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而钗/情烈纪
第一回 成丈人退亲害亲 俏女婿编戏入戏
[编辑]生死由來只一情,情真生死總堪旌。 以死論情情始切,將情償死死方貞。 死中欠缺情能補,情內乖張死可盟。 情不真兮身不死,鍾情自古不偷生。
这首诗,单讲一个小官因逃难他乡,情感知遇,生死不易,为情而死,就从死中做出许多事业,真是小官中的情痴,可为世法。
这人是浙江苕溪人,姓文名韵字雅全。其父以贡士出身,曾为福建南平县尹,不幸早死。母亲陈氏,泊舟自矢。兄文韶业儒。父在日,曾与本乡财主万噩结亲。其女正娘,甚是贤淑。怎奈万噩乃反复小人,只知势利而不知亲义。见亲家死了,家道日微,便有退亲之意。且喜文生甚肯读书,年方十四,经书已达,写作皆工。人才十分出众,妆束自然华丽。但见:
容貌雖非彌子,嬌姿盡可傾城。 不必汙人粉脂,偏饒出洛精神。 臉啄無瑕美玉,聲傳出穀新鶯。 雖是男兒弱質,妖嬈絕勝雙成。
人才既生得好,便有那无籍的骗他去串戏、吃酒。也是他性近于此,说著便喜,一学便精。虽不失身,不免沈湎其中矣。万噩知道此事,一发决意退亲了。但只不好说出,遂下毒手,买强盗扳其兄为窝家,连坐文生在内。公人擒捕,抢掠一空。到官,其兄熬刑不过,只得屈招,遂问了死罪。文韵年幼,免责问,监后发落。其兄对韵云:“同死无益,贤弟不若保出,逃走他方,还留文氏一脉,做我不著罢。”
文韵道:“原是屈事,皇天有眼,自有明白日子。且我去,一定累母累兄,如何使得?”文韶道:“如今天道不明,偏是做歪事的的降福,行善事的降灾。我死罪已定,怕他还又问个死罪添不成?罪料不能及老母,贤弟只是走好。”正说间,忽有公差到监,道:“小贼头,老爷叫你带文韵同见知县。”
知县道:“你丈人万噩造退亲状,你怎么说?”文韵道:“犯人身且不保,哪要妻子?愿退便是。”当堂写了退婚文书,打了手印,嚎哭一场。知县好不过意,批了执照。文韵依然下监,对兄道:“看起来,这件事到起在我妻子身上,连累哥哥了。”文韶道:“怎见得?”文生道:“他退亲之念已久,只是不好启齿,我又年幼,不好下手,嫁祸于兄,连坐弟名于内,便好退亲了。此计十分刻毒。老贼,我与你何仇,下此毒手耶?言罢,兄弟相向而哭,监人无不凄怆。
那扳他的强盗说:“你哭怎的?文韵死了,文韶之罪自脱。”二人恍然,知是万家所使。文韵道:“哥哥为弟家破身危,弟当速死以全兄命,好服事老母。”言毕,便欲自缢。文生抱住大哭一场。至晚,禁子来点监,只顾把文生一照,睹定目不转睛。文生只是低了头。忽禁子问道:“那姓万的是你什么人?”文生道:“原是我丈人,今日已退亲了。”这一句话撇得那禁子暴躁如雷,喊道:“天地间有这样事?”袖中递出个包儿道:“你看,你看。”文生接过打开,却是一包银子,约有二十馀两。文生道:“是银子。“禁子道:”不是银子,是绝命丹。你丈人把此银买我今夜送你上路,明日事成,还给我三十两。我不知他与你有甚深仇,下此绝计,原来是你丈人。咳,可恨,可恨。”文生道:“他立意要害死我,我不死,兄罪不脱,就请禁哥下手便是。”言讫泪如雨下。
禁子道:“岂有此理,你把我认错了。我肯害你,(就)不对你说了。你性命都在我身上。看来这贼情事也是假的了。”文生道及强盗先前的话。禁子便拿出手段,把强盗上了刑具道:“从直讲来,我便饶你。”强盗道:“不必用刑,是万噩退亲无由,著温提控叫我扳害。我原不认得他兄弟。”禁子放下强盗,与文生兄弟商议道:“他此计不成,必又生他计。我有一法,我代你写纸病呈,说你病重,叫令堂亲自来保。我自帮衬,保你出去。你到家中,对令堂说明其事,可逃窜他方。你兄我自当看覰,待事少定,觅个机关救他未迟。那老贼见你走了,自然也罢了。”文生兄弟又拜谢了。
次日,万家著人来讨回信,禁子道:“人眼多,从容一日,乘便下手,来见你家主。”回了万家,便到文家见其母,道以前事。文母飞奔县前,正值知县坐堂。文母递上病呈。叫禁子问道:“可是真病?”禁子道:“文韵病体十分沉重。”知县叫带出来。禁子到监中,与他兄弟道以前事。他兄弟两个难舍难分,嚎天打地,不肯分别。合监之中,无不悲叹。禁子急催,扯扯拉拉,不忍出去。正是:
風雨蕭蕭破鶺鴒,不堪淒咽淚交零。 人生聚散渾難定,愁見飄飄水上萍。
文韶道:“兄弟去吧,不要误了大事。”禁子道:“此身不死,相逢有日,不必悲伤。令堂在外立等,乘官在堂上,迟则退堂,又有变也。”文生没奈何,只得拜辞歌子,同禁子出监。禁子又替他脸上涂些黄栀水,妆得蓬头垢面,似非人形。禁子带到案前。知县看是十三四岁孩子,知非真贼,只是被强盗一口咬住不放,不好释放矣。见病得如此狼狈,便道:“著陈氏带回去。”禁子叫陈氏道:“带你儿子去。”陈氏走上堂来,不认得文韵,道:“在哪里?”禁子道:“这不是?”陈氏赶近前,一把抱定,大叫一声:“娇儿!”便昏死于地。果然文生不像旧时容颜矣:
鶻面雞形少色,蓬頭垢臉無光。 鶉衣百結褪青黃,行步崴蕤模樣。 病懨懨只欠一死,昏昏不辨兩廂。 可憐風流飽文章,倒與囚徒相傍。
陈氏大叫一声,昏死于地,须臾复苏。满堂吏役无不堕泪,知县也将扇掩面道:“他是病中,你好扶他去吧。”禁子又把他扶出县(衙)门(外),低声吩咐道:“急早行事,迟则有变,我再不能救你了。”文韵点头会意。
到家中见了嫂嫂,大家哭了一场,把从前事说了一遍。陈氏道:“老贼恁狠,只得避他一避。“当下收拾衣妆,当些银两。住了两日,恐生他变,正打点起身,恰好禁子放心不下,来催他避难。便道:“我替你背了行李,送你一程,指条路,你走好。”子母们哭了一场,欲留留不得,无可奈何,送至门前,怕人听见,不敢高声,含泪而别。
此夜月明如花,禁子同他行了半夜,已到延陵地方。禁子道:“我有公事,不得送你了,前面是西山,搭船便到西湖。绕城便是关上,可搭船至镇江,由镇江(乘)舟至南京。此地方英贤聚集之处,可以安身。觅个机会,便好在那里过活,再莫作回家想。等此贼死了,才方回来得。千万保重!家内事我自当照管。”洒泪而别。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作別離。
禁子去了。文生背了行李,往西山而走。从来未曾出门,况是十三四岁如花似玉一般的一个小官,怎受此苦?但见:
山險向人欹,深松暗路歧。 驚眼惟煙霧,何處辯東西。
