嫉能,至使其臣下有隐情避祸者,况天下事治乱成败听言用材之间,有大于此者乎?故欲尽人之能者,莫若至诚而有容也。
学书者谓凡书贵能通变,盖书中得仙手也。得法后自变其体,乃得传世耳。子谓文章亦然。文章固当以古为师;学成矣,则当别立机杼,自成一家,犹禅家所谓向上转身一路也。
邺台瓦皆杂金锡丹砂之属。陶成先大父得其遗瓦,完全不毁,琢治之为方研,愈薄而益坚,缜腻而廉密,入墨而宜笔,金砂之性犹存,故水渍之而不燥,真奇物也。世所传用,厚若砖而燥者,皆伪物也。
韩退之尝得李阳冰家所藏科斗《孝经》及汉卫宏官书两部,至宝蓄之;以归公好古书也,而卒以予归公。又尝得古画人物,曲极其妙,谓非一工人所能运思,盖集众工之所长,虽百金不愿易,以赵侍御之所亲摹也,而卒以予赵君。此二物皆世之宝而退之不难以予人,退之可谓不溺于多爱者矣。今人有蓄书画者,往往耳剽不识真,所藏未必善,非古人合作也,而扃固什袭,不忍出以示人,至不敢自展玩,可谓陋且愚矣。
昔贤谓见佞人书迹入眼,便有睢盱侧媚之态,惟恐其污人,不可近也。予观颜平原书,凛凛正色,如在廊庙直言鲠论,天威不能屈。至于行草,虽纵横超逸绝尘,犹不失正体。未必翰墨全类其人也。人心之所尊贱油然而生,自然见异耳。
唐李嗣真论右军书《乐毅论》《太史箴》,体皆正直,有忠臣烈女之像。《告誓文》、《曹娥碑》其容憔悴,有孝女顺孙之像。《逍遥篇》、《孤雁赋》迹远趣高,有拔俗抱素之像。《画像赞》、《洛神赋》姿仪雅丽,有矜庄严肃之像。皆见义于成字。予谓以意求之耳。当其下笔时,未必作意为之也,亦想见其梗概云耳。
李阳冰论书曰:“吾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容之度,于云霞草木得沾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耳目口鼻得喜怒惨舒之态,于虫鱼鸟兽得屈伸飞动之理。”阳冰之于书可谓能远取诸物,所养富矣。万物之变动,造化之生成,所以资吾之用者亦广矣,岂惟翰墨为然哉?为文亦犹是矣。
书固艺事,然不得心法,不能造微入妙也。唐文皇帝妙于翰墨,尝病“戈”法难精,乃作“戬”字,空其右而命虞永兴填之,以示魏郑公曰:“朕学世南似尽其法。”郑公曰:“天笔所临,万象不能逃其形,非臣下可拟;然惟‘戬’字‘戈’法乃逼真。”太宗惊叹。学之精,鉴之明,乃至于此。作字尚尔,况于修身学道为国为天下立大事而可以苟简卤莽姑息,而为之有不败者乎?郑公之鉴裁可谓入神矣。
曾南丰跋汉武都太守李翕《郙阁西狭颂》,称翕尝令渑池有黄龙白鹿之瑞,其后治武都,又有嘉禾连理之祥,皆图画其像,刻石在侧,盖建宁四年也。子固云近世士大夫喜藏画,自晋以来,名画有存于尺帛幅纸者,皆宝之,而汉画则未有得之者。及得此图,然后始见汉画也。子固之说云尔。然予见王逸少帖云:“成都学有文翁高朕石室及汉太守张收画三皇五帝三代君臣与仲尼七十弟子画,皆精妙可观。”予后因从蜀人求临本,晚乃得石刻,信如逸少言。然则石室之画又先于武都矣。子固盖未之见耶?凡画之妙,欲得其神观耳。刻之于石,则如影耳,犹可以概见其仿佛而已。
