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襄阳西园杂记
卷上
[编辑]太祖开基建康,升建康为应天府。太宗迁都北平,升北平为顺天府。今皇上兴自安陆,升安陆为承天府,与宋太祖以归德节度使登极,升宋州为应天府,太宗以晋王即位,升并州为大原府,高宗以康王中兴,升康州为德庆府,同一揆也。
太祖游西苑,命四辅官杜𢽾、龚𢽾、赵民望、李祐、吴源侍宴,相与联句。太祖首倡,云:“踞盘龙虎肇豪英。”杜云: “五色卿云炫日明。”吴云:“王气莹然垂景象。”龚云:“民风乐尔见升平。”赵云:“山河百二金陵最。”李云:“宇宙千秋帝业成。”太祖复云:“暗忆六朝兴替事。”杜足云:“祯祥来尽又加祯。”亦一时之盛。予谓末句意不相属,当用君臣交儆以保有王业意,接第七句,便有虞廷君臣交相责勉气象矣。
国初,宁海布衣叶允上太祖书,论武事一纲三目,其大意谓:用兵之要,在胸中有一定之规模。宜北绝李察罕之招诱,南并张九四之僭据,督方国珍之归顺,取闽越之上地,即建康以定都,招江广以自资。进则越两淮,窥中原,而取天下。退则保全方面而自守。此一定规模之纲领也。其三目,即:一取张九四,二取温台处,三取福建。时伪汉虽巳平,而元李平章察罕方以书招诱太祖,故允云云。卒之,平吴、平越、平闽,然后北伐,混一天下。次第皆如允言,亦奇士也。后不知其所终。
吁嗟乎,元季祸乱相纠缠,群雄竞角力,干戈易麾拳,妖徒白莲社,僭号于其间。奔走无定在,不啻风巢悬。天暇京都城,累表请伊迁。舟沉瓜埠水,魂应随杜鹃。宜兴杨统制,其义亦堪怜。兴言感龙凤,连贬弗自全。永忠肇此图,伯温炳几先。谓彼牧竖子,宝历当圣传。大事从此定,皇心良然。寻赐永忠死,而杨蒙赏延。圣神本天授,草昧久迍。依郭起灵迹,归韩亦从权。吴元政洪武,龙飞遂统天。阳升爝火熄,神光照入埏。纲常一以正,天风扫胡膻。于兹圣继圣,于昭万斯年。右,《感古》一篇,越人王𫄧所作。其事见《通鉴博论》,乃洪武一十四年宁王撰进者。𫄧官宜兴,闻之杨统制孙知县勋,得其详,故作是诗,史笔也。予游太学时,越士元士庞为予言,故记之。刘辰《国初事迹》云:“太祖以永忠僭用龙凤不法等事处死。”或者假此以杀之耳。
太祖登极后,时微服独行,以察民情。一日,登某寺楼,值雨,倚栏赋诗曰:“微微细雨洒斑竹,阵阵轻风吹落花。”吟数次,欲结之,久未得。有一士在旁续之,曰:“独立倚栏间眺望,乾坤都属帝王家。”太祖大喜,问是何人,对曰:“某下第举人也。”即敕吏部官以要职,复以试官遗才,悉夺聘礼而罪之。士之遭遇亦偶尔如此。
国初功臣,惟魏公徐达、鄂公常遇春、曹公李文忠、卫公邓愈、信公汤和、黔公沐英及诚意伯刘基为最。自永乐后,惟魏、黔二公世其爵,馀皆坐事革除。弘治间,礼科给事中吴仕伟建言,始诏访常、李、汤、邓及诚意之后,行取赴京。常曾孙复、邓玄孙文炳、李玄孙睿、汤玄孙绍宗,各授南京锦衣卫指挥,俾奉其祀。诚意九世孙瑜,亦授处州卫指挥。嘉靖中,今皇上以开国元勋子孙宜与国同休,诏封常之后玄成怀远侯,李之后沂临淮侯,邓之后继坤定远侯,汤之后祐贤灵壁侯。而诚意孙瑜,亦仍伯爵。甚盛举也。
建文死事之臣,录者多矣,予复考得数人,列之于左,以候纂入者采焉。
王彬,字文质,兖州人,洪武中进士,为御史,巡按淮扬。北兵攻扬州,彬坚守七日。有力士能举千斤,彬以自随。北兵飞羽书城中:“有能缚王御史来降者,官三品。”左右惮力者,莫敢缚。军中知之,厚赂力者母,因诱出其子。彬适解甲浴,为千户徐政所缚,坠城下,不屈。妻子同遇害。千户从纲亦被执不屈死。见郑淡《泉书》。
黄子澄,名湜,以字行,分宜人。洪武中进士,累官太常卿,尝建议削王侯爵,见亲重于高庙。北兵至,倡义死守,不屈,遂族之。先是,我军北丧,子澄赋诗曰:“仗钺曾登大将坛,貂裘远赐朔方寒。出师无律真儿戏,卖国全身独汝安。针将每时悲赵括,攘夷何日见齐桓?上方有剑凭谁借,哭向苍天几随冠。”盖指李景隆也。
胡润,鄱阳人,太祖伐陈友谅,谒吴芮祠,见壁间《题竹诗》:“幽人无俗怀,写此苍龙骨,九天风雨来,飞腾作灵物。”叹赏不已,遂召官之至大理少卿。
蔡公运,南康人,以贡士任四川参政,罢归,复起知滨州。北兵至城下,不屈死。
马宣都指挥守蓟州,北兵将南,宣谋起兵迎拒。文庙命都指挥张玉讨之。玉至,谕之不下,环城攻之。宣率众出战,被执,不屈死之。
陈思贤,漳州府学教授。文庙既即位,思贤率其徒吴性原、陈应宗、林玨、邹君默、曾廷瑞、吕贤六人,为旧君哭临于堂。事闻,俱械至京,不屈,师徒皆死之。
高贤宁,济阳人,监生。北兵围济南城,促降,贤宁作《周公辅成王论》,射城外,乞罢兵。未几,城破被执。欲官之,固辞。文庙嘉其忠,释遣之。终身不仕,至九十七而卒。
陈性善,字复初,山阴人。洪武初,以明经荐为翰林院检讨,灭被宠渥。建文初,为礼部侍郎,奉命勘灾于河南回,值北兵至城下,知事不可为,即跨白马,马跃入江中死之。文庙怒其不能顺天归命,以其子孙散戍于边。
建文二年,廷试已取吉水王艮卷第一,及传胪,以艮貌不扬,遂以胡广易之,艮次焉。文皇兵入城,艮仰药死,广乃迎降,官至大学士,有负旧君多矣。以貌取人固如是哉!
永久戊戌廷试,文皇亲阅试策,以李马卷为第一,嫌其名马,就卷上改为骐。及传胪,凡三唱名,无敢应者。上曰:“即李马也。”乃受诏,赐状元及第。永乐甲辰,廷试已取孙曰恭卷为第一矣,上嫌其名若暴字,抑置第二。士之遇不遇,岂非命乎?
梅纯《损斋备忘录》云:“狄梁公虽始终为唐,卒授五王,反正大统,功固伟矣,然非有道者所可取法。何也?盖君子于义有所不安,不敢须臾处,以成事有命难取必于将来也。若梁公者,后虽幸而成功,其身固已委质为臣,而处于所不安矣。况或不能终远,又将何以自献于先君乎?”立论精当,君子仕危疑之朝,当大任,临大事,宜熟思而审处之可也。梅,凤阳人,国初驸马某之孙,成化甲辰进士,有学士也。
程篁墩谓:“朱子以韩侂胄柄国,杀赵忠定公,乃注楚词,伤宗国之亡;以蔡西山之窜,决道之不行,乃注参同契,致长往不返之意,皆大贤君子之心事,非得已者。而世疑其长浮华之习,倡导引之端,所谓浅之。为丈夫者,类此。”其知言哉!
正统中,张太后大渐,召三杨相至榻前,问:“朝廷尚有何大事未办者?”文贞对:“有三事,其一,建文人虽已灭,曾临御四年,当命史官修其一朝实录,仍用建文之号。”太后曰:“历日已革除,岂可复用?”对曰:“历日行于一时,万世信史,岂可蒙洪武年号以乱实?”后颔之。后杨文懿公亦谓:“古人云: ‘国可灭,史不可灭。’太祖定天下,即命儒臣撰《元史》。太宗靖内难,其后,史官于建文君事讳而不书,遂使一朝政事与忠于所事者皆缺略无传,及今犹可补辑。”章未及上而卒。识者惜之。予在南都时,见《革除录》所载建文君事,备极丑秽,皆当时迎合上意而为之者,言多不实。今去彼时益远,不知秉笔纪实者在何日也。
正统己巳、庚午间,也先由宣大犯京师,脱脱不花东寇辽阳,阿乐出西扰陕右,黄萧养及广东邓茂七反福建,叶宗刘反浙江,各拥众数十万,皆奸宦王振之所招致者也。不有节庵司马居中调度,社稷事未可知。反正未久,又有曹石之变。终英皇之世,不靖者屡矣。正德己巳、庚午间,安化王寘𫔍叛陕,而刘六、杨、赵反中原,蓝、鄢、廖、喻反西蜀,王浩八反江西,丘仁、杨清反湖广,亦各拥众数十万,皆逆阉刘瑾之所酿成者也。非邃庵、幸庵、见素、水村诸公宣力于外,天下事亦未可知。平定未几而宸濠复叛。终武皇之世,用兵者强半矣。武疲财匮,元气索然。是虽人事所致,其亦气数然欤?
景帝易太子,诏陈循首创,云:“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遣安于四海。”久不能对。王文云:“父有天下传之子,斯固本于历年。”循于二句下注云:“文作。”及英皇复辟,追咎易储事,循出旧草进呈,文乃坐诛。循之见亦早矣。予闻这吏侍欧阳崇通云。
英皇复辟之诏,一云高少保谷所撰,一云岳修撰。正所撰末联云:“多难兴邦,高帝脱平城而肇汉;殷忧启圣,文王出羑里以开周。”为时传诵。贺克恭云:“此只好臣下诵美之言,岂有复国天子而自夸大如此?全无悔罪之意。”此亦好议论。
于少保遇害之日,从容口占一诗云:“庄椿居士老婆娑,成就人间好事多。正统再更新岁月,大明重整旧山河。功超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长叹一声归去也,白云堆裹笑嗬嗬。”公旧巡按河南甚久,故汴城有祠。正德间,御史张淮重修之。李空同梦阳撰碑记,有曰:“贼首拥太上皇大同城下,勒降也。大同人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至宣府城下,宣府人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至京城下,京城人又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于是,公飏言曰:‘岂不闻社稷为重,君为轻乎?’”斯言也,事以之成,疑以之生者欤?
且太子之易,南宫之锢,二者有能为公恕者否耶?公有不如意辄抚膺忿曰:“此一腔血竟洒何地?”此段甚好,可补传志之阙。贺克恭曰:“于少保所为,有取死之道,但当日杀之,非其罪矣。夫英庙被留虏庭,郕王监国,少保辅相之,自当卧薪尝胆,期复不共戴天之仇,以归英庙。乃不久而郕王遂即天子之位,无复讨贼之心,且废太子而立已子。及虏人自送英庙归,景泰但相与一见,而遂幽之南内。此皆少保当国时事也。岂不有死之理?然谓其迎立外藩以树私恩,则实无是事也。”又曰:“于公才有安社稷功,人鲜及之。但大义不明,遂至于败。”或曰:“郕王欲践位,少保何以处之?”曰:“当时英庙被虏,人心摇杌,虽郕王监国,亦自恐惧不暇,岂敢便有他意?当此时,少保处之有道,使郕王大诰天下,以监国复仇大义,敢有上言欲王即位者,即是奸党,身家重罪。如此,则后来郕王虽有邪心,何由能动?当时处置,既无后来节节,俱不能死谏,又不引去,而主张国事,权势自如,乃使英庙禁锢南内。此心何忍耶?”又曰:“于公清白,抄没时,其家实无所有。”《琅琊漫抄》曰:“于少保之死,人皆曰徐武功害之。然当时易太子,锢南城,非少保而何?及景皇帝病亟,实欲迎襄府,但事未决,而中宫犹豫间事泄,乃为内竖曹吉祥传播,因起张石之谋。迎立宪宗,乃出众议,非少保意也。宪宗但知有请章,遂复其官,与官其子。然当时废太子,而今立之,岂其本心哉?然其功,复社稷,足以宽其诛。但当时张石辈皆武臣,不能显暴其昔日无君之恶,而猝然杀之,武功又不能辨正,故今之议纷纷然。大抵废太子一事,凡署字者皆当诛,岂独少保哉?但少保最得君,从违惟颐指,故其罪为独深。当时惟范广之死,实为无辜。人至今惜之。”论少保者,观此数说,功罪了然矣。
宣德、正统时,诏廷臣三品以上举堪任守令者,不徇出身,惟贤是用,败官者连坐,朝廷又能久任,故在位者多得其人。如刘纲守宁州三十二年,孙遇守徽州一十八年,况锺守苏州十馀年。天顺、成化间犹然。故居官者咸肯留心民事,爱民如子,而民亦爱之如父母。弘治及今,此制已废,铨曹但循资格叙用。居官者未及一考,但望行取升迁。一切苟且捱日,视官如传舍。百姓苦于送迎。间得一好官,不久即去,民失望矣。安得久任与民休息如昔日者哉?不能无感。
祖宗时,中外大臣亦多久任,如蹇忠定在吏部三十馀年,夏忠靖在户部二十八年,胡忠安在礼部三十二年,三杨在阁下俱三四十年,黄忠宣镇交阯二十年,周文襄巡抚南圻二十二年,于肃湣巡抚河南、山西一十八年,王忠肃巡抚辽东十馀年,在吏部十六年。委任既专,声望益重,此所以得行其志也。
成化初,孝庄皇太后崩,诏廷臣议别葬,不祔裕陵。孝庄乃英庙正后。钱氏无子。是时孝肃太后周氏为英庙贵妃,实生宪皇。宪皇即位,尊为太后,故不欲孝庄祔葬也。而大学士彭时上疏言:“大行孝庄太后,今日祔葬,与皇太后万岁后祔葬,自不相妨,不宜生嫌别议,以失大伦。”周太后不允,坚欲别葬。给事中七弘张宾皆为之力争。礼部尚书姚夔率公卿伏阙覆奏,有曰:“山陵宗庙,圣孝所先;纲常典礼,国家攸重。万一合葬祔庙少有疑沮,关系匪轻,岂能保其将来无据礼改而从正者?”词甚恳切,继之以哭,声达于内。上自持疏奏太后,太后知群情不从,乃允之。
裕陵居中,孝庄居左,虚右以俟周太后。至弘治十七年三月,周太后崩,孝皇知孝庄葬不合礼,欲为改正,且袖出裕陵图一纸,与阁下三老。观看时,三老乃刘健、李东阳、谢迁也。孝皇指示,陵门内有三隧道,其一西行北转而至者,为英庙皇堂,虚其右圹,而中有道可通往来。其一东行北转而至者,为孝庄玄堂,相去数丈,中隔不通。因曰:“此大非礼,都是当初内官迎合周太后做的勾当,须要改正。反复与三老议,三老者,或从,或违。钦天监以“北方不利”中止。但于陵殿神座,移英庙居中,孝庄居左,老肃居右。孝肃即周太后也。至于祔庙之礼,刘则云:“先年奏议已定,欲二后并配,英庙且引唐宋一帝二后、一帝三后之说为证。”上曰:“二后已非,况三后乎?”谢进曰:“彼三后者,一谓继立,一则所生母也。”上曰:“事须师古,末世鄙亵之事不足法。况钱太后乃皇祖册立正后。我朝祖宗以来,皆是一帝一后。今若并祔,乃从朕坏起。恐后来杂乱无纪极耳。”乃止,以孝庄配食,别立一殿,如奉慈殿之制。中一室,奉孝肃神主,左一室,奉孝穆神主。孝穆又孝皇生母纪氏也。圣明之见,高出千古。而向时姚文敏公,据礼改正之、言似逆,知今日有必然者,皆足为后世法。
宪皇溺爱万妃,后宫无敢僭宠者。惟宫人纪氏偶获一幸,遂有娠。万妃百计摧辱,娠固无恙。乃摈居西宫,与废后吴氏同居,内外不通。后生子,无乳,馁几殆。忽有应爪一牝鸡从空坠于庭,内侍获而畜之,日生卵,取以和粥糊喂之,遂得生。宪皇不知也。时王皇后无子,宪王一日命内监理发,鉴镜嗟叹。内监曰:“官家嗟叹,岂以未有太子故耶?”宪皇颔之。内监曰:“太子生西宫已六岁矣,复何虑?”具道其故。宪皇惊喜,握发径造西宫,斧门而入。皇子胎发披面,见宪皇即走入怀中。宪皇即抱之还宫,遂立为太子,是为孝宗。纪氏亦出居宫中,甫一月而卒。人谓为万妃所鸩。后孝宗嗣位,为太平贤主者十有八年。圣人之生,天实相之,非人谋所能害也。后纪氏追尊孝穆太后。予闻吴南溪云。
成化末年,寿安邵太后时为贵妃,有子方被宠。王后无子,上将有废易意,召内侍怀恩与之谋。恩叩头曰:“此大事非奴辈所敢与。当与内阁大臣议之。” 上以为然。明日,朝罢,宣恩,恩辞疾。更问之,对云:“本无疾,昨闻旨,惊悸成疾耳。”其事遂寝。寿安彼时虽不得正位中宫,而至其晚年,亲睹圣孙入承大统,膺尊称,享至养,爵及外裔,若有待焉。借使当时易正事成,则其名不若是安且荣也。若恩者,贤子许敬宗、吕夷简辈远矣!