路生人倦,早已走不动了,只得放下行李,席地而坐。恰好有只小船过,见文生有被套,便道:“大爷要往哪里去?”文生道:“上杭州。”舟子道:“来。”上了船,至松茅场凑了一伴,同雇行李,竟到关上,由镇江直抵南京。在惟新桥张家饭店内一住半载,又不晓得做生意,只拿著本书读。看看盘费尽,衣物当完,店中要饭钱。左右思量,无计可施。欲回家又恐官事不清,欲住则囊中萧然。天涯孤客,举目无亲。见细雨横窗,流莺聒耳,无一非增愁物也。走笔成《集贤宾》一套,以寄旅思:
[集賢賓] 窗前細雨瀝亂飄,正人事蕭條。猛聽流鶯聲漸老,又新生一種愁苗,如何是好?第九十霎時又到,良計少,留不定晝春勘道。 [不是路] 望墳魂搖,著處縻芫蔟翠袍,蒼煙繞我,于何處索春橈?謾牢騷,柔紅個個眠芳草,新綠重重鎖畫橋。空長笑,軟香信斷憑誰忍,憮然凝眺。 [□兒水] 轉迓韶光迅,翻疑逆旅消。看天公萬事都推調。芳菲不戀花容貌,時光不顧人年少。弄出無窮機巧。還是爲甚來由,攪得個世情顛倒。 [□溜子] 從他是,從他是恁般顛倒!空辜負,空辜負連城重寶。嘿料襟懷孤傲,漸同向火裏□□炎燠。不若似東海潛鱗,南山隱豹。 [□□子] 自今朝,自今朝,一片雄心托大刀。難禁受,難禁受,專鱸興豪,何時返卻山陰棹? [□□□] 餘生恨乏防身誥,只得向玄冥小筊,無奈春去秋來趲俊髦。
写毕,按板高歌,以解愁肠。真是响遏行云,游盘流水。早惊动了店主人,潜身静听,闻他唱得委婉悠扬,声音清亮,不觉心旷神怡,暗称道:“是好曲也。”文生唱完,放声大哭。(店)主人不知就里,忙进房问道:“高兴唱曲,如何又哭?”文生道:“主人有所不知,我客居已久,亲人不至,囊空如洗,欲归无路,欲住无姿,见春光将去,兴思故园,偶拈此曲,长歌当泣,非快活为此也。歌罢伤心,不觉痛哭。”(店)主人道:“原来如此。我有一言,不知足下听否?若是肯听,倒也不愁支用,且是安闲,”文生道:“是甚事?”(店)主人道:“足下不怪,方好启齿。”文生道:“我在穷途,又少了老丈饭钱,衣物眼又当尽了,若有可能之事,自是不辞。”(店)主人道:“如此便好了。适才听足下所唱之曲,知是作家。我这里新合一班昆腔子弟,少一正旦,足下若肯入班,便有几十两班银到手,日有进益,不强似清坐无聊么?”文生听了,满脸通红,半晌无言。若不应承,衣食难措,若要应承,又恐招侮。对(店)主道:“承主人作成,那只好便如此也罢,只恐入了班,便要招他们轻薄。”(店)主人道:“否,龙阳(才)有轻薄之事,昆腔现正招新人入班,况有戏你去做,无戏你依然到老汉店中住便是。”文生道:“也要说得明白。”正是:
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隨。
(店)主人去一说便妥,只要登场一串,便送班钱。文生同(店)主人到串场上,做了几出,人人称好,个个夸强,做了正旦。行头主送班钱三十两,入了班,同(店)主人回寓住了。次日还了些店帐,取了些当头,又做了几件服色。嫌戏衣不合体,又量体做了几件女衣,还剩五六两,藏于衣笥。南京人都赞汪府昆班好一起写了十几折感人新剧本,文生扮正旦。此乃他初次出场也,满脸娇羞,浑身惭色。但见:
額裏包頭,霏霏墨霧,面搽鉛粉,點點新霜。脂添唇豔,引商刻羽,啓口處香滿人前;黛染眉修,鎖恨含愁,雙蹙時翠迎人面。正是:壓倒粉黛三千女,不數金釵十二行。
话说看戏中有一人,姓云名汉字天章,古吴人也。少好读书,长学击剑,落拓自喜,肮脏不群。貌步潘安,才希苏轼,真一时风流才子也。只是一件,赋有千金,家徒四壁。才既奇,而数亦奇。文无配,而人亦无配。明王梦杳,风云之色黯然,佳偶缘悭,河汉之期邈若。却也不在他心上。但发奋著书,自见于世。常自道:“玉堂金马,乃吾故物,不过是迟早耳。”此日他也在那里看戏。一见文生,便道:“此人是个文人,如何落在跳孙内?”再看一会,道:“定然不是个戏子。”众人道:“戏也在这里做,不是戏子是个什么?”云生道:“跟你们说不清楚。”走近台边定睛细看。文生正在作戏,忽见台下一人注目恨看,他也看他一眼,著了一惊,暗道:“奇哉,面颧带杀,骨骼清奇,虎头燕颌,鹤步熊腰,此尘埃中济时宰相也,为何顾盼于我?”戏完,各各散去。
这云天带了奚童,追访踪迹。寻到班中,问正旦何在。这些戏子回道:“他虽在我班中,却不在此住,他住在惟新桥张家饭店内。相公要见他,须到那里去寻。”再问姓氏,覆道:“姓文名韵字雅全。”他得了这个信,甚是欢喜。写了个通家弟的帖儿,叫奚童拿著,竟到张家。店中人出问,云生道:“是拜文雅全的。”店主人道:“待老夫请他出来。”云天章道:“烦老丈带学生名帖进去。”店主人遂进到里与文生。文生道:“从未相识,莫非错了?”店主人道:“他明说是拜文雅全的,岂有差误?”文生点头会意,忖道:“多半是(看戏)那人了。”整衣而出,果然不差。云生立而俟之。但见:
冶態流雲舞雪,欲語鶯聲鸝舌。 不是意合情投,肯教容易見客?
二人相见礼毕,通了乡贯。云天章问道:“兄乃文人,何入优列?弟虽乍会,已洞悉一斑矣。请悉告知。”文生长叹一声,脸红泪下,呜咽不能语。既而含涕告曰:“生居此半载,手不释卷,从未有以文人待我者,满怀心事,绝口不敢对人言。今足下于伶优场中,识弟为文人,是文韵独知契友也。敢不披肝沥胆以陈!”因把前后事情细说一番。云生叹道:“祸起至亲,惨甘翁婿,世情险谳,一至于此。弟少得志,当斩首国门,以快人心。何物禁头,知人之哲,已先云生而踞其颠耶?惜弟亦贫,无能为兄出力,只好作穷途知己,以清淡破寂寞耳。优事非可尝试,只可借此救穷。稍得意,当脱去为妙。”文生喜甚,称善。文生已入班中,虽是鸡群之鹤,自然不同,但世人俗眼,见他作戏,便道他是戏子耳,谁似天章只眼?正是:
風塵混迹誰能鑒,長使英雄歎暗投。 今日品題逢識者,小窗噓氣欲沖鬥。
第二回 云天章物色英雄 文雅全情输知己
[编辑]文生道:“本该回拜,但弟不幸暂入优队,走动不亚,得闲便来奉看,却是不敢具帖。”云生道:“往复之礼,世之常套,真心相知,何在此也?”话毕别去。
一日无戏,到云生馆中来望,见山情水秀,诗兴勃发,取斗方,裁一律赠之:
城轉山如匠,溪多水覺分。 開口遍草色,踏徑破苔紋。 煮茗聽玄論,焚香閱秘文。 秀君高義在,撇脫世人群。
云生看了,极口赞赏。一日,云天章到文生寓道:“左兄回,偶成一律,特来郢正。”诗云:
可惜投交晚,相看意氣多。 敲詩頻染翰,作賦若懸河。 說劍消塵想,談雄卻俗魔。 祭壇從此定,勿論世如何?
