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仓山房诗集/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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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丙辰、丁巳）

○钱塘江怀古

江上钱王旧迹多，我来重唱百年歌。劝王妙选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

○钓台

夜泊钓台旁，客星如月大。想见严子陵，投竿在此坐。朝随渔翁嬉，暮陪至尊卧。为念故人重，转觉天子轻。偶展榻上足，乃惊天上星。

○书子陵祠堂

士各有志在，投赠须良时。乃欲臣老子，张眼发狂痴。巢由效孤忠，唐尧何能知？当时西汉衰，士气一何卑。四十二万人，尊莽称巍巍。先生隐芦中，恻然心肠悲。故人作天子，臣请为伯夷。甘与子同梦，伸脚踏紫微。赠子以不拜，王丹吐微词。将军有揖客，卫青贤可思。何况赤伏符，可无王者师？云台麟凤旁，渔者张一旗。果然东汉风，名节争扶持。相助为理处，于后乃见之。我留壁间墨，当赠先生诗。

○罗昭谏墓

远望鼍江气寂寥，江东遗冢草萧萧。三生金榜无名字，一卷唐诗殿本朝。照壁红纱曾志宠，隔帘娇女罢吹箫。伤心枉进英雄计，花醉华堂泪未消。

○临安怀古

曾把江潮当敌攻，三千强弩水声中。霸才越国追勾践，家法河西仿窦融。宰树重重封锦绣，宫花缓缓送春风。谁知苦创东周局，留与平王避犬戎！

○吴桓王庙

掷戟神亭一笑分，英雄名号尚郎君。南来剑夺中原色，猎罢龙惊草上云。自觉风流夸二婿，有谁旗鼓斗三军？千年愿献《铙歌》曲，帐下还愁子布闻。

○琵琶亭

孤亭月落九江秋，弹过琵琶水尚愁。今日芦花笑词客，不曾老大已飘流。

○谢太傅祠

一笑翩然载酒行，东山女妓亦苍生。能支江左偏安局，难遣中年以后情。花下残棋儿破敌，灯前老泪客弹筝。荒祠隔叶黄鹂语，犹似当初丝竹声。

○夜渡彭蠡风浪大作

半夜颠风欺客过，夺取孤舟当箕簸。桅折群惊大纛崩，灯昏不辨何舱破。骑虎由来势莫停，驾鳌且向西南征。满眼黄泉不见路，呿噏但闻龙蛇声。青芦飒飒泞而止，长老大呼吾生矣！拍拍群鸥扶浪起，彼此相看面如纸。衣裳都付宓妃洗，一身之外水而已。编诗不编前甲子，堕地重生从此始。

○野行

野行逐流水，花里得茅庐。中有庞眉叟，旁堆数卷书。衣冠非汉魏，妻子半樵渔。拱手询名姓，无言指太虚。

○看山

看山有所得，日暮聊为诗。舟子多曳足，村歌以答之。江湖发天籁，秋光亦平分。我歌船头月，尔歌船尾云。

○浯溪碑

夷吾虽归辱社稷，射姑来朝无贬词。从曰抚军守监国，古来冢嗣良如斯。宋儒不明春秋义，题浯溪碑多刺讥。当时明皇跃马去，五更昏黑西川驰。若非灵武张位号，九州不见天皇旗。望贤宫前重返跸，黄袍手著如婴儿。一辞一畀见真性，此际慈孝天皆知。玉真公主具尊酒，上皇父老相娱嬉。监奴揽权艳妻惑，从此两宫生猜疑。君子原情论大义，事有后累无前非。鲁公忠孝立人极，金石腕力尤淋漓。先拜新君心抃舞，后望南内空凄其。书罢《大唐中兴》一颂刻山石，再书《请朝上皇》一表铺丹墀。