成化甲辰秋八月,有黑<生月>至,俗谓之妖魔,变幻不测,能伤人。初闻有白羊一群,自城北门入,是晚遂为害。民间皆鸣金击柝以警之,或以石灰印手于壁,以惧之。否则,变化而入,终夕不得宁寝。半月始息。嘉靖己丑七月复至,城中人家多有被其害者。不十日亦息。
弘治初,元夕,张皇亲兄弟入内观灯,通宵不出。时孝皇甚宠张氏。一夕,内侍何文鼎执金瓜潜立东华门内,俟皇亲入即击之。皇亲奔入内,见孝皇,伏地恸哭,诉之。孝皇惊起,急索文鼎至,诘曰:“汝何人,敢辱皇亲?”文鼎曰:“皇亲终夜入宫宴乐,脱有他虞,如宗社何?金瓜乃祖宗留下击乱臣者,奴婢打死他,粉骨不辞!”孝皇始甚怒,闻其言,然之,止责置南京闲住。文鼎读书守正,贤内侍也。
弘治己未科会试,程学士敏政主考,仆辈假通关节以要赂。举人唐寅辈因而夤缘欲窃高第,为言官华昶等所发,逮赴诏狱。孝皇亲御午门会法司官鞫问,以东宫旧官,从轻夺职。正问时,一巨铛进言曰:“使奴辈在内,岂有此事?”孝皇叱之曰:“兹事岂汝辈所可与?”真圣明之见也。尝闻事未发时,孝皇内宴,优人扮出一人,以盘捧熟豚蹄七,行且号曰:“卖蹄嗬!”一人就买,问价几何,卖者曰:“一千两一个。”买者曰:“何贵若是?”卖者曰:“此俱熟蹄,非生蹄也。”哄堂而罢。孝皇顿悟。程,世家子,以文学名天下,自负甚高,此事不待辨而知其为所诬。第踈于检防,为群小所误耳。后虽复职赠官,白璧青蝇,终不可掩。惜哉!
弘治乙丑会试,初场日,孝皇黎旦焚香告天,愿得真才辅治,求贤之意笃矣。少顷,礼部进题,孝皇见《孟子》题:“故将大有为之君”一节,艴然动心。问阁下:“何故出此题?”大学士刘健对曰:“试官揭书命题,示天下至公,无他意。”乃罢。是年五月,孝皇晏驾。先是,上年各省乡试,河南《书经》题出“天子惟君万邦”,乃商高宗免丧事。山西论题出“仁孝闻于天下”。乃汉文帝自代入继事。至是又出此题,皆为新君即位之兆,夫岂偶然者哉?
弘治乙丑九月十三日,半夜地震,栋瓦皆鸣。先是,有黑气从东来。地皆出白毛,南京苏松皆然,有长一二尺如马尾者。
正德初,刘瑾、谷大用、马永成、罗祥、魏彬、丘聚、张雄、张瑞导上淫乐,窃弄威权,号为八党。虐焰薰灼,人皆重足侧目,无敢议者。户部尚书韩忠定公文草疏倡九卿伏阙论之,继之以泣。疏入,上怒,付阁下裁可,胟庵、木斋俱欲重坐。而西涯从旁申救甚力。胟庵云:“尔忘顾命之言乎?”是时八人者窘甚,冀得远窜免死为幸。而内有司礼李荣,外有西涯互为营解,遂皆宽宥。不日间,瑾掌司礼,永成坐东厂。瑾既得志,益肆无忌,乃捃摭见任致仕诸大臣细故,如东山忠定辈,俱械至京,下狱、罚粟、夺职、编戍,受祸良灭。时胟庵、木斋相继罢去,惟西涯独得留用,曾无一言救解。得罪清仪多矣。予闻之牟锦衣斌云。
武皇登极初,集火者数千百,日于内教场操习炮,喊声彻晓不已。李崆峒有《明星篇》纪其事。
正德二年秋,黄河自汴清三百里者三日,乃今皇上降祥之年。七年正月,黄河自清河至柳家浦清九十里者五日,圣人之出,岂偶然哉?
正德辛未、壬申间,流贼大扰中原,予所闻一时尽忠死职者,枣强知县段豸。北京人,弘治乙丑进士;上蔡知县霍恩,茂山卫人,弘治壬戌进士;西平知县王佐,潞州人,弘治乙卯贡士;裕州知州郁采,山阴人,正德戊辰进士。皆能奋志抗贼,甘蹈白刃,有古烈丈夫风,俱赠官荫子享祠祀云。
正德壬申,流贼刘六辈大扰中原,直抵湖广。有司籍民兵捍御,率三丁抽一名为骁勇,不盈其数,捶责里老。不得已,将不成丁者皆报为成丁。又不已,伪以虚名填册,曰:“未生保”以塞责。闾里惊惶,怨声载道,楚城尤甚。金陵沈宝作诗曰:“未生保,旧册新供查对了,宁死只愁官打拷,一丁已作三丁报。谁为里正谁屯老,过堂官怪成丁少。丁丁研审尽同名,此理看来有难晓。抱屈含啼向官道,但恨儿孙生不早。大半成丁犹繈褓,在腹名为未生保。膏血不充官一饱,春日殒霜还杀草。前年民户损七分,官禀何曾到流殍?”嗟乎,国家养兵,岁费廪禄钜万万,及至寇盗生发,则选民兵及调边军、土军剿之。而边军犹可,至如土军,狼子野心,总领者弗能钤制,任其劫掠屠戮,其苦尤有甚于盗贼之过也。予在沔时,值流贼之乱,襄汉骚动。一时民兵有骁勇、义勇、健步、僧步、白棒手、牯牛阵,名随地异,土军之为害,予所目击者。养兵果何益哉?
正德丁丑八月一日,武皇从数十骑出居庸关,欲北幸。守关御史张钦固止不得出,且上疏以为“主上之出,必告宗社,诏天下,必命勋戚文武大臣扈从。今者俱无,必是奸人假托陛下,欲与北虏交通消息,不道之甚。乞敕法司缉捕。”上遂猎昌平而还。十三日抵京,即下钦诏狱,命中官守关。二十八日,复出居庸,至大同,驻驆阳和城。虏数万截跸归路,言欲求见。我师亦陈城外。上遣夜不收三人,至京师取银百万两。九月念四日圣诞,阁老梁储、内臣张永往请不回。户部措银二十万两,遣侍郎侯观赍赴大同,犒赏官军,然后返驾。嗟夫,英皇北狩,被留虏庭,往事之明鉴也。武皇之出,使关隘守臣俱如钦,岂得率意而行?嗣后幸宣府,幸太原,幸榆林,轻蹈虎狼之窟,其不至于颠踣者,亦幸也。可不戒哉?钦后改姓李,官至都御史,北通州人,予同年进士。
正德戊寅冬,予至瑞州,寓分司。夜二鼓尽,闻有声如雷者三。次日,瑞守宋以方入报,夜半时,有火如斗者三,坠城东,声如雷,几烛远近,地为之赤,良久而灭。占之,地方当罹兵火。宁府其将不靖乎?明年六月,宸濠遣人诱以方至南昌,下之狱。十四日,果反。杀孙、许二公。及出城,械以方至舟,勒其从。以方曰:“吾有死耳。”行至鄱阳湖,守者少懈,望康郎山曰:“吾得死所矣。”遂骂贼投水而死。当时阳明奏、纪皆不见录。后陈洪谟巡抚江西,廉得其实,具闻,始赠光录卿,赐祠名嘉忠,荫其子。以方字义卿,靖州人。弘治乙丑进士,貌不扬,质直少文。宸濠屡肆侵挠,以方痛拒抑之。日聚粮练兵以备其变,尝与予谈及,义气激发,若不与并生者,其死亦预办者欤?
宸濠之变,孙、许二公同时尽节,无可轩轾者。后有谓孙之死不如许之烈者。予因忆正德戊寅九月,奉命至江西,得会孙公。公密谓予曰:“宁贼必反无疑。变作,吾以老命报国。君无地方之责,不宜久居于此。”予谢之,即往抚州去。明年六月,变果作,而公遇害。乃知公之死素所办者。但许公壮年赴死慷慨,而孙公年已六旬,举动稍觉迟缓。言者便谓孙劣于许,殊不知孙公以身殉国,盖自领巡抚之命,已预办矣。观其《过草萍驿》诗云: “纲常自古要担当,弱水谁将驾苇航?岭道风行豸寸遁远,海天云阔雁飞忙。身曾许国频加爱,发为忧民忽变苍。醉饱恩光何以报,寸丹应不愧朝堂。”志可见矣。议者哓哓,亦何为哉?
宸濠元妃娄氏,广信郎中性之孙谦之女也。有淑质,自濠蓄异谋,早夜苦谏,或至垂泣。濠将害孙、许二公,妃于屏后顿足,令内侍救止不得。登舟之日,泣不肯行。濠绐曰:“朝廷有旨取我,汝第无虑。”妃不得已乃行。黄家渡之败,投水死。濠在幽囚,每食设妃位哭奠,夜不能寐。及将就俘,为诗曰:“赖与乾坤担此爱,不如收拾上瀛洲。清风明月人三个,芳草斜阳土一丘。梦短梦长都是梦,愁多愁少总成愁。从今别郤江南去,不管人间春与秋。”又《忆故宫》云:“当时轻弃牡丹台,寂掩重门日几回,杨柳雨中含泪舞,芙蓉水上带愁开。痛思竖子真非辅,始信娇童自不才。歌管楼台金马地,等间留与野人来。”濠性颖敏,善吟咏,而用之不善,有此富贵而不能享,悔之晚矣。
宸濠内宠甚盛,有紫妃者,居紫竹宫,衣紫。素妃者,居素英宫,素妆。翠妃者,居绿英宫,饰纯翠,能吟善书,尤被宠幸。宫四壁皆列巨鉴,光莹晶明,每与宴狎,鉴中诸影,妖媚百出,濠意畅悦。又于宫中作秋千台,结架高二丈许,运绳以车,宫人为戏,车动绳举,超出架上,势不能止。至有昏眩坠地而死者。又于阳春书院叠石成山,宫室台榭,备极华丽。掘地数十亩,为大池,夏时芰荷芬馥。濠与诸妃尽日宴乐,宫人少而美者靓妆绡衣,浮小画艇,歌《采莲曲》,沿池汤漾,时摘花果进以侑酒,辞醉乃罢。翠妃尝咏梅花,诗云:“绣针刺破纸糊窗,引透寒梅一线香。蝼蚁也知春意好,倒拖花片上东墙。”甚为濠所赏。后事败,翠妃闻为一知县掠而去。噫,濠之荒淫沉湎如此!借使逆谋得遂,亦不过为陈后主、隋炀帝而已。恶得而不亡哉?
宸濠既平,功罪之典殊不厌众心。惟进贤舒状元国裳《哭许公诗序》一篇,甚为公当云。宗室发难,人多以成败为顺逆。宸濠之反,况有陆完、钱宁为之所哉!苟非巡抚孙公德成、副使许公汝登当日死义,则君臣之道废,而人心之是非莫适从矣。既而,进贤知县刘源清首诛其起兵官校娄伯等。明日,阔陂巡检、馀干知县马津亦杀其校尉,往万年、东乡二县,招致强盗者。知县皆拒之,而万年知县白绣,又使人于龙窟邀贼粮。事为颇奇。贼檄至,抚州知府陈槐,率所属拜迎,临川知县传南乔不至。候捧檄教官唐曰仁及生员出,执之以送益府。
此皆义兵未举之先可录者也。及巡抚王公举兵,吉安乡官亦起义兵,可谓无所为而为者矣。各府县不由巡抚征兵,而自激发于义者,惟万安知县王冕、瑞州通判胡尧元耳。而万安知县临机制变,以小艇载苇放火,觅土人作建昌语者,就贼巨舰计擒宸濠,事为尤奇。惜乎今之录功者皆不及也。或曰:“安庆之功为谁?” 曰:“杨锐。”守备。张文锦知府。书降旗将竖之,指挥崔文斩其旗,擒潘鹏之子,戮于城上以殉,乃议守。则濠以黄石矶之败,遂撤兵而返去矣。曰:“南京之功为谁?”曰:“不知。”曰:“孙、许赠官亦足报欤?”曰:“纲常之功,亦社稷之功也。虽尔公、尔侯,亦何过哉?”濠出鄱阳湖,首犯安庆。至黄石矶,以为“王失机”,不祥。遂返,果败。
李士实,以诗文名世。正德间,为耆旧大臣。予至南昌,访之东湖里第。所谈皆道义之说。刘养正以举人居家,负道学名,不苟交接。予至吉安,伍太守文定为予言:“其人品甚高,有欲见而不可得者。”阳明亦推重之。不半岁,皆从逆。李为太师,刘为国师,俄而身戮族灭,遗笑万世。昔之虚名,安足凭哉!甚矣,知人之难也。故曰“盖棺事始定”。
宸濠之反,其胁从官员畏威惧死,偷生苟免,如梁辰、杨璋辈,尚不可解,况佥事师羲者!分巡在九江,濠伪檄至,夔率众出迎拜,呼万岁。出募兵告示,即称“钦奉圣旨”,不用正德年号,止书“己卯年六月某日。”其逆迹昭著,与王纶、潘鹏无异。初拟处死,久而不决。直捱至杨邃庵入阁,始获漏纲,充军而去。尚为有国法哉?盖夔乃邃老之门生也。
姑苏唐寅,南圻解元也。善诗画,知名于时。宸濠礼致之,日与■c6诗论画。酒间语涉悖逆,寅即佯狂不答,或作丧心状,遇人若泄其谋者。濠惧,遣归,得不及祸。浮梁汪文庆,有才器,濠重其人,欲官人,汪力辞,曰:“某踈散菲才,不堪任使。”刘养正力为从炼,汪又谢之。寅笑曰:“汪君所处是也。丈夫安能作佛座八角狮头鬼耶?”言所负者重,卒不可脱也。寅外若放诞,而中有所主如此。
武皇自正德丁丑冬幸居庸,既而幸宣府、大同、大原、陕西榆林诸处,迄无宁岁。是皆边将江彬之所诱引也。上自称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彬赐姓,封伯,提督京营,视如腹心手足。己卯春,有旨南巡。时宁藩畜逆,上下忧虞。大臣科道交疏,不听。武选郎中黄巩独疏六事,大意谓:“上不亲正人,遏绝言路,假称位号,溺意巡游,宠任边将,收置义子。”言甚切直。车驾副郎陆震亦欲上疏,见巩稿遂附名以进。各部院寺属亦相继上言。上大怒,俱下诏狱,廷跪五日。巩、震俱杖百馀除名,馀各杖三十。震及各属死者十有三人。至六月,宸濠果反。七月就擒矣。左右贪功者复导上亲征,欲归功于己。上乃挟所爱刘娼南行,驻跸南都者几一年。时又有神周、李宗、许泰等,皆总大兵扈从。凡上出游猎,四人者服骑皆与上同。参错为伍,人莫之辨。而彬尤席宠,恃权僭拟至尊,公卿皆畏惮之。其所统边军,散居民间,抄掠奸淫,靡所不至,怨憙丛兴。至冬乃返驾。明年辛巳春三月,武皇晏驾。时诸将所统边军,数万在京。内无储皇,中外岌岌以变在旦夕。石斋阁老乃密奏昭圣太后,即散遣诸军,各归边受赏。次日,中官张永受密旨,即擒彬于后载门。而宗、周、泰亦各就擒于前朝门。官民踊跃,欢声如雷。彬以哄诱至尊,潜图不轨,族诛。周、宗、泰亦坐同党,俱死于狱。斯举也,不假兵戈,底定祸乱于俄顷间。若石斋之密谋,太后之明断,永阉之宣力,皆社稷之功也。而石斋竟以大礼摈斥以死,惜夫!