文生道:“疏枝大叶,宛然汉魏遗音。”此后不是你来,就是我去,如此半年,哪个不说他两人是连手。他二人却毫不及乱。
文生一日到崔衙唱戏,座有俗客石敢当,取笑文生。文生直言拒绝,他便用强,搂抱作呆。文生恶言唐突,那石敢当乃极好事的,便发怒道:“娼优隶卒,至贱之流,何敢冲撞士君子?”就是一掌。文生嚎啕大哭。众人劝散。次日石敢当将文生呈在县中,知县道:“优人殴辱斯文,真是可恶。作速拿来。”公差走到张家店中,不由分说,一绳锁到县前。知县已退堂了。忽云生赶至。原来云生虽是未进,却是个有才名的,曾在知县手中考过批首。知县著实重他,他却尚气节,不肯使造业(孽?)钱,送公事与他,也不肯讲。知县一发敬他。当日赶到县前,见公差锁了文生,便怒道:“他有何罪,受此光景?放了,我自对你老爷说。”公差晓得知县是重他的,便速速放了。
只见石敢当带了一班家人,赶到县前,行凶便达。云生一手隔住道:“石兄勿得动手。”石敢当道:“云兄,我们斯文一脉不护,倒护著一戏子!不过是你入屁股的小厮,何认真至此?”云生听此语,怒从心上起,恶向弹边生,大喝:“休胡说,含血喷人,先污己口。我乃顶天立地奇男子,岂做那挖粪窟的屎虫!他乃故家子弟,流落到此。哀王孙而进食,乃我辈职分当为。伍(故?)相吹箫,陈儒划船,邵肤忠唱戏,何一非豪杰不遇行藏?你只知家门内大,欺负人,岂是大丈夫所为之事?”石敢当见云生作色认真,发话道:“我打戏子,与兄何干?”照文生就是一拳,被天章左手隔开,右手尽力一推,跌了二丈多路。石敢当爬起喊道:“你为戏子,却打朋友。”来扑云生。云生此时性起,信手抓过,一顿拳头,打得落花流水,相公老爹乱叫。两个家人急来救护,被云生一手一个,拎起来两撞,撞得头发分开,鲜血直喷。文生见他打得凶了,狠命扯救,已是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公人晓得石敢当是歪人,让云天章打完了,方来解劝。
须臾知县升堂,云生扭了石敢当到堂前。知县见是云生,便问道:“贤契原何至此?”云生上前道:“这文韵乃浙江人士,其父以贡元出身,曾为福建南平县尹,早丧。其岳万噩,见亲家死了,家业萧条,便有退亲之意。却于公道上讲不去,遂买强盗攀其兄为窝家,连坐文韵在内,退了姻亲。奈其女不从,万噩遂下毒计,买禁子弄死文韵,以绝女望。禁子怜其无辜,以病保出,放他逃命。奈他上下无交,经商不识,客囊羞涩,衣食俱缺,没奈何,走了梨园一著。门生一见,便知他是文人。至亲炙之,文章试敷,事事俱精。如此才子,安得以戏子目之??适才石生员领了一班人,捉文韵痛打。门生分解道:‘既送父师台下,是在官人犯,自有公论,不必打他。’他便骂门生乃未进小子,何敢出头管事,喝令家人,将门生痛打一顿。求公师公处。”知县听得此言,就变脸作色道:“石生员,你考了三个五等,十五等的秀才,也算得个生员?言之岂不是愧?”石生道:“云生将生员痛打,是众人皆知的,生员几曾辱他?”知县道:“胡说,你有家人,他只一身,文韵料不敢动手。你以秀才自居,云生道文韵也是读书的,我也不信。如今大家做篇文章,文韵若非读书的,就依你问他个殴辱斯文。”云生道:“公师主见极妙。”
石生再欲开言,知县道:“戏子不怕做文字,秀才倒怕作文不成?你道我管你不著,差人去请学师来。”顷刻学师到,道以前事,学师道:“极公,极是。”当下出题,乃《虎豹之鞟》。石敢当一破未成,文生已誊清矣。呈送知县,知县看了道:“又是一个邵肤忠了。”大圈大点,极口称赞。石生见如此光景,一发做不出了。次是云生交卷,知县道:“许久不见,文字更觉精进了。玉堂金马,好消息到矣。真不负本县眼力。”将近黄昏,石生一字不成。知县对学师道:“如此秀才,要他在学中何用?就送贵学一处。”将石生家人,各打二十,安慰云生。免了文韵罪。云生谢辞,同文生而回。学师带石生到学中,责了五板,又送来谢罪,又被知县发落了一番。怀恨在心,自己不好出头,又不敢与云生作对,托亲友到饭店中炒打文生。文生安身不得,来见天章。天章便接了他到书房中住。文生见只有一榻,自忖道:“今番身是不能保了。感他深情,则索听他罢了。”晚饭后,竟同睡。岂直这云天章真是作怪,讲了些正经话,便沈沈睡去了。说甚鲁男子闭户清高,好似柳下惠坐怀不乱。文生叹道:“几乎错疑了人。”
一连住了几日,汪府来取班钱,道:“受众生员嚷闹不过,不许你在班中唱戏,须还我家班钱。”云生道:“这是该还你家的,你且去。”此后日日人来催取。文生只有十两存蓄,还少二十无处取办。云生亦在窘中,对文生道:“弟一去便罢了,左右是在此安身不得的。”文生道:“我也思及此矣,但舌兄不得。”云生道:“弟言差矣,大丈夫见不平起戈矛,遇相知赠头颅,乃其本色。贤弟少小年纪,出门未惯,路中歹人最多,我安能放心?弟行我亦随去矣。”文生道:“兄有老伯母,安可去也?”云曰:“父遗薄产,悉归吾兄,而兄已有嫂,赡养便也,此事与我无干。游学外出,乃吾本色,无人寻我。急收拾行李,问行便了。”二人打叠行装。云生吩咐奚童道:“我送文相公往浙便回,你可到大爷那边住,说我遇考便回了。”叫一人挑了行李,搭船往扬州。正遇顺风,帆影争飞,水光含碧,无一非穷途赠愁物也。相对无聊,联排律一首,以自慰云:
雲:胡國浮雲在,文:晴空旅雁翔。 雲:沙含淺渚碧,文:帆影大江長。 雲:俯仰多惆悵,文:登臨欲渺茫。 雲:鶯聲啼別院,文:蝶舞過東牆。 雲:去去辭鄉國,文:遙遙入大荒。 雲:迷津君莫問,文:隨意泛孤航。
次日到仪真,叫小船往扬州,寻得三祝庵边寓焉。正是:
萍蹤浪迹無無拘系,才到東來又是西。
一住三月,相待如至亲骨肉一般。读书吟诗,更唱叠和,再不及亵狎事。文生自忖道:“我在难中,当受飘零之苦,他有家之人,去欢娱而受寂寞,别故国而任他乡,我将何以为谢?只此一身,庶几可报万一。今夜酒后,当以情挑之,不则直言告之,期在必济,顾不得羞愧也。”思量已定,打点夜饮。俄而更次,酒肴既设,银烛辉煌,时深秋矣,内衣红绉纱袄,外穿白绉纱衣,盖以油绿披风,甚是标致可人。文生道:“兄为弟弃家至此,弟今搬演一出佐饮,何如?”云生道:“怎好相劳?”文生道:“何妨。”遂改妆,做西施病心,宛然一西子也。
云生见他冶容艳色,雅致翩翩,也有几分动念,却不露出。文生戏完,不脱女服,竟来伴饮。目逆而送,似羞顾影徘徊,私怯凝眸无语,私思目送归鸿,似恨拨雨撩云。引得云生十分火起,忖道:“此人今夜真有些作怪,他从来无此天骄妩媚之状,今何作此光景?殆欲以身报我也。不可,不可。”文生挑之许久,见天章虽似动念,却是坚持,又挑道:“兄离家许久,可寂寞否?”云生道:“某原未有妻,在家在外一样。”文生道:“家中还好寻野食,客边却无此物,怎生得过?”云生听他言及于此,情根勃兴,倔然难制,推故道:“夜深了,睡吧。”就脱衣上床睡了。文生忖道:“今日要完这段公案。”忙脱衣上床,假三分酒意,竟钻到云生头边,道:“知兄寂寞,特来伴宿。”就以手去摸其情根,热如火,硬如铁。云生急以手推之,而文生不放,以手戏弄之。云不能忍,道:“奈不得了。贤弟高情,莫说我轻薄。”就以手抚其情穴。文曰:“非弟无耻自南,感兄高情,无由能报,千思万想,只此一身可酬君情于万一。望兄怜而谅之。”因以情窟迎焉。曰:“娇花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是弟所哀恳于兄者。”云曰:“敢不如命。”但见:
五体投席,腹背相附。马走吴宫,桃夭斗红。俱笑日兔奔月窟,标梅含翠共摇风。摇风娇影随流动,鹊绕枝栖;笑日香浮隔岸丰,鸿来渚道。瑶鸟鸾翔,冲破玉壶开窍妙;芳丛蝶乱,潜游金谷觅花心。既而一苇翘然,道岸直渡,闻彼悟门,时进时止,顶灌甘露,热心乃死,此中酣识,彼亦快活。二人欢喜,作礼而退。相与枕席乎塌中,俄而曦轮之已驾。
文生曰:“吾兄倦乎?恐迷魂阵中大费攻伐也。”云曰:“知弟苦哉!盖妒花不管花枝瘦矣。”相抱大笑。云口占五言律一首相赠,诗云:
青眼多閱世,心奇獨有君。 義氣高千古,清標絕世芬。 雅意堪銘骨,鍾情可斷魂。 相偎情不厭,自幸足生平。
文生道:“诗肠为柔情所挠,聊占五言绝以表弟怀,兼以解嘲。”云曰:“愿闻。”文生咏诗云:
義重甘巾幗,情深願不夫。 捨身酬知己,生死應相符。
云生道:“才发于情,自与门外汉不同。”此后恩爱愈,自不必说。
一日,文生对天章道:“你我资囊有限,逐日花消,将来不给,奈何?”天章道:“正是,我也忖及于此。”文生道:“弟有一策,未知可否?我二人俱未骋达,若一齐攻书,支费何处取办?兄湟才天放,自是宇宙人物,左右做弟不著,寻班搭入,支费既可不忧,日有班钱可以盘放。只要说过,戏完定回家宿便是。等聚起几十两银子,同兄上京。再搭一班,趁些钱,为兄纳了监(生)。兄文利于大场不利小考,万一托天发达,然后弟再整为未晚也。吾兄以为何如?”天章:“算计倒好,只是难为你了。”文生道:“你我一体,你荣则我荣,你辱则我辱,我二人扶得一个出头,就好了,何必言难为之说。”云生道:“也说得是。”次日就同去搭了苏州班。上台扮演,人才声音,无不第一,遂领班钱四十两,付与云生,朝出暮归。云生发奋读书。