○长沙谒贾谊祠

江口瞻遗庙，长沙最少年。才虽王者佐，运是汉家天。屈子堪同调，相如敢比肩？虚无宣室问，卑湿楚江迁。道大功臣忌，心孤鵩鸟怜。三湘知数尽，七国悟机先。飘泊伤灵化，秾华委逝川。绿萝蟠败壁，饥鼠拱残筵。神鬼真无状，风云合有缘。长怀夫子哲，转忆孝文贤。遇合终如此，功名更惘然。我来刚弱冠，流涕返吴船。

○巴陵道中

洞庭西去女郎祠，来慰行人有画眉。山县城荒关店早，戍楼灯远泊船迟。方言莫辨思重译，异鸟无名愧学诗。难得篙工解人意，每开窗处对花枝。

○旅怀

欲采芙蓉赠楚狂，几番渔笛听《沧浪》。洞庭霜浅橘全绿，湘浦雨深荷暗香。行色喜逢秋八月，家书孤负雁千行。无端侧耳邻船泊，有个人音似故乡。

○书仓颉庙

黄帝上天不识字，玉皇大笑人间俗。特遣仓公来造作，电光荧荧开四目。远采龙鱼篆，近取蝌蚪行。一画生枝叶，六书加偏旁。可以记名姓、通九州，三才万象相谘诹。天公赐粟万万石，厥功犹未酬。千鬼何事哭啾啾？上古无黎丘，疑是三王五帝之灵爽相悲愁。仓公不知故，贱子请致词：行公之道享公福；古今惟有尼山师，与公初意无相违。其馀窜经冒圣纷纷者，坑之不足蔽其辜；而乃辟睨两庑牺牲乎？摩腾借此来中华，侏亻离梵偈盈百车。学仙误仙书，白骨如撑麻。此外深文刀笔万万条，张汤、赵禹日喧哗。《官礼》亡新室，血流诬武王。元凶讲《孝经》，妖僧造明堂。董侯强解事，《皇羲》五十章。穿锤大将军，腕脱校书郎。蠹鱼食尽三万字，上天不如蜻蜓翔。腐儒识之无？公然搔首怨彼苍。我自与公有瓜葛，亦复咿唔如蚊虻。不能腰镰田中，骑马沙场。三升墨水非琼浆，他日饿死分所当。故鬼哭未已，新鬼泪沾裳。功过不相掩，请公自思量。公如肯补过，请公南面坐：周公右，孔子左，始皇在旁手把火。删除《六经》质诸圣，黜陟百家来问我。朝不必多书，野不必多儒。拔兔一毛利天下，钦明文思追唐、虞。再拜尊椒酒，臣言是与否？仓公颔之不开口，但见神鸦鬼马云中各点首。

○萍乡纪事

远望碧桃盛，不知何家村。停舟搴裳往，颇闻书声喧。柴门数学子，列坐何彬彬。闻有江南客，欣然喜动颜。各将文章来，愿闻所未闻。为之小讲解，围坐点头频。归各具鸡黍，手自擎瓦尊。父兄荷锄归，亦来觇佳宾。但劝客小住，不知天黄昏。我乃行役者，风中不定身。告以势难留，纷然泪满巾。攀衣送登船，姓名佥云云。“后会知难期，前途君自珍。”感兹醇朴意，如逢羲轩民。方知古桃源，依然在人间。但恨无缘留，回头空白云。

○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

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穷边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我来六月游栖霞，天风拂面吹霜花。一轮白日忽不见，高空都被芙蓉遮。山腰有洞五里许，秉火直入冲乌鸦。怪石成形千百种，见人欲动争谽谺。万古不知风雨色，一群仙鼠依为家。出穴登高望众山，茫茫云海坠眼前。疑是盘古死后不肯化，头目手足骨节相钩连。又疑女娲氏，一日七十有二变，青红隐现随云烟。蚩尤喷妖雾，尸罗袒右肩。猛士植竿发，鬼母戏青莲。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毁，水沙激荡风轮颠。山川人物熔在一炉内，精灵腾踔有万千，彼此游戏相爱怜。忽然刚风一吹化为石，清气既散浊气坚。至今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诡状蹲人间。不然造化纵有千手眼，亦难一一施雕镌。而况唐突真宰岂无罪，何以耿耿群飞欲刺天？金台公子酌我酒，听我狂言呼否否。更指奇峰印证之，出入白云乱招手。几阵南风吹落日，骑马同归醉兀兀。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斜月。