正德辛巳三月丙寅,武皇遣诏今皇上继统。慈寿太后遣皇亲邵蕙、寿宁侯张鹤龄、驸马崔元、太监韦霖、阁老梁储、礼部尚书毛澄,赍诏往迎,同日起程至南阳。霖欲先见邀功,潜自兼程行,二昼夜遂达兴邸,驻门外。霖奏求见,上曰:“迎立大事,朝廷不遣皇亲大臣,而差一内官乎?”兴府官言:“皇亲大臣俱即至。”上曰:“侯到齐同见。”次日,诸臣至,宣诏朝见,毕,退至便殿。上惟召邵、张、崔、梁、毛五臣,坐赐茶,并问国事。霖独拱立庭内。次日,上复召五臣者坐议发驾事。霖又假他事,介承奉求见,冀得一坐。上斥出之。暨驾行,沿途驻驆、进膳,惟与五臣言,无一毫词色及霖者。是时上方十五龄,且圣貌庄重,不轻颦笑,真有穆穆之容。霖退谓其侪曰:“圣人复出矣。”
今上即位初,五月五日,故事,御药局出京采办百草,并取蟾酥以备药饵之用。内使奏行,上曰:“此年例,抑初举?”行对曰:“年例。”上曰:“既是年例,库中有,且用著。方今百姓禾苗在地,尔等出采,人马往来蹂躏,有伤禾稼,可且停止。”又问:“蟾酥该用几何?”对以“万数”。上曰:“如此不重伤其生乎?”内使对:“但以针刺其一目,留一目存其生。”上曰:“虽刺一目,其脑既空,必死。杀万命以供一人,吾不为也。”
上一日朝慈寿太后,太后左右惮上圣明,思有以眩惑之,讽太后盛饰美姬数十,预列左右,冀上之悦也。上初入见之,以太后在,上不敢斥言。但下视,却立不进,若有怒色者。太后微觉,即麾之退。上方进拜问安。太后曰:“天下是祖宗的,皇帝是你做,须是张主,莫听外边官人们说,坏了里面事。”上知为左右所谮,唯唯而退。至文华殿,亲写禁约,令各宫内官守门者,各于本宫止宿,不得往来溷乱传说。虽仁寿宫内官亦不得擅入矣。
今上践阼之六日,即诏礼官议兴献王及母妃尊号。时内阁辅臣杨廷和、蒋冕、毛纪、礼部尚书毛澄皆主汉定陶、宋濮王故事。会廷臣上议称孝宗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母妃为皇叔母兴献大王妃。上意不然,令再议。张璁时方举进士,上疏以为:“皇上遵祖训,奉遗诏入承大统,乃继统,非继嗣也。与汉成帝、宋英宗预立为皇子,育于宫中者不同。不当后孝宗以叔父称。兴献王宜别立庙京师,以隆尊亲之孝。上览奏喜之,曰:“此论一出,吾父子必终可完矣。” 既而,桂萼、霍韬相继有言,俱同璁论,而廷和辈固执不从。上始徇众议,称孝宗为皇考,慈寿为圣母,本生父为兴献帝,母为兴国太后,诏天下矣。璁、萼在南京闻之,亟上疏言:“上不当为人后,兴献帝宜称皇考,圣母宜称太后。请去兴国二字。”正合上意。内阁复执,廷和罢去,遂敕礼部加称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再诏天下。而上意终未惬也。璁、萼又连疏宜去“本生”二字。上益喜,诏礼部议行。于是阖朝大小臣工俱赴左顺门跪伏,有大呼“太祖高皇帝” 者,有呼“孝宗皇帝”者,声彻于内。上屡命司礼官谕之,不退。于是修撰杨慎、检讨王元正、给事中刘济、安磐、张汉卿、张原,御史王时柯等七人,撼门大哭,声震阙庭。上大怒,命录诸臣姓名,逮系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杖于午门。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羽中、御史余翱、吏部郎中余宽、户部郎中黄侍颙、兵部郎中陶滋、刑部郎中相世芳、大理寺正毋德纯等八人为首者,并杨慎等七人,俱加杖削职充军。遂下诏称:“皇考恭穆献皇帝、圣母章圣皇太后。”予时在襄,闻之,窃谓:“此礼璁首倡,桂、霍继之,方献夫、席书、黄绾、熊浃、黄宗明又继之。其论极是。”杨邃庵阁老时罢居京口,见之:“张生此论,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但彼时璁、萼辈俱新进毕官,而骤建此议,在廷元老大臣,徒以大功出一书生,盖有不胜其愤愤者矣。此意一横于中,牢不可解。于是上下大小,不论其事之是非,义之当否,相率群和而力排之,务为必胜之计,殆非为国至公至当之论也。上虽冲年,而圣明之见,卓越千古。浮议纷纷,不能摇夺。卒之,大礼以定,而大臣相继罢官落职,小臣受挞编戌戍几成党祸,竟何益哉?向使当时有邃庵者居中,与国列礼官从容讲究,俯从斯论,则圣心以慰,而于国体亦全矣。惜乎诸老不知出此,以激成斯祸也。可胜慨耶?
今上即位初,即遣行人存问大学士羽中庵刘公、木斋谢公、户部尚书质庵韩公、礼部侍郎枫山章公,起用致仕尚书九峰孙公、都御史幸庵彭公、见素林公、静庵胡公、巽庵李公,而白岩乔公复自南司马召为冢宰。一时名臣故老,布列台省,朝廷改观,海内翕然有太平之望。然俱不久谢去,惜哉!
今上即位初朝见,慈寿太后首云:“汝兄久废朝仪,外边官不谙礼度,藩邸从来者恐亦未堪用。内臣萧敬历事三朝,小心知事,可用之。”时敬年已八十,久闲住矣。上即日召入,掌司礼监事。即位后三日,御西角门,素服视朝,百官皆缟素。朝毕,一生员手执奏本,北面跪侍班,御史并鸿胪官相顾惊愕。敬至御榻前,奏:“下边跪的生员,擅入禁门,合著锦衣卫拿问。”旨:“是”。众咸服其得体。生员乃湖州孝丰岁贡生,姓李,忘其名。当时亦该问所奏何事。
吏部尚书王琼,既得罪,员缺。列卿会推南京吏部尚书廖纪、兵部尚书乔宇、掌詹事吏部左侍郎石瑶上请,遂用石。次日早朝,宣石出班跪,鸿胪官引至奉天门,上降宝座行数步,临轩拱立,取手敕授之,复座,石叩头而退,朝罢,驾至文华殿,复宣石至,复降座,宣言曰:“朕在蕃邸,已知卿名,今特用为吏部尚书,须选用几个好官人,为朕办事。”石叩头而退,此亦旧典。弘治初,召三原王公为冢宰,孝皇尝一行之。正德来,此礼久废,今复举之,朝野称庆。闻上初不知此典,司礼萧敬导之行。国不可无老成人也。后石以多病,不久入阁。其守正不附,为清议所重云。
嘉靖改元七月二十一夜,南京大雷电终夕,至二十五日午后,大风雨一日,屋瓦皆鸣,墙壁俱倒,合抱大木拔起无数。孝陵松柏亦拔起二千馀株,府部墀内大柏皆起,非常之变也。
嘉靖乙酉七月,甘露降于襄阳之山川坛。松柏上凝结如糖霜,树为之白,味甚甘美。戊子四月,甘露降吾盐城中。予西园花竹上皆如浓霜。是秋大稔。庚子四月复降,《瑞应图》曰:“王者德至于天,则甘露降。”今十六年之间凡三见矣。
嘉靖丁亥三月十日,荧惑守心。是月,有大鱼乘潮来。潮退,陷于沮洳不能去。长可十七丈,高二丈馀,口广半之。肤绿无鳞,项有长鬛甚劲。海民竞刲其肉,声如虎哮,刲三日乃尽。盖海鳅也。《文献通考》宋绍兴二十年四月,海盐县有巨鳅偃沙上,高齐县门楼,长百丈,民脔其肉,转鬛压死十数人,颔骨长二丈五尺。京房《易传》曰:“海数见巨鱼,邪人进,贤人疏。”其后吾邑无他应,所关者大也。
嘉靖戊子十二月十七日,立春,是晚长庚西见,起奎娄,抵觜参,至天汉而止。
嘉靖已丑,元日大风霾。是年四月,闻今皇上梦黄衣者二人,陛辞南行。次日,以语大学士杨一清。一清对曰:“黄衣者蝗也。南方其有蝗乎?”是秋七月蝗果至,大江以南在在皆有,吾盐亦然。数日为大风雨漂入海,尽死。至庚子六月,蝗复自西北蔽天而来,数日又为大雨驱逐尽毙。然遗种于兹,至七月复生。初食草,后食禾稼。民间祈神赛愿张旗击鼓,田野之间,闻若赴斗。然卒罹其害,亦十之四三。次年,复苦遗种为患,方初生,苦雨连旬,尽行殄灭。民复安业矣。吾乡素无此物,百岁老人亦未之见。大抵,蝗旱物,终不利于水乡也。
嘉靖庚寅正月,一夕,晚膳罢,家僮忽报海上有火。予亟登城望之,见海中火隐隐数十点如星,渐移往东。是夜,火自教场口移上海塘,如笼灯数百十。两两成对,往东北行。直抵独山而灭。若有神主之者,此理殆不可晓。
嘉靖辛卯七月,彗见西方,月馀始灭。九月复见东北方。己亥四月终,又见东方。
嘉靖己亥六月,金、衢、徽、严诸郡龙出,山水暴发,坏城郭民居坟墓无算,人畜漂溺,数日浮尸钱塘江滩及吾海上者以千万计。其少妇有戴金怀银而亡者。棺椁、楼房、器具皆随潮下,多为居民所捞获。东南一大变异也。吾丰崖兄有诗云:“己亥六月之七日,海塘漂尸满塘侧。银簪金镯罗绮衣,尽为海边人所得。伤哉此尸来何由?顷乃传自徽、严州。穴龙奋腾山石裂,洪水涌出滔天流。沿江相望几郡邑?高城大厦尽沦没。金珠财帛何足言,皓齿红颜几千百?钱塘江水倾天来,哭声满江江神哀。江高水急救不得,千里奔入鱼龙胎。君不闻吾乡四月之六日,有龙西来雨骤集。春花尽随风电去,南境一带连天赤。去年亢旱已薄收,重罹灾病何能瘳?虽然视彼漂溺事,小伤薄损何须忧?呜呼,山崩水发古来有,如此惨毒吾谁咎?四月终旬彗东指,此事已兆君知否?天发杀机谁御之?兵戈盗贼未可期。衰翁头白复何愿?但愿老眼不见民流离。”
嘉靖己亥秋,田禾槁死并虫食者大半,民间收获视丰岁十无三四。府县不肯奏荒,征敛反急。至明年春,饥馑之甚,民间食糠秕、豆饼,至草根、树皮剥削殆尽。饿殍盈道,卖子女妻妾者无算。北乡尤甚。长老相传,惟元大德五年吾乡极荒,人相食,到今二百馀年来,未尝遇此荒岁也。予丰崖长公作《卖妇谣》云:东家卖妇江南去,西家卖妇江南去。肝肠寸断两不知,涕泪并作河流注。夫嘱妇,汝且逃生莫予顾,卖汝得钱了官府,犹胜相持死朝暮。妇告夫,杨花随风落何处,百岁夫妻一朝撇。此生何日重完聚,哭声震天天地悲。道傍观者各泪垂,道傍垂泪且劝之。人生不幸遭此时,休言草根与树皮,他家食郤亲生五岁儿。朱西村亦有一篇云:东家少妇价万钱,西家大妇五六千。痴儿肚肠铁石坚,妇人薄命徒苟延。不关恩爱无姻缘,亦非两情相弃捐。灶前数日断火烟,腹中饿病无由痊。官家赈济解倒悬,予夺尽属豪民权。初来写契涕泗涟,放手恸哭声彻天。明朝捉落江南船,只有去日无归年。怀中儿女呱呱然,抛掷竟付饥蛟涎。风吹落花江水边,蓬飘梗断不复联。妇人去家何足怜?风俗所系谁之愆?我今歌此卖妇篇,倩谁写入筝琶弦?官家早晚开华筵,一弹一唱公堂前。
嘉靖己亥夏,驾幸承天,启章圣太后歹赞宫。一日,忽有男子夜潜入皇城,裸跣坐奉天门宝座上。比旦,为阉者所获,送法司鞫。言:“名孙堂,在京人论死未决。”大异事也。
嘉靖辛丑七月,台州山中豻出,遍身皆火,诸山龙出与斗,水大作。水火相薄,赤气漫空,坏临海、太平、天台三邑民居、田地,人死者无算。此亦大灾变也。是岁,临安、馀杭竹生米甚多,民间煮而食之,如大麦然。人云,亦岁凶之兆。
人主接见大臣,商榷治理,讲究问学,延访人才,谘诹民瘼,实盛德事也。汉、唐、宋英主皆然,我朝自圣祖后,文、仁、宣、英四庙皆勤于接见。当时元老如蹇、夏、三杨、李文达辈,亦皆尽忠匡辅。故君鲜失德,朝多善士。海内又安,阴受其赐。观《三朝圣谕录》、《夏忠靖公遗事》及《天顺日录》可见。孝宗末年,励精图治,每于平台召见三、四老臣,惟刘忠宣公时有谠言裨益。上亦倚任之。若胟庵、西涯、木斋三老,不闻有大建明。岂得君之专,不及前朝诸公,而大臣之道贵乎将顺耶?明良相逢,自古为难。观西涯《燕对录》,不能无慨。
经筵面奏,近世无闻。惟嘉靖甲申夏,修撰吕楠而言:“五月十二日为献陵湣忌,是日讲筵君臣不宜华服。”己丑夏,祭酒陆深奏:“讲官讲章,不宜辅臣改窜,使得自尽其愚,因以观其学术邪正。”俱为辅臣所不乐。未几,吕以论礼谪判解州,陆竟坐是谪诞平府同知。虽不用其言,时论是之。
正德中,刘瑾虽诛,馀党尚在。今皇上继统,年龄虽少,英断夙成。待此辈不少假借。即位初,遂出长随、火者万馀,蟒衣、玉带追夺无算。后又得张璁以正匡辅,尽革各省镇守内臣。司礼监不得干预章奏。往瑾时,公卿大臣相见,无敢抗礼,甚至有拜伏者。自璁当国,司礼以下至各监、司、局巨铛,见璁竦息敬畏,不敢并行并坐,以爷呼之。不动声色,而潜消其骄悍狡险之心。盖自汉、唐、宋、元以来,宦官敛戢,士气得伸,国体尊严,主威隆重,未有如今日者。诚千载一时也。是虽皇上之英明,而璁之得君,制驭有术,其功岂可少哉!
嘉靖初,今皇上选婚,锦衣韦千户女与焉。内侍并皇亲邵蕙辈俱得重赂,咸属意。宗伯毛文简公澄,在左顺门厉声曰:“韦千户是韦太监家人,不知的姓,何以登玉牒?此事礼部决不敢担当者也。在列位自为之。”众议遂息。文简体弱,而气不可夺。此其大节云。
孔子称号及从祀诸贤,国初大学士吴沉曾作《孔子称王辨》,以言其非。成化中,夏止轩寅论奏云:“孔子实万世道学宗主,当称先圣,而反欲称王、称帝,虽极尊崇,终于名礼未正。宜考古礼之沿革,去往代之纰缪,正孔子先圣之号,而以颜、曾、思、孟为先贤。改用木主,以代塑像。厘正十哲之位置寝室,祀叔梁纥而以颜、路、曾、皙、孔鲤配。其间若公伯寮、荀卿、王弼、贾逵、马融、杜预之获戾于名教者,皆罢黜之。夫然后足以慰先圣神灵,答天下学士,仰望为千万世不刊之典。”其说见《政监》。弘治初,程学士敏政议奏亦谓,汉以来从祀二十二人,内若戴圣、刘向、贾逵、马融、何休、王肃、王弼、杜预八人,虽有训诂微言,俱得罪于名教非小。宜裭爵罢祀。郑众、卢植、郑玄、伏虔、范宁五人,虽若无过,亦于圣学无所发明,宜各祀于其乡。其后苍,在汉初说礼数万言,号《后氏曲台礼》。今《礼记》之书,非后氏则不复传于世矣。宜与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伏胜、孔安国、毛苌、高堂生、杜子春一体从祀。又议,以隋王通、宋胡瑷,宜列祀于两庑。又以颜、曾、思、孟配食堂上,而其父俱坐庑下为非礼。宜别立一祠,中祀启圣公,以颜路、曾皙、孔鲤、孟孙氏配食,而以程向、朱松、蔡元定从祀,庶不失以礼尊奉圣贤之意。又以申党即申枨,位号宜存其一。公伯寮、秦冉、颜何、遽瑷、林放五人不载《家语》七十子之数,宜罢其祀。其议见《篁墩集》。正德初,谢祭酒铎陈三事,亦谓:“叔梁纥当别立庙。”及“欲罢黜吴澄从祀。”有旨:“下祀部会议,”率为沮格不行。嘉靖十年,皇上始用辅臣张璁议,诏天下,去“大成至圣文宣王”号,通称“至圣先师孔子。”
大成殿改为先师庙。四配、十哲、两庑诸贤,悉去宋时封爵,俱称先贤。毁去塑像,代以木主。春秋二祭,国学用笾豆各十,外府州县用笾豆各八。乐用六佾。斥出公伯寮、秦冉、颜何、荀卿、戴圣、刘向、马融、贾逵、何休、王弼、王肃、杜预、吴澄等十三人从祀。林放、遽瑗、郑众、卢植、郑玄、伏虔、范宁七人,各祀于其乡。以后苍、王通、欧阳修、胡瑗四人增入从祀。又诏,于圣殿后别立一祠。中祀启圣公叔梁纥,以颜路、曾皙、孔鲤、孟孙氏为配。以程向、朱松、蔡元定从祀。每丁祭,先期以羊一豕一致奠。名正礼顺,一洗百王之陋。而吴、夏、程、谢四公之论议,卒见行于后世,成昭代之盛典,非圣君贤相主张于上,何以臻此?近见梅纯《损斋备忘录》载,成化甲午,江西乡试,策问“欲进周、程、张、朱五子配享先圣,”大意谓:“礼以义起,五子之学,实继孔孟既绝之统,其有功于来学,非汉唐诸儒所及。不可拘以世代先后,混于从祀,则道统以明。”其立论甚精。及观熊去非《五贤祠记后语》,乃知先儒已有是说,第当道者未举行耳。予谓,此论亦是。惜罗峰建议时,岂止据前诸说,而不知有是论乎?抑果以世代先后有不可行而不之言乎?宋王安石亦曾配享。其人则非其礼,固踵而举者也。予故存之,以备将来者之考见云。
郊社之礼,自汉、唐、宋、元以来,或合或分,制各不同。我朝太祖开国之初,分祭南郊,坛遗旧址尚在。后谓父天母地,岂宜异位?乃采古明堂之制,创建崇宇,饰以黄金。高明宏壮,古莫与俪。名《大祀殿》,合祭天地。殿中设昊天、上帝、后土、地祗神位,南向。旁设太祖、太宗配享位,西向,皆高座黄幔。月台左右为日月星辰之位。仪门外左右筑台,聚石为龛,为岳渎海镇之位。革去前代封号,止称某山某水之神。北京规制亦同。每岁孟春行礼,天子主祭天地日月,以下公卿大臣分献,祭毕还朝,设庆成宴于奉天殿及丹墀内。文职五品以上,武职四品以上皆得与宴。此其大略也。是礼太祖当时以义起之,儒臣莫能夺,后历代皆遵行之。至嘉靖年,今皇上用辅臣议分祀,乃创南北郊坛。冬至祀天于圜丘,夏至祀地于方泽,而以太祖配之。又建明堂之祭,以祀上帝。而以恭穆献皇帝配之。太宗无所配,乃改尊为成祖,以配祈谷之祭。予考明堂之说,杜氏《通典》载欧阳修曰:“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三代有其名而无其制度。自汉以来,诸儒之说不一。至于莫知所从,临时增损,不能合古。然推其本旨,要在布政,交神于王者尊严之居,而已其制作,何必与古同?”今肇举其祭,而明堂未建。闻即奉天殿行礼,其亦用欧之说与?