一日回寓,云生道:“我与贤弟恩爱极矣,吾欲贤弟不卸女妆,取乐一番可乎?”文生道:“此何难哉。”遂取女衣穿起,较台上更妙。文生道:“我可像个女人么?”云生道:“若居昭阳,应教六宫粉黛无颜色,岂只像而已。”文生道:“此吾兄情人眼中西施耳。”语颇近狎。天章令文生仰面横睡床上,以两足蹬床厅柱,立而列之。娇羞万状,五色无主。天章进退有度,击杀多方,弄得文生□(上余下口)蹲遝不已。其中情波淋漓,洋溢中外。云更左冲右突,文不觉以足加云之臂,旋即加云之肩,犹谓不能尽云之情根。而足且悬于云之眉际。既而两足一起一落,势如牵钻。云泄泄而文亦融融,相扶而起,娇无力矣。云曰:“女子或有弟之色,无弟之情,无弟之才,无弟之风流也。吾老于弟矣。”文生曰:“感兄深情,靡身百体,未足云酬,故不惜丑态,奉事吾兄。静言思之,男行女事,抱愧欲死,惟兄怜而谅之,勿以卯孙视我也。”不觉潸然泪下。云亦为之改容,曰:“吾之于弟,离乱均之,荣辱均之,虽额死生亦均之。生生世世,无相间也。苟有他肠,将狗鼠不食吾馀!弟何自伤乎?”文曰:“如此,则弟虽长逝蒿里,丹诚不灭矣。”携手解衣而睡,其后或男或女,百意百从。
岂知好事多磨,久则生变。只因文生生得人才出众,唱作俱高,引动了山西一个宦客的眼睛。他是王府仪宾,富有千万,在扬州行监,掼交官府,好拐小官。因看戏中意文生,便约日子,叫到家中去做。咳,文生与云天章正好,那晓得乜仪宾早已包藏祸心,劈他们的风月。正是:
月明又被烏雲掩,花發須教急雨摧。
第三回 狂夫空废百金 烈士甘酬一剑
[编辑]这乜仪宾叫文生班到家中搬演传奇,戏完俱各放回,单留文生佐酒。文生不肯,他便大怒道:“我这里是什么所在,敢如此撒野?谁敢去,敲断他的脚骨!”文生道:“魔头又来了。”只得含宿忍耻,老著脸皮,奉他几盅。那仪宾便快活要死,便来调戏。文生道:“老爷尊重些。”他皮著笑脸道:“你不要太做作,跟了我受用不尽,强似你做戏子多矣。”文生道:“只是小的命该如此,薄命人怎受得老爷抬举。”乜仪宾道:“凭你怎么说,你会得飞?只是不放你去。”文生听得这话,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号泣道:“寓有亲兄,望老爷今日放小的回去。”乜仪宾道:“我能生人,能杀人,顺则不难与以富贵,逆则必定断其手足。你肯呢,则好好顺从;不肯,我令人捆起来蛮弄,你有何法推脱?我这里要放你,你去得;不放你,有翅也难飞。你死心塌地跟我,我当以另眼看你。”文生仔细思量道:“好苦也,我与天章缘分止此矣。料是不能脱去,吾身不堪再辱,少不得一死以明志。不如将计就计,骗他些银子与云兄进京,倘得一举成名,他自替我抱怨。文雅全好命苦也!云天章好缘悭也!乜仪宾好狠心也!”便变悲作喜道:“老爷既有心抬举小人,小人有三件事,老爷依得便跟随,老爷若不依,小人虽死也不从。”乜仪宾道:“你肯跟我,十件也依,你说来。”文生道:“小的原同哥子要进京探亲,因中途缺肥,不能前进,羁留于此。老爷要留小人,必多哥子盘缠前去两下方安心,一也。第二来,小的同哥子在此住了半年,借有五十两债负,又小的班钱四十两,今身既属之老爷,兄长起身,必须还完,方是来清去白。第三来,老爷既爱小的,必须重裁新衣、新帐、新床铺,三日后乃吉期,一凭听命。”乜仪宾道:“前二件都依得,后一件怎熬得三日?”文生道:“若不如此,必难从命。纵然强成,终须必死。若如我愿,惟命是从。老爷而迟些,岂不闻款款温柔之说乎?”乜仪宾一闻此语,遍体酥麻,连连道:“我忍耐两日便是。”文生又道:“我要去见哥哥,料老爷不放心。老爷可差人到三祝庵左边第三家,叫我哥哥来,待小的与他讲个明白,打发他上京,并交银子与他还班钱债负。一则是老爷的体面,二则是小的信行。”乜仪宾连连道是。文生又道:“我兄乃是文人,求老爷存他体面。”乜仪宾吩咐家人:“拿个通家的名帖,到那里说,老爷请大爷说话。”文生递扇一柄,与那接的人道:“你拿此扇去,他方肯来。”家人执扇而去。
不一时,云生来至。乜仪宾见他眉分八字,面起精光,威仪正大,规模弘远,也心知他不是凡品。叙礼后,就请登席。坐下,云生开口问道:“不知大人召小生有甚吩咐?”文生以目视天章,介面道:“乜爷要留小弟小弟约以三事,一,兄上京支用盘费,二,还欠负班钱,三,是小弟己事。蒙乜爷已允诺,我想做戏子终不能发迹,一时哪完还这些债负,不若收了乜爷盘缠,还了债负,兄自上京探亲。事完到此会弟,再作计较。”乜仪宾道:“令弟在我这里,比在你身边还好,你放心前去,不必挂心。”天章不知来头,看了文生眼色,只得含糊答应倒:“这是大人的美意了。”酒阑,乜仪宾叫收拾铺盖在书房内,送二位去睡。
二人别了乜仪宾,来到书房坐下。人散后,云天章问文生道:“贤弟,方才话是怎么说?”文生泣道:“说什么?催命判官到了。若不是兄,我不知死在哪里了,为你只得多挨两日。你明日得了银子就去,我当以死报兄,断不辱身以为知己丑。”遂把从前情事语言细道一番。云生大怒道:“清平世界,哪有如此横行之理!待云生拼命与他做个对头。”文生急掩其口道:“他是有名的恶人,财势滔天,相知满目,杀人如芥,我与你天涯孤客,行李萧条,惹了他,身首难保。同死何益?只是依弟计较,多赚他些银子,急早上京,倘得寸进,就好替弟报仇了。弟无限深仇,都在兄身上。兄轻其身犯不测之险,弟失望多矣。我约他三日后从他,他已应允。此时你已去远,我便好放心行事。离此三日,不知是什地方?你若认得,可留个记号,当于此处寻一下处,等我三日内觅空逃出,买舟寻你。以十日为约,三日内不能脱身,我必死矣,断不抱琵琶过别船,又辱其身,以辱兄也。兄可急走上京,以图进身,为弟雪耻报仇,是我二人名尽者。”言罢,呜咽不止,泪落襟袖俱赤。天章道:“弟言深为有理,我你如今非他对手,乘便而走,是第一妙策。离此三日,乃淮安地方。我昔年曾游其地,有一龙兴寺,东房妙音和尚乃我旧居,借此候弟可也。若死之一字,切是不可。人生只一命,死者不可复生。死是于贤弟全矣,而使天章欲死,是无报仇之人。偷生,则知己已死,而使我泪洒西风,肝肠寸断。弟居泉下,其忍之乎?”泪如雨落,以身投地,死而复苏。文生恐伤其体,诳云:“谨依尊命,不敢轻生,当以奇计来归。”不觉鸡声早唱。云惊曰:“离情未诉,鸡声且催矣。”文曰:“话向枕边说不尽,隔林鸡唱又天明。其此之谓乎?”云曰:“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今何反是耶?”遂挑灯相对而泣,不复就寝。俄而锺鸣,俄而漏尽,俄而东方曦,成明日矣。
司晨者促梳洗,司酒者促登席。出见仪宾,泪痕满面。仪宾道:“大兄到京事完,不舍令弟,不妨到寒舍来住,不必过伤也。”酒饭后,家人托礼物出。仪宾分派道:“五十两与令弟作身钱,四十两替令弟还班银,五十两为令弟还欠债,外银十两送大兄作盘缠。冬衣二套、绸缎四段、白米五斗、家酿两尊,不□四色,聊遣途中寂寞。”天章呆呆的看。文生道:“哥哥可收了,到寓中发行李,乘早进京。事完好来看弟。”说得这几句,早欲泪湿青衫。天章只得含泪收了,对仪宾道:“舍弟年幼无知,还求大人另眼相待。”便呜咽喉干,不能复措一词。文生见他将行,叫声:“哥哥,你去……”语未毕,心灰肠断,不能仰视。怎奈乜仪宾促趱行妆,不容少时,又不许文生去送,至大门前,便叫做了别。可怜二人无限深情,只博四目洒血。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云天章去远,乜仪宾带了文生进去,吩咐门上,非有命令,不可私放出入。可怜浪迹似惊花,因风便作家;才悲沾浅草,又复寄枯槎。
却说乜家那些家人,领主人之命,送云生到寓,收拾了行李,挑的挑,驼的驼,送出邗关,雇了船,直等开去方回。这文生走进书房,闭了门,哭了一个小死。直哭得泥神流泪,木佛伤悲。乜仪宾倒也没法,也有些心酸,旁人闻之,无不为他掩涕。乜仪宾叫人劝他吃饭吃酒,好言好语安慰,他只是不理。仪宾想道:“亲兄乍离,自是伤心,他有什心情吟风弄月?莫去缠他,候三日后气淡些,再与他成事便了。”吩咐管办的,打点新衣、新铺候用。文生只关门而睡,一哭之外,别无话说。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三日。仪宾著人送衣服到书房中。文生欣然收下。见挂起新帐,铺起新铺,接他洗浴,各事已完,改了新妆,坐在房中,长叹一声道:“劫数到矣。”举目见壁上剑,道:“宝剑思寸楚,金锤许韩。吾方将提三尺剑少建功业于人间,不意将来了劫。”几有笔砚,题五言绝二首于壁以见志:
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效偷生者,頓令其身浼。
又:
盟義千鈞重,生死兩字輕。 情緣不間隔,孤魂逐遠征。
后号“苕江难人文韵题”。少顷,乜仪宾至文生相迎道:“乜爷太破费了。”仪宾道:“得卿肯从,虽费斗金不惜也。”文生道:“只怕鲰生没福消受。”传杯弄盏,将有二更,文生豪饮自如,略无忌惮。乜仪宾只道他吃盖面酒,那料他吃的是上路杯,把侍从小厮一概都打发去了,只他二人对饮。又移时,文生起身道:“乜爷,简书烧烛,看剑引杯,古人以为快谈。我今遇了乜爷,真是千载奇逢。有剑在此,欲对荐豪饮一回,以庆今日之遇。乜爷莫怪放肆也。”说罢,取壁上所挂剑,出鞘在手,满浮大白道:“剑,剑,汝夜夜作龙泉吼,今日得遇英风矣。”词强色壮,发指气雄,对乜仪宾道:“乜爷爱我姿色,待垂青兮,我今与你了结相思债也。乜爷,你也未知我来历,吾乃福建南平尹之次子,苕江人也。祸起翁婿,逃难江湖,虽入优场,鸡鹤自辩,方将以七尺躯建白于世,肯从卯孙斗胜,甘为妾妇耶?向(日)之不死,因吾兄在耳。今兄去矣,死何挂碍?你想与我合欢乎?你赶快来,到鬼门关上与你重结栖凤。”言罢,复慷慨嬉笑道:“我以性命换酒,不可不醉,恐阎老子笑我不韵也。”连饮十数大盅,词愈激烈,大户:“天章,汝往淮阴,吾来也!”复对乜仪宾道:“吾叫你千金买马骨。”把剑在桌上一拍,惊得乜仪宾躲在桌底。他向颈一剑,早已正果了。正是:
劍挺青萍義氣豪,肯將玉體伴兒曹? 可憐七尺昂揚骨,卻向狂夫換濁醪。
乜仪宾这一吓,钻在桌底,走又走不动,喊又喊不出,整整蹲了一夜。看看天明,门外有人走动,忙叫道:“快开门,快开门!”管家听他说得古怪,尽力把门推落,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文小官自刎了。”乜仪宾钻出桌来,口不能言,呵呵道:“惊杀也。”抬头见文生丁字怒而立,右手持剑,左手拎头,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呵呵道:“是我逼杀他了!”说得这一句,只见那左手拎(著)的头把眼一睁,右手执的剑往上一举,那死尸连赶来数步,惊得二人一步一跌跑出门来,喊道:“不好了,死尸赶来了!”惊得全家(人)俱到,见是如此光景,一个个目瞪口呆,缩颈嘬舌,大惊小怪。扶定了仪宾,半晌方定,道:“好厉害也,好英灵也,好作怪也。”排祭拜请,其尸方扑(倒)。叫人替他缝是了头,做的衣服、铺盖一概殉于棺内,并其剑亦殉焉。寄棺于琼花观,恐其兄之来也。乜仪宾吓得半死,其后常见文生提剑拎头索命,又替他做些超度的功果,不题。
且说云生到了淮安,投龙兴寺见妙音长老,道上京之意。又吩咐道:“有一文友人,约数日内到此相会,老师可吩咐门上,一到便请进来。”妙音便吩咐了门上。晚饭毕,进房惦念文生,夜不能寐,翻来覆去,没倒没颠,将近三更,觉得神思困倦,隐几而卧。忽一阵阴风过去,见一人侧立灯硬下,艳妆浓服,脸带怒容,持剑不语。云生仔细观之,若似雅全。云生道:“贤弟几时来的?我等许久了。如何抚剑疾视?莫非怪兄有异心乎?狗鼠不食吾馀,盟犹在耳也。”文生长叹道:“祸起至亲,逃难他郡,辱兄至爱。弟曾云:兄行弟当以死继,断不辱身以为兄羞。今弟已践前言,特来相辞。愿兄善保贵体,前程远大,得意时勿望弟仇也。”言罢凄然泪下。云生曰:“弟既来矣,又何他说?”文生怒曰:“我以实言相告,兄乃以为戏谈,此刎颈交也,你看……”将左手拎的头,往云生怀里一丢。云生大叫一声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残灯未灭,灯影依稀,寒月穿窗,蛰声淅沥。听樵楼更鼓,正值三催。思量约期,正是第三日,想那乜仪宾家,人眼众多,重门闭阁,虽有智者,不能飞越,雅全必不能免。但彼赋性刚毅,必不肯再辱其身。以此揆之,死是八九矣。因放声号哭,惊动妙音长老。长老问何事,云道以梦。长老道:“梦随心生,相公思友过度,故有此梦。且剑,利器也,头,头名也。今上京求名,得此梦,头名无疑矣。剑乃利器,今友定利扬州了。”云生只是放心不下。
且说文生一灵不散,竟到淮安,进龙兴寺,托了天章梦,情缘不断,拜慈航大士,求他慈悲。大士怜其贞烈,遂授以众形符、护身诰,许他见形,以完情缘。三年情满,当归南海,总管海事,期在淮安交替。文生拜谢了大士,叹道:“惶恐惶恐,孤魂逐原游之诗,倒是今日谶语了,云生早则喜也。”
却说云生一夜无眠,天明正在那里梳洗,打叠去求签,忽小沙弥报道:“门外有姓文者相访。”云生迎出,果是文生,服色一新,腰悬长剑。惊道:“弟何来之速也。”文曰:“他空摆迷魂阵,我已出阿鼻城。如今弄得他无梁不成反输一帖,他须知我的手段。”云曰:“弟何能脱他虎穴龙潭?”文曰:“兄别后却有宦者拜也,他去回拜,我哄他随去伺候酒。他只道我死心跟他,替我内换新妆,外罩青服。跟至宦家,乘他酒酣,窃他轿上长剑,去了青衣,潜出东关。正遇顺风,一日夜而船已至皇华亭矣。”云生道:“弟为我费心矣。”文按剑曰:“曾为大梁客,岂负信陵恩?”云语梦,曰:“此兄念弟故耳。”而容色则凄然欲泪,转语道:“及早登程,恐使追兵赶至。”遂辞长老就道焉。
第四回 情鬼卖尸助友 佳士金榜题名
[编辑]话说云生辞了长老,同文生到清江浦,搭船进京。一路无词,到北京寻了下处。事情少宁,云生曰:“一路风霜劳碌,今得息肩,少叙旧可乎?”文曰:“何不可,只恐相逢不认旧时身耳。”云曰:“认得,认得。”文曰:“你认,你认。”戏弄之际,净若无尘,柔若无骨,莹同美玉,灿若明珠,异香阵阵亵人,似不从娘胎中来者。交媾既久,愈觉精神。云恍不知身在人世焉。对文云:“许久不亲玉质,不意光润色泽一变至此!”文曰:“向因郁结,皮肤顿粗,今兹快心,复还故我矣。”云曰:“小生造化也,何乐如之。”文曰:“你知你乐,但不知弟之苦耳。”言毕,潸然泪下。云曰:“报仇有日,不必过伤。”文生饮食居处,与人同,但出入间,奇踪秘迹,令人莫测。
一日,云天章与文商议道:“纳监须得五百金,今囊底只馀百两,此事如何处置?”文生道:“我正在此算计这件事,已有一策,但依计而行,无不妥帖。”云曰:“计将安在?吾当筑坛拜将。”文曰:“只在我身上。”云惊曰:“怎么在你身上。”文曰:“说来绝奇,绝妙,绝可笑,虽子牙、孔明不能测也。今有临清知府陆继贽,原是镇江人,要娶美妾,不惜高价,只要中意,过门便带起身,到任始成婚配。我想,我原做正旦,装女子是惯的,换了所在,寻个媒人,等我梳起三绺头来,我脚(骨)软可以扎小,耳上也可穿起眼来。兄却换了帽子,认做兄妹,卖他几百两银子,等他船泊何处,我改男装走回便是。就是他要成亲,我说是人拐骗来的,料他也不难为我,少不得替我改了装,那时我乘空一溜便回。你银子过手,搬了屋,换了巾,纳监进场,哪个来寻你?岂不是极好笑,极希奇的计?”云生道:“计倒好,只恐他一时发怒,则吾弟受亏不浅矣。”文生曰:“事急矣,除此别无生机。不进场,我们进京何用?我意已决,快收拾搬(家),我 已寻了下处,急行悟误。”云生只得依他,换了帽子。时已黄昏,正好进屋。一夜工夫,脚已小,耳亦有眼。带了耳塞,梳起吴妆,是上好十六七岁一位女郎。正是:
才辭巾幘面,又理佩和環。 綰發成高髻,揮毫寫遠山。
天章看了笑道:“如此女郎,千金难得。”文生道:“莫取笑,看亲的来也。”
不一时,果有媒婆同官员来看人,正是陆知府。此寓乃一座花园,园内有一大池,文生隔岸行来,甚是可人。有隔岸美人诗一律,以赞其妙:
隔岸盈盈白麵娃,巧妝雅稱碧桃花。 羞來竹裏偷聲笑,故向風前整鬢角。 難共欲語嗔水練,可通幽意喜窗紗。 卿須憐我多才藻,我卻憐卿未破瓜。
走到厅前,道了万福。那官问媒婆:“是哪里人 ?”媒婆道:“南京人,姓文名韵娘,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刺绣描鸾、吹弹歌舞,事事皆能。”那官儿看了人才,已是中意,及讲到此,一发欢喜了,对文生道:“我有一题,愿借女郎一咏。”文生把脸一红,欲言不语,对媒人道:“请题。”陆知府道:“今乃七夕牛女相会之期,便以七夕为题。”因出金善,并求一写。文生叫媒婆接过扇子,又叫媒婆问知府请韵。知府道:“就是‘怜才’的‘怜’字。”他投墨挥毫,不待思索,成七言律一首。诗云:
銀橋耿耿鵲橋填,織女牛郎怨幾千。 別後相思盈一載,相逢即別複經年。 浪傳此夜歡無限,不道今宵恨轉添。 但是世人能乞巧,明朝分手有誰憐?