○荐鸿词北上辞别桂林中丞

万里投知己，千秋见伟人。扫门才授贽，倒屣已迎宾。弱冠终军小，怜才鲍叔真。牛心先赐啖，马骨倍精神。一卷文章献，千回讽诵频。百僚参谒处，八座散衙辰。誉我如夸宝，称诗似数珍。人声齐诺诺，公口尚津津。诏举通经士，惭非珥笔臣。毅然标姓氏，直自奏枫宸。计吏争供具，材官尽捧轮。办装钱络绎，祖饯酒温醇。石重鳌难戴，风高草易春。未开花独赏，久屈蠖应伸。多感云霞契，能增骨肉亲。穷途来阮籍，有叔爱苏秦〈（叔健磐以公故，加刮目焉。）〉。桂岭三秋月，长安一路尘。拜辞先洒泪，图报屡看身。夫子宫墙远，男儿事业新。

○别常宁〈（叔家青衣）〉

六千里外一奴星，送我依依远出城。知己那须分贵贱，穷途容易感心情。漓江此后何年到，别泪临歧为汝倾。但听郎君消息好，早持《僮约》赴神京。

○黄鹤楼

万里青天月，三更黄鹤楼。湘帘才手卷，汉水拍天流。山影如争渡，渔歌半入秋。深宵无铁笛，空自泊孤舟。

○过洞庭

秋老一峰晴，巴船过洞庭。水摇天地白，山入混茫青。云气飞篷背，霜花落雁翎。今朝吟不得，窗外有龙听。

○题柳毅祠

风鬟雨带藕丝裙，素手传笺寄暮云。世上女儿多误嫁，诸龙休恼洞庭君。

○汉江遇风

风急蒲帆叶叶张，芦花飞雪打潇湘。似盛汉水湖犹小，欲上君山浪太狂。行役自来多涉险，少年何事便离乡。黄昏渐喜惊涛定，远远渔歌唱夕阳。

○途中见荐章感而有作

一纸封章荐祢衡，秋风八月动行旌。三朝旷典儒林重，二十华年海内惊。粤岭怀人丹桂影，潇湘听雨竹枝声。疏中溢美吾尤愧，道有奇才应运生。

○赤壁

一面东风百万军，当年此处定三分。汉家火德终烧贼，池上蛟龙竟得云。江水自流秋渺渺，渔灯犹照荻纷纷。我来不共吹箫客，乌鹊寒声静夜闻。

○岘山

浮生几载青山酒，名士常为万古愁。双泪偶挥羊太傅，一碑如补《晋春秋》。楼传黄鹤仙何在，珮解明珠水自流。今日敬儿天下满，襄阳片石若为留？

○铜雀台

停车欲访魏遗宫，铜雀荒凉片瓦空。生对河山常感慨，死犹歌舞是英雄。君王气尽高台酒，儿女春残甲帐风。七十五来神恍惚，西陵可与茂陵同。

殿上归来履几双，三分天下更分香。一家乐府商声老，八尺灯帷邺水凉。疑冢尚存兵法意，招魂只用美人妆。传心曾许诸姬嫁，老去将军话竟忘。

○题张睢阳庙壁

刀上蛾眉唤奈何，将军邻境尚笙歌。残兵独障全淮水，壮士同挥落日戈。六射须眉浑不动，一城人肉已无多。而今雀鼠空啼窜，暮雨灵旗冷薜萝。

○大梁吊信陵君

