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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而釵/情烈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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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成丈人退親害親 俏女婿編戲入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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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由來只一情,情真生死總堪旌。
以死論情情始切,將情償死死方貞。
死中欠缺情能補,情內乖張死可盟。
情不真兮身不死,鍾情自古不偷生。

這首詩,單講一個小官因逃難他鄉,情感知遇,生死不易,爲情而死,就從死中做出許多事業,真是小官中的情癡,可爲世法。

這人是浙江苕溪人,姓文名韻字雅全。其父以貢士出身,曾爲福建南平縣尹,不幸早死。母親陳氏,泊舟自矢。兄文韶業儒。父在日,曾與本鄉財主萬噩結親。其女正娘,甚是賢淑。怎奈萬噩乃反覆小人,只知勢利而不知親義。見親家死了,家道日微,便有退親之意。且喜文生甚肯讀書,年方十四,經書已達,寫作皆工。人才十分出衆,妝束自然華麗。但見:

容貌雖非彌子,嬌姿盡可傾城。
不必汙人粉脂,偏饒出洛精神。
臉啄無瑕美玉,聲傳出穀新鶯。
雖是男兒弱質,妖嬈絕勝雙成。

人才既生得好,便有那無籍的騙他去串戲、吃酒。也是他性近於此,說著便喜,一學便精。雖不失身,不免沈湎其中矣。萬噩知道此事,一發決意退親了。但只不好說出,遂下毒手,買強盜扳其兄爲窩家,連坐文生在內。公人擒捕,搶掠一空。到官,其兄熬刑不過,只得屈招,遂問了死罪。文韻年幼,免責問,監後發落。其兄對韻雲:「同死無益,賢弟不若保出,逃走他方,還留文氏一脈,做我不著罷。」

文韻道:「原是屈事,皇天有眼,自有明白日子。且我去,一定累母累兄,如何使得?」文韶道:「如今天道不明,偏是做歪事的的降福,行善事的降災。我死罪已定,怕他還又問個死罪添不成?罪料不能及老母,賢弟只是走好。」正說間,忽有公差到監,道:「小賊頭,老爺叫你帶文韻同見知縣。」

知縣道:「你丈人萬噩造退親狀,你怎麽說?」文韻道:「犯人身且不保,哪要妻子?願退便是。」當堂寫了退婚文書,打了手印,嚎哭一場。知縣好不過意,批了執照。文韻依然下監,對兄道:「看起來,這件事到起在我妻子身上,連累哥哥了。」文韶道:「怎見得?」文生道:「他退親之念已久,只是不好啓齒,我又年幼,不好下手,嫁禍於兄,連坐弟名於內,便好退親了。此計十分刻毒。老賊,我與你何仇,下此毒手耶?言罷,兄弟相向而哭,監人無不悽愴。

那扳他的強盜說:「你哭怎的?文韻死了,文韶之罪自脫。」二人恍然,知是萬家所使。文韻道:「哥哥爲弟家破身危,弟當速死以全兄命,好服事老母。」言畢,便欲自縊。文生抱住大哭一場。至晚,禁子來點監,只顧把文生一照,睹定目不轉睛。文生只是低了頭。忽禁子問道:「那姓萬的是你什麽人?」文生道:「原是我丈人,今日已退親了。」這一句話撇得那禁子暴躁如雷,喊道:「天地間有這樣事?」袖中遞出個包兒道:「你看,你看。」文生接過打開,卻是一包銀子,約有二十餘兩。文生道:「是銀子。「禁子道:」不是銀子,是絕命丹。你丈人把此銀買我今夜送你上路,明日事成,還給我三十兩。我不知他與你有甚深仇,下此絕計,原來是你丈人。咳,可恨,可恨。」文生道:「他立意要害死我,我不死,兄罪不脫,就請禁哥下手便是。」言訖淚如雨下。

禁子道:「豈有此理,你把我認錯了。我肯害你,(就)不對你說了。你性命都在我身上。看來這賊情事也是假的了。」文生道及強盜先前的話。禁子便拿出手段,把強盜上了刑具道:「從直講來,我便饒你。」強盜道:「不必用刑,是萬噩退親無由,著溫提控叫我扳害。我原不認得他兄弟。」禁子放下強盜,與文生兄弟商議道:「他此計不成,必又生他計。我有一法,我代你寫紙病呈,說你病重,叫令堂親自來保。我自幫襯,保你出去。你到家中,對令堂說明其事,可逃竄他方。你兄我自當看覰,待事少定,覓個機關救他未遲。那老賊見你走了,自然也罷了。」文生兄弟又拜謝了。

次日,萬家著人來討回信,禁子道:「人眼多,從容一日,乘便下手,來見你家主。」回了萬家,便到文家見其母,道以前事。文母飛奔縣前,正值知縣坐堂。文母遞上病呈。叫禁子問道:「可是真病?」禁子道:「文韻病體十分沈重。」知縣叫帶出來。禁子到監中,與他兄弟道以前事。他兄弟兩個難捨難分,嚎天打地,不肯分別。合監之中,無不悲歎。禁子急催,扯扯拉拉,不忍出去。正是:

風雨蕭蕭破鶺鴒,不堪淒咽淚交零。
人生聚散渾難定,愁見飄飄水上萍。

文韶道:「兄弟去吧,不要誤了大事。」禁子道:「此身不死,相逢有日,不必悲傷。令堂在外立等,乘官在堂上,遲則退堂,又有變也。」文生沒奈何,只得拜辭歌子,同禁子出監。禁子又替他臉上塗些黃梔水,妝得蓬頭垢面,似非人形。禁子帶到案前。知縣看是十三四歲孩子,知非真賊,只是被強盜一口咬住不放,不好釋放矣。見病得如此狼狽,便道:「著陳氏帶回去。」禁子叫陳氏道:「帶你兒子去。」陳氏走上堂來,不認得文韻,道:「在哪裡?」禁子道:「這不是?」陳氏趕近前,一把抱定,大叫一聲:「嬌兒!」便昏死於地。果然文生不像舊時容顔矣:

鶻面雞形少色,蓬頭垢臉無光。
鶉衣百結褪青黃,行步崴蕤模樣。
病懨懨只欠一死,昏昏不辨兩廂。
可憐風流飽文章,倒與囚徒相傍。

陳氏大叫一聲,昏死於地,須臾復蘇。滿堂吏役無不墮淚,知縣也將扇掩面道:「他是病中,你好扶他去吧。」禁子又把他扶出縣(衙)門(外),低聲吩咐道:「急早行事,遲則有變,我再不能救你了。」文韻點頭會意。

到家中見了嫂嫂,大家哭了一場,把從前事說了一遍。陳氏道:「老賊恁狠,只得避他一避。「當下收拾衣妝,當些銀兩。住了兩日,恐生他變,正打點起身,恰好禁子放心不下,來催他避難。便道:「我替你背了行李,送你一程,指條路,你走好。」子母們哭了一場,欲留留不得,無可奈何,送至門前,怕人聽見,不敢高聲,含淚而別。

此夜月明如花,禁子同他行了半夜,已到延陵地方。禁子道:「我有公事,不得送你了,前面是西山,搭船便到西湖。繞城便是關上,可搭船至鎮江,由鎮江(乘)舟至南京。此地方英賢聚集之處,可以安身。覓個機會,便好在那裏過活,再莫作回家想。等此賊死了,才方回來得。千萬保重!家內事我自當照管。」灑淚而別。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作別離。

禁子去了。文生背了行李,往西山而走。從來未曾出門,況是十三四歲如花似玉一般的一個小官,怎受此苦?但見:

山險向人欹,深松暗路歧。
驚眼惟煙霧,何處辯東西。

路生人倦,早已走不動了,只得放下行李,席地而坐。恰好有隻小船過,見文生有被套,便道:「大爺要往哪裡去?」文生道:「上杭州。」舟子道:「來。」上了船,至松茅場湊了一伴,同雇行李,竟到關上,由鎮江直抵南京。在惟新橋張家飯店內一住半載,又不曉得做生意,只拿著本書讀。看看盤費盡,衣物當完,店中要飯錢。左右思量,無計可施。欲回家又恐官事不清,欲住則囊中蕭然。天涯孤客,舉目無親。見細雨橫窗,流鶯聒耳,無一非增愁物也。走筆成《集賢賓》一套,以寄旅思:

[集賢賓] 窗前細雨瀝亂飄,正人事蕭條。猛聽流鶯聲漸老,又新生一種愁苗,如何是好?第九十霎時又到,良計少,留不定晝春勘道。

[不是路] 望墳魂搖,著處縻芫蔟翠袍,蒼煙繞我,于何處索春橈?謾牢騷,柔紅個個眠芳草,新綠重重鎖畫橋。空長笑,軟香信斷憑誰忍,憮然凝眺。

[□兒水] 轉迓韶光迅,翻疑逆旅消。看天公萬事都推調。芳菲不戀花容貌,時光不顧人年少。弄出無窮機巧。還是爲甚來由,攪得個世情顛倒。

[□溜子] 從他是,從他是恁般顛倒!空辜負,空辜負連城重寶。嘿料襟懷孤傲,漸同向火裏□□炎燠。不若似東海潛鱗,南山隱豹。

[□□子] 自今朝,自今朝,一片雄心托大刀。難禁受,難禁受,專鱸興豪,何時返卻山陰棹?