巾帽之说,成化以前予幼不及知。弘治间士民所戴春秋罗帽、夏鬃帽、皱纱帽、冬毡帽,纻丝帽,帽俱平顶,如截筒。正德间,帽顶稍收为桃尖样。其鬃帽又有瓦棱者,价甚高。初出时,有四五两一顶者,非贵豪人不用。嘉靖初年,士夫间有戴巾者。今虽庶民,亦戴巾矣。有唐巾、程巾、坡巾、华阳巾、和靖巾、玉台巾、诸葛巾、凌云巾、方山巾、阳明巾,制各不同。闾阎之下,大半服之,俗为一变。近御制忠靖冠,为臣下燕居之服。所以明贵贱、别尊卑。三品以上饰以金线,四品以下饰以青线。文职惟朝贵及在外二司官、府州县正官、儒学教官,武职惟都督以上许用,今则武夫、下吏亦概用之,无所忌惮矣。
国初,民间妇人遇婚媾饮宴,皆服团袄为礼衣。或罗,或纻丝,皆绣领下垂,略如霞帔之制。予犹及见之。非仕宦族有恩封者不敢用冠袍,今士民之家,遇嫁娶事,必假珠冠袍带以荣。一时乡间富民,必假黄凉伞以拥蔽其妇。僭乱至此,殊为可笑。非有司严申禁例,其何以革之?元时,有团衫团袄,其遗制与?
谥法本至公之论,所以风劝天下,前代不少假借。宋夏竦卒,谥文正。刘敞言:“竦奸邪而谥为正,不可。”改谥文庄。窃谓文正二字,如范希文、司马君实足以当之。王子明、许平仲、吴幼清犹有愧焉。近闻阁老大臣,亦有谥文正者。不知舆议以为何如也?又有子孙为祖父请谥者,不吝所费。礼部执不容,率奉旨罢。越数月,乃夤缘近幸,私得康僖等谥。京师人语曰:“千两银只买得糠粞二字。米价之贵重如此哉?”亦可发一笑。或谓:“我朝谥法,专美而遗恶,予贤而不及不肖。献议不由于太常,覆定不由于考功,故于公论少合云。”
尝闻上古之人,率以百二十岁为上寿,虽其禀赋之厚,亦由修养而得。近世寿者,昆山周寿谊,生宋景定间,历元至洪武五年,一百十岁。郡守魏观礼为乡饮大宾,尝蒙太祖召见,赐食殿上,蠲其家丁役。至百十六岁而终。北京茹翁生元,至天顺初年百有四岁。英庙召见,赐冠袍带舄,宴于顺天府,仍命礼部尚书姚文敏公率公卿往贺其家。至百十岁而终。济宁王士宁生元季,至成化癸卯百二十岁。程篁墩曾访之,面如童子,神完气和。朝廷遣使,以安车征之。后不知所终。盖修道而有得者。太仓毛翁,礼部尚书文简公澄祖也。老而丧子,抚孙澄教之,至百有四岁,澄状元及第,官修撰。以孙贵贝也封。巡抚都宪彭礼建人瑞坊以表之。后至百十二岁而终。四翁者,皆跻高年,被荣命,获考终,不知何修而得也。近又闻沈东川潞云,湖州有陈德,百十六岁,尚强健。惜不得而见之。
晋吏部侍郎徐宁五子,丰之、实之、仁之、祚之、育之。祚之为秘书监,三子,尚之、羡之、钦之。钦之宋丞相。东莞公三子,逵之、佩之、迈之,逵之中书侍郎,二子,淳之、湛之。湛之丞相。枝江忠烈侯二子,洹之、津之。洹之工部郎中。袭侯五世名,俱从之。羲献不为嫌矣。
国初,提学无专官。正统初,始命各省添一宪臣,俾专学政,给敕以行。朝廷倚赖弘敷教化,作养贤材,其委任重矣!于时吾浙有熊佥事炼者,刚方正大,人不敢干以私。教士先德行而后文艺,考较去取,锱铢弗爽。成化中,张庄简公悦以宪副督学亦如熊公。弘治初,不穀吴公伯通博学有识,亦庶几焉者。故先朝士习端雅,风俗醇美,至今称之不衰。嗣是而后,居是官者非尸位具文,则缓教急刑,非钩摭细微,则背公向私。甚者,如今之提学者,其学术深浅不可知,但试士去取罔公。童生入学,先尽乡宦士夫子弟,而后及于民间富民。白丁子弟,欲进无阶,乃以重赂夤缘仕宦。多者费百金,少亦不下数十。乃为改姓易名,冒籍更贯,大开幸门。有司曲意承奉,无不如意。寒素之士,纵有可取亦见黜。徒俯首丧气,仰屋窃叹而已。士风至此,坏乱极矣!不知敕语中有此条令其如是乎?抑徇情肆意而无所忌惮也?其上负朝廷,下负所学多矣。安得如熊、张二公者复见于今日乎?漫录之,以发一慨。
予读《唐史·薛登传》云:“方今举士,尤乖其本,明诏方下,固已驰驱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陈篇希恩,奏记誓报,故俗号举人皆称‘觅举’”。觅者,自求也,非彼知之义。今之士子每遇秋试,亦有预探藩、臬、府、县官有学誉者,即便奉贽及门,呈文听讲,以冀入帘,或得侥幸。此正所谓“觅举人”。士风至此,岂不可耻之甚乎?
孝宗宾天,谥曰“敬皇帝”,庙号曰“孝”。翰林编修陈作表词云:“敬止咏于诗人,是以谓之文也。大孝称于孔子,其斯以为舜乎?”可谓切当矣。
弘治中,有虏使至京,言其国有一对无能对者,请中国对之,云:“内无相,外无将,天运相将。”有轻视中朝之意。时有以“天难度,地难量,皇家度量”为对者,示王者无外气象,亦甚佳。时马端肃公为冢宰,止使勿对。盖大国之体当如是也。虏使由是心沮。老成之识见,能重国如此。
唐突厥默啜请尚公主,诏送金缕,具鞍。默啜以鞍乃涂金。非天子意,请罢和亲。鸿胪卿知逢尧曰:“汉法重女婿,而送鞍欲安且久。不以金为贵。”默啜从之。今人家娶妇皆用鞍,与宝瓶取平安之意,其来久矣。
《博物志》谓:“山居多瘿。”盖谓饮泉水之不流者也。予至均州、郧阳诸处,见民间男妇十人九瘿,亦缘山中无大泉故也。
嘉靖中,军人陈霖以金银首饰数事用帕裹之,令婢持往银工修整。有一鹰于中途攫其包出城去。婢归告霖,霖亟登城望之,见鹰衔包直往东北下海塘去,以为必失矣。无何,复衔包盘旋而上,入城置霖屋上而去。取视之,一无所失。盖鹰初以为可食之物,故攫去。既而知其误,遂复还之。物之有灵如此,不可谓为偶然也。《鹤林玉露》载,宋婺州州治,古木上有鹰巢,一卒探取其子。郡守王梦龙方据案视事,鹰忽飞下攫一卒之巾去。已而,知其非探巢之卒也。衔而还之,复径攫探巢者之巾以去,以此事略同。其亦异于人之遂非者多矣!
江南某乡宦,其子以虚券强夺人田。田主畏其势,不敢与抗,隐忍之,愤郁成疾。将革,谓妻子曰:“我即死,汝当于棺旁穿一穴,我必为毒蛇杀其父子,食其肉。”言闻于乡宦,乡宦惧,立命其子以券还之。未几,其人觉胸中作恶,强起呕之,中有一物,长尺许,如赤练蛇,首尾皆动,疾遂愈。盖其积愤已久,遂成此物。向使彼父子不悔过,则其人必死,而宦者亦必罹祸矣。足为强横者之鉴戒。
四时之景,惟春为可乐。春时风日和畅,花柳争妍,百鸟交鸣,人心悦怿。故人于此时,曰“寻芳”,曰“踏青。”登山临水,随意所之,皆所以涤荡鼓舞,用宣春机,以助阳回之意,故桌曰“春台”,凳曰“春凳”,肴馔之具曰“春盘”,果菜之品曰“春盛”。又曰“春槅”,曰“春檠”,酒曰“春酒”,饼曰“春饼”,茶曰“春茗”,菜曰“春蔬”,皆春时燕乐之具,他时则无有也。夏间蚕事方毕,栽插随之。炎天酷日,方事耘耨,宁暇游乐?秋日虽为清爽,景物萧条,收获及期,筑墙纳稼,妇子拮据,亦不暇乐。冬乃万物藏聚之时,民间公私赋税,婚丧营葬诸事,皆取办于三两月之间。况风雪冱寒,岂宜出门?未几,而岁且徂矣。故一岁之间,惟春可乐,而一月之间,又不数日。一日之内,又不数人。而数人之中,又不知何者为真知此乐也,何者为自然得乐也。浮生碌碌,良可叹云。又有一种缙绅,处于得为者,顾乃琐琐营营,为子孙不朽计,而不知自适,其鄙细何如!
华州灵哥言未来事多验。知州娄玨,贵溪人,一日叩之曰:“某去家久,音问杳绝。欲寄一书,能为我致否?”灵哥于帐中答曰:“第作书来,当为致之。”玨缄书,付侍香妇人。报曰:“爷去矣。”俄,南庭榭飕飕作风声。复报曰:“爷来矣。”灵哥乃于帐中曰:“书已送至君家。家中俱安。”玨默念数千里远,顷刻岂能即达?未之信。后数日,家人至,言某月日于小儿手中得书,举家惊异,是以遣来探问,玨始大神之。鲁桥亦有灵哥迹峄山,召之即来,亦以妇人侍香,称为爷,与同寝处。正德初,予会试北上,亦曾扣之,所言多验。扣者欲求见,但于帐中舒臂,令人扪之,未尝见其形也。实猴精云。
密云有赤肚子,不知何许人。数十年前至密云养济院,与群乞儿同处。时严冬,边地苦寒,乞儿皆冻死,惟赤肚独存。人颇异之,游行于市,取市饼食之,嗔弗与者。其日,饼弗售,乐与食者,获倍利,人尤异之。旦夕卧人家屋檐下,遇大雪,其卧所雪皆融化。赤身不衣,背披片毡,前蔽尺布,左腋挟一毡卷,两手惟舒大、食二指运用,馀皆屈撚不展。发半白,及肩。常就地坐,以左脚跟抵尾闾。不语。问之,微笑。士夫北游者,皆往见之。弘治中,南京有尹蓬头者,馆于魏国家,日食馒头数十,其行如飞。自言二百馀岁。后往陕西,不知所终。皆异人也。
陈道昶者,居华山,后徙居宝鸡香净山绝顶之上。嘉靖初,吾邑令魏侯廷玺过宝鸡,闻此老,偕二友入山访之。至山口,见一道人迎候路傍。问之:“何来?”曰:“师父令道童出迎。”魏问:“何从知我辈来?”曰:“山中人久静,是以知之。”次日,至绝顶,见一老人,幅巾布袍,赤脚出迎,即道昶也,延坐与语。先一日,道昶借樵者木,置延客所,设木榻。其徒问之,曰:“明日有贵客至。”其先知如此,盖董五经之徒欤?
近世吴兴凌汉章之针炙,随用神效。澉川吴日章之星命、半塘和尚之相术,百试百中。吾乡陈天器之写真,容貌气色,无一不肖其生。皆绝艺也。今岂易得乎?
吾乡天宁僧秀碧峰者,自幼出家,即不茹荤。每日五鼓起,诵经礼佛,无间寒暑。众中最名有戒行。今秋忽得疾,卧床月馀,终日酣睡,自言甚适。忽一日,起沐浴,索送终新衣,服讫,盘膝端坐。索念珠,诵阿弥陀佛数十声。即而,止呼佛字,亦数十声。与徒众言别,趺坐而逝。越三日,神色不变,左手撚中指作■字,右手仰开。指犹软,颈骨挺然。尝闻有坐化者,今始见之。亦其平日静专之功所致也。年七十,时嘉靖壬寅八月一日也。
江浦孔德贻荫自南京户部出守荆门,年四十二,父六十二,祖八十二,子二十二,孙二岁。五世俱全,人间罕有。士夫多咏歌之,惟沣州守广东赵善鸣一联“捧觞令祖还称祖,戏贤孙又见孙,”最为切当。
丘文庄公吊岳武穆乐府云:“臣飞死,臣俊喜,臣浚无言世忠靡。臣桧夜报四太子,臣构称臣自此始。”史笔也。
邵二泉作孙景云妻锺烈妇传云:“刎死衣污,溺死衣濡,尸而易之,死且受辱。吾其死缢。”词约意尽,无忝古作也。□□今上临御久,简于视朝,日居西宫奉道。初用邵真人,继用陶真人,官皆极品。后妃而下,法服以从。蒋子云宫词有云:“君王亲著紫衣裳,白玉冠簪入宝光。夜半碧坛星月冷,九天仙乐下鸾凰。离宫复道接蓬莱,云绕千峰五色开。香辇无尘珠箔卷,后宫遥从上陵回。小年选入蕊珠宫,紫阁玲珑十二重。日侍上真修法事,水晶盘捧玉芙蓉。碧殿瑶坛礼上清,桂花冲露浸银屏。双双玉女扶青案,跪启琅函讽道经。”
嘉靖九年秋,予内侄张有守梦人持示一籍如试录者揭视之。见有守名第一,吾儿清孺次之,张悌、徐子龙又次之。明日,有守以所梦告诸三人。四人者,年相若,皆邑庠有志者,私相喜,谓他日当偕登科第。是冬,有守得疾卒。次秋,予儿病卒。又二年,悌疾作,遂惊叹曰:“吾不起矣!”人问之,乃述所梦,至秋果卒。子龙固无恙,见悌卒亦吒曰:“吾其能免乎?”次年亦得疾卒。夫四子者,皆锐意进取,而赍志以殁。岂冥冥之中,果有主之者乎?抑有守精神感召,固与三人者同乎?静言思之,岂胜痛哉!
卷下
[编辑]玉笥生张宪为《砚补歌》,沧洲生朱芾打砚文并释音一通,写宪诗于左,与好事者传之。至正十一年春三月初吉,杨子维桢廉夫《在■c9类村民,试奎章赐墨,谨识张宪歌并序》曰:“玉带生者,端人也,事宋文山丞相,为文墨宾,与同馆谢先生翱友善。宋革,丞相殉国。讣闻,生与翱哭于西台之颠,复悯宋诸陵暴露。私相盖覆,识以冬青木而去。后翱道卒,生今归于会稽。抱遗老人与秋声子辈为七客。初,宋上皇以丞相恩,赐生紫衣、玉带,至今不改。”
宋末,梁隆吉《闻杜鹃》诗云:“不如归去,锦城宫殿迷烟树,天津桥上一两声。叫破中原无住处,不如归去。”元末,燕京闻杜鹃,丘文庄公诗云:“不如归去,中华不是胡居处,江淮赤气亘天明。居庸是汝来时路,不如归去。”同一诗也,梁叹宋社之已屋,丘喜胡运之告终。所感有不同耳。
文文山被执而北,王炎午鼎翁作《生祭文》以速其死,累千乃五百言,读之令人悲愤不已。及文山殉义,谢翱皋羽哭祭于严陵西台,为歌以招其魂。一爱助于未死之前,一哀挽于既死之后。文山事君之忠,取友之正,可并见矣。
程婴杀子而存赵孤,鲁孝义保杀子而存公子称,同一义也。纪信诳楚而解荥阳之围,韩成诳汉而成鄱阳之捷,同一权也。谢翱登严陵西台而祭文文山,成器登龙泉山顶而祭刘忠湣,同一悲愤也。如此相类事甚多。孰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予过杭之集庆寺,观宋理宗像,因忆《宋遗民录》载元胡僧杨琏尝发宋诸陵,取其金宝,截理宗头为饮器。后我太祖高皇帝求得之,瘗之南京高座寺山后。复命浙江守臣还葬故陵。及观林霁山《梦中诗注》又云:“理宗颅骨为北军投湖水中,霁山赂渔者觅得,函之,托言佛经,葬于越山。”岂葬后复为胡人所取去,故太祖求得之耶?其真理宗之颅骨与否不可知矣。感叹之馀,因作一绝云:“穆陵天子越山钻,自谓珠襦百世安。许大头颅留不住,空遗馀像与人看。”
方太常时举云:“同母异父昆弟之服,子夏以为:‘齐衰,比之亲兄弟焉。’是不知有父也。子游曰:‘其大功乎近之矣。’游氏以为无服,比之途之焉,是不知有母也。横渠曰:其小功乎?’得之矣。”予谓,凡为之服者,虽缌麻之轻,亦必有所系属,然后为服。若同母异父之昆弟,其母既与父绝,所生子即与途人无异。谚所谓:“有称呼无服制”者。何以小功为哉?游氏之说得之矣。如其该服,先王制礼已有之矣。何待后世之议论乎?