或问韩干画马何所师,干曰:“内厩马皆吾师也。”此语甚善。夫马之俶傥权奇,化若鬼龙为友者,其精神如电走风驰,殆不可以心手形容。惟静观其天机自然处,或有以得其生成骏逸之态。若区区求之于笔墨之间,所见已无生气矣。九方皋赏其神俊而遣其牝牡元黄者,得此道也。
唐天宝中,有尚书郎张璪,性喜绘画,多出意象之表,松石尤奇。东宫庶子毕宏亦以韵度擅名一时,然每见璪翰墨,未尝不心服,因师。问璪笔法所受,璪曰:“吾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宏惊叹而已。予谓璪之言岂特画哉?盖亦为文之妙旨。常以神遇,以天合,不以目视耳听者也,岂求之笔墨形似之间哉?此二语可谓名言矣。
卷十
[编辑]草木之最香者,如沈水、旃檀、龙脑、苏合、薰陆、金颜、薝卜、蔷薇、素馨、末利、鸡舌之属,皆产于岭表。《海南南迁集》云:“雷化以南,山多苓匕藿香,芬芳袭人,动或数里。”予尝推其理,火盛于南方,实能生土,土性味甘而臭香,其在南方,乘火之主,得其所养,英华发外,是以草木皆香。此实理性之自然者。而前此说香自范蔚宗以下,未尝有及此也。《黄帝书》言五气,香气凑脾,古人固知之矣。《楞严》云:“纯烧沈水,无令见火。”此自佛以来烧香妙方也。
史称林邑国产沈水木,岁久树身朽腐剥落殆尽。其坚实不变者,劲如金石,是为沈水香。又《唐本草》注云:“沈水香出天竺、单于。”予观近世以香著书者,皆不称三国而独出南海琼、管、黎母之地,其外则占城、真腊、三佛齐、大食等国,而林邑、天竺、单于无闻焉。岂岁久土气变迁,或者所产不富,抑又蕃舶之征过于侵刻,遂不复至中华耶?凡香之至美至善者,惟真腊。真腊之又善者曰绿洋,香中之尤物也。
予官维扬,春暮纵观芍药,真一时胜赏。蕃厘祠殿之侧有老圃,业花数世矣。一日以花来献予,售以斗酒。因问之曰:“人知赏花耳,吾欲知芍药之根。所以赤白,有异种耶?”曰:“非也。花过之后,每旦迟明而起,斫土取根,洗濯而后暴之,时也遇天晴,日色猛烈,抵暮,中边皆燥,断而视之,雪如也。傥遇阴云,表里滋润,信宿然后干,色正赤无疑矣。盖得至阳之气则色白而善补,医家用之以生血而止痛;其受阳气不全者则色赤而善泻。功用不侔,自然之理也。医家未有能知此者。”又云:“洗花如洗竹,非用水也。芟取其病根,蝼蚁蚯蚓荐食之馀耳。”其言甚有理。又云:“吾自高曾世传种花,但栽培及时,无他奇巧。盖以不伤其性,自得天真,故根墢耐久。近世厌常而反古,专尚奇丽。吾为衣食所迫,不能免俗,乃用工力智巧剪剔移徙,杂以肥沃药物注灌,花始变而趣时态,十有七八异于常品矣。然不能久远,经数岁辄瘦悴,纵未朽腐而花尽力矣。盖先世之所能者,天也;吾之所能者,人也。人竟能胜天者耶?故吾视花有惭色也。”此言又似知道者。
戏谑,君子所不免,然不至于虐,则善矣。大抵讥诮之语,先发者未必切害,而报复者往往奇险深酷。西晋崔豹尝诣郡,郡将姓陈,戏问:“正熊君去崔杼几世?”遽答曰:“民之去杼如明府之去陈恒。”可谓敏矣。