[□□□] 餘生恨乏防身誥,只得向玄冥小筊,無奈春去秋來趲俊髦。

寫畢,按板高歌,以解愁腸。真是響遏行雲,遊盤流水。早驚動了店主人,潛身靜聽,聞他唱得委婉悠揚,聲音清亮,不覺心曠神怡,暗稱道:「是好曲也。」文生唱完,放聲大哭。(店)主人不知就裏,忙進房問道:「高興唱曲,如何又哭?」文生道:「主人有所不知,我客居已久,親人不至,囊空如洗,欲歸無路,欲住無姿,見春光將去,興思故園,偶拈此曲,長歌當泣,非快活爲此也。歌罷傷心,不覺痛哭。」(店)主人道:「原來如此。我有一言,不知足下聽否?若是肯聽,倒也不愁支用,且是安閒,」文生道:「是甚事?」(店)主人道:「足下不怪,方好啓齒。」文生道:「我在窮途,又少了老丈飯錢,衣物眼又當盡了,若有可能之事,自是不辭。」(店)主人道:「如此便好了。適才聽足下所唱之曲,知是作家。我這裏新合一班崑腔子弟,少一正旦,足下若肯入班,便有幾十兩班銀到手,日有進益,不強似清坐無聊麽?」文生聽了,滿臉通紅,半晌無言。若不應承,衣食難措,若要應承,又恐招侮。對(店)主道:「承主人作成,那只好便如此也罷,只恐入了班,便要招他們輕薄。」(店)主人道:「否,龍陽(才)有輕薄之事,崑腔現正招新人入班,況有戲你去做,無戲你依然到老漢店中住便是。」文生道:「也要說得明白。」正是:

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隨。

(店)主人去一說便妥,只要登場一串,便送班錢。文生同(店)主人到串場上,做了幾出,人人稱好,個個誇強,做了正旦。行頭主送班錢三十兩,入了班,同(店)主人回寓住了。次日還了些店帳,取了些當頭,又做了幾件服色。嫌戲衣不合體,又量體做了幾件女衣,還剩五六兩,藏於衣笥。南京人都贊汪府昆班好一起寫了十幾折感人新劇本,文生扮正旦。此乃他初次出場也,滿臉嬌羞,渾身慚色。但見:

額裏包頭,霏霏墨霧,面搽鉛粉,點點新霜。脂添唇豔,引商刻羽,啓口處香滿人前;黛染眉修,鎖恨含愁,雙蹙時翠迎人面。正是:壓倒粉黛三千女,不數金釵十二行。

話說看戲中有一人,姓雲名漢字天章,古吳人也。少好讀書,長學擊劍,落拓自喜,骯髒不群。貌步潘安,才希蘇軾,真一時風流才子也。只是一件,賦有千金,家徒四壁。才既奇,而數亦奇。文無配,而人亦無配。明王夢杳,風雲之色黯然,佳偶緣慳,河漢之期邈若。卻也不在他心上。但發奮著書,自見於世。常自道:「玉堂金馬,乃吾故物,不過是遲早耳。」此日他也在那裏看戲。一見文生,便道:「此人是個文人,如何落在跳孫內?」再看一會,道:「定然不是個戲子。」衆人道:「戲也在這裏做,不是戲子是個什麽?」雲生道:「跟你們說不清楚。」走近台邊定睛細看。文生正在作戲,忽見台下一人注目恨看,他也看他一眼,著了一驚,暗道:「奇哉,面顴帶殺,骨骼清奇,虎頭燕頜,鶴步熊腰,此塵埃中濟時宰相也,爲何顧盼於我?」戲完,各各散去。

這雲天帶了奚童,追訪蹤跡。尋到班中,問正旦何在。這些戲子回道:「他雖在我班中,卻不在此住,他住在惟新橋張家飯店內。相公要見他,須到那裏去尋。」再問姓氏,覆道:「姓文名韻字雅全。」他得了這個信,甚是歡喜。寫了個通家弟的帖兒,叫奚童拿著,竟到張家。店中人出問,雲生道:「是拜文雅全的。」店主人道:「待老夫請他出來。」雲天章道:「煩老丈帶學生名帖進去。」店主人遂進到裏與文生。文生道:「從未相識,莫非錯了?」店主人道:「他明說是拜文雅全的,豈有差誤?」文生點頭會意,忖道:「多半是(看戲)那人了。」整衣而出,果然不差。雲生立而俟之。但見:

冶態流雲舞雪,欲語鶯聲鸝舌。
不是意合情投,肯教容易見客?

二人相見禮畢,通了鄉貫。雲天章問道:「兄乃文人,何入優列?弟雖乍會,已洞悉一斑矣。請悉告知。」文生長歎一聲,臉紅淚下,嗚咽不能語。既而含涕告曰:「生居此半載,手不釋卷,從未有以文人待我者,滿懷心事,絕口不敢對人言。今足下於伶優場中,識弟爲文人,是文韻獨知契友也。敢不披肝瀝膽以陳!」因把前後事情細說一番。雲生歎道:「禍起至親,慘甘翁婿,世情險讞,一至於此。弟少得志,當斬首國門,以快人心。何物禁頭,知人之哲,已先雲生而踞其顛耶?惜弟亦貧,無能爲兄出力,只好作窮途知己,以清淡破寂寞耳。優事非可嘗試,只可藉此救窮。稍得意,當脫去爲妙。」文生喜甚,稱善。文生已入班中,雖是雞群之鶴,自然不同,但世人俗眼,見他作戲,便道他是戲子耳,誰似天章隻眼?正是:

風塵混迹誰能鑒,長使英雄歎暗投。
今日品題逢識者,小窗噓氣欲沖鬥。

第二回 雲天章物色英雄 文雅全情輸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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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生道:「本該回拜,但弟不幸暫入優隊,走動不亞,得閑便來奉看,卻是不敢具帖。」雲生道:「往復之禮,世之常套,真心相知,何在此也?」話畢別去。

一日無戲,到雲生館中來望,見山情水秀,詩興勃發,取斗方,裁一律贈之:

城轉山如匠,溪多水覺分。
開口遍草色,踏徑破苔紋。
煮茗聽玄論,焚香閱秘文。
秀君高義在,撇脫世人群。

雲生看了,極口讚賞。一日,雲天章到文生寓道:「左兄回,偶成一律,特來郢正。」詩雲:

可惜投交晚,相看意氣多。
敲詩頻染翰,作賦若懸河。
說劍消塵想,談雄卻俗魔。
祭壇從此定,勿論世如何?

文生道:「疏枝大葉,宛然漢魏遺音。」此後不是你來,就是我去,如此半年,哪個不說他兩人是連手。他二人卻毫不及亂。

文生一日到崔衙唱戲,座有俗客石敢當,取笑文生。文生直言拒絕,他便用強,摟抱作呆。文生惡言唐突,那石敢當乃極好事的,便發怒道:「娼優隸卒,至賤之流,何敢衝撞士君子?」就是一掌。文生嚎啕大哭。衆人勸散。次日石敢當將文生呈在縣中,知縣道:「優人毆辱斯文,真是可惡。作速拿來。」公差走到張家店中,不由分說,一繩鎖到縣前。知縣已退堂了。忽雲生趕至。原來雲生雖是未進,卻是個有才名的,曾在知縣手中考過批首。知縣著實重他,他卻尚氣節,不肯使造業(孽?)錢,送公事與他,也不肯講。知縣一發敬他。當日趕到縣前,見公差鎖了文生,便怒道:「他有何罪,受此光景?放了,我自對你老爺說。」公差曉得知縣是重他的,便速速放了。

只見石敢當帶了一班家人,趕到縣前,行兇便達。雲生一手隔住道:「石兄勿得動手。」石敢當道:「雲兄,我們斯文一脈不護,倒護著一戲子!不過是你入屁股的小廝,何認真至此?」雲生聽此語,怒從心上起,惡向彈邊生,大喝:「休胡說,含血噴人,先汙己口。我乃頂天立地奇男子,豈做那挖糞窟的屎蟲!他乃故家子弟,流落到此。哀王孫而進食,乃我輩職分當爲。伍(故?)相吹簫,陳儒划船,邵膚忠唱戲,何一非豪傑不遇行藏?你只知家門內大,欺負人,豈是大丈夫所爲之事?」石敢當見雲生作色認真,發話道:「我打戲子,與兄何干?」照文生就是一拳,被天章左手隔開,右手盡力一推,跌了二丈多路。石敢當爬起喊道:「你爲戲子,卻打朋友。」來撲雲生。雲生此時性起,信手抓過,一頓拳頭,打得落花流水,相公老爹亂叫。兩個家人急來救護,被雲生一手一個,拎起來兩撞,撞得頭髮分開,鮮血直噴。文生見他打得凶了,狠命扯救,已是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公人曉得石敢當是歪人,讓雲天章打完了,方來解勸。