镇江府廨舍,有蜂一筒,逸出,失其王。群蜂抢攘终日,至夕皆死,不下万馀。贰守严应阶义而埋之,号曰《蜂冢》。士夫多有题咏,比之田横之事。寻归自金陵,应陵为予言之。《埤雅》曰:“蜂无王则死。”观此益验。应阶予同年进士也。
国制文职极于六曹,父子相继为尚书者,如卢氏耿清惠公九畴为刑书,子文恪公裕为吏书。南宫白恭敏公圭为兵书,子文裕公钺为礼书。于江何公文渊为吏书,子文肃公乔新为刑书。太原周庄懿公瑄为刑书,子文端公经为户书。金陵倪文僖公谦为礼书,子文毅公岳为吏书。三原王端毅公恕为吏书,子承裕为户书。闽林文安公瀚为兵书,子庭昂为工书。馀姚王公华为吏书,子守仁为兵书。吴江吴公洪为刑书,子山亦为刑书。灵宝许襄毅公进为吏书,子诰为户书,赞为吏书,俱不易得。而许氏尤盛。至若德兴孙公原贞为兵书,而孙清简公需为吏书,祖孙相继仅一见也。
国朝文臣忠直,不以死生二其心者,安成李公时勉、吴郡陈公祚。李公永乐中为侍读,因三殿灾,上疏言事,忏旨,系狱。两岁不死。洪熙初,以时政违节抗颜极谏,上怒,命武士扑以金瓜,数十胁肋已断其三。曳出不死,改为御史。复因言事下狱,受挺棍,又不死。正统初,为祭酒不屈,忤王振,矫诏以百斤枷枷之太学前。明年七十四,国子生石大用上疏请代,得释,致仕去。陈公永乐中为河南参议,言事谪太和山佃户,躬耕者十年。宣德初宥回,擢御史,出按江西。上疏言事,上大怒,械至京,并籍其家,阖门十六口皆锢死狱中。英宗即位,知公忠直,诏复原官,按湖广,条上辽王不轨数事。上怒,械至京,以离间论死,系狱。后王事觉,获免。改南京云南道,又劾法司深刻,升福建佥事,致仕,亦八十馀矣。若二公者,愈挫愈劲,百折不回,不少惩艾,岂非纯禀阳刚之气者乎?东坡称刘元城为“铁汉”,二公其无愧焉者!彭惠安公录名臣而遗陈,岂亦不知其人乎?予故表而出之。
杨文贞公历事五朝,在内阁四十馀年,佐理之功居多。我朝贤相,公为称首。仁宗尝以银图书赐文贞,谕之曰:“惟卿子孙,由是知卿克致显荣不易,惟艰思保守之。惟朕子孙,亦由是知卿弼朕之功,以保全尔子孙,与国咸休永世无释。”国恩如此之厚,若可凭借者。后冢子稷,居家多不法,为乡民李某所奏,逮至京,坐死。文贞时年几八十,惊忧成疾,在告。英庙降敕慰谕不少贷。公竟以疾不起。稷旋伏法。文贞元老,为列圣眷重,乃不能庇其子。当时刑宪甚明故也。后世要官子弟,肆为奸恶,下不敢发,上不得闻,何哉?
靖远伯王骥修治祖坟,务为宏壮,坏民间室庐田地,不胜劳扰,众有怨言。一夕,尽发其祖父骸骨弃毁之。叶文庄公有诗云:“破却人家作祖坟,祖宗遣殖反成尘。”足为侈横者之戒。
陈白沙应召赴京过南安,时张东海为守,饯之金鳌阁。阁前有玉枕山,白沙口占一诗云:“一枕横秋碧玉新,金鳌阁上见嶙峋。使君得此浑无用,卖与江南打睡人。”东海戏复之曰:“客囊羞涩客衣单,那有黄金买此山?多少高人眠不著,鸡鸣催入紫宸关。”白沙闻之怃然。予闻之陈以载云云。《东海诗话》所载尤备。
杭王琦,正统时山西提学佥事,致仕归,不事生产,家极贫。隆冬大雪,僵卧不起。亲故馈遗一无受。天顺中竟卒于饥寒。杭人至今称“饿死王佥事”,可谓至廉者矣!忠清里坊额列唐褚遂良、皇明郎中项麒及琦三人。杭人云:“项之人品,非二公伦也。”殆阿私所好者为之耳。
白岩乔公宇,长身伟貌,声如洪锺,博学好文,工篆籀,善围棋。负一长者,悉得延见奖拔。遇事从容裁处,无疾言遽色。待属官有礼,驭舆台有恩。盛怒未尝出恶言,德器深厚,宽洪简重,有大臣之度。虽其天质之美,而所以养之者亦有素也。武庙南征,时公为留都大司马。边将江彬跋扈,下视公卿,独严惮于公。公亦不动声色,而能潜消其骄悍之气。当时留都非公镇定,事未可知。嘉靖初,召为冢宰。天下想望风采。未几,为议礼摈斥以死,惜夫!
南兵侍黄公瓒,仪真人,貌古陋,性狷介寡合,薄于自奉。每旦惟啖市饼二枚,茶一瓯,即入部。旧袍敝履终身。虽庆贺令节不易一衣。散衙归,闭门静坐不轻出访客。客亦罕至其第者。不饮酒,日用惟豆腐青菜。数日市肉一斤。每月武库吏以俸皂银选入,收贮一椟锁之。日袖其钥,夫人继而少,不堪其窘,伺公出,启以它钥,窃其零物,仍锁之。他日暇,开椟称检,缺其数反罪库吏偿之。人传以为笑。盖俭而失之陋者。
东湖吴献臣先生,警敏有谋,不好华靡。正德己卯以都御史赈恤湖蕃,巡郡邑。幅巾布袍,悉屏导从肩舆,独行,行数置,伏策徒步,遇穷檐猑屋,即走入,与村夫野妪谈穑事,及询守令臧否,民情利病。乃复升舆。顷复如之,人不知其为达官也。旦夕坐堂上,手披心画,见时事可忧,执政可议,即草疏论之,无所顾忌。对僚属扪虱自若,蓬首垢面,人率嗤其为迂为怪。然其崇尚理学,抱负经济,遇义敢为,不避艰险,历官所至,著名在廷诸老莫之或先,亦近世之名臣也。自释褐以至大拜,立朝者仅数日。士论惜之。
王忠肃公翱,为冢宰十有三年,严毅廉公,人莫敢犯。散部恒止宿朝房,非朔望令节谒先祠,不归私第。因寡女在室,觅一老妪为伴者数年。监生某,因托妪,求得某部司务。妪为言,公第念妪数年周旋,未尝有所干请,辄许之。不虞其获厚赂也。某既得选,即有造飞语帖于公门曰:“白银一百两,监生选司务。要问过钱人,寡婆与寡妇。”公见之大悔,即乞归。然公之清操,朝野共知,此亦不足为公累也。予闻之吴南溪方伯云。
李西涯先生少时与某同学。后某亦乡举任邵武二守,居官甚廉。铨曹皆知其名。弘治中某以缺守应朝于京,事竣,以闽葛二端访西涯。西涯知其清苦,却之。濒行,西涯以段二疋、书一部为赆。某亦辞段而受其书,书约有三十馀本。既行,舟中无事,启封展玩。书中夹赤金箔数百叶,重若千两,某惊叹,以为不知何人所馈。馈以此者,欲西涯之荐拔也。而西涯又不知,又以馈诸人。斯人之妄投,西涯之滥受,皆可笑也。仍固缄之,寄还西涯。且致书责西涯,为台辅不能谢绝苞苴,以表率百僚。西涯得书,大惭,复书谢之。
孙九峰先生交,成化末为南京车驾主事。时散部后,僚辈各归私第,或出访客,或拉朋侪饮奕。先生独退火房,默坐观书,至晚方回。尝曰:“对圣贤语,不犹愈于对妻妾宾客乎?”王端毅公时为南司马,甚爱之。弘治初,端毅公起为冢宰,即调文选,用以自辅,后至户部尚书。致仕。嘉靖初,复起前职,欲大用。先生固以老请归。予屡接其言论,恂恂诚懿,无大臣气象。其清慎笃于自修,始终一致云。
李子阳先生为南京礼侍,时江文澜先生为大宗伯。一日,江公先至部,坐后堂,候李公至升堂。久不至。少间,江公降座出迎,望空拱揖,连应诺诺。从吏不知所为,惊报四司。司官趋出,江公曰:“适李先生来告辞,且以老母相托,言讫不见,可令人觇之。”即令吏往候,李公已中风卧床矣。吏回报,江公即偕司属造问。至则气已绝矣。江公大恸,为经纪后事,且慰安太夫人。予时在南都,备闻之。不一月,江公亦下世。盖其见李时,神气已衰,故亦不久耳。
左都御史王公景,立朝方正,熟于典故。诸司事有难处者就质之,公必详检历朝事例之相合者以示,无不允当。平生恬淡寡欲,年馀六十,惟结发夫人,不畜妾媵。夫人每劝公纳妾,不从。一日,夫人用数十金潜聘一良家子,娶至第。公朝回,夫人迎谓曰:“今日有喜可贺。”公诘其故,夫人引女子出拜,公拂衣起,立命舁归,曰:“更一宿,吾行毁矣。”聘赀亦不取。此为吏侍时事也。夫妻白首相敬如宾。一时诸老罕及焉。予闻之李济之御史云。
杨文懿公守陈发解登进士,入翰林,为学士。同母弟守隅,又以解元及第,为编修。从弟守隅、守随、文懿子茂元、茂仁,俱相继登进士,同宦于京。好事者作春联以侈之,云:“半壁宫花春宴罢,满床牙笏早朝回。”后文懿官至吏侍。守隅至吏书。守随至工书,谥康简。守隅至大理卿。茂元至刑侍。茂仁至按察使。皆有贤名。昆弟子姓一时之盛,江南文献之家鲜能俪焉。
王晋溪琼未第时读书僧舍,每夕,僧于窗隙窥之,见红纱灯笼二在公左右,若有人持侍者,无间夕。心异之。公一日回家,数日复来。僧窥之,则无所见矣。明日,僧问公:“回家曾作何阴■c0事?”公曰:“无。”僧固诘之,乃曰:“曾为某亲作一退婚书耳。”僧曰:“速改之,当告之故。”公即回,追前书毁之。复来谢僧,并询其故。僧绐以无他,但观公神色而知之耳。至夕,僧复窥之,二灯如故。明日始述其事于公,曰:“鬼神不可欺,恶念所当遏也。公后必远大善,自爱之。”后公官至大司马、冢宰。通敏有才略,然卒以倾险取败云。嘉兴朱卤庵先生冕,正统间,以乡贡士为昆山教谕,严立条约,诸生升堂,衣冠步趋不整亦不贷。少长分坐居宿号房,夜向阑,书声犹相属。先生间挟一童,笼炬扣门与语,察勤惰,发疑难文字,亲为窜抹。诸士化服,多至大成。时魏文靖孙■d1铉教松江,曹安教亦然。一时师儒之盛,后世莫能及也。
邹文敏公济为庶子日,文庙一夕梦大星坠于庭。明日,朝罢,问:“庭臣夜来谁得子者?”济奏:“臣夜来得一子。”即康靖公干■d2也。上喜,即赐月米一石。生三月,夫人入贺皇太后寿,携之入宫。太后亲抱之,睡则卧之御床。此亦奇遇也。后康靖举进士,累官礼部侍郎。一日,奏事便殿,掩口而对。宪庙以为失大臣体,欲去之。吏部言:“狿一时过于敬慎,无他罪,■d1调之南京。”未几,孝庙践祚,视朝不见康靖。宣问:“邹先生安在?”吏部以南京时,即日召之,升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盖东宫旧僚,孝庙为太子时雅敬礼者。不久卒于位。其始终遭际如■d2者,不多见焉。
吴康斋先生,天顺初以石亨荐,朝廷遣使以诏币聘之。康斋忻然就道,其所经处名其桥曰“迎恩”,岭曰“皇华”,亭曰“天使”、曰“集庆”、曰“彩云”。又从而歌咏之。是虽荣君之召,较之不以富贵动心者有间矣。及至京,授之以宫僚。布衣际遇,可谓极矣。然意犹未惬。力辞而归。昔许鲁斋应召赴都,道谒容城先生。先生问曰:“公一聘而起,无乃太速乎?”答曰:“不如此则道不行。”后容城被召,至以为赞善大夫。即辞去,又召为集贤学士,复以疾辞。或问之,乃曰:“不如此则道不尊。”康斋之出处,为行道耶?为尊道耶?必有能识之者。
本朝大臣人物最伟者,倪文毅公一人。身长八尺,体有四乳,垂绅正笏,望之如神。班行中特出一头,四夷朝贡使见之,皆啧啧仰羡,以中国有若人也。尝退食解带,侍吏四人方能围之。厥考文僖公祷于北岳而生,故名岳,实异人也。弘治中位冢宰,为海内具瞻。不久卒于官,士论惜之。予在南都,从其嗣子霖得观公像。方面,垂胡,微须,炯目,见者起敬。林以为逼真云。
林见素先生,云南长宪时,寺有大佛,民为疾病、官事者,竞镕金汁浇佛身以祈福庇。诬惑成风,莫之能禁。见素至即欲去之。一日,诣其寺,令市人毁其佛。市人惧,不敢。令皂人毁之,皂人亦惧,不敢。见素乃自引斧,碎佛首。众始从而毁之。得黄金数千两,上之朝。后佛亦弗能为祸也。
吉水罗侨,正德初官大理评事,上疏言:武庙“狎昵群阉,怠弃国事”,言甚激直。自分言入必死,乃与妻子决别,载棺西长安门候进止。疏入,上果大怒,下诏狱,拷掠几死。削官回籍。刘瑾诛,诏复原官。辛未五月,侨至京到任,予时观政大理,僚采方举酒相贺。中官张永令人密语侨曰:“上阅吏部到任题本,见侨名大骂曰:‘这酸子又来做官,作死,作死!’宜自退避。”侨即日出城归。宸濠之变,倡义勤王,终武庙之世不复用。嘉靖初,起知金华府,终广东参政。
刘源清,东平人,正德甲戌进士。知进贤县,政令严肃,人不敢犯。宸豪之变,邑中汹汹谋窜匿。源清闭关,下令曰:“敢逸者斩。”有家僮欲逃去,即手刃以徇。妻子皆锁一室,积薪其傍,立矣事急举火。濠遣兵校娄伯等取印及征兵,源清俱斩之。檄报傍县互为防守,自是民志始定。濠兵不敢东向,进贤之首功也。始源清闻变,题衙壁曰:“节义不可失,富贵不可图。纲常万古在,我庸非丈夫!”后率众勤王,以功累升副都御史,抚大同。坐事头住。令北边有事,若源清者正宜用之,而嫉之者众,惜哉!
莆田杨瓒为考功时,方正廉公,为王忠肃公所重,尝语人曰:“杨震以却金名世,吾窃憾焉。举茂才而得怀金之人,其智或有未尽也。却金而存四知之畏,其廉或有未诚也。”观其言可以知其人矣。
干大节为浙江宪使,风节甚著。素有目疾,为言官所论,遂乞归。藩臬诸僚饯之西湖,酒间,公知吟曰:“别人笑我眼昏花,我看孤山定不差。今日解官归去好,纶巾羽扇玩桑麻。”从容自得无怨尤之意。后复起山东宪长,卒于官。
朱裳公垂,沙河人,性廉介,一毫不苟取,为御史有声,擢巩昌守,转浙宪副左方伯。终日蔬食菜羹,非待客未尝买肉。妻子布素,亲操井臼,无异贫民。冬夏惟纱袍各一,无可更换。迎父就养,同列共制新衣一袭为寿。父却之。盖其家教如此。后为都御史,巡视河南。嘉靖己亥,章圣梓宫还葬安陆,裳迎送过劳,得疾道卒。时盛暑,三日始殓,体魄已溃腐矣。夫为廉吏而不获善终,天道果何如哉?
卫瑛,山西洪洞人,成化中以乡贡士为真定通判,至开封守。政尚平易,务在安民。上官有所求为者,卒不应。居官不以妻子自随。岁所得俸,皆付库吏收掌,用则取之。衣服车马,非敝不更造。在任九年,升河南参政,致仕。至今汴人称其廉。
余瓒,京师人,成化中为真定守,政尚严明,吏民畏服。性简伉,不能下人。见巡按御史,才再拜而已。以故当道咸嫉之。他日,有刘御史者,按真定,意欲屈之。甫至境,得府中投牒人,辄持小过笞辱之,因以悚瓒。瓒闻之笑曰:“是将嗛我也。”会御史适留河东巡监王御史泛舟大陆泽,饮宴为乐,数日不去。瓒乃移文谕之曰:“宁晋地瘠民寡,比岁蝗旱。二公亦各奉命有公事。池上之饮,淹留弥旬,供帐之具,不无损于民者。幸量移一邑。”时二人方坐厅事,发封,相顾失色。王即驱传去,刘愈大恨之,然亦不能害也。其时吾郡守杨承芳所为政类此。一时循吏如开封守卫瑛、岳州守张举,皆廉介著称。呜呼,今不可得而复见之矣!
胡宗道凤翔人,弘治中为襄阳守,在任四年,有惠政。闻母丧,即日徒步出城,不假舆马,行李萧然,悲号惨戚,感动路人。服除,补任某处,乞老归既抵外舍,其兄尚在,闻其归,怒曰:“是必败官而回也。”不容入门。宗道出致仕文凭,示之,始容入见。事兄如严父。家政秩秩,襄人至今称之。若此者,其真古人欤!
