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襄陽西園雜記
卷上
[編輯]太祖開基建康,升建康為應天府。太宗遷都北平,升北平為順天府。今皇上興自安陸,升安陸為承天府,與宋太祖以歸德節度使登極,升宋州為應天府,太宗以晉王即位,升并州為大原府,高宗以康王中興,升康州為德慶府,同一揆也。
太祖遊西苑,命四輔官杜斅、龔斅、趙民望、李祐、吳源侍宴,相與聯句。太祖首倡,云:「踞盤龍虎肇豪英。」杜云: 「五色卿雲炫日明。」吳云:「王氣瑩然垂景象。」龔云:「民風樂爾見昇平。」趙云:「山河百二金陵最。」李云:「宇宙千秋帝業成。」太祖復云:「暗憶六朝興替事。」杜足云:「禎祥來盡又加禎。」亦一時之盛。予謂末句意不相屬,當用君臣交儆以保有王業意,接第七句,便有虞廷君臣交相責勉氣象矣。
國初,寧海布衣葉允上太祖書,論武事一綱三目,其大意謂:用兵之要,在胸中有一定之規模。宜北絕李察罕之招誘,南並張九四之僭據,督方國珍之歸順,取閩越之上地,即建康以定都,招江廣以自資。進則越兩淮,窺中原,而取天下。退則保全方面而自守。此一定規模之綱領也。其三目,即:一取張九四,二取溫台處,三取福建。時偽漢雖巳平,而元李平章察罕方以書招誘太祖,故允云云。卒之,平吳、平越、平閩,然後北伐,混一天下。次第皆如允言,亦奇士也。後不知其所終。
吁嗟乎,元季禍亂相糾纏,群雄競角力,干戈易麾拳,妖徒白蓮社,僭號於其間。奔走無定在,不啻風巢懸。天暇京都城,累表請伊遷。舟沉瓜埠水,魂應隨杜鵑。宜興楊統製,其義亦堪憐。興言感龍鳳,連貶弗自全。永忠肇此圖,伯溫炳幾先。謂彼牧豎子,寶曆當聖傳。大事從此定,皇心良然。尋賜永忠死,而楊蒙賞延。聖神本天授,草昧久迍。依郭起靈跡,歸韓亦從權。吳元政洪武,龍飛遂統天。陽升爝火熄,神光照入埏。綱常一以正,天風掃胡膻。於茲聖繼聖,於昭萬斯年。右,《感古》一篇,越人王綖所作。其事見《通鑒博論》,乃洪武一十四年寧王撰進者。綖官宜興,聞之楊統製孫知縣勳,得其詳,故作是詩,史筆也。予遊太學時,越士元士龐為予言,故記之。劉辰《國初事跡》云:「太祖以永忠僭用龍鳳不法等事處死。」或者假此以殺之耳。
太祖登極後,時微服獨行,以察民情。一日,登某寺樓,值雨,倚欄賦詩曰:「微微細雨灑斑竹,陣陣輕風吹落花。」吟數次,欲結之,久未得。有一士在旁續之,曰:「獨立倚欄間眺望,乾坤都屬帝王家。」太祖大喜,問是何人,對曰:「某下第舉人也。」即敕吏部官以要職,復以試官遺才,悉奪聘禮而罪之。士之遭遇亦偶爾如此。
國初功臣,惟魏公徐達、鄂公常遇春、曹公李文忠、衛公鄧愈、信公湯和、黔公沐英及誠意伯劉基為最。自永樂後,惟魏、黔二公世其爵,餘皆坐事革除。弘治間,禮科給事中吳仕偉建言,始詔訪常、李、湯、鄧及誠意之後,行取赴京。常曾孫復、鄧玄孫文炳、李玄孫睿、湯玄孫紹宗,各授南京錦衣衛指揮,俾奉其祀。誠意九世孫瑜,亦授處州衛指揮。嘉靖中,今皇上以開國元勳子孫宜與國同休,詔封常之後玄成懷遠侯,李之後沂臨淮侯,鄧之後繼坤定遠侯,湯之後祐賢靈壁侯。而誠意孫瑜,亦仍伯爵。甚盛舉也。
建文死事之臣,錄者多矣,予復考得數人,列之於左,以候纂入者采焉。
王彬,字文質,兗州人,洪武中進士,為御史,巡按淮揚。北兵攻揚州,彬堅守七日。有力士能舉千斤,彬以自隨。北兵飛羽書城中:「有能縛王御史來降者,官三品。」左右憚力者,莫敢縛。軍中知之,厚賂力者母,因誘出其子。彬適解甲浴,為千戶徐政所縛,墜城下,不屈。妻子同遇害。千戶從綱亦被執不屈死。見鄭淡《泉書》。
黃子澄,名湜,以字行,分宜人。洪武中進士,累官太常卿,嘗建議削王侯爵,見親重於高廟。北兵至,倡義死守,不屈,遂族之。先是,我軍北喪,子澄賦詩曰:「仗鉞曾登大將壇,貂裘遠賜朔方寒。出師無律真兒戲,賣國全身獨汝安。針將每時悲趙括,攘夷何日見齊桓?上方有劍憑誰借,哭向蒼天幾隨冠。」蓋指李景隆也。
胡潤,鄱陽人,太祖伐陳友諒,謁吳芮祠,見壁間《題竹詩》:「幽人無俗懷,寫此蒼龍骨,九天風雨來,飛騰作靈物。」歎賞不已,遂召官之至大理少卿。
蔡公運,南康人,以貢士任四川參政,罷歸,復起知濱州。北兵至城下,不屈死。
馬宣都指揮守薊州,北兵將南,宣謀起兵迎拒。文廟命都指揮張玉討之。玉至,諭之不下,環城攻之。宣率眾出戰,被執,不屈死之。
陳思賢,漳州府學教授。文廟既即位,思賢率其徒吳性原、陳應宗、林玨、鄒君默、曾廷瑞、呂賢六人,為舊君哭臨於堂。事聞,俱械至京,不屈,師徒皆死之。
高賢寧,濟陽人,監生。北兵圍濟南城,促降,賢寧作《周公輔成王論》,射城外,乞罷兵。未幾,城破被執。欲官之,固辭。文廟嘉其忠,釋遣之。終身不仕,至九十七而卒。
陳性善,字復初,山陰人。洪武初,以明經薦為翰林院檢討,滅被寵渥。建文初,為禮部侍郎,奉命勘災於河南回,值北兵至城下,知事不可為,即跨白馬,馬躍入江中死之。文廟怒其不能順天歸命,以其子孫散戍於邊。
建文二年,廷試已取吉水王艮卷第一,及傳臚,以艮貌不揚,遂以胡廣易之,艮次焉。文皇兵入城,艮仰藥死,廣乃迎降,官至大學士,有負舊君多矣。以貌取人固如是哉!