須臾知縣升堂,雲生扭了石敢當到堂前。知縣見是雲生,便問道:「賢契原何至此?」雲生上前道:「這文韻乃浙江人士,其父以貢元出身,曾爲福建南平縣尹,早喪。其岳萬噩,見親家死了,家業蕭條,便有退親之意。卻於公道上講不去,遂買強盜攀其兄爲窩家,連坐文韻在內,退了姻親。奈其女不從,萬噩遂下毒計,買禁子弄死文韻,以絕女望。禁子憐其無辜,以病保出,放他逃命。奈他上下無交,經商不識,客囊羞澀,衣食俱缺,沒奈何,走了梨園一著。門生一見,便知他是文人。至親炙之,文章試敷,事事俱精。如此才子,安得以戲子目之??適才石生員領了一班人,捉文韻痛打。門生分解道:『既送父師台下,是在官人犯,自有公論,不必打他。』他便罵門生乃未進小子,何敢出頭管事,喝令家人,將門生痛打一頓。求公師公處。」知縣聽得此言,就變臉作色道:「石生員,你考了三個五等,十五等的秀才,也算得個生員?言之豈不是愧?」石生道:「雲生將生員痛打,是衆人皆知的,生員幾曾辱他?」知縣道:「胡說,你有家人,他只一身,文韻料不敢動手。你以秀才自居,雲生道文韻也是讀書的,我也不信。如今大家做篇文章,文韻若非讀書的,就依你問他個毆辱斯文。」雲生道:「公師主見極妙。」

石生再欲開言,知縣道:「戲子不怕做文字,秀才倒怕作文不成?你道我管你不著,差人去請學師來。」頃刻學師到,道以前事,學師道:「極公,極是。」當下出題,乃《虎豹之鞟》。石敢當一破未成,文生已謄清矣。呈送知縣,知縣看了道:「又是一個邵膚忠了。」大圈大點,極口稱讚。石生見如此光景,一發做不出了。次是雲生交卷,知縣道:「許久不見,文字更覺精進了。玉堂金馬,好消息到矣。真不負本縣眼力。」將近黃昏,石生一字不成。知縣對學師道:「如此秀才,要他在學中何用?就送貴學一處。」將石生家人,各打二十,安慰雲生。免了文韻罪。雲生謝辭,同文生而回。學師帶石生到學中,責了五板,又送來謝罪,又被知縣發落了一番。懷恨在心,自己不好出頭,又不敢與雲生作對,托親友到飯店中炒打文生。文生安身不得,來見天章。天章便接了他到書房中住。文生見只有一榻,自忖道:「今番身是不能保了。感他深情,則索聽他罷了。」晚飯後,竟同睡。豈直這雲天章真是作怪,講了些正經話,便沈沈睡去了。說甚魯男子閉戶清高,好似柳下惠坐懷不亂。文生歎道:「幾乎錯疑了人。」

一連住了幾日,汪府來取班錢,道:「受衆生員嚷鬧不過,不許你在班中唱戲,須還我家班錢。」雲生道:「這是該還你家的,你且去。」此後日日人來催取。文生只有十兩存蓄,還少二十無處取辦。雲生亦在窘中,對文生道:「弟一去便罷了,左右是在此安身不得的。」文生道:「我也思及此矣,但舌兄不得。」雲生道:「弟言差矣,大丈夫見不平起戈矛,遇相知贈頭顱,乃其本色。賢弟少小年紀,出門未慣,路中歹人最多,我安能放心?弟行我亦隨去矣。」文生道:「兄有老伯母,安可去也?」雲曰:「父遺薄産,悉歸吾兄,而兄已有嫂,贍養便也,此事與我無干。遊學外出,乃吾本色,無人尋我。急收拾行李,問行便了。」二人打疊行裝。雲生吩咐奚童道:「我送文相公往浙便回,你可到大爺那邊住,說我遇考便回了。」叫一人挑了行李,搭船往揚州。正遇順風,帆影爭飛,水光含碧,無一非窮途贈愁物也。相對無聊,聯排律一首,以自慰雲:

雲:胡國浮雲在,文:晴空旅雁翔。
雲:沙含淺渚碧,文:帆影大江長。
雲:俯仰多惆悵,文:登臨欲渺茫。
雲:鶯聲啼別院,文:蝶舞過東牆。
雲:去去辭鄉國,文:遙遙入大荒。
雲:迷津君莫問,文:隨意泛孤航。

次日到儀真,叫小船往揚州,尋得三祝庵邊寓焉。正是:

萍蹤浪迹無無拘系,才到東來又是西。

一住三月,相待如至親骨肉一般。讀書吟詩,更唱疊和,再不及褻狎事。文生自忖道:「我在難中,當受飄零之苦,他有家之人,去歡娛而受寂寞,別故國而任他鄉,我將何以爲謝?只此一身,庶幾可報萬一。今夜酒後,當以情挑之,不則直言告之,期在必濟,顧不得羞愧也。」思量已定,打點夜飲。俄而更次,酒餚既設,銀燭輝煌,時深秋矣,內衣紅縐紗襖,外穿白縐紗衣,蓋以油綠披風,甚是標致可人。文生道:「兄爲弟棄家至此,弟今搬演一出佐飲,何如?」雲生道:「怎好相勞?」文生道:「何妨。」遂改妝,做西施病心,宛然一西子也。

雲生見他冶容豔色,雅致翩翩,也有幾分動念,卻不露出。文生戲完,不脫女服,竟來伴飲。目逆而送,似羞顧影徘徊,私怯凝眸無語,私思目送歸鴻,似恨撥雨撩雲。引得雲生十分火起,忖道:「此人今夜真有些作怪,他從來無此天驕嫵媚之狀,今何作此光景?殆欲以身報我也。不可,不可。」文生挑之許久,見天章雖似動念,卻是堅持,又挑道:「兄離家許久,可寂寞否?」雲生道:「某原未有妻,在家在外一樣。」文生道:「家中還好尋野食,客邊卻無此物,怎生得過?」雲生聽他言及於此,情根勃興,倔然難制,推故道:「夜深了,睡吧。」就脫衣上床睡了。文生忖道:「今日要完這段公案。」忙脫衣上床,假三分酒意,竟鑽到雲生頭邊,道:「知兄寂寞,特來伴宿。」就以手去摸其情根,熱如火,硬如鐵。雲生急以手推之,而文生不放,以手戲弄之。雲不能忍,道:「奈不得了。賢弟高情,莫說我輕薄。」就以手撫其情穴。文曰:「非弟無恥自南,感兄高情,無由能報,千思萬想,只此一身可酬君情於萬一。望兄憐而諒之。」因以情窟迎焉。曰:「嬌花未慣風和雨,分付東君好護持,是弟所哀懇於兄者。」雲曰:「敢不如命。」但見:

五體投席,腹背相附。馬走吳宮,桃夭鬥紅。俱笑日兔奔月窟,標梅含翠共搖風。搖風嬌影隨流動,鵲繞枝棲;笑日香浮隔岸豐,鴻來渚道。瑤鳥鸞翔,衝破玉壺開竅妙;芳叢蝶亂,潛遊金穀覓花心。既而一葦翹然,道岸直渡,聞彼悟門,時進時止,頂灌甘露,熱心乃死,此中酣識,彼亦快活。二人歡喜,作禮而退。相與枕席乎塌中,俄而曦輪之已駕。

文生曰:「吾兄倦乎?恐迷魂陣中大費攻伐也。」雲曰:「知弟苦哉!蓋妒花不管花枝瘦矣。」相抱大笑。雲口占五言律一首相贈,詩云:

青眼多閱世,心奇獨有君。
義氣高千古,清標絕世芬。
雅意堪銘骨,鍾情可斷魂。
相偎情不厭,自幸足生平。

文生道:「詩腸爲柔情所撓,聊占五言絕以表弟懷,兼以解嘲。」雲曰:「願聞。」文生詠詩雲:

義重甘巾幗,情深願不夫。
捨身酬知己,生死應相符。

雲生道:「才發於情,自與門外漢不同。」此後恩愛愈,自不必說。

一日,文生對天章道:「你我資囊有限,逐日花消,將來不給,奈何?」天章道:「正是,我也忖及於此。」文生道:「弟有一策,未知可否?我二人俱未騁達,若一齊攻書,支費何處取辦?兄湟才天放,自是宇宙人物,左右做弟不著,尋班搭入,支費既可不憂,日有班錢可以盤放。只要說過,戲完定回家宿便是。等聚起幾十兩銀子,同兄上京。再搭一班,趁些錢,爲兄納了監(生)。兄文利於大場不利小考,萬一托天發達,然後弟再整爲未晚也。吾兄以爲何如?」天章:「算計倒好,只是難爲你了。」文生道:「你我一體,你榮則我榮,你辱則我辱,我二人扶得一個出頭,就好了,何必言難爲之說。」雲生道:「也說得是。」次日就同去搭了蘇州班。上臺扮演,人才聲音,無不第一,遂領班錢四十兩,付與雲生,朝出暮歸。雲生發奮讀書。

一日回寓,雲生道:「我與賢弟恩愛極矣,吾欲賢弟不卸女妝,取樂一番可乎?」文生道:「此何難哉。」遂取女衣穿起,較臺上更妙。文生道:「我可像個女人麽?」雲生道:「若居昭陽,應教六宮粉黛無顔色,豈只像而已。」文生道:「此吾兄情人眼中西施耳。」語頗近狎。天章令文生仰面橫睡床上,以兩足蹬床廳柱,立而列之。嬌羞萬狀,五色無主。天章進退有度,擊殺多方,弄得文生□(上餘下口)蹲遝不已。其中情波淋漓,洋溢中外。雲更左沖右突,文不覺以足加雲之臂,旋即加雲之肩,猶謂不能盡雲之情根。而足且懸於雲之眉際。既而兩足一起一落,勢如牽鑽。雲泄泄而文亦融融,相扶而起,嬌無力矣。雲曰:「女子或有弟之色,無弟之情,無弟之才,無弟之風流也。吾老於弟矣。」文生曰:「感兄深情,靡身百體,未足雲酬,故不惜醜態,奉事吾兄。靜言思之,男行女事,抱愧欲死,惟兄憐而諒之,勿以卯孫視我也。」不覺潸然淚下。雲亦爲之改容,曰:「吾之於弟,離亂均之,榮辱均之,雖額死生亦均之。生生世世,無相間也。苟有他腸,將狗鼠不食吾餘!弟何自傷乎?」文曰:「如此,則弟雖長逝蒿裏,丹誠不滅矣。」攜手解衣而睡,其後或男或女,百意百從。