霍兀崖尚书韬,正德八年某月,广州守魏廷楫梦府学明伦堂张一灯,两广山川皆洞照无遗。俄顷,十三省山川俱了了在目。魏守语人曰:“府学生员必有发解魁天下者。”是秋乡试,兀崖果经一。明年甲戌会试复第一。后议大礼,累官至宫僚。孤忠峭直,天下皆知有兀崖。梦不诬矣。惜未究其用而遂卒云。
安陆李浩,天顺间以举人会试,下第。行橐已尽,欲归不得,窘迫无聊。一日,诣市问卜。既得卦,卜者问:“何用?”浩言:“欲于某宅贷物作路费,何日得归?”卜者曰:“此卦官爻太旺,不出五日即当显用矣。何归之谋?”浩自念,选期未及,从何得官?且笑卜者之妄。越三日,吏部以急缺科官,奏于下第举人内选补。时下第者俱已出城,止浩辈七人赴部。选用三人,浩居首,授某科给事中,累官至都御史。人之出处,自有定分如此。而卜者之术之神亦不多见也。浩乃予同年黎工侍奭之外祖。奭官南通政时,每为予道之。
永嘉黄文简公淮,不数世,子孙有以神道碑石鬻于人者,谓买者曰:“汝买去可解薄用之。薄则无人复买矣。”华亭钱文通溥,治第役乡民担土,问:“土从何处担来?”乡民曰:“黄廉使宅基上担来。”即黄翰有声永乐间者,不数十年,宅基已为人挑毁矣。观此二事,则区区为身后计者当深省云。
胡安忠公濙母李夫人,梦僧以一桃与之,寤而生公,发白。数日,有僧至其家索观,云:“见我当笑。”抱出见僧,果笑。人问之,曰:“此吾天池高僧后身也。言当以笑为记。” 逾月,发俱黑。建文庚辰科举进士。文皇继统,为户科都给事中。上以其忠实,命巡行天下,观风俗,询访人才,其实踪迹建文君所在,并察人心向背也。在外者十馀年,穷乡下邑无不至。寓川广最久。闻公曾见建文,卒护全之。后为礼部尚书三十二年。我朝大臣,久任始终眷注者,惟公一人。至今其家富盛,人以为厚德之报云。
杨邃庵在吏部,杨石斋阁老欲援之人阁。邃庵致书云:“内阁之选,必由翰林。刘瑾变制,引用所私,至今公论不容。执事此举,是欲曹元我也,刘宇我也。”石斋寝其议。后在部久,乃谋入阁。梁厚斋荐于上,诏取之。邃庵辞本云:“内阁之选,必春宫旧臣、翰林硕儒与之。先朝薛瑄、李贤,超格特用,以才望迥异而然。臣曷敢与二臣班乎?”有才辩人随意答述,俱能动人,类如此。
刑部尚书张子麟,真定槁城人。父名钦,初为仓攒典,为事问革,遂力农。一日锄地,见二人,一老一幼,青衣负囊,如术者流。注目视之,幼者曰:“好个尚书。”老者曰:“好看尚书。”钦闻之,急趋问,已不见矣。后生二子,长子麒,淮安通判。次子麟,刑部尚书。钦八十受封,锦袍玉带。二术士殆异人欤?
今上自湖藩人承大统,驾至良乡,礼部具仪注,差主事杨应奎进呈云:“驾至,自东华门入,直至文华殿,如藩王礼。文武百官三疏劝进,始登极。”上览之,即变色,曰:“遗诏即日遣官迎即皇帝位,如何又以藩王待我?”四月二十一日,驾至张掖门外,止宿。次日,由大明门人,即位。礼官忤意,已基于此矣。岂待称号而始然哉!
仁庙即位初,以“绳愆纠缪”银图书赐蹇忠定、夏忠靖、杨文贞、李文敏、金文靖五臣,论之曰:“朕有过举,即具疏用此封进。朕不难于从善也。”其眷倚之意至矣。宣庙嗣统,又以银图书各一赐数老臣,文贞曰杨贞一,忠定曰忠厚宽弘,忠靖曰含弘贞靖,文敏曰方直刚正,胡忠安曰清和恭慎。各象其德。此人臣之殊遇,帝王之盛举也。故当时诸老尽忠辅翼,海内乂安。宣德之治,号为至理。嗣后不逮焉。至嘉靖中,今皇上宠任内阁辅臣,亦各有银图书之赐。其将顺匡救之道,方之前烈何如?睿鉴之下,邪正恐莫能匿矣。
宋林行已云:“天将祚其国,必祚其国之君子。视其君子之众多如林,则知其国之盛。视其君子之落落如晨星,则知其国之衰。视其君子之康宁福泽如山如海,则知为太平之象。视其君子之摧折顿挫如湍舟,如霜木,则知为衰乱之时。我朝人才一盛于永乐、宣德,耆俊如林,道同心协,海内殷富,遐哉邈乎不可及矣。再盛于弘治,君明臣良,有雍熙气象。三盛于嘉靖之初,元老并出,太平可望,惜皆不久于位。今在朝君子不特如晨星落落,骎骎乎湍舟霜木矣。可胜慨耶!
正德辛巳秋,太白昼见。钦天占云:“见秦分陕西,当失一大将。”不一月,巡抚许都御史铭,散军士月粮银两,旧规每石六钱,时关中饥,米价腾贵,一两五六钱易米一石。军士恳告加添,许公坚执不许。总兵李隆往见许公议之。许公不少易。李出语军士曰:“许老爹决不肯加,我亦不能回任。尔曹为之。”众军士遂噪而入,乱石将许公捶死,置于厅鼓中,架薪焚之。事闻,遣法官往问,戮为首军士十馀人。李问主谋,械死于刑曹。李,正德中统兵剿姚元洞寇,纵下暴杀,民谣曰:“莫遇李隆军,宁逢王浩八〈(姚元贼首也)〉,见贼犹可生,见军必定杀。”李之死,其亦妄杀之报欤?
苏州镇海卫毛翁,年八十馀,丧子家贫,训蒙自给。有星士过其馆,为推命云:“还有二十年蹭蹬,交百岁外富贵矣。”翁笑曰:“人年八十,与死为邻。岂有百岁外尚富贵者乎?”至九十七,而孙礼部尚书文简公澄中举,百有四岁,澄状元及第。未几,封修撰。弘治十一年,建太仓州。翁有老官田数十亩,在州治前,居民争买为屋基。高价售之,得金数百。至百十二岁而终。此天壤间大异事也。
予观政大理时,五月,朝命中官张永诣大理会三法司录囚。刑部有二囚,一西安府通判,一西安府推官,皆以阿附刘瑾问拟斩罪。先是,刘瑾欲于原籍陕西营一第宅,抚按承奉,檄藩司起造,规制宏侈,僭拟宫寝。瑾诛,第宅没入官,二人皆前管工官也,故连坐之。郎中读招词毕,永曰:“二人卑官,岂得辄附?奉藩司所委,不得不任使耳。今陕西左布政使主此事者已升京堂,而委官坐死,何以服人?盖指工侍夏昂也。时刑书新昌何鉴,左宪福建王鼎、大卿北京张纶,皆侍审。闻永言,起立拱谢曰:“公论也。”二人遂得释。永,伟仪观,明达有谋,不附逆瑾,为贤内侍也。
台州推官某父,在任爱石梁雁荡之胜,时出游览。富家士族争礼延之。守巡官皆以“纵父出游受赂”填注考语。巡按御史刘魁,素著风裁,赃吏解组。至台召推官,问:“汝父在任时好登览,有此事否?”推官免冠谢罪。刘曰:“吾独取尔也。子贪名位,而禁父私衙,若牢狱然,岂得为人子乎?”行文奖之。识者嘉某之能孝,而称刘之知政本也。
元宛丘赵天锡,旧为吴掾,后官至副总管。公差至吴,因访邻旧,戒其仆曰:“汝至人家,须鞠躬屏气,扣问,但曰‘前路吏赵某来望’,慎毋曰‘赵总管。’”我朝昆山余熂,故镊工子,洪武初为吏部尚书,造里中人家,必戒其下云:“第称余待诏儿子来,望勿云官人。”二者皆厚德之事。视自炫显以骄乡人者有间矣。
陆水村为吏部尚书,坐党宸濠被收。以兵部王晋溪代之。晋溪以频年为冢宰者多不利,命司官将公座并火房器具通行改作洗涤,方到任。有揭帖于堂壁云: “好做好做,莫过莫过,待到明年,连你三个。”不数月,晋溪亦以党江彬下狱。吏部为六曹之首,自正德庚午尚书张彩党刘瑾被诛,庚辰水村败,辛巳晋溪败,十年之间,凡三见焉。果如帖所云,要地岂易居哉!
陆机在洛附家问于黄犬,郝经羁真州寄帛书于北雁,郭仲贤尹曲阜得家信于鹁鸽,夫禽兽能不负所托如此。观此则苏武上林之雁,容或有之矣。
湘献王太祖第十一子,能诗善书,骁勇有才略,太祖甚爱之,封国于荆。每潜造戎器,太祖召戒之。洪武末,命同楚王平五开蛮,亲制诰文褒宠。及太祖晏驾,颇有它谋。一日,忽惊报朝廷遣官问罪,乃闭城阖宫自焚,烈焰中持■d3策马而进,亦焚死宫眷官校军匠,死者千数人。后辽王徒荆,别为治第。湘府今为草莽之区。予往观之,獐鹿雉兔成群而走,辽王时往猎焉。
荆楚各王支庶,若辽之光泽、肃宁,岷之南渭,皆工诗善收,恂恂若儒生。而光泽号止庵,尤读书下士,好谈时务。见时事不可人意,辄颦蹙谘叹,谆谆以守法为善训诸子。其东平、河间之流亚欤?使其出仕,亦不答为贤公卿也。
襄之枣阳王佑楒,仪观俊伟,世所罕有。诗宗曹魏,文法班马,皆尉然成章。乐交贤士,予在襄,每相接豪谈,剧饮终日不厌。但性刚恃才,后与宗府交构,夺爵,悉去故态,角巾野服,益为谦抑,自称方城山人,人共惜之。
鲁府郡王某者,年四十无子。妾媵甚众,每至它王府饮宴回,辄欷歔流涕。家人问其故,则曰:“人皆有子,我独无也。”如是者数四。一日,命家人于空房四傍积薪如垣。次日,将府中军校童仆尽驱出。宫门数重,皆两面锁之,使内不得出,外不得入。乃设酒殿中,请母妃上坐,己及妃妾皆侍饮。半酣,起集诰册宝玩于庭,悉焚之。即入空室,裂帛悬之梁。出跪告母妃曰:“儿不孝,天绝儿嗣,儿即死”。不忍妻妾属之他人,也乃仗剑驱妃妾二十馀辈,俱上缢。母妃固止不得,哭声震天。四面举火,然后自经。烟焰蔽空,外人欲救不得入。母妃匍匐投入火中,止馀爨下一老婢,号呼驰入,抱持母妃而出。其妃以帛继坠地奔出,然颜面衣裾亦灼烂矣。事闻,朝廷命官至府诘致变之由,并慰安母妃。此天壤间大异事也。若此可谓至愚者矣!兖守童宾阳为予言,故记之。
南京司礼监太监张公和,闽之政和人,少给事内庭,受学于杨文懿公。弘治间,理市舶于宁波。时文懿已故,公至墓举奠哭尽哀。在官十八年,见文懿弟侄子姓视如至戚,周恤爱护,无所不用其情。读书通大义,对客言皆忠孝语。谦恭好士,无巨铛气象。正德初,刘瑾檀权,切齿怒之,故置之南京。内侍如公者殆不多见。其敬师之礼,虽吾侪恐不能及焉。公嗣孙文仁从予游,故知公为详云。
吉安范兆祥,弘治壬子,提学副使黄仲昭小试偶遗之。兆祥作一诗,上巡按御史,云:“两泪交流出汉宫,琵琶声断戍楼空。金钱买得龙泉剑,寄与君王斩画工。”巡按奇其才,遂收入试。是秋果中第五。
嘉靖初,吾门友徐仲孚应试于杭,寓仙林寺僧楼上。一夕,独卧帐内。夜分后,窗忽自开,有二女子入坐兀上。仲孚时已寤。月色射窗如画,仲孚从帐内窥之,见其容甚丽,足穿凤头鞋,妆束不类人间,心知非其人也。即谓曰:“此非尔可坐,宜亟去之。”女曰:“我坐此何与于汝?”相与抗论者至再。仲孚乃起坐叱之,亦不去。湖州生员杨瀛者,寓楼下。杨登楼约仲孚晨出,二女遂逐杨下楼,入杨寝所。杨少而易惑,遂与之合。自是每夕必至,不数日杨骨如柴矣。舁归,卒。后僧知之,云:“殿后高冢,乃宋宫人墓也。”若仲孚之不为所淫,亦可见其中之有主矣。
成化庚子,浙江乡试填榜,第一卷得馀姚王冢宰华。时宪长杨公承芳以华儒士,抑寘第二,而以仁和李亚卿文为榜首。明年辛丑,王状元及第。至甲辰科,李亦及第。一科得二状元,盛矣!李公之会试也,癸卯冬十二月发舟,行至毗陵,同行者二人好饮博,行与忿争,一人持刃刺之,误中李肩,赖皮衣获无恙。李公惊悔,即别二人,返舟抵家,已岁除矣。甲辰新正,亲友以家贫亲老促其行,李乃斋沐祷于乡卜以决行止。是夜,行至清和坊北,有人唱“新状元花生满路来”者。李闻之喜,即治装,初六日方起程,二月六日抵京,明日赴部投文,则席舍图已挂,部中不肯纳。李公苦告,尚书云:“汝第往观席舍图,有空处方收汝。”李亟往观图,尚缺其一。礼部方为收卷填图。尚书笑曰:“那争你一个来作状元耶?”是春果及第。人之出处分定如此。
弘治初,敬皇内宴,丘琼台以内阁,王三原以冢宰,各执己见论坐列,遂不相协。适御医刘文泰援例求进,王公不许。刘遂疏王公短事。时以丘公嗾之,丘且目王公为好名。王不安,遂求去。物论哗然。有揭诗于午门,曰:“秦桧当年陷岳飞,宋家宗社竟衰微。如今丘濬排王恕,明主须当早见几。”夫丘之文学在近世亦不易得,独于正人君子颇不相容。如叶文庄、陈白沙、庄定山,皆被诋抑。时论以是少之。贺克恭云:“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遍观当世无有一能似之者。岂亦有为而发欤?
国朝名臣,久任享耆寿者,魏文靖公骥九十八,王端毅公恕九十三,胡忠安公濙八十九,马端肃公文升、韩忠定公文、吴文恪公讷、章文懿公懋,俱八十六。王文端公直、王忠肃公翱、王忠毅公骥、林文安公瀚、刘忠宣公大夏、谢文正公迁,俱八十四。兹数公者,名位禄寿兼而有之,岂易得哉?
元史天泽髯已白,一朝忽尽黑。世祖见之,惊问曰:“卿之髯何乃更黑耶?”对曰:“臣用药染之故也。”上曰:“染之何为?”曰:“臣览镜见髯白,窃伤年且暮,尽忠于陛下之日短矣。因染之使玄。庶报效之心不异畴昔耳。”上大喜。今在朝诸老多染须者,非贪恋官禄则求媚嬖妾而已。藉是以输忠报国者几何人哉?
吾邑有陆三者甚狡黠,乡人某有田三亩在其门首,岁与佃种入其租。陆欲占为己业,某不从。弘治五年,该造黄册,陆挽出一无赖者作中,假写卖券,径将田收过本户。他日,某知之,与理论,不明,讼之。县官拘审;陆与中从强执以为实卖。某负屈,无可控诉,遂相与诣城隍庙矢诸神。陆与中人各矢讫,某曰:“彼利吾田而身命不顾矣,尚可与论曲直哉?”即隐忍弃与之。事已,各归。陆抵家即患寒疾,未几中人亦得疾,俱七日卒。而某家渐裕。谚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信夫!予闻之朱西村云。
沈儒者,崇德石门镇豪恶民也,好交结,所为多不义,以此居积致富。坐事发,问口外为民。旋逃回,作恶如故,复利人产,谋杀一丐者,以害产主。事发,百计钻求,以图释脱,为郡守郑钢杖杀之。人人痛快。嘉靖中,尝因母丧,致客数郡毕至,楼船蔽江,枢至墓所,经过桥梁低小,碍于行,悉拆毁为之重造,丧事日,一尚书为题主,一太卿为祠土,皆邻郡显宦,各得数百金,颇为清议所訾云。
弘治中,吴下水灾,民流离万状,沈石田作《水乡孥子》十首,云:“水乡孥子难存活,半去神堂学打吹。吹笛会时还打鼓,学如不会趁揵旗。水乡孥子求鱼活,辛苦求来卖又强。今岁水乡鱼却小,空篮归去雨床床。水乡孥子无衣著,手脚皮皴要忍寒。见欠户佣三十贯。阿爷领去卖还官。水乡孥子田无麦,趁伴高乡拾穗头,烂是面条干是饼,看他人吃口涎流。水乡孥子无牛放,卖不胜钱未有年。家里闹嗔闲饭,嫂来聒骂阿哥拳。水乡孥子能辛苦,短小伶仃气力无。五亩薄田春涨里,踏车不转打咙胡。水乡孥子打敖捶,手拔茆针强塞饥。不见阿娘教吃饭,灶中无火已三时。水乡孥子瘦坚坚,赶使能行使顾钱。饥饱趁人颠倒卧,也无娘惜与爷怜。水乡孥团泥佛,俗说团泥雨即来。怕见田淹粮不难,阿公嗔打哭哀哀。水乡孥子最堪嗟,自小离乡不恋家。终日趁娘求活去,傍人门户唱蚕花。”可谓曲尽贫民情状矣。
海市之说《菽园杂记》云,惟登菜有之,疑以为蜃气所致。东坡曾祷于海神之庙,见焉。是又以为可祷而得矣。《辽东志》云,辽之东南皆海山,当夏秋之交,时雨既霁,旭日始升。其山岚凝结,而城郭、楼台、草木、人物,掩映驰骤于烟雾之中,宛若人世所有,故名“登莱海市”。观此则所谓海市者,大抵皆山川之气掩映日光而成,固非蜃气,亦非神物,东坡之祷,特偶然耳。开州王崇庆同知登州,亦尝祷于海神,求见不得,遂作《海市辩》,谓:必不可信,吾乡亦近海,旧未闻有此。迩来,海上人见海中城郭楼台,隐隐浮沉。或有黄气如幄、如盖,良久而灭。乍浦海中山傍亦时或有之,盖天地之化,山泽之气,变幻无常,不独登莱为然,并海之地,宜皆有之。登莱特见之数耳。不可谓其必无是事也。
徐天全自金齿回,放情湖山,日与耆俊游乐。其游灵岩山,作《水龙吟■d4》一首,云:“佳丽地,是吾乡。看东山更比西山好。有罨画楼台金碧岩扉,仿佛十洲三岛,却也有风流安石,清真逸少。向西施洞口,望湖亭畔,对云影天光,上下相涵相照。似宝镜里翠娥妆晓。且登临,且谈笑,眼前世事几多堪吊?香径踪消,属廊声杳,麋鹿还游未了。也莫管吴越兴亡,为他烦恼,是非颠倒,叹宦海风波,几人归早?得在家中老。遇酒美,花新、歌清、舞妙,尽开怀抱,又何须较短论长。此生心应自有天知道。醉呼童更进馀杯,便捱得到三更,乘月归仙棹。”此老词藻俊发,意气凌轹,当官随试辄效,亦奇才也。独于于肃湣事不能免于公议,惜哉!