仿卫夫人笔,题于扇头,下写“难女文韵题并书。”翻过那边,乃是《长江烟雨图》,遂走笔题之:
雨余林樹猶含濕,黯淡陰雲不辨峰。 一派長江新水漲,非帆遙望有無中。
题毕,递与媒婆。媒婆传与知府。知府见了,喜动颜色,称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卫夫人、朱淑贞不足数也。不必看了,问他亲兄要多少彩礼。”媒人道:“久居京底,欠负甚多,父死不归,家计贫寒,要在他一身取办,须得千金,方可成事。”那陆知府道:“千金也不叫多,七百两吧。”媒人以语天章。文生摇头不肯。制服道:“今日就过门,便是八百两,使用等费,一概不涉你事。”文生点头,天章便允了。当时兑了财礼,知府坐起园内,吩咐随行的去叫轿夫、鼓乐来迎娶,叫媒人取写酒在厅上吃著等候。文生吩咐云生道:“我去你便搬,我已寻得旧莲子胡同闻又绣衣坊对门楼屋一所,你发行李到彼,就是表弟文雅全租的,他自招架。今番之别,不比那遭,上轿时假哭几声便干正事,勿误了进场正务。多则月馀,好歹便回也。”天章看他如此行为,好不担心,好不惊恐,好不留恋。文生却自自在在,谈笑自如。
将黄昏,只听得隔壁邻家合家大哭。知府惊讶,并人去文什事。回复道:“这个人家姓徐,有个女子一十六岁了,得暴疾而死。故此痛哭。”知府见说,心中不乐。忽轿夫执鼓乐灯火俱到,促催起身。文生吩咐天章已毕,道:“你看了人,我到后园小解好上轿。”忙往后门出去。到邻家 后门,往里一闪,随整衣而出。到房中,云生惊道:“你为何穿白?”文生道:“是内衣,你莫管闲事。”遂脱去白衣,换了新装,故作惊疑状道:“忘了一物在园中。”遂复入后园,片时而出,天章不疑。及回房,良时已届,带了遮头帕,云生抱上轿,把了三杯酒,哭了一场。鼓乐笙簧,簇拥而出。这里云生叫了两个雇工,挑了行李,即刻离寓往旧莲子胡同搬。
方将起身,只听得一声呐喊,惊得天章魂不附体,道:“多是做(露馅?)出来了。”却原来不是,是隔壁邻家暴死女子,停尸在榻,今欲入棺,忽不见了尸首,所以惊骇。云生才放下心,往旧莲子胡同来。果然一问便招接。云生进了屋,安顿了行李,只是放心文生不下。原来文生知道徐家女子女子今日当死,故搬至此处。临行前,假说到后园小解,闪入他家后门,以己灵投她热尸,开她后门,走出到房,换了新衣,复入后园,把入殓的的白服投之于井,以灭其迹。至黄昏人忙之际,不及辨察,便上轿去了。真是移花接木,换月易云,如此妙用,云生哪里识得?
却说陆知府娶了文生到寓处,迎来轿到,香□□□□□□□,正当七月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之期,迎入洞房,点灯观时,更觉娇媚可人。但见:
雙眼比秋水,豔色笑芙蓉。 月明美眉渡,雲偏寶髻松。
知府替他去了髻儿,脱了衣服,但见柳腰一搦,胜似张楮当年;如一枝湿玉,虽广寒宫玉人,不过是也。拥入罗帏,相偎相抱,曲尽缱绻。文低声告曰:“妾未谙枕席云雨之事,惟老爷怜之。”知府道:“赏海棠,岂如折蔓藤萝?”款款轻轻,两情契洽,鲜红已点染席间。不羡襄王会神女于阳台也。正是:
男女風流女少年,姻緣天定共嫣然。 連枝菡萏雙雙麗,交頸鴛鴦兩兩妍。
知府见是未破瓜之女,甚是欢喜。著人去寻舅爷住所来府上庆贺,已不可复睹矣。回复陆知府,知府不解道:“何去之速也?”文生道:“债负多,恐人知觉不能脱身,因此待我上轿后,他乘空回家逃避债务,想是去了。”知府道:“早知回家,盘缠也该赠些,文书批也该给一张,著人送一送方是。如今想见不著了。”文生道:“他到家后,少不得要来看妾,老爷看覰他未迟。”知府道:“说得是。”吩咐起轿马,往临清到任。到任后,知府常有审不出的案,幸他参明,知府一发心爱。
一日,对文生谈及家事,道:“夫人生一个公子,一个小姐,公子二十岁,已登□荐。小姐年已十六,才貌与卿上下,尚未字人。当时夫人生她时,梦神女授以玉凤,觉来她才生下,其玉凤亦有几上。此女定是不凡,遂名玉凤,为觅佳婿,其凤紧带随身。怎奈眼前碌碌,并无佳士,你好好替我收著。”文生接了,忖道:“这头亲事,好作成了云兄。”
一日,知府出堂审事,忽有送月饼者至。文生问丫鬟道:“今是何日,乃送此饼?”丫鬟禀道:“今乃中秋佳节故送月饼。小奶奶忘了?”文生听了,把头点点道:“今日是中秋了。咳,陆知府,我要去了,四十日恩情付之流水,你莫怪我去得速,怎奈我有个得意人儿多多包涵。徐家女肉身也只该你四十日情债。你女儿这段姻亲,我定替你成就了。”打点已定,把玉凤带在身伴,知府早已退堂,吩咐丫鬟摆酒水阁与小奶奶赏月。此夜月明如昼,万里无云,笙歌盈耳,相对而饮,宛在广寒宫内。酒至半酣,知府道:“卿善于题咏,对此美景良晨,不可无咏。吟以纪喜,卿其为我题之。”文生领命,题七言一绝:
風急黃昏兩渺茫,離人轉聽轉悲傷。 問天有什關情處,也滴相思淚萬行。
(此处缺一段,大意应为:文生的“替身”小奶奶,中秋夜三更,因楼倒塌,在陆知府家“死去”……)
秋阑已近,云生只得勉强肄业。且席三场得意,大有可望。终场正是八月中秋,出场,众人都去吃酒作乐,惟云生闷坐旅邸,自叹道:“三场已完,要中魁中得,千亏万亏,亏了雅全,不知他作何光景?这陆知府费八百银子娶妾,见是男人,怎肯罢休?倘有不虞,怎生是好?”他无心赏月伏枕而睡。忽听户外敲门甚急,惊醒开门,乃是文生。喜从天降,道:“贤弟如何一去许久,岂不虑杀我也!那事怎么了?”文生道:“他到任,打算成亲,我以直言相告道:‘那人不是我亲兄,是个拐子。我不是女身,是拐子把我男扮女装的。’他问我当时怎么不说,我道:‘若说,老爷必不要我,小人便死他手里,故我不敢说。今听(凭)老爷处置,还有个好结果。’言罢,只是请罪。那知府笑道:‘有这样事?这是光棍所为,非干你事,我不责你。’发我书房中服侍,以后打发我南回,我便乘空来了,并不曾吃亏。你事如何?“于是道:”我监已纳了,场已进了,肯定中魁中得。只是虑你那里,却不知天从人愿,你那里是如此安稳。真是义但胆包天,奇谋盖世,出死入生手段。”因整杯盘,二人赏月。云出前思慕诗韵,文生曰:“足见吾兄之情也。今日来归,不可无贺,我咏《桃源忆故人》以先之,可乎?”云曰:“妙。”文生随口拈来:
歸來相見已三更,夜竟鳥棲弄影。庭空花寂靜聲,無人還自驚。 殷勤盟誓今宵整,窗外寒鴉爲證。床前明月知情,願死生同衾。
云生曰:“生则同衾,此老生常谈;生死同衾,则吾弟之首开头面矣。”文曰:“情之所钟,死原不能隔绝,若绝,明非情矣。倩女离魂,讵非死同衾乎?”云曰:“铭志及此,□□可□情字注□。我困于场事,词□□□□□。不可无词,吾题五言绝以塞责。”文曰:“□□而已,□□多乎。”云曰:“然。”
今昔是何夕,身向此時分。 莫惜金瓊液,清光喜對君。
别久相逢,会至亲爱,你贪我爱,不能尽道。后闻院发榜,云生已中第二名。文生整酒贺道:“新举人请酒。”云曰:“互相贺耳。”相对大笑。云曰:“不才□□□□□涯□,自谓潦倒穷途,无复青云之望。承弟舍身助监,遂耳登科。成我之恩,何殊之大。”云生拜,文生亦拜,曰:“避难之子,堕入优场,吾兄以一见别之,遂为莫逆交,至弃家为一优人,谁不掩口而笑?吾兄始终如一,绝无悔心。感此深恩,虽粉身碎骨,尚不足酬其万一,些须小事,何以言谢?望吾兄更加精研,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是弟所属望者。此后在京无词。