永久戊戌廷試,文皇親閱試策,以李馬卷為第一,嫌其名馬,就卷上改為騏。及傳臚,凡三唱名,無敢應者。上曰:「即李馬也。」乃受詔,賜狀元及第。永樂甲辰,廷試已取孫曰恭卷為第一矣,上嫌其名若暴字,抑置第二。士之遇不遇,豈非命乎?
梅純《損齋備忘錄》云:「狄梁公雖始終為唐,卒授五王,反正大統,功固偉矣,然非有道者所可取法。何也?蓋君子於義有所不安,不敢須臾處,以成事有命難取必於將來也。若梁公者,後雖幸而成功,其身固已委質為臣,而處於所不安矣。況或不能終遠,又將何以自獻於先君乎?」立論精當,君子仕危疑之朝,當大任,臨大事,宜熟思而審處之可也。梅,鳳陽人,國初駙馬某之孫,成化甲辰進士,有學士也。
程篁墩謂:「朱子以韓侂胄柄國,殺趙忠定公,乃注楚詞,傷宗國之亡;以蔡西山之竄,決道之不行,乃注參同契,致長往不返之意,皆大賢君子之心事,非得已者。而世疑其長浮華之習,倡導引之端,所謂淺之。為丈夫者,類此。」其知言哉!
正統中,張太后大漸,召三楊相至榻前,問:「朝廷尚有何大事未辦者?」文貞對:「有三事,其一,建文人雖已滅,曾臨御四年,當命史官修其一朝實錄,仍用建文之號。」太后曰:「曆日已革除,豈可復用?」對曰:「曆日行於一時,萬世信史,豈可蒙洪武年號以亂實?」後頷之。後楊文懿公亦謂:「古人云: 『國可滅,史不可滅。』太祖定天下,即命儒臣撰《元史》。太宗靖內難,其後,史官於建文君事諱而不書,遂使一朝政事與忠於所事者皆缺略無傳,及今猶可補輯。」章未及上而卒。識者惜之。予在南都時,見《革除錄》所載建文君事,備極醜穢,皆當時迎合上意而為之者,言多不實。今去彼時益遠,不知秉筆紀實者在何日也。
正統己巳、庚午間,也先由宣大犯京師,脫脫不花東寇遼陽,阿樂出西擾陝右,黃蕭養及廣東鄧茂七反福建,葉宗劉反浙江,各擁眾數十萬,皆奸宦王振之所招致者也。不有節庵司馬居中調度,社稷事未可知。反正未久,又有曹石之變。終英皇之世,不靖者屢矣。正德己巳、庚午間,安化王寘鐇叛陝,而劉六、楊、趙反中原,藍、鄢、廖、喻反西蜀,王浩八反江西,丘仁、楊清反湖廣,亦各擁眾數十萬,皆逆閹劉瑾之所釀成者也。非邃庵、幸庵、見素、水村諸公宣力於外,天下事亦未可知。平定未幾而宸濠復叛。終武皇之世,用兵者強半矣。武疲財匱,元氣索然。是雖人事所致,其亦氣數然歟?
景帝易太子,詔陳循首創,云:「天佑下民作之君,實遣安於四海。」久不能對。王文云:「父有天下傳之子,斯固本於曆年。」循於二句下注云:「文作。」及英皇復辟,追咎易儲事,循出舊草進呈,文乃坐誅。循之見亦早矣。予聞這吏侍歐陽崇通雲。
英皇復辟之詔,一雲高少保穀所撰,一雲岳修撰。正所撰末聯云:「多難興邦,高帝脫平城而肇漢;殷憂啟聖,文王出羑裏以開周。」為時傳誦。賀克恭云:「此隻好臣下誦美之言,豈有復國天子而自誇大如此?全無悔罪之意。」此亦好議論。
于少保遇害之日,從容口占一詩云:「莊椿居士老婆娑,成就人間好事多。正統再更新歲月,大明重整舊山河。功超呂望扶周室,德邁張良散楚歌。長歎一聲歸去也,白雲堆裹笑嗬嗬。」公舊巡按河南甚久,故汴城有祠。正德間,御史張淮重修之。李空同夢陽撰碑記,有曰:「賊首擁太上皇大同城下,勒降也。大同人登城謝曰:『賴天地宗社之靈,國有君矣。』至宣府城下,宣府人登城謝曰:『賴天地宗社之靈,國有君矣。』至京城下,京城人又謝曰:『賴天地宗社之靈,國有君矣。』於是,公颺言曰:『豈不聞社稷為重,君為輕乎?』」斯言也,事以之成,疑以之生者歟?