威宁伯王越,得罪革爵,编戍安陆。时作诗云:“归去来兮归去来,千金难买钓鱼台。已知世事只如此,试问古人安在哉!绿醑有情怜我老,黄花无主为谁开?平生心事炎如火,一夜东风化作灰。”越跌宕不羁,有才略,但附汪直,终至于败,不为清议所与云。
沈石田诗云:“忙忙展枕遂鸡栖,碌碌梳头鸡又啼。傀儡不曾知自假,髑髅方始笑人迷。昨朝清鬓今朝雪,满眼黄金转眼泥。输我一尊酬见在,有诗还向醉时题。”又一诗,不知谁所作,云:“坐对湖山酒觞,醒时歌饮醉时狂。丹砂不是千年药,白日难消两鬓霜。身后碑铭空自好,眼前傀儡为谁忙?得些好处且为乐,光景无多易散场。”二诗格调皆同,可谓达矣。营营名利,老死不悟者,亦独何哉?
石田诗云:“挥金买笑逞豪英,自愧当初欠老成。脂粉两般迷眼药,笙歌一派败家声。风中柳絮狂心性,镜里桃花假面情。识破这条真线索,等闲倒戏儿棚。”足为少年荡子之戒。
“牢落西南四十秋,归来花发已盈头。乾坤有梦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前云气暗,朝元阁上雨声愁。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世传为建文君出亡西蜀时所作,未知是否,但悲伤感慨之情,犹有官家气象。恐它人不能道也。
许忠节公之死,名公士夫挽诗甚多,惟王浚川《南昌行》一篇为激烈,云:“豫章妖星入太白,飞入勾陈■d5光赤。钦天博士不敢奏,远臣见之空啧啧。周公卜鼎八百春,汉代规模远过秦。山东诸侯自破灭,淮王鸡犬安能神?白洲老子中台长,何用文章𫍲新莽?庆阳鄙夫称雄特,学得兵书翻助贼。南风不竞北人力,东门黄犬嗟,何及君不见。河南许汝登,皎皎真丈夫!口中舌可断,万岁不肯呼。匣里宝刀光电电,梅不先发枭贼颅。报国心切不言若,甘死宁能效囚虏?已拼魂作太湖云,何惜血染洪州士?黄霾塞天白日昏,长风翻江帝心怒。鄱阳未接勤王师,坐令狂奴气先沮。汝登汝登振古豪,吞声苟免蜉蝣曹。”
《中山狼传》,世传为故城马中锡所作,大旨谓施恩于人,人不惟不之报,而反仇之。词意愤激,亦足以警世。正德中,流贼起河朔,势甚猖獗。朝廷以中锡素有才望,命以都御史督大军往平之,委任重矣。中锡抵家,迁延观望,受贼厚赂,不速进兵,以致贼肆意屠掠,如入无人之境,祸延列省。迹其所为,忍心负国,与狼何异?中锡坐是死于狱,君子不以言取人,观此益信。
杭之富阳产茶并鲥鱼,二物皆入贡,采取时民不胜其劳扰。分巡佥事韩邦奇目击其患,乃作歌曰:“富阳山之茶,富阳江之鱼,茶香破我家,鱼肥卖我儿。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皇天本至仁,此地独何辜?富阳山,何日颓?富阳江,何日枯?山颓茶亦死,江枯鱼亦无。山不颓,江不枯,吾民何以苏?”邦奇关中人,刚方执法,为镇守中官劾去。后复起,官至都御史。是诗杭人至今传诵之。
海昌朱铨妻范氏,夫亡剪发自守,年逾八十。姑苏王涣,吾郡判也,为作《剪发赋》云云:“思是身不可以再辱,犹吾发不可以再续,乃入锦帏,握丝一束,乃引金刀,矢天三嘱,谓生斯者父母,而结斯者夫子。垂地覆面,痛裂骨髓。为心比发,以发代死。长缕断兮云散绿,泪血浅兮刃痕紫。掩镜掷发,抱节没齿,非李姝之委地,而自叹家亡,非玉环之剪献,而窃希宠旨。壮矣此发!昔青今白。对孤影而谢以膏以沐,历八旬而匪一朝一夕。冰炭在心,雪霜在额。谁谓发柔?坚兮砺石!谁谓发短?节兮千尺!是发之裂,古有所似,为窦氏女鼻,为王凝妻臂。又似忠臣有死无二,为常山舌,为吴门眦,为王子心,为文山骴。於乎噫嘻!有节者无发,而有光;无节者有发,而无义。怀彼二心,而不如妇人者,当如王旦之削去。何高弁峨冠而拥位?”
此波不知东奔几千百里?此柱不知中立几千百世?“非此波无以表此柱之壮,非此柱无以障此波之靡。其在人也,达而为抑洪水、驱猛兽之大禹、周公;穷而为作《春秋》、距杨墨之孔子、孟子。又达而为扫俗学、挽正传之程子、朱子。其不幸也,为二十四郡之斫舌渔阳,三百年之风沙燕市。呜呼,此其所以为中流砥柱也欤!”
右《中流砥柱赞》,不知何人所作。一云西涯,一云邃庵,未知孰是?
元刘静修作《白雁行》云:“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吹江干。北风三吹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残。万里江湖夜潇洒,伫看春水雁来还。”盖咏远室兴王,平宋之次第也。《辍耕录》《玉常嘉话》云:“宋未下时,江南谣曰:‘江南若破,百雁来过。’当时莫喻其意。及宋亡,乃知指伯颜行师也。”静修云白雁岂亦指伯颜欤?
王振死土木,钱学士溥为撰葬铭,称其忠烈。陆式斋诗云:“王阉素称彗,轻生忍如此!吏官忠烈铭,千载孰非是?”刘瑾作玄明宫,李阁老东阳为作碑记,颂其功勋,李空同诗云:“峨碑照辉颂何事?一𫍲死后一𫍲生。”时同归于失言矣。其能免后世之诮乎?元胡石塘先生,赵松雪尝为罗司徒奉百定,请作乃父葬铭。先生怒曰:“我岂为宦官作葬志耶?”是日先生正绝粮,其子以情白亲友,咸劝受之。先生却愈坚。贤于钱、李远矣!
杭州西湖诸山,如飞来峰,三天竺、烟霞、石屋、虎跑诸处,岩洞幽绝,实东南胜地。元僧杨琏真伽乃于各处凿成观音,罗汉像,以千百计。又,中天竺佛殿后壁山水,乃王叔明所画,岁久剥落,有逊斋子为补之,开化方豪题其上,云:“飞来峰天奇也,自杨总统镌之,天奇凿矣。叔明画人奇也,自逊斋子补之,人奇损矣。此二者,山中千古不平之疑案也。予法官也,不翻是案,何以服人?”为时传诵。未几,寺被回禄,尽皆毁。惜哉!方号棠陵,予乡同年也,自刑部主事出为湖广臬佥云。
今人于人之严肃难犯者,则称之曰是“包待制”、曰“包龙图”。于人之清狷有守者,则称之曰“赵清献公。”于人之秉礼嗜古者,则称之曰“假司马温公。”于人之唆来扇去言行反复者,则目之曰“汤思退。”于人之瞒心昧己挟诈欺人者,则目之曰“贾似道”。夫人立身于千载之前,而好恶定于千载之后,可不知所自处哉?
西涯久在内阁,务为循默,又不引去。一日,有士人入谒,留诗而去,云:“高名直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规啼。”西涯出见之,甚加叹赏,即令人追之,不及矣。不久,遂请老。西涯长沙入,故云湘江。
国朝中三元者,金溪吴公伯宗、淳安商文毅公辂。今人但知商公为三元,而不知伯宗之为三元,岂世远人亡,知之者少耶?伯宗洪武四年及第,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刚直有学,其人品恐不在商公之下。
新淦范氏早寡,读书能诗,东里杨公过淦村塾,见案上对一联,云:“墨落罘中,一片黑云浮琥珀;梳横枕上,半轮残月照玻璃。”问谁所对,学子不答,固诘之,乃曰:“家母。”公大惊异。后朝廷欲选一女学师,时公在馆阁,因荐之。召入禁中,数年。一日,题《老妇牧牛图》云:“贵妃空死马嵬坡,出塞昭君怨恨多。争似阿婆牛背稳,笛中吹出太平歌。”宣庙见之,曰:“彼不乐居此矣。”封为夫人,厚赍而遣之。
何烈女泗州人,早丧父,值岁荒,其母鬻之娼家。及长,色艳艳人。娼欲以事巨商,徼厚利。女泣不从。及期,迫之,女引刀自毙。槁葬之淮之蒲浦。弘治末,淮大旱,祷雨无征。父老抗言冤气所致。太守王某为改葬,天乃大雨三日。立祠府治之东。正德初,推官马骙复请于朝,立祠墓左,树碣表之。丁卯冬,予会试北上,过淮谒焉,祠方落成。
正德辛未五月,流贼拥众入潞州西火镇,大肆焚掠。赵氏女名小闷儿,年二十一,获之上马。女乃自投于地,大呼曰:“我良家子,即死誓不受辱。”贼悦其色,复挟之上马,女复自投,如是者三。贼乃射其目,断其右臂以死。原氏女,名燕菊,年十八,与邻人焦相妻程氏同匿土穴中,为贼所觉,曳出欲犯之。女骂曰:“我家为汝贼所破,我父母兄弟为汝贼驱迫,今不知其处,恨不啮汝肉万块,可从汝以苟生耶?”骂不绝口。贼怒乱刺杀之。程氏时年二十七,亦忿骂曰:“我有夫,宁死不从汝。”贼见其清粹,不忍害,以忍恐之,程愈忿,愈骂。贼怒,就地曳之百馀步,皮肉皆伤,骂不绝,亦杀之。平氏妇,年二十馀,与夫王川避之山谷间,颠沛相失,为贼所得。贼见其少丽,驱至镇,置诸民舍,欲犯之。平度不能脱,亟抱幼儿赴井死。予僚友申纶廷言时为潞守,为予详言之。噫,西火一小镇耳,非声名文物之都也。而四妇女者,视死如归,凛不可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信夫!
海昌朱静庵,司训周汝航之妻也,出自名族,博学能诗,有声成化、弘治间。若古乐府、长歌、短章,皆有古人矩度,绝无纤丽脂粉之气。有《静庵集》藏于家。平生妇德,冰清玉洁,朱淑贞、李易安不足多也。
桐城陶氏有四节妇。国初陶镛戍大宁,没,子继方周岁,妻锺氏年二十五,负夫骸骨及继走数千里,还葬于乡。剪发自誓,孀居五十七年,年八十二而卒。继亦早世,妻方氏二十七,誓死养姑,抚其子亮读书,中景泰癸酉乡试,卒于太学。亮妻王氏年二十八,妾吴氏年二十二,皆无子嗣,相仿纺绩给日,终身不改图。成化末,事闻,诏树四节坊,旌其闾。予丰厓兄典教桐城,有诗云:“想得黄泉见夫日,妇姑妻妾总无惭”。盖世所罕见。后陶竟绝嗣云。
吾乡张方洲先生,无子,妾甚多,有二侍婢,一高氏,名寒香,一李氏,名晚翠。先生卒时,二婢方及笄,服既除,诸妾怜其少,欲遗归他适。二婢知之,言母辈能守节,吾二人独不能守乎?遂诣先生灵幄,相向大哭,各剪其发,以誓无二。啮清茹苦,垂四十年。有司以闻,诏旌为双节。士夫题咏甚多,独雪江二绝为胜,云:“交剪云鬟报主恩,镜台花落洗头盆。同心待死方洲上,霜月寥寥夜到门。缟素沈沈抱所天,死心已在剪刀前。主家楼上孤灯泪,同洒秋风四十年。”
向烈妇,名月妆,王氏女,向升之妻也。年十六归升,甫一年而升卒。妇大恸,殒地几死。设一榻柩傍,朝夕坐卧其上。时览镜曰:“人言女子颈长者伤三夫,吾其可三夫乎?”欲缢者屡,为姑所止。日以针工自遣,间日一市肉,奉其姑而已。自升卒,即不复茹荤。姑闵妇少,欲夺其志,号泣引斧断足,以誓不再,又为姑所止。居一年,姑欲以从子某来后升,妇念子止少六岁,况以叔为子,焉能混处?乃决意求死。至晚,伺姑寝,沐浴整衣,缢于柩侧。时嘉靖戊戌冬十一月五日也,年十八。升卒时,以一汗帨遗妇,曰:“汝不吾忘,见此即见吾也。”妇得帨,朝夕玩视,濒死不去手焉。妇性聪慧,幼读书,通大义,时时吟咏。既卒,姑于栉笥检得手书数诗,皆自伤其命薄,有誓死不二之志。闻者怜之。今录其一二,云:“孤灯一盏照空房,四壁蛩声寸断肠。休怨凄凉眼前事,自烧前世断头香。平生节孝两无成,遗笑人间作话名。寄语湘君贤姊妹,东风回首莫关情。”弘治初,有姚节妇,方洲先生为立传,至是五十年,又见向妇。吾丰厓长公为作传,皆所谓疾风劲草,大有关于世教者欤!
国初,济南张节妇,邹平人,年十八,归戍卒李午。午同从子零出戍于闽,未几,午卒。张独事舅姑父母,生养死葬,无遗礼,复痛夫死数千里外,枯骨未知所归,乃往卧冰上,呼天,祝曰:“天若许妾见夫骨,虽寒甚当不死。”卧逾月犹生,乡人异之,为闻于官,给路引遣之间关。至戍所,零犹在,问夫葬地,榛莽不可识。张哀恸几绝。夫忽降于童,与张语生前事,甚悲,且示骨所在。张如其言,发得之,持骨祝曰:“尔信妾夫骨,入口当融如冰雪,黏如膏。”已而果然,乃抱持而哭。官司义之,复其役,使零扶归济南。噫,世上妇以节名者多矣,苦心苦行,未有如张者。其独行之俦欤?事见《潜溪集》。
吾乡景泰、天顺间,有张泽民者,居董家巷西,家仅温饱,潇洒好事,略知文墨。尝理小舟,具琴书茶灶,一苍头举棹随意所之,遇清绝处,即树阴下横琴自鼓,兴味翛然。尝折梅一枝,贮瓶内,命童子捧之,访天宁[D15J]僧。童子上月台,失脚,碎其瓶。徐顾曰:“兴已尽矣。”即返步。家有问月楼,时与乡彦李孟璿、陆顺德、苏雪溪、觞壑辈觞咏其上,如泽民者,今不可得而见之矣。
吾乡童景文先生,名辉,性至孝,家甚寠,奉其父朝夕甘旨不缺。冬夏衣必轻暖,己则粗衣粝饭,诵读不辍。父颜色稍不悦,即长跪请责。父亦严毅,不少恕,白首犹然。人称为童孝子。督学宪臣临郡考试,景文行至中途,见渔者网得鲜鳞,曰:“此可奉吾父也。”即以行缠易之,徒步携归,烹以供父,然后赴试。学师责其后至,弗恤也。景文子颜,亦苦学,尝走闽中,讲礼于刘子贤,动循矩矱。一日,久雨颓其垣,父命颜葺之。颜趋少缓,父呼景文跪,曰:“颜不承祖命,是谁之愆?”景文伏地,请责。父杖之,起,率颜手完之。家庭之间,俨然若公府。今不可复得矣。后父年八十馀卒,予犹及见之。景文以贡遥授镇江府经历,亦八十馀卒。颜不底于成,亦卒。子姓凋零,孝友之家,弗昌厥后,何哉?