梁张率不治生事,尝遣家僮载米三千斛还京,既至,遂耗太半。问其故,曰:“雀鼠所耗也。”率笑曰:“壮哉雀鼠!”竟不诘间。沈存中尝游会稽,登天宁寺,观鳗井,井水之亏盈,日与海潮相应。中有灵鳗,人罕得见。存中偶见之,与客语其事,且曰:“鳗之状若殿柱然。”客曰:“好粗鳗。”予谓张率载米之僮,正用著天宁之鳗也。
酒客为令,以诗一句影出果子名,类廋语。如云:“迢迢良夜惜分飞,是清宵离。”清宵离者,青消梨也。又云:“黄鸟避人穿竹去,是山莺逃。”山莺逃者,山樱桃也。又云:“芰荷翻雨浴鸳鸯,是水淋禽。”水淋禽者,水林檎也。但恨语太俗。群饮者出令曰:“迅雷风烈,烈风雷雨。”报曰:“绝地天通,通天地人。”或人曰:“吾得《坤乾》,乾坤得位。”
汴京时有戚里子邢俊臣者,涉猎文史,诵唐律五言数千首,多俚俗语。性滑稽,喜嘲咏。尝出入禁中。善作《临江仙》词,末章必用唐律两句为谑,以调时人之一笑。徽皇朝置花石纲,取江淮奇卉石竹。虽远,必致石之大者,曰“神运石”。大舟排联数十尾,仅能胜载。既至,上皇大喜,置之艮岳万岁山下,命俊臣为《临江仙》词,以高字为韵。再拜,词已成。末句云:“巍峨万丈与天高,物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又令赋陈朝桧,以陈字为韵。桧亦高五六丈,围九尺馀,枝柯覆地几百步。词末云:“远来犹自忆梁陈,江南无好物,聊赠一枝春。”其规讽似司喜,上皇容之,不怒也。内侍梁师成位两府,甚尊显用事,以文学自命,尤自矜为诗,因进诗。上皇称善,顾谓俊臣曰:“汝可为好词以咏师成诗句之美。”且命押诗字韵。俊臣口占,末云:“用心勤苦是新诗。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髭。” 上皇大笑。师成愠,见谮俊臣漏泄禁中语,责为越州钤辖。太守王嶷闻其名,置酒待之。醉归,灯火萧疏。明日携词见帅,叙其寥落之状,末云:“扪窗摸户入房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席间有妓,秀美而肌白如玉雪,颇有腋气,难近。丰甫令乞词,末云:“酥胸露出白皑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又有善歌舞而体肥者,词云:“只愁歌舞罢,化作彩云飞。”俊臣亦颇有才者,惜其用工止如此耳。
司马温公薨时,程颐以臆说敛如封角状。东坡嫉其怪妄,因怒诋曰:“此岂信物。一角附上,阎罗大王者耶?”人以东坡为戏,不知《妖乱志》所载吴尧卿事已有此语。东坡以比程之陋耳。坡每不假借程氏,诚不堪其迂僻也。
贡禹年老贫穷,家赀不满万钱。妻子糠豆不赡,裋褐不完。犬马之齿八十一,血气衰竭。凡有一子年十二。禹自言如此。是正七十时始生此子也。禹非但不能谋国,亦不善养生,然犹自恨血气衰竭。
先大父官会稽时,仪掾谢某疏隽尚气好直言;而士曹王某者,挟势险傲,恨谢不下己,谮于太守,将诬按致之深文。先大父为辩白,得免,犹以公罪罚俸。谢至签厅,掀髯自若;而士曹者以进奉王黼得赐绯鱼,同日受命,夸炫甚喜。因谢曰:“谢仪掾之刑书薄乎云尔。”谢应声曰:“王士曹之章服赤也何如。”自通守下数十人无不绝倒,王惭甚,不能出一语。闻者莫不快之。