且太子之易,南宮之錮,二者有能為公恕者否耶?公有不如意輒撫膺忿曰:「此一腔血竟灑何地?」此段甚好,可補傳誌之闕。賀克恭曰:「於少保所為,有取死之道,但當日殺之,非其罪矣。夫英廟被留虜庭,郕王監國,少保輔相之,自當臥薪嘗膽,期復不共戴天之仇,以歸英廟。乃不久而郕王遂即天子之位,無復討賊之心,且廢太子而立已子。及虜人自送英廟歸,景泰但相與一見,而遂幽之南內。此皆少保當國時事也。豈不有死之理?然謂其迎立外藩以樹私恩,則實無是事也。」又曰:「於公才有安社稷功,人鮮及之。但大義不明,遂至於敗。」或曰:「郕王欲踐位,少保何以處之?」曰:「當時英廟被虜,人心搖杌,雖郕王監國,亦自恐懼不暇,豈敢便有他意?當此時,少保處之有道,使郕王大誥天下,以監國復仇大義,敢有上言欲王即位者,即是奸黨,身家重罪。如此,則後來郕王雖有邪心,何由能動?當時處置,既無後來節節,俱不能死諫,又不引去,而主張國事,權勢自如,乃使英廟禁錮南內。此心何忍耶?」又曰:「於公清白,抄沒時,其家實無所有。」《琅琊漫抄》曰:「於少保之死,人皆曰徐武功害之。然當時易太子,錮南城,非少保而何?及景皇帝病亟,實欲迎襄府,但事未決,而中宮猶豫間事泄,乃為內豎曹吉祥傳播,因起張石之謀。迎立憲宗,乃出眾議,非少保意也。憲宗但知有請章,遂復其官,與官其子。然當時廢太子,而今立之,豈其本心哉?然其功,復社稷,足以寬其誅。但當時張石輩皆武臣,不能顯暴其昔日無君之惡,而猝然殺之,武功又不能辨正,故今之議紛紛然。大抵廢太子一事,凡署字者皆當誅,豈獨少保哉?但少保最得君,從違惟頤指,故其罪為獨深。當時惟范廣之死,實為無辜。人至今惜之。」論少保者,觀此數說,功罪瞭然矣。
宣德、正統時,詔廷臣三品以上舉堪任守令者,不徇出身,惟賢是用,敗官者連坐,朝廷又能久任,故在位者多得其人。如劉綱守寧州三十二年,孫遇守徽州一十八年,況鍾守蘇州十餘年。天順、成化間猶然。故居官者咸肯留心民事,愛民如子,而民亦愛之如父母。弘治及今,此制已廢,銓曹但循資格敘用。居官者未及一考,但望行取升遷。一切苟且捱日,視官如傳舍。百姓苦於送迎。間得一好官,不久即去,民失望矣。安得久任與民休息如昔日者哉?不能無感。
祖宗時,中外大臣亦多久任,如蹇忠定在吏部三十餘年,夏忠靖在戶部二十八年,胡忠安在禮部三十二年,三楊在閣下俱三四十年,黃忠宣鎮交阯二十年,周文襄巡撫南圻二十二年,於肅湣巡撫河南、山西一十八年,王忠肅巡撫遼東十餘年,在吏部十六年。委任既專,聲望益重,此所以得行其志也。
成化初,孝莊皇太后崩,詔廷臣議別葬,不祔裕陵。孝莊乃英廟正後。錢氏無子。是時孝肅太后周氏為英廟貴妃,實生憲皇。憲皇即位,尊為太后,故不欲孝莊祔葬也。而大學士彭時上疏言:「大行孝莊太后,今日祔葬,與皇太后萬歲後祔葬,自不相妨,不宜生嫌別議,以失大倫。」周太后不允,堅欲別葬。給事中七弘張賓皆為之力爭。禮部尚書姚夔率公卿伏闕覆奏,有曰:「山陵宗廟,聖孝所先;綱常典禮,國家攸重。萬一合葬祔廟少有疑沮,關係匪輕,豈能保其將來無據禮改而從正者?」詞甚懇切,繼之以哭,聲達於內。上自持疏奏太后,太后知群情不從,乃允之。
裕陵居中,孝莊居左,虛右以俟周太后。至弘治十七年三月,周太后崩,孝皇知孝莊葬不合禮,欲為改正,且袖出裕陵圖一紙,與閣下三老。觀看時,三老乃劉健、李東陽、謝遷也。孝皇指示,陵門內有三隧道,其一西行北轉而至者,為英廟皇堂,虛其右壙,而中有道可通往來。其一東行北轉而至者,為孝莊玄堂,相去數丈,中隔不通。因曰:「此大非禮,都是當初內官迎合周太后做的勾當,須要改正。反覆與三老議,三老者,或從,或違。欽天監以「北方不利」中止。但於陵殿神座,移英廟居中,孝莊居左,老肅居右。孝肅即周太后也。