予外祖王翁,名宾,字本敬,号贫乐,家颇裕,性豪迈倜傥。邻里皆敬畏之。然好文事,乐交贤达乡先生。张方洲、陈友云皆与友善。先母宜人其次女也。翁最爱之。弟名忠,字本诚,号就兰,读书通大义,性坦直,不事生产。虽寠空亦怡然无求。存心作事,一以天理为主。方洲尤敬爱之。三子长佩,号杏庄,能医。次仪,号古铁,善金兰墨竹,著名江湖。亲丧,庐墓绝饮,得疾卒。人称其孝。季仟,号犊舟,能草书,喜吟咏,有巧思,制作精妙,良工殆不能过焉。
予岳翁姓张,名彦升,字景初。族大而饶于赀,兄弟五人,翁最少,所居去寒舍甚迩。翁季女少时,相者见之,言后当大贵。时予年十一二,每出入里闾,翁必爱而礼之,卒择予为婿。爱逾诸子,旦暮戒勉,务底予于成,继室张亦礼重予。予官沔阳,翁送之任。暨予转官南都,为正德丙子。是冬,翁夫妇一月俱殂。后被回禄,卢舍一空,诸孤伶仃。嘉靖癸未,予转襄阳,归省,始克葬二枢于其先茔。翁虽居■d6阓,服贾事,质直好义,人有过,面折之。见贤士夫,极加礼敬。乡里多归重焉。寿止六十有六。若翁者不可多得矣。今予妻亦下世,子俱不振。岁时伏腊,予必为位祀之如其先。感念今昔,不觉泪涕之交零也。
长兴徐子南丙,与予同乡举,复同舟会试。为人内刚外和,意气慷慨。以同姓,乃结为兄弟。予长二年,子南以兄事之。予亦直呼子南为弟。后中乙榜,教醴陵,六合,丞太学,教授松江,尹永新,回翔仕途者近三十年。与予过失相规,患难相恤,同胞莫过。仕途中不知其非亲昆季也。初字邦明,因予字从子,乃改字子南,号半溪。世居长兴,在六合时,佳灵岩山水之胜,遂卜居。父母因迁葬焉。子态征,游六庠。予生平友如子南者,自谓庶几天愧古人久要者矣。今俱归林下,各天一方,不得时相会晤,每一思之,便欲泪下。吾子孙其无忘世讲焉。
弘治辛酉三月,巡按御史永州陈铨按郡堂试,予夜梦一老人告予曰:“德裕以大义谋国事,汝知之乎?”予知为司马公论潍州之议,应曰:“知之。”老人复曰:“须要作得好。”诘旦,将入院,予与东溪、丰厓二兄语所梦,皆曰:“得无出是题乎?”少顷,就试,论题乃“牛李是非得失何如。”越二日,唱名发落,丰兄第三,予第六,溪兄第七,俱在优等。是岁吾邑应试者四十二人,陈公询知为昆季,甚喜之。
正德丁卯元夜,先母宜人梦方洲先生绯袍金带,过寒家,问予在否。先母出见,答曰:“少出矣。”先生径入予寝室,解袍带置于床。出曰:“吾冠带已付三郎矣。”遂去。明晨,先母语丰厓兄以所梦,兄即往学宫观题名。先生中正统丁卯乡试,归告先母,甚为予喜之。及秋,予果中式。先生仕至知府。成化丙戌,解官。予亦至知府,嘉靖丙戌致仕。中间履历虽不同,而功名始终一无所爽,其亦异乎!
正德庚子冬,会试北上,予与潘惟远、锺彦材同舟,至白洋河,见流贼沿途劫杀,心甚忧栗,曰:“功名有分,脱犯不测,奈何?”欲返者屡。二友曰:“行已至此,盍祷以决?”至济宁,夜,予三人即船头焚香,告天乞梦。是夜,予梦至一境,山明水秀,云是凤阳。见一宫殿,朱门半掩,人曰:“此鬼乐殿也。”三人即入。观玉阶金阙,极为宏丽。登殿,见一塑像,高丈许,冠皮弁,服葱白袍,西向坐。予曰:“此高皇帝像也。”即偕二友四拜扣头。二友起退,予曰:“臣当八拜。”复四拜讫,像掀髯降座,掖予起,殿上八音并作,耳所未尝闻者。既觉,问二友,皆云无梦。予以梦告之,二友曰:“子决中矣。”即行无疑。至京,入试,终场策首问高皇帝龙飞凤阳事。及传胪,前后八拜,殿上奏中和乐,宛若梦中所闻。精诚感通,信乎有神也。
正德辛未会试,初场出,夜梦李西涯、刘野亭二阁老携酒果过舍下称贺,先君出迓。既入,二公上坐,先君对席,予侍饮。饮毕,西涯出一扇授予。予诵袁宏答谢安之言谢曰:“当奉扬仁风,彼称黎庶。”是岁野亭会试主考,西涯廷试读卷,予为二公所取。八月开选,授沔阳知州,赠扇即作郡之兆。功名有大数存焉,岂可得而妄干之哉!
予登第之八月,授沔阳知州,九峰孙先生时为户部尚书,即来访。予出见,坐定,先生曰:“阁下释褐,初授即为大夫,专理一郡,荣矣。慎毋怀歉。”予曰:“岂敢?但恐弗能胜任耳。愿闻教。”先生曰:“初莅官,不可便望升,望升则无心做好官矣。”又曰:“初要严,不可宽纵。一年后,法立令行,民不敢犯,然后渐宽,则民知感。若下车就从宽,则事驰民玩,后欲复严,无及矣。”又曰:“吾弟某在家,专于邻近州县有所求为,阁下到任,彼必来见,幸峻拒之,勿以吾故纵令坏事也。”领檄后,与赵渐斋同舟行,至临清,适二泉邵先生督饷驻此。予二人乡举时,二泉以右辖提调,甚见爱。造谒,二泉曰:“昨见高中,甚喜。今又做官矣。进士初做官外任,更历民事,后来大有受用。吾亦初授许州,八年始得迁转。不可便望升也。”又曰:“慎毋以土宜馈人。”明年二月,予至沔,沔去华容,隔江耳。予以少仪遣吏侯问东山刘先生,先生出见吏,与之坐而问,赐之酒食。濒行,出谢牍,授吏曰:“吾老不能书,命小孙代笔,归语尔主,居官之道,洁已爱民,勤政事,敬上司,四者兼尽,贤誉出矣。不要好名,好名最大坏事。”三先生引掖后进,言皆谆切,至今可想。愧予疏庸不学,无所成就,有负教爱多矣。林泉无事,偶一录之,以识不忘。
予观政大理时,以八月得选,同年太仓何壁,相与甚厚。一日,谓予曰:“闻吏部取选,止于年兄,例得作州。吾太仓缺守,且与乡密迩,可计而得。”予谢之。他日复以为言,予又谢之。乃拉施西亭聘之,以强予。予曰:“荣辱有命,食禄有方,况筮仕之初,决不为此。”聘之深然之,已而得沔阳。
同年何文征壁,容貌后伟,词藻清丽,尝以翰林自许。及选庶吉士不得,心已怏怏。继闻选科道,自谓以貌以年,可必得矣。及选,复不得。以名在二甲,部属之选,其所不屑者。及选部属,又不得,遂出知开州。州当流贼扰攘用兵之际,文征抵任十馀日,以粮草不继,为巡抚都宪宁杲所责。愤怒遂得心疾。家人环守终日,僚佐百方疗治,越两月稍知人事。乃命家人回取家眷。时母年几八十,继室方二十馀,且无子。既至任,出见,母妻悲泣,慰问如平时。家人不复虞有他故,至晚膳罢乃自缢于一室。噫,文征气豪自负,既登第即欲跻华履要,一拂意遂恚愤以死,不足悲也。独其母妻无托,予在沔时,亦尝周之。此可为妄意不知命者之戒!
襄阳抚民宪副王佩,字朝鸣,四川南兖人。正德戊辰进士,旧为南道御史,恃才负气,城府凛然。与襄守抚州吴华不相能。予至襄,颇为降意,有大事必商榷而后行,每称予直谅可与。乙酉秋九月,往安陆回,中途值风雨,又以久不调,心甚怏怏。十九日至司,是晚,予梦王深衣幅巾造予廨舍,再拜言曰:“将归故乡,特来别君,幸终爱之。”予觉而惊异。黎明,吏报王公已中风矣。予亟入视,已不能言。即为经纪后事,棺敛之具,悉从厚。越六日,遂卒。王为人深刻,不悦者众,率谓其爱钱。钱实无所有也。其母妻出拜,泣曰:“使遇前守吴公,岂得送终如此之厚?是儿不幸中之大幸也。”予复闻诸当道,厚赙以归。其丧子台举人,亦早世。
襄阳守判周全,贵溪人,监司檄署枣阳县事。去两月,子妇笄年甚美,有一少年,日夕来调戏,妇辄昏乱与合。每夜分即至,如是者半月。夫固同寝不知,后亦微觉。及欲拘执,则不见矣。妇面色渐黄痿,姑诘其故,妇汉有隐。姑曰:“妖也。”乃召术者,百方驱之,无验。敏夕姑率家人妇女入伴,妖略不畏避,至见形作声云:“何物微术,乃欲驱我乎?”两月馀,妇益■d7羸。家人惊惶而无措。一夕,其始梦其先翁曰:“此事须告太府方有处。”翼旦,令家人来见,述梦,恳乞,予亦不知所谓。是日,偶出铁佛寺访客,左右言寺中有张道士者,北京人,能驱妖怪。予亟召见之,修髯白面,年已七十,如壮夫然。予语之故,道士曰:“去之不难。”即延入周廨,书符设法,仗剑入房,久之出,曰:“是妖当在城西五里外,今除之矣。”后果不复来。过半月,姑率其妇来谢。先室见之,妇颜色如旧。只此一事,其姑之梦之异,道士之术之神,皆可纪云。
予守襄之明年,为嘉靖甲申,夏之旱,予率僚属祷雨,数日不得。耆民言,万山有龙潭,去府七八里,必祷于此,方可得雨。予乃徒步往求之。既拜,耆民以虎骨投之,予即返。至府,大雨如注,顷刻沾足。甚异之。复见松人谈其先达孙衍为延平守时,弘治辛酉,复亦大旱,衍祷于龙潭,正拜伏时,民投以虎头,龙即起,暴雨大至。官吏不能避,衍及知县皆死。祷雨用虎骨,此理殆不可晓。或谓龙阳物,虎阴物,亦阴阳感触而然。又有谓龙神物也,极畏秽,不特虎骨可致雨,牛马入骨投之,亦起雨,可立致。未知然否,祷雨者宜防之。
予过江西崇仁山中,将憩一寺中,午饷,有平巾青衣者十数辈,跪道左,称“和尚迎接”。予甚讶之,问左右,曰:“此间寺俱有田,村中人投为僧,承种田地,办纳粮差,名砧棋僧,不披剃,不焚修,居宿外宅,佛像殿宇轮守修葺而已。”予且饭且吟,云:“四面山光绕寺门,田园耕凿别乾坤。寺僧犹喜如人类,高帽长衫发不髡。”使天下寺僧皆如此,则斯教可不除而渐灭矣。后见《辍耕录》,载唐郑熊杂记云:“广中僧有室家者谓之‘火宅僧’”。宋陶谷《清异录》:“京师大相寺僧有妻,曰‘梵嫂’”。其曰“火宅”,即今称道士有妻者为火居也。
予在南兵时,吾浙一僚与江右一僚,各论本省人才。江右者证以“翰林多吉水,朝内半江西” 之说,以为江优于浙。争辩不已。予曰:“二君且休,听予数之。吾浙入国朝来,太祖开基运筹帷幄,佐成大业,则刘诚意为谋臣之首。论思侍从黼黻皇猷,则宋潜溪为儒臣之首。建文之难,方正学为忠臣之首。己巳之变,于少保为功臣之首。宸濠之叛,孙忠烈首输忠尽节,王阴明首倡义戡乱。今皇上入承大统,张罗峰首建议以成大礼。功业、文章、节义,杰然为列省之冠。江右人才虽盛,皆当让一头地。”众僚翕然服其当云。
南京牛首山寺,殿西一室东向,门有穴如豆,大闭其门,久之,晴光射入,虚明满室,殿塔林木,影皆倒悬。予往观,心甚异之。及观《吴郡志》云:“虎丘寺阁板上有一窍,当日色晴时,以数寸白纸承其影,则一寺之形胜,悉于纸上见之。”但其顶反居下,事正相类。永乐六年,苏人有以虎丘塔影倒射为祥瑞奏闻者,文庙敕守臣李综云:“天地之间,有形之物,无不有影,塔影倒植者,盖由天光射窗隙中,影随天光倾,遂成倒植,非特塔影,凡物皆然。以尔等观之,塔影果为端乎?果非瑞乎?奏言塔影者,朕已罪之。尔等非不自知,但奸邪之心,不忠于国不仁于民,朋比罔上之心,恣无畏忌,以法论之,死有馀辜。今姑屈法宥尔,以俟自新。其深省之,无蹈前非。”圣哉!
正德丁丑春,予奉迎先父母就养于南都。时车驾主事徐文明晋乃翁八十二岁,武选郎中汤引之继文乃翁六十六,职方主事顾英玉璁乃翁五十八,武库郎中欧阳崇道铎乃翁六十四,考功主事王汝和銮乃翁七十五,御史王士招以旗乃翁六十八,先公七十六,七人者,惟欧、顾为同僚,馀皆同年家也。文明乃首治具于灵谷寺,邀诸老出游,继而各设一席报恩,天界、高座、清凉、鸡鸣诸胜处无不至。予辈皆从之。诸老皆已受封,锦衣、乌帽,丹颜白发,或乘肩舆,或跨欸段,陟降陵谷,宛若神仙,亦一时之良会也。南都人谈为盛事。不数年,诸老相继谢世。后文明止青州守,引之止湖广宪副,汝和止文选员外,俱卒于官。文明、引这家俱贫,于俱不振。汝和一子已乡举。英玉止河南佥事,予止襄守,皆落莫苟延。惟崇道至吏侍,士招至兵书。屈指二十馀年,存没升沉,迥然各异。追惟往事,若一大梦。人生良晤,岂易得哉!
予守沔时,过范溉关,旧有解珮亭,云即郑交甫南游汉皋,遇二女解珮珠赠交甫处。及守襄,襄城西亦有解珮,诸志亦云。然未知孰是。沔有沧浪村,在州城东,又有濯缨铺,为屈原既放逢渔父处。襄之均州北亦有沧浪水,州东半山有沧浪亭。予尝登焉。盖漾东流为汉,又东流为沧浪之水,随地得名,故汉自汉中来,经郧、襄、安、沔至大别山入江,曰汉中、汉津、汉江、汉皋、汉口、汉川、汉阳,皆汉所经历地。而沧浪即其水,非别有所谓沧浪者。但屈原时沔为云梦地,去湘潭为近。楚居郢,即今安陆州。既放,则从而南也。若襄在郢北,去湘潭益远,不应溯洄而上。予谓沔之沧浪为近是云。
沔水在褒城县南,源出古金牛县界,南流合沮水。褒水又东至南郑入汉水。《汉志》:沔、汉一水二名,故汉中府有沔县,旧亦为沔阳县、为沔州。湖广之沔,周地图夏水合诸水同入汉,自汉入潴,名七里沔,故东晋为沔阳郡,隋为沔州,唐宋为汶州,今改为沔阳州。二沔相去几三千里。
孔明躬耕之地,实在隆中,去襄阳城西三十里,群山中,惟此隆然最高,故朱子《纲目》大书刘备见诸葛亮于隆中,是也。汉时襄属南阳郡,三国魏始置襄阳郡。故今南阳府亦有卧龙冈。《一统志》备载为孔明隐处之地,盖因躬耕南阳之说而云尔。其实则在隆中也。《汉晋春秋》曰:亮家于南阳之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今襄阳城北有故邓城,去隆中不远故云。
庞德公宅,在襄城东南鹿门山中,今为鹿门寺。嘉靖乙酉,巡按御史东莱王秀命建三高祠于寺后山上,祀德公及孟浩然、皮日休,郑伯兴有记。予谓德公隐德尚矣,诚宜祀之。浩然文质杰美,流风尚存,或可配食。至日休,事黄巢,与沈云翔、裴渥同为翰林学士,甘污伪职,胡可与德公并列哉?不知当时何见而取之也。
谢公岩在岘山之麓,晋谢希逸游此故名。岩东复有一岩,差小,予作亭其上,名曰“少岩”。景致幽绝,政暇时拉僚佐出游,命何孝子继宗守之。予有记。
大堤在府城西,旧疑游冶之地,故古乐府有“大堤曲”。张柬之词云:“南国多佳人,莫如大堤女。”《诗》“汉有游女”,盖其地也。今府城西门外堤上,襄藩乐户居之,不下数千。士人商贾南北行者,必假宿焉。每旦,妓人盛饰,百十为群,俱从浮桥步至樊城酒馆,至暮挟客以归,犹有大堤之遗风焉。
襄阳名胜之地,多古公侯将相坟墓。予初至郡城,见城垣街衢并民间墙壁,皆花纹古甓甃成者,询之,知为墓砖。襄人多喜发掘,虽平地无封识者,亦能探知其下有墓,掘之或一丈,或二丈。初盖不止利其砖耳,发其砖,盗其物,则弃毁其骸骨。间有千百年后形体尚存者,漫无碑志,虽有,亦将沉匿之,何不幸如此!曾闻枣阳人发一墓,其尸甚长,如黑漆者,椁中赤方金长不及一寸,阔三分,填塞尸下者数升。盗取其金,弃尸于江。云汉岑彭之冢。予亲见其金,后访盗者不可得。襄中习以为常,虽士夫之家,时复为此,无所忌惮。予严加禁捕谕恐,此俗终不能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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