魏王沉醉美人起，罗袖无声符取矣。父仇已报国仇未，妾请将符授公子。翩翩公子玉手擎，深宫箭漏传三更。侯生迎来指而笑，彼执椎者须同行。晋鄙嚄唶未张口，扑杀此獠如屠狗。壁上高悬救赵旗，精兵八万邯郸走。坐中忽失白头人，淋漓血作送行酒。更有布衣鲁仲连，来大笑平原君。一声帝秦便蹈海，海水欲立奔秦军。秦军退避五十里，咸阳虎狼心欲死。美人壮士兼清流，一齐来与秦为仇。秦宫纵有钧天乐，不如且歌《秦女休》。魏王醉眼终朦胧，至死不爱将军功。醇酒妇人即东海，甘心一蹈真英雄。吁嗟乎！君不见：高皇赤龙只解骂，骑马坟前悚然下；又不见：张耳灭秦封王声赫赫，原是郎君门下客！

○牛口谷

一旅中原振鼓鼙，夏王仁义偃王齐。空争孤注黄河北，不解连环太华西。牛口谷深天意在，虎牢关失阵云低。英雄回首书生计，夜夜青山杜宇啼。

○博浪城

真人采药走蓬莱，博浪沙连望海台。九鼎尚沉三户起，六王才毕一椎来。黄金宫阙神仙远，白璧光阴山鬼催。此日西风如力士，当车还击布帏开。

○澶渊

路出澶河水最清，当年照影见亲征。满朝白面三迁议，一角黄旗万岁声。金币无多民已困，燕云不取祸终生。行人立马秋风里，懊恼孱王早罢兵。

○过邺下吊高神武

唱罢阴山《敕勒歌》，英雄涕泪老来多。生持魏武朝天笏，死授条侯杀贼戈。六镇华夷传露布，九龙风雨聚漳河。衹今尚有清流月，曾照高王万马过。

○白马驿

清风不断雾不生，清流不断国不倾。千年古驿黄河边，鬼过犹作鸣珂声。当时嘲贼朝门写，三千诗人骨一把。已闻裘甫恼青虫，更见朱三来白马。迂哉裴十四，觥觥矜门第。三百年唐交与谁？犹说太常卿不置。崔裴物望冠中朝，甘为官家受一刀。半夜鸱枭啄孤凤，彗星三丈风萧萧。君不见太原楼下美人啼，一片凝脂刀上飞？时来阿父监军宠，运去倾城名士悲。又不见坠笏司空图，请兵罗昭谏，从古诗人报国心，不曾一识君王面！

○铜驼街

洛阳铜驼昂首坐，愁容似见晋宫破。晋宫太子美少年，敦《诗》说《礼》人称贤。一局残碁难着手，宫寝纷纷胡骑走。柘弓银研旧交情，犹着青衣唤行酒。椒房窈窕刘贵嫔，往来两受君主恩。轵道早知诛孺子，剑门悔不作公孙。人将隐慝尤司马，我道善淫报者寡。吴蜀降王富贵终，此例分明天不假。君不见商臣盗跖终天年，冒顿当时且配天。

北魏帝移宫处

佛狸子孙土运终，鱼羊食人来九龙。抱狮帝子颜如玉，垂衣班朔明光宫。臣澄献酒陛下圣，忽然三拳狗脚朕。此人又似不相容，请别六宫无所恨。握玺亲辞白玉床，美人泣下空断肠。二千花枝带红雨，一齐洒向黄衣裳。中有窈窕李贤妃，掩泣请歌曹王诗。愿王加餐保玉体，愿王永享黄发期。明知此别难相见，长歌且作须臾恋。新朝司马在劳催，不送君王出寝殿。碧海青天白日斜，生生世世帝王家。刚送故君低泣泪，便迎新主强簪花。吁嗟乎如虎如龙未十年，又见湾头乞小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