至於祔廟之禮,劉則云:「先年奏議已定,欲二後並配,英廟且引唐宋一帝二後、一帝三後之說為證。」上曰:「二後已非,況三後乎?」謝進曰:「彼三後者,一謂繼立,一則所生母也。」上曰:「事須師古,末世鄙褻之事不足法。況錢太后乃皇祖冊立正後。我朝祖宗以來,皆是一帝一後。今若並祔,乃從朕壞起。恐後來雜亂無紀極耳。」乃止,以孝莊配食,別立一殿,如奉慈殿之制。中一室,奉孝肅神主,左一室,奉孝穆神主。孝穆又孝皇生母紀氏也。聖明之見,高出千古。而向時姚文敏公,據禮改正之、言似逆,知今日有必然者,皆足為後世法。
憲皇溺愛萬妃,後宮無敢僭寵者。惟宮人紀氏偶獲一幸,遂有娠。萬妃百計摧辱,娠固無恙。乃擯居西宮,與廢後吳氏同居,內外不通。後生子,無乳,餒幾殆。忽有應爪一牝雞從空墜於庭,內侍獲而畜之,日生卵,取以和粥糊餵之,遂得生。憲皇不知也。時王皇后無子,憲王一日命內監理發,鑒鏡嗟歎。內監曰:「官家嗟歎,豈以未有太子故耶?」憲皇頷之。內監曰:「太子生西宮已六歲矣,復何慮?」具道其故。憲皇驚喜,握發徑造西宮,斧門而入。皇子胎髮披面,見憲皇即走入懷中。憲皇即抱之還宮,遂立為太子,是為孝宗。紀氏亦出居宮中,甫一月而卒。人謂為萬妃所鴆。後孝宗嗣位,為太平賢主者十有八年。聖人之生,天實相之,非人謀所能害也。後紀氏追尊孝穆太后。予聞吳南溪雲。
成化末年,壽安邵太后時為貴妃,有子方被寵。王後無子,上將有廢易意,召內侍懷恩與之謀。恩叩頭曰:「此大事非奴輩所敢與。當與內閣大臣議之。」 上以為然。明日,朝罷,宣恩,恩辭疾。更問之,對云:「本無疾,昨聞旨,驚悸成疾耳。」其事遂寢。壽安彼時雖不得正位中宮,而至其晚年,親睹聖孫入承大統,膺尊稱,享至養,爵及外裔,若有待焉。借使當時易正事成,則其名不若是安且榮也。若恩者,賢子許敬宗、呂夷簡輩遠矣!
成化甲辰秋八月,有黑<生月>至,俗謂之妖魔,變幻不測,能傷人。初聞有白羊一群,自城北門入,是晚遂為害。民間皆鳴金擊柝以警之,或以石灰印手於壁,以懼之。否則,變化而入,終夕不得寧寢。半月始息。嘉靖己丑七月復至,城中人家多有被其害者。不十日亦息。
弘治初,元夕,張皇親兄弟入內觀燈,通宵不出。時孝皇甚寵張氏。一夕,內侍何文鼎執金瓜潛立東華門內,俟皇親入即擊之。皇親奔入內,見孝皇,伏地慟哭,訴之。孝皇驚起,急索文鼎至,詰曰:「汝何人,敢辱皇親?」文鼎曰:「皇親終夜入宮宴樂,脫有他虞,如宗社何?金瓜乃祖宗留下擊亂臣者,奴婢打死他,粉骨不辭!」孝皇始甚怒,聞其言,然之,止責置南京閑住。文鼎讀書守正,賢內侍也。
弘治己未科會試,程學士敏政主考,僕輩假通關節以要賂。舉人唐寅輩因而夤緣欲竊高第,為言官華昶等所發,逮赴詔獄。孝皇親御午門會法司官鞫問,以東宮舊官,從輕奪職。正問時,一巨鐺進言曰:「使奴輩在內,豈有此事?」孝皇叱之曰:「茲事豈汝輩所可與?」真聖明之見也。嘗聞事未發時,孝皇內宴,優人扮出一人,以盤捧熟豚蹄七,行且號曰:「賣蹄嗬!」一人就買,問價幾何,賣者曰:「一千兩一個。」買者曰:「何貴若是?」賣者曰:「此俱熟蹄,非生蹄也。」鬨堂而罷。孝皇頓悟。程,世家子,以文學名天下,自負甚高,此事不待辨而知其為所誣。第踈於檢防,為群小所誤耳。後雖復職贈官,白璧青蠅,終不可掩。惜哉!
弘治乙丑會試,初場日,孝皇黎旦焚香告天,願得真才輔治,求賢之意篤矣。少頃,禮部進題,孝皇見《孟子》題:「故將大有為之君」一節,艴然動心。問閣下:「何故出此題?」大學士劉健對曰:「試官揭書命題,示天下至公,無他意。」乃罷。是年五月,孝皇晏駕。先是,上年各省鄉試,河南《書經》題出「天子惟君萬邦」,乃商高宗免喪事。山西論題出「仁孝聞於天下」。乃漢文帝自代入繼事。至是又出此題,皆為新君即位之兆,夫豈偶然者哉?