豈知好事多磨,久則生變。只因文生生得人才出衆,唱作俱高,引動了山西一個宦客的眼睛。他是王府儀賓,富有千萬,在揚州行監,摜交官府,好拐小官。因看戲中意文生,便約日子,叫到家中去做。咳,文生與雲天章正好,那曉得乜儀賓早已包藏禍心,劈他們的風月。正是:

月明又被烏雲掩,花發須教急雨摧。

第三回 狂夫空廢百金 烈士甘酬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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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乜儀賓叫文生班到家中搬演傳奇,戲完俱各放回,單留文生佐酒。文生不肯,他便大怒道:「我這裏是什麽所在,敢如此撒野?誰敢去,敲斷他的腳骨!」文生道:「魔頭又來了。」只得含宿忍恥,老著臉皮,奉他幾盅。那儀賓便快活要死,便來調戲。文生道:「老爺尊重些。」他皮著笑臉道:「你不要太做作,跟了我受用不盡,強似你做戲子多矣。」文生道:「只是小的命該如此,薄命人怎受得老爺擡舉。」乜儀賓道:「憑你怎麽說,你會得飛?只是不放你去。」文生聽得這話,驚得三魂飄蕩,七魄飛揚,號泣道:「寓有親兄,望老爺今日放小的回去。」乜儀賓道:「我能生人,能殺人,順則不難與以富貴,逆則必定斷其手足。你肯呢,則好好順從;不肯,我令人捆起來蠻弄,你有何法推脫?我這裏要放你,你去得;不放你,有翅也難飛。你死心塌地跟我,我當以另眼看你。」文生仔細思量道:「好苦也,我與天章緣分止此矣。料是不能脫去,吾身不堪再辱,少不得一死以明志。不如將計就計,騙他些銀子與雲兄進京,倘得一舉成名,他自替我抱怨。文雅全好命苦也!雲天章好緣慳也!乜儀賓好狠心也!」便變悲作喜道:「老爺既有心擡舉小人,小人有三件事,老爺依得便跟隨,老爺若不依,小人雖死也不從。」乜儀賓道:「你肯跟我,十件也依,你說來。」文生道:「小的原同哥子要進京探親,因中途缺肥,不能前進,羈留於此。老爺要留小人,必多哥子盤纏前去兩下方安心,一也。第二來,小的同哥子在此住了半年,借有五十兩債負,又小的班錢四十兩,今身既屬之老爺,兄長起身,必須還完,方是來清去白。第三來,老爺既愛小的,必須重裁新衣、新帳、新床鋪,三日後乃吉期,一憑聽命。」乜儀賓道:「前二件都依得,後一件怎熬得三日?」文生道:「若不如此,必難從命。縱然強成,終須必死。若如我願,惟命是從。老爺而遲些,豈不聞款款溫柔之說乎?」乜儀賓一聞此語,遍體酥麻,連連道:「我忍耐兩日便是。」文生又道:「我要去見哥哥,料老爺不放心。老爺可差人到三祝庵左邊第三家,叫我哥哥來,待小的與他講個明白,打發他上京,並交銀子與他還班錢債負。一則是老爺的體面,二則是小的信行。」乜儀賓連連道是。文生又道:「我兄乃是文人,求老爺存他體面。」乜儀賓吩咐家人:「拿個通家的名帖,到那裏說,老爺請大爺說話。」文生遞扇一柄,與那接的人道:「你拿此扇去,他方肯來。」家人執扇而去。

不一時,雲生來至。乜儀賓見他眉分八字,面起精光,威儀正大,規模弘遠,也心知他不是凡品。敘禮後,就請登席。坐下,雲生開口問道:「不知大人召小生有甚吩咐?」文生以目視天章,介面道:「乜爺要留小弟小弟約以三事,一,兄上京支用盤費,二,還欠負班錢,三,是小弟己事。蒙乜爺已允諾,我想做戲子終不能發跡,一時哪完還這些債負,不若收了乜爺盤纏,還了債負,兄自上京探親。事完到此會弟,再作計較。」乜儀賓道:「令弟在我這裏,比在你身邊還好,你放心前去,不必掛心。」天章不知來頭,看了文生眼色,只得含糊答應倒:「這是大人的美意了。」酒闌,乜儀賓叫收拾鋪蓋在書房內,送二位去睡。

二人別了乜儀賓,來到書房坐下。人散後,雲天章問文生道:「賢弟,方才話是怎麽說?」文生泣道:「說什麽?催命判官到了。若不是兄,我不知死在哪裡了,爲你只得多挨兩日。你明日得了銀子就去,我當以死報兄,斷不辱身以爲知己醜。」遂把從前情事語言細道一番。雲生大怒道:「清平世界,哪有如此橫行之理!待雲生拼命與他做個對頭。」文生急掩其口道:「他是有名的惡人,財勢滔天,相知滿目,殺人如芥,我與你天涯孤客,行李蕭條,惹了他,身首難保。同死何益?只是依弟計較,多賺他些銀子,急早上京,倘得寸進,就好替弟報仇了。弟無限深仇,都在兄身上。兄輕其身犯不測之險,弟失望多矣。我約他三日後從他,他已應允。此時你已去遠,我便好放心行事。離此三日,不知是什地方?你若認得,可留個記號,當於此處尋一下處,等我三日內覓空逃出,買舟尋你。以十日爲約,三日內不能脫身,我必死矣,斷不抱琵琶過別船,又辱其身,以辱兄也。兄可急走上京,以圖進身,爲弟雪恥報仇,是我二人名盡者。」言罷,嗚咽不止,淚落襟袖俱赤。天章道:「弟言深爲有理,我你如今非他對手,乘便而走,是第一妙策。離此三日,乃淮安地方。我昔年曾遊其地,有一龍興寺,東房妙音和尚乃我舊居,藉此候弟可也。若死之一字,切是不可。人生只一命,死者不可複生。死是於賢弟全矣,而使天章欲死,是無報仇之人。偷生,則知己已死,而使我淚灑西風,肝腸寸斷。弟居泉下,其忍之乎?」淚如雨落,以身投地,死而復蘇。文生恐傷其體,誑雲:「謹依尊命,不敢輕生,當以奇計來歸。」不覺雞聲早唱。雲驚曰:「離情未訴,雞聲且催矣。」文曰:「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其此之謂乎?」雲曰:「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今何反是耶?」遂挑燈相對而泣,不復就寢。俄而鍾鳴,俄而漏盡,俄而東方曦,成明日矣。

司晨者促梳洗,司酒者促登席。出見儀賓,淚痕滿面。儀賓道:「大兄到京事完,不舍令弟,不妨到寒舍來住,不必過傷也。」酒飯後,家人托禮物出。儀賓分派道:「五十兩與令弟作身錢,四十兩替令弟還班銀,五十兩爲令弟還欠債,外銀十兩送大兄作盤纏。冬衣二套、綢緞四段、白米五鬥、家釀兩尊,不□四色,聊遣途中寂寞。」天章呆呆的看。文生道:「哥哥可收了,到寓中發行李,乘早進京。事完好來看弟。」說得這幾句,早欲淚濕青衫。天章只得含淚收了,對儀賓道:「舍弟年幼無知,還求大人另眼相待。」便嗚咽喉幹,不能複措一詞。文生見他將行,叫聲:「哥哥,你去……」語未畢,心灰腸斷,不能仰視。怎奈乜儀賓促趲行妝,不容少時,又不許文生去送,至大門前,便叫做了別。可憐二人無限深情,只博四目灑血。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雲天章去遠,乜儀賓帶了文生進去,吩咐門上,非有命令,不可私放出入。可憐浪跡似驚花,因風便作家;才悲沾淺草,又複寄枯槎。

卻說乜家那些家人,領主人之命,送雲生到寓,收拾了行李,挑的挑,駝的駝,送出邗關,雇了船,直等開去方回。這文生走進書房,閉了門,哭了一個小死。直哭得泥神流淚,木佛傷悲。乜儀賓倒也沒法,也有些心酸,旁人聞之,無不爲他掩涕。乜儀賓叫人勸他吃飯吃酒,好言好語安慰,他只是不理。儀賓想道:「親兄乍離,自是傷心,他有什心情吟風弄月?莫去纏他,候三日後氣淡些,再與他成事便了。」吩咐管辦的,打點新衣、新鋪候用。文生只關門而睡,一哭之外,別無話說。

光陰迅速,不覺已是三日。儀賓著人送衣服到書房中。文生欣然收下。見掛起新帳,鋪起新鋪,接他洗浴,各事已完,改了新妝,坐在房中,長歎一聲道:「劫數到矣。」舉目見壁上劍,道:「寶劍思寸楚,金錘許韓。吾方將提三尺劍少建功業於人間,不意將來了劫。」幾有筆硯,題五言絕二首於壁以見志:

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效偷生者,頓令其身浼。

又:

盟義千鈞重,生死兩字輕。
情緣不間隔,孤魂逐遠征。

後號「苕江難人文韻題」。少頃,乜儀賓至文生相迎道:「乜爺太破費了。」儀賓道:「得卿肯從,雖費鬥金不惜也。」文生道:「只怕鯫生沒福消受。」傳杯弄盞,將有二更,文生豪飲自如,略無忌憚。乜儀賓只道他吃蓋面酒,那料他吃的是上路杯,把侍從小廝一概都打發去了,只他二人對飲。又移時,文生起身道:「乜爺,簡書燒燭,看劍引杯,古人以爲快談。我今遇了乜爺,真是千載奇逢。有劍在此,欲對薦豪飲一回,以慶今日之遇。乜爺莫怪放肆也。」說罷,取壁上所掛劍,出鞘在手,滿浮大白道:「劍,劍,汝夜夜作龍泉吼,今日得遇英風矣。」詞強色壯,髮指氣雄,對乜儀賓道:「乜爺愛我姿色,待垂青兮,我今與你了結相思債也。乜爺,你也未知我來歷,吾乃福建南平尹之次子,苕江人也。禍起翁婿,逃難江湖,雖入優場,雞鶴自辯,方將以七尺軀建白於世,肯從卯孫鬥勝,甘爲妾婦耶?向(日)之不死,因吾兄在耳。今兄去矣,死何掛礙?你想與我合歡乎?你趕快來,到鬼門關上與你重結棲鳳。」言罷,複慷慨嬉笑道:「我以性命換酒,不可不醉,恐閻老子笑我不韻也。」連飲十數大盅,詞愈激烈,大戶:「天章,汝往淮陰,吾來也!」複對乜儀賓道:「吾叫你千金買馬骨。」把劍在桌上一拍,驚得乜儀賓躲在桌底。他向頸一劍,早已正果了。正是:

劍挺青萍義氣豪,肯將玉體伴兒曹?
可憐七尺昂揚骨,卻向狂夫換濁醪。

乜儀賓這一嚇,鑽在桌底,走又走不動,喊又喊不出,整整蹲了一夜。看看天明,門外有人走動,忙叫道:「快開門,快開門!」管家聽他說得古怪,盡力把門推落,大叫一聲道:「不好了,文小官自刎了。」乜儀賓鑽出桌來,口不能言,呵呵道:「驚殺也。」擡頭見文生丁字怒而立,右手持劍,左手拎頭,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呵呵道:「是我逼殺他了!」說得這一句,只見那左手拎(著)的頭把眼一睜,右手執的劍往上一舉,那死屍連趕來數步,驚得二人一步一跌跑出門來,喊道:「不好了,死屍趕來了!」驚得全家(人)俱到,見是如此光景,一個個目瞪口呆,縮頸嘬舌,大驚小怪。扶定了儀賓,半晌方定,道:「好厲害也,好英靈也,好作怪也。」排祭拜請,其屍方撲(倒)。叫人替他縫是了頭,做的衣服、鋪蓋一概殉於棺內,並其劍亦殉焉。寄棺於瓊花觀,恐其兄之來也。乜儀賓嚇得半死,其後常見文生提劍拎頭索命,又替他做些超度的功果,不題。

且說雲生到了淮安,投龍興寺見妙音長老,道上京之意。又吩咐道:「有一文友人,約數日內到此相會,老師可吩咐門上,一到便請進來。」妙音便吩咐了門上。晚飯畢,進房惦念文生,夜不能寐,翻來覆去,沒倒沒顛,將近三更,覺得神思睏倦,隱几而臥。忽一陣陰風過去,見一人側立燈硬下,豔妝濃服,臉帶怒容,持劍不語。雲生仔細觀之,若似雅全。雲生道:「賢弟幾時來的?我等許久了。如何撫劍疾視?莫非怪兄有異心乎?狗鼠不食吾餘,盟猶在耳也。」文生長歎道:「禍起至親,逃難他郡,辱兄至愛。弟曾雲:兄行弟當以死繼,斷不辱身以爲兄羞。今弟已踐前言,特來相辭。願兄善保貴體,前程遠大,得意時勿望弟仇也。」言罷淒然淚下。雲生曰:「弟既來矣,又何他說?」文生怒曰:「我以實言相告,兄乃以爲戲談,此刎頸交也,你看……」將左手拎的頭,往雲生懷裏一丟。雲生大叫一聲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殘燈未滅,燈影依稀,寒月穿窗,蟄聲淅瀝。聽樵樓更鼓,正值三催。思量約期,正是第三日,想那乜儀賓家,人眼衆多,重門閉閣,雖有智者,不能飛越,雅全必不能免。但彼賦性剛毅,必不肯再辱其身。以此揆之,死是八九矣。因放聲號哭,驚動妙音長老。長老問何事,雲道以夢。長老道:「夢隨心生,相公思友過度,故有此夢。且劍,利器也,頭,頭名也。今上京求名,得此夢,頭名無疑矣。劍乃利器,今友定利揚州了。」雲生只是放心不下。

且說文生一靈不散,竟到淮安,進龍興寺,託了天章夢,情緣不斷,拜慈航大士,求他慈悲。大士憐其貞烈,遂授以衆形符、護身誥,許他見形,以完情緣。三年情滿,當歸南海,總管海事,期在淮安交替。文生拜謝了大士,歎道:「惶恐惶恐,孤魂逐原遊之詩,倒是今日讖語了,雲生早則喜也。」

卻說雲生一夜無眠,天明正在那裏梳洗,打疊去求籤,忽小沙彌報道:「門外有姓文者相訪。」雲生迎出,果是文生,服色一新,腰懸長劍。驚道:「弟何來之速也。」文曰:「他空擺迷魂陣,我已出阿鼻城。如今弄得他無梁不成反輸一帖,他須知我的手段。」雲曰:「弟何能脫他虎穴龍潭?」文曰:「兄別後卻有宦者拜也,他去回拜,我哄他隨去伺候酒。他只道我死心跟他,替我內換新妝,外罩青服。跟至宦家,乘他酒酣,竊他轎上長劍,去了青衣,潛出東關。正遇順風,一日夜而船已至皇華亭矣。」雲生道:「弟爲我費心矣。」文按劍曰:「曾爲大梁客,豈負信陵恩?」雲語夢,曰:「此兄念弟故耳。」而容色則淒然欲淚,轉語道:「及早登程,恐使追兵趕至。」遂辭長老就道焉。

第四回 情鬼賣屍助友 佳士金榜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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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雲生辭了長老,同文生到清江浦,搭船進京。一路無詞,到北京尋了下處。事情少寧,雲生曰:「一路風霜勞碌,今得息肩,少敍舊可乎?」文曰:「何不可,只恐相逢不認舊時身耳。」雲曰:「認得,認得。」文曰:「你認,你認。」戲弄之際,淨若無塵,柔若無骨,瑩同美玉,燦若明珠,異香陣陣褻人,似不從娘胎中來者。交媾既久,愈覺精神。雲恍不知身在人世焉。對文雲:「許久不親玉質,不意光潤色澤一變至此!」文曰:「向因鬱結,皮膚頓粗,今茲快心,複還故我矣。」雲曰:「小生造化也,何樂如之。」文曰:「你知你樂,但不知弟之苦耳。」言畢,潸然淚下。雲曰:「報仇有日,不必過傷。」文生飲食居處,與人同,但出入間,奇蹤秘跡,令人莫測。

一日,雲天章與文商議道:「納監須得五百金,今囊底只餘百兩,此事如何處置?」文生道:「我正在此算計這件事,已有一策,但依計而行,無不妥帖。」雲曰:「計將安在?吾當築壇拜將。」文曰:「只在我身上。」雲驚曰:「怎麽在你身上。」文曰:「說來絕奇,絕妙,絕可笑,雖子牙、孔明不能測也。今有臨清知府陸繼贄,原是鎮江人,要娶美妾,不惜高價,只要中意,過門便帶起身,到任始成婚配。我想,我原做正旦,裝女子是慣的,換了所在,尋個媒人,等我梳起三綹頭來,我腳(骨)軟可以紮小,耳上也可穿起眼來。兄卻換了帽子,認做兄妹,賣他幾百兩銀子,等他船泊何處,我改男裝走回便是。就是他要成親,我說是人拐騙來的,料他也不難爲我,少不得替我改了裝,那時我乘空一溜便回。你銀子過手,搬了屋,換了巾,納監進場,哪個來尋你?豈不是極好笑,極希奇的計?」雲生道:「計倒好,只恐他一時發怒,則吾弟受虧不淺矣。」文生曰:「事急矣,除此別無生機。不進場,我們進京何用?我意已決,快收拾搬(家),我 已尋了下處,急行悟誤。」雲生只得依他,換了帽子。時已黃昏,正好進屋。一夜工夫,腳已小,耳亦有眼。帶了耳塞,梳起吳妝,是上好十六七歲一位女郎。正是:

才辭巾幘面,又理佩和環。
綰發成高髻,揮毫寫遠山。

天章看了笑道:「如此女郎,千金難得。」文生道:「莫取笑,看親的來也。」

不一時,果有媒婆同官員來看人,正是陸知府。此寓乃一座花園,園內有一大池,文生隔岸行來,甚是可人。有隔岸美人詩一律,以贊其妙:

隔岸盈盈白麵娃,巧妝雅稱碧桃花。
羞來竹裏偷聲笑,故向風前整鬢角。
難共欲語嗔水練,可通幽意喜窗紗。
卿須憐我多才藻,我卻憐卿未破瓜。

走到廳前,道了萬福。那官問媒婆:「是哪裡人 ?」媒婆道:「南京人,姓文名韻娘,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刺繡描鸞、吹彈歌舞,事事皆能。」那官兒看了人才,已是中意,及講到此,一發歡喜了,對文生道:「我有一題,願借女郎一詠。」文生把臉一紅,欲言不語,對媒人道:「請題。」陸知府道:「今乃七夕牛女相會之期,便以七夕爲題。」因出金善,並求一寫。文生叫媒婆接過扇子,又叫媒婆問知府請韻。知府道:「就是『憐才』的『憐』字。」他投墨揮毫,不待思索,成七言律一首。詩雲:

銀橋耿耿鵲橋填,織女牛郎怨幾千。
別後相思盈一載,相逢即別複經年。
浪傳此夜歡無限,不道今宵恨轉添。
但是世人能乞巧,明朝分手有誰憐?