苏颋嘲尹姓曰:“丑虽有足,甲不全身,见君无口,知伊少人。”刘原父嘲吃者云:“本是昌家,又为非类,但有雄声,唯闻艾气。”谓周昌、韩非、扬雄、邓艾皆病吃。此亦善谑也。蔡君谟戏谓陈亚曰:“陈亚有心终是恶。”亚应声云:“蔡襄无口便成衰。”可谓名对。君漠大不乐,近乎为虐矣。机到语不觉自至,不可遏也。
有故人喜谐谑,见人家后房或北里倡女多隐讳年岁,往往不肯出二十以上。故友戏谓曰:“汝等亦有减年恩例,尽被烧丹学仙道人买去。”盖道士多诳诞,动辄年数百岁耳。
高宗七夕内宴。至晚,忽大风雨如倾,命教坊进词。有应制《鹊桥仙》云:“柳家一句最著题,道暮雨芳尘轻洒,”盖柳永词也,天颜为一笑。
西域胡人自言其国山川峻险。或谓曰:“山高海深,宛在其貌。”有官奴性慧黠,美目而额微高,精采照人。或谓曰:“烂烂如岩下电。”明皇时番胡入见,伶人讥其貌,不能堪,相与泣诉于上前。伶曰:“官家勿信此等泪,桔槔打不出。”有儒生肤色黑如漆,尝著白衤厨出谒。无名子戏之曰:“君便是‘白云抱幽石’也。”又作赋咏其黑,有隔句云:“行到暗碧衤厨前,必言吾过矣吾过矣;坐向退光阁内,则称某在斯某在斯。”
西安诸江多名士。有江汉字朝宗,买奴适姓于,因命之曰“于海”,盖取江汉朝宗于海也。其好戏谑如此。
常州有州学生,夜盗僧寺狗,烹之。僧诉于州。守以其士类也,谓曰:“汝能为《盗狗赋》可观者,当贳汝罪。”生曰:“能。”守命小赋,押“偷”字。生应声曰:“僧实无义,狗诚可偷。罢佛宫之夜吠,充儒馆之晨羞。抟饭引来,犹掉续貂之尾;索牵去,难回顾兔之头。”守笑释之耳。
以文章书语为酒令,如《醉乡日月》所载,亦可以见其博闻巧发应机之敏。黄鲁直、刘莘老丞相同在馆中,每遇庖人请食次,鲁直颇治珍味。刘,北人,性朴厚,多云来日吃蒸饼。乡音颇质。黄不乐其简俭,一日聚饮行令,以三字离合成字。或云“戊丁成皿盛”,或云“五白珀石碧”,或云“里予野土墅”。黄云“禾女委鬼魏”。刘未答,黄遽云:“仆当奉代以‘来力敕正整’,如何?”盖其声大似“蒸饼”之语也。坐皆笑,刘不乐。
伪齐刘豫既僭位,大飨群臣,教坊进杂剧。有处士问星翁曰:“自古帝王之兴,必有受命之符;今新主有天下,抑有嘉祥美瑞以应之乎?”星翁曰:“固有之。新主即位之前一日,有一星聚东井,真所谓符命也。”处士以杖击之,曰:“五星非一也,乃云聚耳,一星又何聚焉?”星翁曰:“汝固不知也,新主圣德比汉高祖,只少四星儿里。”
政和中举子皆试经义,有学生治《周礼》,堂试“禁宵行者”为题。此生答义云:“宵行之为患也大矣。凡盗贼奸淫群饮为过恶者,白昼不敢显行也,必昏夜合徒窃发。踪迹幽暗,虽欲捕治,不可物色。故先王命官曰:‘司寤氏而立法以禁之,有犯无赦。’宜矣。不然则宰予昼寝,何以得罪于夫子?”学官者甚喜其议论有理,但不晓以宰予昼寝为证之意。因召而问之:“此何理也?”生员乃曰:“昼非寝时也。今宰予正昼而熟寐,其意必待夜间出来胡行乱走耳。”学官为大笑而罢。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