弘治乙丑九月十三日,半夜地震,棟瓦皆鳴。先是,有黑氣從東來。地皆出白毛,南京蘇松皆然,有長一二尺如馬尾者。
正德初,劉瑾、穀大用、馬永成、羅祥、魏彬、丘聚、張雄、張瑞導上淫樂,竊弄威權,號為八黨。虐焰薰灼,人皆重足側目,無敢議者。戶部尚書韓忠定公文草疏倡九卿伏闕論之,繼之以泣。疏入,上怒,付閣下裁可,胟庵、木齋俱欲重坐。而西涯從旁申救甚力。胟庵云:「爾忘顧命之言乎?」是時八人者窘甚,冀得遠竄免死為幸。而內有司禮李榮,外有西涯互為營解,遂皆寬宥。不日間,瑾掌司禮,永成坐東廠。瑾既得志,益肆無忌,乃捃摭見任致仕諸大臣細故,如東山忠定輩,俱械至京,下獄、罰粟、奪職、編戍,受禍良滅。時胟庵、木齋相繼罷去,惟西涯獨得留用,曾無一言救解。得罪清儀多矣。予聞之牟錦衣斌雲。
武皇登極初,集火者數千百,日於內教場操習炮,喊聲徹曉不已。李崆峒有《明星篇》紀其事。
正德二年秋,黃河自汴清三百里者三日,乃今皇上降祥之年。七年正月,黃河自清河至柳家浦清九十里者五日,聖人之出,豈偶然哉?
正德辛未、壬申間,流賊大擾中原,予所聞一時盡忠死職者,棗強知縣段豸。北京人,弘治乙丑進士;上蔡知縣霍恩,茂山衛人,弘治壬戌進士;西平知縣王佐,潞州人,弘治乙卯貢士;裕州知州鬱采,山陰人,正德戊辰進士。皆能奮誌抗賊,甘蹈白刃,有古烈丈夫風,俱贈官蔭子享祠祀雲。
正德壬申,流賊劉六輩大擾中原,直抵湖廣。有司籍民兵捍禦,率三丁抽一名為驍勇,不盈其數,捶責裏老。不得已,將不成丁者皆報為成丁。又不已,偽以虛名填冊,曰:「未生保」以塞責。閭里驚惶,怨聲載道,楚城尤甚。金陵沈寶作詩曰:「未生保,舊冊新供查對了,寧死隻愁官打拷,一丁已作三丁報。誰為里正誰屯老,過堂官怪成丁少。丁丁研審盡同名,此理看來有難曉。抱屈含啼向官道,但恨兒孫生不早。大半成丁猶繈褓,在腹名為未生保。膏血不充官一飽,春日殞霜還殺草。前年民戶損七分,官稟何曾到流殍?」嗟乎,國家養兵,歲費廩祿鉅萬萬,及至寇盜生發,則選民兵及調邊軍、土軍剿之。而邊軍猶可,至如土軍,狼子野心,總領者弗能鈐製,任其劫掠屠戮,其苦尤有甚於盜賊之過也。予在沔時,值流賊之亂,襄漢騷動。一時民兵有驍勇、義勇、健步、僧步、白棒手、牯牛陣,名隨地異,土軍之為害,予所目擊者。養兵果何益哉?
正德丁丑八月一日,武皇從數十騎出居庸關,欲北幸。守關御史張欽固止不得出,且上疏以為「主上之出,必告宗社,詔天下,必命勳戚文武大臣扈從。今者俱無,必是奸人假託陛下,欲與北虜交通消息,不道之甚。乞敕法司緝捕。」上遂獵昌平而還。十三日抵京,即下欽詔獄,命中官守關。二十八日,復出居庸,至大同,駐驆陽和城。虜數萬截蹕歸路,言欲求見。我師亦陳城外。上遣夜不收三人,至京師取銀百萬兩。九月念四日聖誕,閣老梁儲、內臣張永往請不回。戶部措銀二十萬兩,遣侍郎侯觀齎赴大同,犒賞官軍,然後返駕。嗟夫,英皇北狩,被留虜庭,往事之明鑒也。武皇之出,使關隘守臣俱如欽,豈得率意而行?嗣後幸宣府,幸太原,幸榆林,輕蹈虎狼之窟,其不至於顛踣者,亦幸也。可不戒哉?欽後改姓李,官至都御史,北通州人,予同年進士。
正德戊寅冬,予至瑞州,寓分司。夜二鼓盡,聞有聲如雷者三。次日,瑞守宋以方入報,夜半時,有火如鬥者三,墜城東,聲如雷,幾燭遠近,地為之赤,良久而滅。占之,地方當罹兵火。寧府其將不靖乎?明年六月,宸濠遣人誘以方至南昌,下之獄。十四日,果反。殺孫、許二公。及出城,械以方至舟,勒其從。以方曰:「吾有死耳。」行至鄱陽湖,守者少懈,望康郎山曰:「吾得死所矣。」遂罵賊投水而死。當時陽明奏、紀皆不見錄。後陳洪謨巡撫江西,廉得其實,具聞,始贈光錄卿,賜祠名嘉忠,蔭其子。以方字義卿,靖州人。弘治乙丑進士,貌不揚,質直少文。宸濠屢肆侵撓,以方痛拒抑之。日聚糧練兵以備其變,嘗與予談及,義氣激發,若不與並生者,其死亦預辦者歟?