仿衛夫人筆,題於扇頭,下寫「難女文韻題並書。」翻過那邊,乃是《長江煙雨圖》,遂走筆題之:

雨余林樹猶含濕,黯淡陰雲不辨峰。
一派長江新水漲,非帆遙望有無中。

題畢,遞與媒婆。媒婆傳與知府。知府見了,喜動顔色,稱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衛夫人、朱淑貞不足數也。不必看了,問他親兄要多少彩禮。」媒人道:「久居京底,欠負甚多,父死不歸,家計貧寒,要在他一身取辦,須得千金,方可成事。」那陸知府道:「千金也不叫多,七百兩吧。」媒人以語天章。文生搖頭不肯。制服道:「今日就過門,便是八百兩,使用等費,一概不涉你事。」文生點頭,天章便允了。當時兌了財禮,知府坐起園內,吩咐隨行的去叫轎夫、鼓樂來迎娶,叫媒人取寫酒在廳上吃著等候。文生吩咐雲生道:「我去你便搬,我已尋得舊蓮子胡同聞又繡衣坊對門樓屋一所,你發行李到彼,就是表弟文雅全租的,他自招架。今番之別,不比那遭,上轎時假哭幾聲便幹正事,勿誤了進場正務。多則月餘,好歹便回也。」天章看他如此行爲,好不擔心,好不驚恐,好不留戀。文生卻自自在在,談笑自如。

將黃昏,只聽得隔壁鄰家合家大哭。知府驚訝,並人去文什事。回復道:「這個人家姓徐,有個女子一十六歲了,得暴疾而死。故此痛哭。」知府見說,心中不樂。忽轎夫執鼓樂燈火俱到,促催起身。文生吩咐天章已畢,道:「你看了人,我到後園小解好上轎。」忙往後門出去。到鄰家 後門,往裏一閃,隨整衣而出。到房中,雲生驚道:「你爲何穿白?」文生道:「是內衣,你莫管閒事。」遂脫去白衣,換了新裝,故作驚疑狀道:「忘了一物在園中。」遂複入後園,片時而出,天章不疑。及回房,良時已屆,帶了遮頭帕,雲生抱上轎,把了三杯酒,哭了一場。鼓樂笙簧,簇擁而出。這裏雲生叫了兩個僱工,挑了行李,即刻離寓往舊蓮子胡同搬。

方將起身,只聽得一聲吶喊,驚得天章魂不附體,道:「多是做(露餡?)出來了。」卻原來不是,是隔壁鄰家暴死女子,停屍在榻,今欲入棺,忽不見了屍首,所以驚駭。雲生才放下心,往舊蓮子胡同來。果然一問便招接。雲生進了屋,安頓了行李,只是放心文生不下。原來文生知道徐家女子女子今日當死,故搬至此處。臨行前,假說到後園小解,閃入他家後門,以己靈投她熱屍,開她後門,走出到房,換了新衣,複入後園,把入殮的的白服投之於井,以滅其跡。至黃昏人忙之際,不及辨察,便上轎去了。真是移花接木,換月易雲,如此妙用,雲生哪裡識得?

卻說陸知府娶了文生到寓處,迎來轎到,香□□□□□□□,正當七月七夕牛郎織女相會之期,迎入洞房,點燈觀時,更覺嬌媚可人。但見:

雙眼比秋水,豔色笑芙蓉。
月明美眉渡,雲偏寶髻松。

知府替他去了髻兒,脫了衣服,但見柳腰一搦,勝似張楮當年;如一枝濕玉,雖廣寒宮玉人,不過是也。擁入羅幃,相偎相抱,曲盡繾綣。文低聲告曰:「妾未諳枕席雲雨之事,惟老爺憐之。」知府道:「賞海棠,豈如折蔓藤蘿?」款款輕輕,兩情契洽,鮮紅已點染席間。不羨襄王會神女於陽臺也。正是:

男女風流女少年,姻緣天定共嫣然。
連枝菡萏雙雙麗,交頸鴛鴦兩兩妍。

知府見是未破瓜之女,甚是歡喜。著人去尋舅爺住所來府上慶賀,已不可複睹矣。回復陸知府,知府不解道:「何去之速也?」文生道:「債負多,恐人知覺不能脫身,因此待我上轎後,他乘空回家逃避債務,想是去了。」知府道:「早知回家,盤纏也該贈些,文書批也該給一張,著人送一送方是。如今想見不著了。」文生道:「他到家後,少不得要來看妾,老爺看覰他未遲。」知府道:「說得是。」吩咐起轎馬,往臨清到任。到任後,知府常有審不出的案,幸他參明,知府一發心愛。

一日,對文生談及家事,道:「夫人生一個公子,一個小姐,公子二十歲,已登□薦。小姐年已十六,才貌與卿上下,尚未字人。當時夫人生她時,夢神女授以玉鳳,覺來她才生下,其玉鳳亦有幾上。此女定是不凡,遂名玉鳳,爲覓佳婿,其鳳緊帶隨身。怎奈眼前碌碌,並無佳士,你好好替我收著。」文生接了,忖道:「這頭親事,好作成了雲兄。」

一日,知府出堂審事,忽有送月餅者至。文生問丫鬟道:「今是何日,乃送此餅?」丫鬟稟道:「今乃中秋佳節故送月餅。小奶奶忘了?」文生聽了,把頭點點道:「今日是中秋了。咳,陸知府,我要去了,四十日恩情付之流水,你莫怪我去得速,怎奈我有個得意人兒多多包涵。徐家女肉身也只該你四十日情債。你女兒這段姻親,我定替你成就了。」打點已定,把玉鳳帶在身伴,知府早已退堂,吩咐丫鬟擺酒水閣與小奶奶賞月。此夜月明如晝,萬里無雲,笙歌盈耳,相對而飲,宛在廣寒宮內。酒至半酣,知府道:「卿善於題詠,對此美景良晨,不可無詠。吟以紀喜,卿其爲我題之。」文生領命,題七言一絕:

風急黃昏兩渺茫,離人轉聽轉悲傷。
問天有什關情處,也滴相思淚萬行。

(此處缺一段,大意應爲:文生的「替身」小奶奶,中秋夜三更,因樓倒塌,在陸知府家「死去」……)

秋闌已近,雲生只得勉強肄業。且席三場得意,大有可望。終場正是八月中秋,出場,衆人都去吃酒作樂,惟雲生悶坐旅邸,自歎道:「三場已完,要中魁中得,千虧萬虧,虧了雅全,不知他作何光景?這陸知府費八百銀子娶妾,見是男人,怎肯罷休?倘有不虞,怎生是好?」他無心賞月伏枕而睡。忽聽戶外敲門甚急,驚醒開門,乃是文生。喜從天降,道:「賢弟如何一去許久,豈不慮殺我也!那事怎麽了?」文生道:「他到任,打算成親,我以直言相告道:『那人不是我親兄,是個拐子。我不是女身,是拐子把我男扮女裝的。』他問我當時怎麽不說,我道:『若說,老爺必不要我,小人便死他手裏,故我不敢說。今聽(憑)老爺處置,還有個好結果。』言罷,只是請罪。那知府笑道:『有這樣事?這是光棍所爲,非幹你事,我不責你。』發我書房中服侍,以後打發我南回,我便乘空來了,並不曾吃虧。你事如何?「於是道:」我監已納了,場已進了,肯定中魁中得。只是慮你那裏,卻不知天從人願,你那裏是如此安穩。真是義但膽包天,奇謀蓋世,出死入生手段。」因整杯盤,二人賞月。雲出前思慕詩韻,文生曰:「足見吾兄之情也。今日來歸,不可無賀,我詠《桃源憶故人》以先之,可乎?」雲曰:「妙。」文生隨口拈來:

歸來相見已三更,夜竟鳥棲弄影。庭空花寂靜聲,無人還自驚。
殷勤盟誓今宵整,窗外寒鴉爲證。床前明月知情,願死生同衾。

雲生曰:「生則同衾,此老生常談;生死同衾,則吾弟之首開頭面矣。」文曰:「情之所鍾,死原不能隔絕,若絕,明非情矣。倩女離魂,詎非死同衾乎?」雲曰:「銘志及此,□□可□情字注□。我困於場事,詞□□□□□。不可無詞,吾題五言絕以塞責。」文曰:「□□而已,□□多乎。」雲曰:「然。」

