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一
或问于魏子日,周之封建不可行于后世,柳宗元、苏轼论之备矣。《诗》曰:“宗子惟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王者易姓受命,使庶孽子孙无尺土,独不已甚乎!秦、汉、晋、隋之事可见已。唐、宋聚族姓于京师,幸其易制;其后,朱温入洛,金人陷汴京,一朝而歼灭殆尽,明兴,封诸王子于四方,仿汉中叶之制,世其爵不治其土,故自护卫削而天下无强藩:高煦、宸濠之乱,皆不旋踵夷灭。及其变也,子孙散处,而亦无朱温、金人之祸。子以为何如? 魏子曰:是贤于汉、唐、宋矣。然自秦以来,其制盖未有能尽善者也。周封建仍夏、商之旧,诸姬在天下不及三十分之一;使周却不封同姓,而后世强侯侵伐天子,衰弱之害不可少减,又无晋、郑之厉为之依辅。故周之封建,皆不可以公私论。自是而降,封国莫大于汉初,兵柄莫重于西晋,刻薄莫甚于魏,尊宠安富莫过于明。请言明制。藩王礼绝公卿,其支庶子孙皆为王为将军,虽百世无或为庶人者。然生长于深宫,老死丁妇寺,不亲政,不习兵,熙熙然食粟而高寂者方数百年,安不能有为,危不足自保。故献贼暴起西南,所至屠戮诸王宗室不可胜数,而无能自免者,绌于势而不习于事也。国家一败涂地,宗子拱手奉头而不知所救,其失盖在于不封建。曰:周、汉之祸,明燕、汉、宁之变,不足虑与?魏子曰,吾非封建之如周、汉之君也,吾之封建欲反周之制而师其意,可使国家无汉、唐、宋之害而兼收其利,此其说莫善于颜师古:唐贞观中,太宗令群臣议封建,魏徵、李百药皆执为不可,师古独曰:“宜分王诸子,勿令过大,间以州县,杂错而居,互相维持,为置官僚,皆省司选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一定此制,万世无虞。”至哉!古今不易之论也。惜其制终格不行,师古亦未能曲畅其说,而所谓置官僚者则又有所未善。《立政》之篇曰:“夷、微、卢、烝,三毫阪尹。”传曰:“尹,王官也。阪,险阻之地。不以封,而天子之命吏治之。”《地制》日:“王官所治非一,此特举其重者。”今夫周之兴也,封国盖千八百国,虑天下之土,无不封建者,而王官所治犹多焉,此封建为经而纬以郡县者也。反其道而用之,故莫若以郡县为经而纬以封建。明幅员之广,轶于汉、唐,区天下而分之,凡为京者二,为省十有三,为府一百五十有九,大小之州二百四十有四,为县一千一百七十有七,诸卫司之属不与。诚以天子之子弟差次以王公之封,王之略百有五十里,公之略百里,使世有其土而制其政令,以参错于郡县之间;且夫天下至大,天子之子弟至少也,度其人之封地不足以当王朝十一。而又仿周阪尹之制,都会之处,险阻负隅之地,盐铁金锡山海之利,不以封。诸凡封建之邑,则皆夹之以大郡县。当是时,虽有吴、楚、淮南不肖之子弟,而乱无所由作。至于天下多事,京师有大故,则子孙之贤者可以投袂而起,而郡县将吏,草泽之忠臣义士,得相与扶持,藉其名实以奋发于下。诸侯王习吏事久,句练于世故,知其所以成败,不至如饱食安寝者之骄蹇颛蒙而一无所识。其椎鲁无用之人,则又散处于四方,而不虞乎聚族而歼之变。吾故曰,可使国家无汉、唐、宋之害而兼收其利者,此也。然使官僚皆选用于朝廷,则藩王终不得有为于国,而积渐之久,必至如萧齐典签之祸。吾则以为封国既小,力不足以作乱,天子但为置师傅一人,以公卿之老成有德量者充之,其长史以下,则废置生杀,王得专之而报于天子。 或曰:天子之子弟,是则然矣。圣人以天下为公,其不得已而家天下者,非徒欲富贵其子孙,亦以子孙蒙业而安,则天下之祸乱不作,而民生休息也。然乃使致死戮力,与我共定天下之人,终身无尺土之奉。吾子孙之无功德而蒙先业者,富有四海,世世为帝王不绝。此不独无以服功臣之心,其何以谢天下?曰:封建之不当复,虽圣人不易也。而国家必不能不封宗子,封宗子则不得不善其法。若夫异姓诸侯之乱,其绝于天下久矣,而兴之可乎?明兴,报功臣以公、侯、伯三等之封,有爵而无土。嫡长世袭,支子或入武学,或立军功;其才能者或使掌五府之事,出平寇贼,坐镇边隅,非大逆无道,罕至诛削者,可谓善矣。然生不封王,裔子食禄,闲居而任职者少,非制之尽善也。吾则以为开国功臣,当差次以王、公、侯、伯、子五等之封,高其第宅,厚其田禄赐予,使其子孙世世为王侯,与国家之支庶等;而其贤才者晋以将相卿贰之任,不限以文武之途,则不至于豢养无为。而继世之后,文臣要吏亦不敢侮蔑陵践之,如昭代承平之弊,如是而功臣之心可以无憾矣。夫唐之藩镇,封建之未成者也。当其末造,国家未至于覆亡,祸已不可胜言,而况封建也哉! (弟和公曰:本思古之论发为雄文,大小本末无不兼该,折衷千古之纷纭,立百世帝王之大法。此文出而子厚、东坡之论皆爝火矣。茅鹿门称子厚为千古绝作,惜其不见此耳。文分三大段,前段言封建不可废,中段畅师古之论而补其未备,末段言异姓之不当封土,各极透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