宸濠之變,孫、許二公同時盡節,無可軒輊者。後有謂孫之死不如許之烈者。予因憶正德戊寅九月,奉命至江西,得會孫公。公密謂予曰:「寧賊必反無疑。變作,吾以老命報國。君無地方之責,不宜久居於此。」予謝之,即往撫州去。明年六月,變果作,而公遇害。乃知公之死素所辦者。但許公壯年赴死慷慨,而孫公年已六旬,舉動稍覺遲緩。言者便謂孫劣於許,殊不知孫公以身殉國,蓋自領巡撫之命,已預辦矣。觀其《過草萍驛》詩云: 「綱常自古要擔當,弱水誰將駕葦航?嶺道風行豸寸遁遠,海天雲闊雁飛忙。身曾許國頻加愛,發為憂民忽變蒼。醉飽恩光何以報,寸丹應不愧朝堂。」誌可見矣。議者嘵嘵,亦何為哉?
宸濠元妃婁氏,廣信郎中性之孫謙之女也。有淑質,自濠蓄異謀,早夜苦諫,或至垂泣。濠將害孫、許二公,妃於屏後頓足,令內侍救止不得。登舟之日,泣不肯行。濠紿曰:「朝廷有旨取我,汝第無慮。」妃不得已乃行。黃家渡之敗,投水死。濠在幽囚,每食設妃位哭奠,夜不能寐。及將就俘,為詩曰:「賴與乾坤擔此愛,不如收拾上瀛洲。清風明月人三個,芳草斜陽土一丘。夢短夢長都是夢,愁多愁少總成愁。從今別郤江南去,不管人間春與秋。」又《憶故宮》云:「當時輕棄牡丹台,寂掩重門日幾回,楊柳雨中含淚舞,芙蓉水上帶愁開。痛思豎子真非輔,始信嬌童自不才。歌管樓台金馬地,等間留與野人來。」濠性穎敏,善吟詠,而用之不善,有此富貴而不能享,悔之晚矣。
宸濠內寵甚盛,有紫妃者,居紫竹宮,衣紫。素妃者,居素英宮,素妝。翠妃者,居綠英宮,飾純翠,能吟善書,尤被寵幸。宮四壁皆列巨鑒,光瑩晶明,每與宴狎,鑒中諸影,妖媚百出,濠意暢悅。又於宮中作鞦韆台,結架高二丈許,運繩以車,宮人為戲,車動繩舉,超出架上,勢不能止。至有昏眩墜地而死者。又於陽春書院疊石成山,宮室台榭,備極華麗。掘地數十畝,為大池,夏時芰荷芬馥。濠與諸妃盡日宴樂,宮人少而美者靚妝綃衣,浮小畫艇,歌《采蓮曲》,沿池湯漾,時摘花果進以侑酒,辭醉乃罷。翠妃嘗詠梅花,詩云:「繡針刺破紙糊窗,引透寒梅一線香。螻蟻也知春意好,倒拖花片上東牆。」甚為濠所賞。後事敗,翠妃聞為一知縣掠而去。噫,濠之荒淫沉湎如此!借使逆謀得遂,亦不過為陳後主、隋煬帝而已。惡得而不亡哉?
宸濠既平,功罪之典殊不厭眾心。惟進賢舒狀元國裳《哭許公詩序》一篇,甚為公當雲。宗室發難,人多以成敗為順逆。宸濠之反,況有陸完、錢寧為之所哉!苟非巡撫孫公德成、副使許公汝登當日死義,則君臣之道廢,而人心之是非莫適從矣。既而,進賢知縣劉源清首誅其起兵官校婁伯等。明日,闊陂巡檢、餘干知縣馬津亦殺其校尉,往萬年、東鄉二縣,招致強盜者。知縣皆拒之,而萬年知縣白繡,又使人於龍窟邀賊糧。事為頗奇。賊檄至,撫州知府陳槐,率所屬拜迎,臨川知縣傳南喬不至。候捧檄教官唐曰仁及生員出,執之以送益府。
此皆義兵未舉之先可錄者也。及巡撫王公舉兵,吉安鄉官亦起義兵,可謂無所為而為者矣。各府縣不由巡撫徵兵,而自激發於義者,惟萬安知縣王冕、瑞州通判胡堯元耳。而萬安知縣臨機製變,以小艇載葦放火,覓土人作建昌語者,就賊巨艦計擒宸濠,事為尤奇。惜乎今之錄功者皆不及也。或曰:「安慶之功為誰?」 曰:「楊銳。」守備。張文錦知府。書降旗將豎之,指揮崔文斬其旗,擒潘鵬之子,戮於城上以殉,乃議守。則濠以黃石磯之敗,遂撤兵而返去矣。曰:「南京之功為誰?」曰:「不知。」曰:「孫、許贈官亦足報歟?」曰:「綱常之功,亦社稷之功也。雖爾公、爾侯,亦何過哉?」濠出鄱陽湖,首犯安慶。至黃石磯,以為「王失機」,不祥。遂返,果敗。
李士實,以詩文名世。正德間,為耆舊大臣。予至南昌,訪之東湖裏第。所談皆道義之說。劉養正以舉人居家,負道學名,不苟交接。予至吉安,伍太守文定為予言:「其人品甚高,有欲見而不可得者。」陽明亦推重之。不半歲,皆從逆。李為太師,劉為國師,俄而身戮族滅,遺笑萬世。昔之虛名,安足憑哉!甚矣,知人之難也。故曰「蓋棺事始定」。