今昔是何夕,身向此時分。
莫惜金瓊液,清光喜對君。

別久相逢,會至親愛,你貪我愛,不能盡道。後聞院發榜,雲生已中第二名。文生整酒賀道:「新舉人請酒。」雲曰:「互相賀耳。」相對大笑。雲曰:「不才□□□□□涯□,自謂潦倒窮途,無複青雲之望。承弟捨身助監,遂耳登科。成我之恩,何殊之大。」雲生拜,文生亦拜,曰:「避難之子,墮入優場,吾兄以一見別之,遂爲莫逆交,至棄家爲一優人,誰不掩口而笑?吾兄始終如一,絕無悔心。感此深恩,雖粉身碎骨,尚不足酬其萬一,些須小事,何以言謝?望吾兄更加精研,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是弟所屬望者。此後在京無詞。

秋去冬來,又早春至。春榜發,而雲生又居高魁。殿試二甲,選了□□□□□□。文生道:「陸知府卻是我上司。□□□□□□□□你,我如今冠起巾來,□□□□□□與你□□之會。」雲生道:「正是。」收拾行李停當,差人到南京報信。那知縣還不曾升遷,知報好不歡喜。那石敢當已是知縣動了揭參,除了衣巾,又聞雲天章中了進士,憂鬱而死。

卻說陸知府自死了小夫人失了玉鳳,心事不甯,差僕人車馬去接夫人王氏到任。卻好兒子會考得中,也到任上。談及此事。其子陸鴻漸道:「此物原從夢中得來,乃是奇物,忽然失去,必有人得之者。莫非是妹子婚姻就在此鳳上?出榜求此鳳,有獻鳳者,就許以婚姻,必有下落。」知府認爲說得是。次日,出一榜文道:「本府失去玉鳳一隻,有蝕得來獻者,願以小姐妻之。」此榜一出,盈人滿道,接耳交頭,哪個不想?卻無處覓得那玉鳳。

卻說雲四府到任,見太守。太守知他未發(達)時已是名人,十分尊重他,同他吃公堂酒。太守問道:「四府尊庚?」天章道:「二十三歲了。」又問:「家眷幾時方到?」天章道:「家君已去世,老母多病,家兄有妻在家。」甘守清貧,無資聘娶,中饋尚未有人。」太守道:「如□□□□□了。」四府道:「成婚還候歸家。」拜畢回府,見文生道以此事。文生道:「太守有一女,今年十七歲,德容才技,無一不擅其妙。兄當娶之以延鳳環。」雲生道:「承弟至情,豈生他想?就今絕嗣,亦所甘心。」文生大笑道:「從古及今,可有兩雄終身之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爲朋友而絕祀宗血殖,大不孝也。且弟已色衰矣。至二十歲無有不歸退者,兄既大發□□□報亦□□□歸議親,此天理人情必然之理,且當時必欲自獻者,感兄同情之情,無物可報,只有此身可酬萬一。兄今既發達了,事畢矣。報仇之事,付之於兄。兄肯依弟,弟且相伴,否則,弟請從此辭。獨不見乜儀賓、陸知府乎?」雲生聽得不依便去之言,只得連連答應道:「一憑指教,(你)切不可去。」文生道:「陸知府失去玉鳳,有榜文在外,獻鳳者妻以女。其鳳已在我處,你可差一人送玉鳳與他,道:『老爺夢中得鳳,聞太爺出榜召求,特差人送上。』必定有好消息來也。」雲生沒奈何,只得聽他行事。

第五回 風流客洞房花燭 志誠種南海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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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生差人送玉鳳與太守。太守大喜,收了玉鳳,就央二府、三府做媒來說親。擇吉日良時過門。是好一位新人也,有《一斛珠》以詠其美:

曉霧請籠,晴山淡掃新妝巧。一片閑情寄花鳥。朱顔在妙,哪識閑煩惱。海棠夢裏醉魂消。柳葉簷前體態嬌。桃花扇底窺春笑。試聽歌喉,上苑鶯聲小。

進洞房,伴娘爲她脫去簪笄,雙雙上床,男貪女色,女慕男才,但見:

爲雲複爲雨,相依更相戀。
美配當良夜,佳期正妙年。
窺窺郎似玉,淡淡女偏妍。
更有銷魂處,嬌羞無一言。

只是雲生雖在陸氏身邊,卻神馳文生枕側。天未明,便出書房來。文生道:「新郎官此時不陪新娘睡,來此做什?」天章道:「念弟寂寞,特來相伴。」文曰:「兄事告成,我睡頗穩,勿以弟爲念也。」雲欲與之會獵,文曰:「新婚不可雜以他遇,過此,一惟遵命。」雲生見他說得有理便息了念頭。

此後相知愈好。雲生審事,有不能斷者文生悉爲決之,舉郡號爲神明。有邵氏四十年之冤,經十官不能明者,片言判斷。數載沈冤,一時頓雪,明白其枉。辟冤民之扳案及買囑者,衙蠹不法,懲治者二十餘人,問軍者十人,徒者十六人。三年間,爲民沈冤七十餘件。屢年不決之獄,一到便明有奸和尚拐良人女爲僧者,過臨清,雲喝拿下,得其情,焚其僧,而嫁其女。又有強盜,聞雲之神異,特改裝來伺察者,甫進城,俱被拿下。神明不測,不能悉舉。懲貪戒酷,是非一端。隔省之冤不能明者,俱往告焉,或者送焉。事關重大,雲必理焉,或往判焉。別省之官,服其神異,非但不忌其越俎,益且求其教誨。公車所至,無不受其造福。一時府縣院道,無不各持清正,奸民頓息,堂可羅雀。臨清受三年清廉之福者,文生之力也。由於他天下清廉第一,遂升兩浙大巡。陸知府加升了臨清道。雲生對陸知府道:「欲同令愛回南侍奉老母,岳父以爲何如?」陸公道:「這是婦道當然,該著小兒相送方是,奈他在京肄業,只好著家人相送了。」

辭了岳翁、岳母,他與夫人一隻船,文生雇一隻船。

將至淮安,算文生之年,已二十矣,觀其容貌,猶如十七歲一樣,而豐神色澤,似猶過之。且是機敏過人判若神明,愈加敬焉。二人相對飲酒甚歡。雲生道:「昔年龍興寺候弟光景,宛如目前,而貧富貴賤已若天淵矣。」文生一聞此言,打動機關,知冥緣已盡,長歎一聲,淚如雨落,道:「雲兄,我與你要別了。」雲生聽得此言,好似高山失足,大海翻舟,哪裡有些把柄?道:「賢弟,我與你磨過了多少苦難,得到今日,正好同到貴省,報仇雪恨,賢弟重整書香,再振箕裘,講親婚娶。乃苦盡甘來之時,如何倒說分別的話?今雲漢摸頭不著。文生道:「我身尚且不知在何處,整什麽書香?振什麽箕裘?議什麽婚娶?」雲生道:「一發荒唐了,弟身見立我側,怎言身不知何在?立者難道不是人?」文生道:「難道是人?」雲生道:「一發好笑了,不是人難道是鬼?」文生哭道:「是了,兄記得三年前龍興寺夢弟以頭還兄,完刎頸交否?弟爲乜儀賓所逼,不死必辱其身。故打發兄往淮安,弟所以便假同意。至第三日,此賊果以新衣進,弟盡服之。至時那賊來會飲,我欣然相接,略無嫌忌。他只道弟真心從他,遂散去僕從,只我二人對飲。酒至半酣,酒肉引杯,詞色壯烈盡訴避難巔末,以劍擊桌,老賊忙躲桌下,弟照項一劍,完了捨身報兄之盟。一靈不散,來淮見兄於夢中。因遇慈航大士,拜肯慈悲。大士憐我重情輕死,授以聚形符、防身誥、遂得白日風形,出入無礙。故得與兄相伴數載。他書房中尚有我辭世詩在焉。當時我死後立而不仆,右手持劍,左手拎頭。他次日起而視我,我怒目揚劍,橫行幾步。他懼我英靈,悉從厚斂,所持之劍,並殉於棺。如今現寄存瓊花觀中。祈兄帶回,付老母安葬故園,得傍宗祖,是生死骨肉也。至於報仇雪恥,扶植孤弱,表彰門閭,此乃吾兄的事也,弟不贅言。」

雲生聽他此番話,目瞪口呆,呆呆的看著文生。文生道:「兄猶不信麽?我是男身,如何嫁得令嶽?若不成親,如何取得玉鳳?此是令嶽對我說其緣故,親手遞與我的。你可知隔壁鄰家女子失屍之事乎?此乃我借屍賣身,成你納監之事。我初次入園而出,你問我爲何穿白,此爲徐家娘入殮衣也。二次入園,託言收拾,將殮衣投之井以滅其跡。伴令嶽四十日,實是女身。至中秋,知你乃終場之日,借樓倒,而出神到京會兄。今徐氏屍令岳尚寄存臨清觀音寺中,尊夫人盡知也。彼以中秋三更死,我就是三更到京,非鬼莫能若是之速也!且如參政一事,我又不是神仙,何數十年前事,宛如目見?我之爲鬼,驗矣,又何疑焉?」雲生道:「如此說來,弟真是鬼矣。但你我之情,原非生死可隔,弟既有靈,長住於世可耳,何言去耶?」文生曰:「情緣已滿,不能複留。」用手指道:「接我的來了。」雲生舉目觀看,船隊伍也。但見:

旌幹搖月影,鼓吹雜鴻聲。
帆開繡帳,與寶船而交輝;
檣盡紅霞,與欄舟而並璨。
喝道的儘是力士黃巾,擺圍的都是牛頭馬面。
紛紛蛟龍擁行船,濟濟鬼判迎節鉞。
從來不信陰陽,今日方知神鬼。

天章問道:「弟於陰間所居何職?」文生曰:「慈航大士保奏,敕爲南海水神總管。」看看近來,那些鬼判、牛頭、馬面一齊跪下,稟道:「限期已近,請大王登舟赴任。」文生道:「取冠帶過來。給雲老爺這裏磕頭。」衆鬼判俱磕了頭。文生帶了三山帽,穿起大紅蟒,系了碧玉帶,著上皂朝靴,受了金印、寶劍、誥命,望天謝恩畢,拜辭雲生道:「前言已盡,不復贅談,願言珍重,免弟掛慮。」因解所佩劍與雲生道:「此弟殉棺物也,見此如見弟一樣。他日海上相逢,再敘契闊。」雲嗚咽不能一詞,惟悽惶點首而已。文亦潸然淚落,再拜而別。方登舟,陰風大作,倏然不見矣。雲生放聲痛哭,幾絕。驚動陸小姐,叫家人過船扶回,問其原故。雲天章從始至末說了一遍。小姐不勝驚駭欣羨。驚駭的,道他是個鬼,怎麽與人無異?欣羨的,是成就雲生功名,又完他夫婦的親事。勸道:「他既爲神,你亦可以自慰,但替他報仇雪恥,便是不負他了,何作兒女之態,自傷其體?」雲生收淚道:「賢妻也說得是,但如此鍾情,世之罕有,教我如何割捨得?」吩咐趲行,揚州公幹。

三日到揚州,教管書劄的寫一通家名帖,大轎去見乜儀賓。儀賓不知來歷,只道有什相知,整及出迎。覺得有些面善,道:「大人光降,有何吩咐?」天章道:「老大人便忘記了?三年前蒙招舍弟在府上,向爲王事靡監,未曾來接,今奉聖旨代巡浙江,告假祭祖,欲同舍弟歸甯。」便叫隨行的托上禮物,道:「白金三百,彩緞八段,每事俱倍大人所賜一倍,奉酬前日之惠,請慨然收下,著舍弟同學生回家,感激萬分。」儀賓聽得此言,驚得魂消魄蕩,頓口無言。自歎道:「取命鬼來了。」掙得滿面通紅,說得「請罪」二字。雲又促道:「今在何處,可快請來相見。」儀賓五色無主,失張失志,應道:「是。」天章怒道:「你雖皇親,也沒有用禦史之弟爲奴才的理,我以理贖,你卻不肯,我提請過,你少不得也要還我個人。」乜儀賓看他變臉發性,連連道:「我去請來,我去請來。」雲生道:「快去。」儀賓才進後廳,只見文生持劍拎頭,喝道:「乜儀賓,還我命來。」儀賓大叫一聲,翻筋斗跌倒,便口中發狂大叫:「乜儀賓,你走哪裡去?今日須還我命。」遂癲狂出廳來朝著雲生大笑道:「有勞哥哥來搬弟喪。這老賊逼死我命,今日要他抵債。我臨死時,書房中尚有遺詩,兄其看之。我去也。」只見儀賓大叫:「文韻殺我!」連顛幾顛,自打自毆,一跤跌倒,七竅流血,已死廳上。

雲生道:「吾弟好英靈也,老賊已死,也可稍血此恨!」就吩咐乜家出個能事的,不一時,出來個老僕道:「老爺有何吩咐?」天章道:「你主人逼死我小相公,本待不與他甘休,他今既死,我也氣平了。今小相公屍在何處?」老僕道:「現寄瓊花觀內。」又問道:「自小相公死後,常常見形,無人敢進此房,故封鎖在此。」雲生命開了門,見詩放聲大哭道:「哀哉雅全!痛哉雅全!如此抱精守制志,真是感天地,泣鬼神也,吩咐擺道瓊花觀。道官接入,老僕引至柩前。雲生倒地,且哭且拜。滿道觀的人無不墮淚。雲生叫擺開祭禮,三奠已畢,大哭一場,吩咐問江都縣討船一隻,上寫:「賢弟文雅全之柩。」

一路無辭,已到鎮江。將喪船停在鎮江,親送家眷經南京,拜見其母其兄。安頓了家眷,拜了兩日客。知縣已升浙江黃岩道去了,石生已死。停了五七日,心慌意淒,辭了妻母,飛奔鎮江,□家□不□閣,催趲民夫車馬兼程倍道,不日已到杭州。將喪船另泊,大小官員□□了□新□□□□院各官(以下缺二百餘字,原書漫漶不清)。

……帶文韶和強盜沙狗兒到堂上,雲生問文韶道:「你可是窩家?」文韶久知雲按台德政,便哭道:「老爺,關於窩家之事,不知何人下此毒手,囑他攀害小的。」又問:「你兄弟呢?」文韶道:「老爺不必問他,十四歲的孩子,斷無做賊之理。家無全犯,有罪盡在小的身是了。他已逃出多年,不知去向,不消問他了。」那沙狗兒道:「他年紀雖小,倒是正犯,求老爺嚴追。」雲按台叫取夾棍來,文韶聽聲,連連道:「小的認了。」雲按台道:「死罪是好認得的嗎?」文韶道:「不能受刑,甯甘死罪。」雲按台不理,夾棍已取到。文韶只是哭,按台吩咐把沙狗兒夾起來,那些公人如黃鷲捉兔一樣,夾將起來,狠命的敲了二百餘錘。雲按台道:「將你買囑的人,我已盡知,你道來,不對活活夾死你。」那強盜被夾得死去活來,熬刑不過,供出是萬噩。雲按台道:「這就對了,詳細說出來。」強盜把買囑事備細說一番。(以下缺二百餘字,原書漫漶不清)。

……雲按台對文韶道:「你知爾弟之事乎?」文韶對:「不知。」按台遂把前事細說一遍。文韶才知道他兄弟死了,哭得死去活來,活來死去,悲傷不止。雲曰:「已死不能複生,靈柩已在此岸邊喪船上。薄助葬資,你可同船去,扶柩歸故里,再來見我。」差兩個人,跟文韶歸家院。母妻見他辟了扳案,好不喜歡。文韶號天搶地,大哭道:「兄弟已死了。」把從前事說了一遍。三口兒哭在一團。公差道:「且到船上再哭未遲。」忽一外郎趕至。道:「老爺上覆大相公,他不得同去,心甚歉然,知大相公官司後衣著欠缺,送白銀十兩,叫小的同到街上,衣服買幾件,酒食買些,叫護送大相公出關接柩歸葬回話。」文韶謝了。心想:「憑空一個囚徒,忽然稱尊相公,不知虧誰之力。果然人要衣妝,買幾件衣服一換,頓非舊日規模。一轎直擡到船上,見了柩,三人環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露冷風悲,看者無不墮淚,聞者無不傷心。

正在起柩,忽按台差官來祭。祭畢,發舟到苕溪。其(未婚)妻萬氏知文生已死,迎柩嘔血而死,蓋預服毒也。遂合葬焉。縣官申報上司,按台爲之題請,親臨墓祭,對墓雲:「弟爲妻死,妻爲弟死。兩死亦可無憾於地下矣。「請文韶相見,勸其就學。是歲已按雲生之薦,遂得遊泮。家事亦殷饒,田産俱複。妻賢,事夫以敬,事姑以孝,生二子,以一子繼文韻嗣,令其祀典不絕焉。聖旨下,敕文韻爲海神,啓建廟宇,殿靠民,雲按台設祭宣詔。俄有大船乘風而至,雲視之,乃文生也,竟不避人。雲迎之登岸,文生謝曰:」老母、家兄,厚承推愛,自非生死骨肉,何以至此?微末焦勞,聊報相知,致動聖聽,蒙此赫封崇祀,皆恩兄之賜也。山妻又蒙嘉獎,真生死均沾,存亡俱感也。「雲問:」弟婦何在?「文曰:」在舟中。「因令相見,威儀棣棣,彩袖翩翩,由船登岸,侍女相扶,萬福而推。其服色與陽人無異。雲複問曰:」弟有不了語乎?「文曰:」無之。生者樂,死者安,滿心滿志,無複遺恨矣。「雲問以後事,文曰:」位至三公,夫妻偕老,三子二甲一科,二女俱配伐閱。壽元九九,天上玉樓成矣,此時當與兄復會於無何有之天。「又曰:」今後有疑獄不決事,當禱弟所贈劍,弟當親臨代決。若使一人含冤,則前數不能定矣。「再辭而別。其後凡有疑難事,供劍禱之,無有不至,浙人稱其神明。壽數子女一如其語。臨終日,見文生相迎而去。越十年,禁子周成朝偈南海,見到文生,問及家事,贈以金帛,歸語其兄。至則可以複見矣。後屢屢顯聖,至今血祀不墜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