秋去冬来,又早春至。春榜发,而云生又居高魁。殿试二甲,选了□□□□□□。文生道:“陆知府却是我上司。□□□□□□□□你,我如今冠起巾来,□□□□□□与你□□之会。”云生道:“正是。”收拾行李停当,差人到南京报信。那知县还不曾升迁,知报好不欢喜。那石敢当已是知县动了揭参,除了衣巾,又闻云天章中了进士,忧郁而死。
却说陆知府自死了小夫人失了玉凤,心事不甯,差仆人车马去接夫人王氏到任。却好儿子会考得中,也到任上。谈及此事。其子陆鸿渐道:“此物原从梦中得来,乃是奇物,忽然失去,必有人得之者。莫非是妹子婚姻就在此凤上?出榜求此凤,有献凤者,就许以婚姻,必有下落。”知府认为说得是。次日,出一榜文道:“本府失去玉凤一只,有蚀得来献者,愿以小姐妻之。”此榜一出,盈人满道,接耳交头,哪个不想?却无处觅得那玉凤。
却说云四府到任,见太守。太守知他未发(达)时已是名人,十分尊重他,同他吃公堂酒。太守问道:“四府尊庚?”天章道:“二十三岁了。”又问:“家眷几时方到?”天章道:“家君已去世,老母多病,家兄有妻在家。”甘守清贫,无资聘娶,中馈尚未有人。”太守道:“如□□□□□了。”四府道:“成婚还候归家。”拜毕回府,见文生道以此事。文生道:“太守有一女,今年十七岁,德容才技,无一不擅其妙。兄当娶之以延凤环。”云生道:“承弟至情,岂生他想?就今绝嗣,亦所甘心。”文生大笑道:“从古及今,可有两雄终身之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朋友而绝祀宗血殖,大不孝也。且弟已色衰矣。至二十岁无有不归退者,兄既大发□□□报亦□□□归议亲,此天理人情必然之理,且当时必欲自献者,感兄同情之情,无物可报,只有此身可酬万一。兄今既发达了,事毕矣。报仇之事,付之于兄。兄肯依弟,弟且相伴,否则,弟请从此辞。独不见乜仪宾、陆知府乎?”云生听得不依便去之言,只得连连答应道:“一凭指教,(你)切不可去。”文生道:“陆知府失去玉凤,有榜文在外,献凤者妻以女。其凤已在我处,你可差一人送玉凤与他,道:‘老爷梦中得凤,闻太爷出榜召求,特差人送上。’必定有好消息来也。”云生没奈何,只得听他行事。
第五回 风流客洞房花烛 志诚种南海成神
[编辑]云生差人送玉凤与太守。太守大喜,收了玉凤,就央二府、三府做媒来说亲。择吉日良时过门。是好一位新人也,有《一斛珠》以咏其美:
曉霧請籠,晴山淡掃新妝巧。一片閑情寄花鳥。朱顔在妙,哪識閑煩惱。海棠夢裏醉魂消。柳葉簷前體態嬌。桃花扇底窺春笑。試聽歌喉,上苑鶯聲小。
进洞房,伴娘为她脱去簪笄,双双上床,男贪女色,女慕男才,但见:
爲雲複爲雨,相依更相戀。 美配當良夜,佳期正妙年。 窺窺郎似玉,淡淡女偏妍。 更有銷魂處,嬌羞無一言。
只是云生虽在陆氏身边,却神驰文生枕侧。天未明,便出书房来。文生道:“新郎官此时不陪新娘睡,来此做什?”天章道:“念弟寂寞,特来相伴。”文曰:“兄事告成,我睡颇稳,勿以弟为念也。”云欲与之会猎,文曰:“新婚不可杂以他遇,过此,一惟遵命。”云生见他说得有理便息了念头。
此后相知愈好。云生审事,有不能断者文生悉为决之,举郡号为神明。有邵氏四十年之冤,经十官不能明者,片言判断。数载沈冤,一时顿雪,明白其枉。辟冤民之扳案及买嘱者,衙蠹不法,惩治者二十馀人,问军者十人,徒者十六人。三年间,为民沈冤七十馀件。屡年不决之狱,一到便明有奸和尚拐良人女为僧者,过临清,云喝拿下,得其情,焚其僧,而嫁其女。又有强盗,闻云之神异,特改装来伺察者,甫进城,俱被拿下。神明不测,不能悉举。惩贪戒酷,是非一端。隔省之冤不能明者,俱往告焉,或者送焉。事关重大,云必理焉,或往判焉。别省之官,服其神异,非但不忌其越俎,益且求其教诲。公车所至,无不受其造福。一时府县院道,无不各持清正,奸民顿息,堂可罗雀。临清受三年清廉之福者,文生之力也。由于他天下清廉第一,遂升两浙大巡。陆知府加升了临清道。云生对陆知府道:“欲同令爱回南侍奉老母,岳父以为何如?”陆公道:“这是妇道当然,该著小儿相送方是,奈他在京肄业,只好著家人相送了。”
辞了岳翁、岳母,他与夫人一只船,文生雇一只船。
将至淮安,算文生之年,已二十矣,观其容貌,犹如十七岁一样,而丰神色泽,似犹过之。且是机敏过人判若神明,愈加敬焉。二人相对饮酒甚欢。云生道:“昔年龙兴寺候弟光景,宛如目前,而贫富贵贱已若天渊矣。”文生一闻此言,打动机关,知冥缘已尽,长叹一声,泪如雨落,道:“云兄,我与你要别了。”云生听得此言,好似高山失足,大海翻舟,哪里有些把柄?道:“贤弟,我与你磨过了多少苦难,得到今日,正好同到贵省,报仇雪恨,贤弟重整书香,再振箕裘,讲亲婚娶。乃苦尽甘来之时,如何倒说分别的话?今云汉摸头不著。文生道:“我身尚且不知在何处,整什么书香?振什么箕裘?议什么婚娶?”云生道:“一发荒唐了,弟身见立我侧,怎言身不知何在?立者难道不是人?”文生道:“难道是人?”云生道:“一发好笑了,不是人难道是鬼?”文生哭道:“是了,兄记得三年前龙兴寺梦弟以头还兄,完刎颈交否?弟为乜仪宾所逼,不死必辱其身。故打发兄往淮安,弟所以便假同意。至第三日,此贼果以新衣进,弟尽服之。至时那贼来会饮,我欣然相接,略无嫌忌。他只道弟真心从他,遂散去仆从,只我二人对饮。酒至半酣,酒肉引杯,词色壮烈尽诉避难巅末,以剑击桌,老贼忙躲桌下,弟照项一剑,完了舍身报兄之盟。一灵不散,来淮见兄于梦中。因遇慈航大士,拜肯慈悲。大士怜我重情轻死,授以聚形符、防身诰、遂得白日风形,出入无碍。故得与兄相伴数载。他书房中尚有我辞世诗在焉。当时我死后立而不仆,右手持剑,左手拎头。他次日起而视我,我怒目扬剑,横行几步。他惧我英灵,悉从厚敛,所持之剑,并殉于棺。如今现寄存琼花观中。祈兄带回,付老母安葬故园,得傍宗祖,是生死骨肉也。至于报仇雪耻,扶植孤弱,表彰门闾,此乃吾兄的事也,弟不赘言。”
云生听他此番话,目瞪口呆,呆呆的看著文生。文生道:“兄犹不信么?我是男身,如何嫁得令岳?若不成亲,如何取得玉凤?此是令岳对我说其缘故,亲手递与我的。你可知隔壁邻家女子失尸之事乎?此乃我借尸卖身,成你纳监之事。我初次入园而出,你问我为何穿白,此为徐家娘入殓衣也。二次入园,托言收拾,将殓衣投之井以灭其迹。伴令岳四十日,实是女身。至中秋,知你乃终场之日,借楼倒,而出神到京会兄。今徐氏尸令岳尚寄存临清观音寺中,尊夫人尽知也。彼以中秋三更死,我就是三更到京,非鬼莫能若是之速也!且如参政一事,我又不是神仙,何数十年前事,宛如目见?我之为鬼,验矣,又何疑焉?”云生道:“如此说来,弟真是鬼矣。但你我之情,原非生死可隔,弟既有灵,长住于世可耳,何言去耶?”文生曰:“情缘已满,不能复留。”用手指道:“接我的来了。”云生举目观看,船队伍也。但见:
旌幹搖月影,鼓吹雜鴻聲。 帆開繡帳,與寶船而交輝; 檣盡紅霞,與欄舟而並璨。 喝道的儘是力士黃巾,擺圍的都是牛頭馬面。 紛紛蛟龍擁行船,濟濟鬼判迎節鉞。 從來不信陰陽,今日方知神鬼。
天章问道:“弟于阴间所居何职?”文生曰:“慈航大士保奏,敕为南海水神总管。”看看近来,那些鬼判、牛头、马面一齐跪下,禀道:“限期已近,请大王登舟赴任。”文生道:“取冠带过来。给云老爷这里磕头。”众鬼判俱磕了头。文生带了三山帽,穿起大红蟒,系了碧玉带,著上皂朝靴,受了金印、宝剑、诰命,望天谢恩毕,拜辞云生道:“前言已尽,不复赘谈,愿言珍重,免弟挂虑。”因解所佩剑与云生道:“此弟殉棺物也,见此如见弟一样。他日海上相逢,再叙契阔。”云呜咽不能一词,惟凄惶点首而已。文亦潸然泪落,再拜而别。方登舟,阴风大作,倏然不见矣。云生放声痛哭,几绝。惊动陆小姐,叫家人过船扶回,问其原故。云天章从始至末说了一遍。小姐不胜惊骇欣羡。惊骇的,道他是个鬼,怎么与人无异?欣羡的,是成就云生功名,又完他夫妇的亲事。劝道:“他既为神,你亦可以自慰,但替他报仇雪耻,便是不负他了,何作儿女之态,自伤其体?”云生收泪道:“贤妻也说得是,但如此钟情,世之罕有,教我如何割舍得?”吩咐趱行,扬州公干。
三日到扬州,教管书札的写一通家名帖,大轿去见乜仪宾。仪宾不知来历,只道有什相知,整及出迎。觉得有些面善,道:“大人光降,有何吩咐?”天章道:“老大人便忘记了?三年前蒙招舍弟在府上,向为王事靡监,未曾来接,今奉圣旨代巡浙江,告假祭祖,欲同舍弟归甯。”便叫随行的托上礼物,道:“白金三百,彩缎八段,每事俱倍大人所赐一倍,奉酬前日之惠,请慨然收下,著舍弟同学生回家,感激万分。”仪宾听得此言,惊得魂消魄荡,顿口无言。自叹道:“取命鬼来了。”挣得满面通红,说得“请罪”二字。云又促道:“今在何处,可快请来相见。”仪宾五色无主,失张失志,应道:“是。”天章怒道:“你虽皇亲,也没有用御史之弟为奴才的理,我以理赎,你却不肯,我提请过,你少不得也要还我个人。”乜仪宾看他变脸发性,连连道:“我去请来,我去请来。”云生道:“快去。”仪宾才进后厅,只见文生持剑拎头,喝道:“乜仪宾,还我命来。”仪宾大叫一声,翻筋斗跌倒,便口中发狂大叫:“乜仪宾,你走哪里去?今日须还我命。”遂癫狂出厅来朝著云生大笑道:“有劳哥哥来搬弟丧。这老贼逼死我命,今日要他抵债。我临死时,书房中尚有遗诗,兄其看之。我去也。”只见仪宾大叫:“文韵杀我!”连颠几颠,自打自殴,一跤跌倒,七窍流血,已死厅上。
云生道:“吾弟好英灵也,老贼已死,也可稍血此恨!”就吩咐乜家出个能事的,不一时,出来个老仆道:“老爷有何吩咐?”天章道:“你主人逼死我小相公,本待不与他甘休,他今既死,我也气平了。今小相公尸在何处?”老仆道:“现寄琼花观内。”又问道:“自小相公死后,常常见形,无人敢进此房,故封锁在此。”云生命开了门,见诗放声大哭道:“哀哉雅全!痛哉雅全!如此抱精守制志,真是感天地,泣鬼神也,吩咐摆道琼花观。道官接入,老仆引至柩前。云生倒地,且哭且拜。满道观的人无不堕泪。云生叫摆开祭礼,三奠已毕,大哭一场,吩咐问江都县讨船一只,上写:“贤弟文雅全之柩。”
一路无辞,已到镇江。将丧船停在镇江,亲送家眷经南京,拜见其母其兄。安顿了家眷,拜了两日客。知县已升浙江黄岩道去了,石生已死。停了五七日,心慌意凄,辞了妻母,飞奔镇江,□家□不□阁,催趱民夫车马兼程倍道,不日已到杭州。将丧船另泊,大小官员□□了□新□□□□院各官(以下缺二百余字,原书漫漶不清)。
……带文韶和强盗沙狗儿到堂上,云生问文韶道:“你可是窝家?”文韶久知云按台德政,便哭道:“老爷,关于窝家之事,不知何人下此毒手,嘱他攀害小的。”又问:“你兄弟呢?”文韶道:“老爷不必问他,十四岁的孩子,断无做贼之理。家无全犯,有罪尽在小的身是了。他已逃出多年,不知去向,不消问他了。”那沙狗儿道:“他年纪虽小,倒是正犯,求老爷严追。”云按台叫取夹棍来,文韶听声,连连道:“小的认了。”云按台道:“死罪是好认得的吗?”文韶道:“不能受刑,甯甘死罪。”云按台不理,夹棍已取到。文韶只是哭,按台吩咐把沙狗儿夹起来,那些公人如黄鹫捉兔一样,夹将起来,狠命的敲了二百馀锤。云按台道:“将你买嘱的人,我已尽知,你道来,不对活活夹死你。”那强盗被夹得死去活来,熬刑不过,供出是万噩。云按台道:“这就对了,详细说出来。”强盗把买嘱事备细说一番。(以下缺二百余字,原书漫漶不清)。
……云按台对文韶道:“你知尔弟之事乎?”文韶对:“不知。”按台遂把前事细说一遍。文韶才知道他兄弟死了,哭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悲伤不止。云曰:“已死不能复生,灵柩已在此岸边丧船上。薄助葬资,你可同船去,扶柩归故里,再来见我。”差两个人,跟文韶归家院。母妻见他辟了扳案,好不喜欢。文韶号天抢地,大哭道:“兄弟已死了。”把从前事说了一遍。三口儿哭在一团。公差道:“且到船上再哭未迟。”忽一外郎赶至。道:“老爷上覆大相公,他不得同去,心甚歉然,知大相公官司后衣著欠缺,送白银十两,叫小的同到街上,衣服买几件,酒食买些,叫护送大相公出关接柩归葬回话。”文韶谢了。心想:“凭空一个囚徒,忽然称尊相公,不知亏谁之力。果然人要衣妆,买几件衣服一换,顿非旧日规模。一轿直抬到船上,见了柩,三人环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露冷风悲,看者无不堕泪,闻者无不伤心。
正在起柩,忽按台差官来祭。祭毕,发舟到苕溪。其(未婚)妻万氏知文生已死,迎柩呕血而死,盖预服毒也。遂合葬焉。县官申报上司,按台为之题请,亲临墓祭,对墓云:“弟为妻死,妻为弟死。两死亦可无憾于地下矣。“请文韶相见,劝其就学。是岁已按云生之荐,遂得游泮。家事亦殷饶,田产俱复。妻贤,事夫以敬,事姑以孝,生二子,以一子继文韵嗣,令其祀典不绝焉。圣旨下,敕文韵为海神,启建庙宇,殿靠民,云按台设祭宣诏。俄有大船乘风而至,云视之,乃文生也,竟不避人。云迎之登岸,文生谢曰:”老母、家兄,厚承推爱,自非生死骨肉,何以至此?微末焦劳,聊报相知,致动圣听,蒙此赫封崇祀,皆恩兄之赐也。山妻又蒙嘉奖,真生死均沾,存亡俱感也。“云问:”弟妇何在?“文曰:”在舟中。“因令相见,威仪棣棣,彩袖翩翩,由船登岸,侍女相扶,万福而推。其服色与阳人无异。云复问曰:”弟有不了语乎?“文曰:”无之。生者乐,死者安,满心满志,无复遗恨矣。“云问以后事,文曰:”位至三公,夫妻偕老,三子二甲一科,二女俱配伐阅。寿元九九,天上玉楼成矣,此时当与兄复会于无何有之天。“又曰:”今后有疑狱不决事,当祷弟所赠剑,弟当亲临代决。若使一人含冤,则前数不能定矣。“再辞而别。其后凡有疑难事,供剑祷之,无有不至,浙人称其神明。寿数子女一如其语。临终日,见文生相迎而去。越十年,禁子周成朝偈南海,见到文生,问及家事,赠以金帛,归语其兄。至则可以复见矣。后屡屡显圣,至今血祀不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