宸濠之反,其脅從官員畏威懼死,偷生苟免,如梁辰、楊璋輩,尚不可解,況僉事師羲者!分巡在九江,濠偽檄至,夔率眾出迎拜,呼萬歲。出募兵告示,即稱「欽奉聖旨」,不用正德年號,止書「己卯年六月某日。」其逆跡昭著,與王綸、潘鵬無異。初擬處死,久而不決。直捱至楊邃庵入閣,始獲漏綱,充軍而去。尚為有國法哉?蓋夔乃邃老之門生也。
姑蘇唐寅,南圻解元也。善詩畫,知名於時。宸濠禮致之,日與■c6詩論畫。酒間語涉悖逆,寅即佯狂不答,或作喪心狀,遇人若泄其謀者。濠懼,遣歸,得不及禍。浮梁汪文慶,有才器,濠重其人,欲官人,汪力辭,曰:「某踈散菲才,不堪任使。」劉養正力為從煉,汪又謝之。寅笑曰:「汪君所處是也。丈夫安能作佛座八角獅頭鬼耶?」言所負者重,卒不可脫也。寅外若放誕,而中有所主如此。
武皇自正德丁丑冬幸居庸,既而幸宣府、大同、大原、陝西榆林諸處,迄無寧歲。是皆邊將江彬之所誘引也。上自稱威武大將軍、太師、鎮國公,彬賜姓,封伯,提督京營,視如腹心手足。己卯春,有旨南巡。時寧藩畜逆,上下憂虞。大臣科道交疏,不聽。武選郎中黃鞏獨疏六事,大意謂:「上不親正人,遏絕言路,假稱位號,溺意巡遊,寵任邊將,收置義子。」言甚切直。車駕副郎陸震亦欲上疏,見鞏稿遂附名以進。各部院寺屬亦相繼上言。上大怒,俱下詔獄,廷跪五日。鞏、震俱杖百餘除名,餘各杖三十。震及各屬死者十有三人。至六月,宸濠果反。七月就擒矣。左右貪功者復導上親征,欲歸功於己。上乃挾所愛劉娼南行,駐蹕南都者幾一年。時又有神周、李宗、許泰等,皆總大兵扈從。凡上出遊獵,四人者服騎皆與上同。參錯為伍,人莫之辨。而彬尤席寵,恃權僭擬至尊,公卿皆畏憚之。其所統邊軍,散居民間,抄掠姦淫,靡所不至,怨憙叢興。至冬乃返駕。明年辛巳春三月,武皇晏駕。時諸將所統邊軍,數萬在京。內無儲皇,中外岌岌以變在旦夕。石齋閣老乃密奏昭聖太后,即散遣諸軍,各歸邊受賞。次日,中官張永受密旨,即擒彬於後載門。而宗、周、泰亦各就擒於前朝門。官民踴躍,歡聲如雷。彬以哄誘至尊,潛圖不軌,族誅。周、宗、泰亦坐同黨,俱死於獄。斯舉也,不假兵戈,底定禍亂於俄頃間。若石齋之密謀,太后之明斷,永閹之宣力,皆社稷之功也。而石齋竟以大禮擯斥以死,惜夫!
正德辛巳三月丙寅,武皇遣詔今皇上繼統。慈壽太后遣皇親邵蕙、壽寧侯張鶴齡、駙馬崔元、太監韋霖、閣老梁儲、禮部尚書毛澄,齎詔往迎,同日起程至南陽。霖欲先見邀功,潛自兼程行,二晝夜遂達興邸,駐門外。霖奏求見,上曰:「迎立大事,朝廷不遣皇親大臣,而差一內官乎?」興府官言:「皇親大臣俱即至。」上曰:「侯到齊同見。」次日,諸臣至,宣詔朝見,畢,退至便殿。上惟召邵、張、崔、梁、毛五臣,坐賜茶,並問國事。霖獨拱立庭內。次日,上復召五臣者坐議發駕事。霖又假他事,介承奉求見,冀得一坐。上斥出之。暨駕行,沿途駐驆、進膳,惟與五臣言,無一毫詞色及霖者。是時上方十五齡,且聖貌莊重,不輕顰笑,真有穆穆之容。霖退謂其儕曰:「聖人復出矣。」
今上即位初,五月五日,故事,御藥局出京采辦百草,並取蟾酥以備藥餌之用。內使奏行,上曰:「此年例,抑初舉?」行對曰:「年例。」上曰:「既是年例,庫中有,且用著。方今百姓禾苗在地,爾等出采,人馬往來蹂躪,有傷禾稼,可且停止。」又問:「蟾酥該用幾何?」對以「萬數」。上曰:「如此不重傷其生乎?」內使對:「但以針刺其一目,留一目存其生。」上曰:「雖刺一目,其腦既空,必死。殺萬命以供一人,吾不為也。」
上一日朝慈壽太后,太后左右憚上聖明,思有以眩惑之,諷太后盛飾美姬數十,預列左右,冀上之悅也。上初入見之,以太后在,上不敢斥言。但下視,卻立不進,若有怒色者。太后微覺,即麾之退。上方進拜問安。太后曰:「天下是祖宗的,皇帝是你做,須是張主,莫聽外邊官人們說,壞了裏面事。」上知為左右所譖,唯唯而退。至文華殿,親寫禁約,令各宮內官守門者,各於本宮止宿,不得往來溷亂傳說。雖仁壽宮內官亦不得擅入矣。
今上踐阼之六日,即詔禮官議興獻王及母妃尊號。時內閣輔臣楊廷和、蔣冕、毛紀、禮部尚書毛澄皆主漢定陶、宋濮王故事。會廷臣上議稱孝宗為皇考,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興獻大王母妃為皇叔母興獻大王妃。上意不然,令再議。張璁時方舉進士,上疏以為:「皇上遵祖訓,奉遺詔入承大統,乃繼統,非繼嗣也。與漢成帝、宋英宗預立為皇子,育於宮中者不同。不當後孝宗以叔父稱。興獻王宜別立廟京師,以隆尊親之孝。上覽奏喜之,曰:「此論一出,吾父子必終可完矣。」 既而,桂萼、霍韜相繼有言,俱同璁論,而廷和輩固執不從。上始徇眾議,稱孝宗為皇考,慈壽為聖母,本生父為興獻帝,母為興國太后,詔天下矣。璁、萼在南京聞之,亟上疏言:「上不當為人後,興獻帝宜稱皇考,聖母宜稱太后。請去興國二字。」正合上意。內閣復執,廷和罷去,遂敕禮部加稱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本生聖母章聖皇太后,再詔天下。而上意終未愜也。璁、萼又連疏宜去「本生」二字。上益喜,詔禮部議行。於是闔朝大小臣工俱赴左順門跪伏,有大呼「太祖高皇帝」 者,有呼「孝宗皇帝」者,聲徹於內。上屢命司禮官諭之,不退。於是修撰楊慎、檢討王元正、給事中劉濟、安磐、張漢卿、張原,御史王時柯等七人,撼門大哭,聲震闕庭。上大怒,命錄諸臣姓名,逮係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杖於午門。學士豐熙、給事中張羽中、御史余翱、吏部郎中余寬、戶部郎中黃侍顒、兵部郎中陶滋、刑部郎中相世芳、大理寺正毋德純等八人為首者,並楊慎等七人,俱加杖削職充軍。遂下詔稱:「皇考恭穆獻皇帝、聖母章聖皇太后。」予時在襄,聞之,竊謂:「此禮璁首倡,桂、霍繼之,方獻夫、席書、黃綰、熊浹、黃宗明又繼之。其論極是。」楊邃庵閣老時罷居京口,見之:「張生此論,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但彼時璁、萼輩俱新進畢官,而驟建此議,在廷元老大臣,徒以大功出一書生,蓋有不勝其憤憤者矣。此意一橫於中,牢不可解。於是上下大小,不論其事之是非,義之當否,相率群和而力排之,務為必勝之計,殆非為國至公至當之論也。上雖衝年,而聖明之見,卓越千古。浮議紛紛,不能搖奪。卒之,大禮以定,而大臣相繼罷官落職,小臣受撻編戌戍幾成黨禍,竟何益哉?向使當時有邃庵者居中,與國列禮官從容講究,俯從斯論,則聖心以慰,而於國體亦全矣。惜乎諸老不知出此,以激成斯禍也。可勝慨耶?
今上即位初,即遣行人存問大學士羽中庵劉公、木齋謝公、戶部尚書質庵韓公、禮部侍郎楓山章公,起用致仕尚書九峰孫公、都御史幸庵彭公、見素林公、靜庵胡公、巽庵李公,而白岩喬公復自南司馬召為塚宰。一時名臣故老,布列台省,朝廷改觀,海內翕然有太平之望。然俱不久謝去,惜哉!
今上即位初朝見,慈壽太后首云:「汝兄久廢朝儀,外邊官不諳禮度,藩邸從來者恐亦未堪用。內臣蕭敬曆事三朝,小心知事,可用之。」時敬年已八十,久閑住矣。上即日召入,掌司禮監事。即位後三日,御西角門,素服視朝,百官皆縞素。朝畢,一生員手執奏本,北面跪侍班,御史並鴻臚官相顧驚愕。敬至御榻前,奏:「下邊跪的生員,擅入禁門,合著錦衣衛拿問。」旨:「是」。眾咸服其得體。生員乃湖州孝豐歲貢生,姓李,忘其名。當時亦該問所奏何事。
吏部尚書王瓊,既得罪,員缺。列卿會推南京吏部尚書廖紀、兵部尚書喬宇、掌詹事吏部左侍郎石瑤上請,遂用石。次日早朝,宣石出班跪,鴻臚官引至奉天門,上降寶座行數步,臨軒拱立,取手敕授之,復座,石叩頭而退,朝罷,駕至文華殿,復宣石至,復降座,宣言曰:「朕在蕃邸,已知卿名,今特用為吏部尚書,須選用幾個好官人,為朕辦事。」石叩頭而退,此亦舊典。弘治初,召三原王公為塚宰,孝皇嘗一行之。正德來,此禮久廢,今復舉之,朝野稱慶。聞上初不知此典,司禮蕭敬導之行。國不可無老成人也。後石以多病,不久入閣。其守正不附,為清議所重雲。
嘉靖改元七月二十一夜,南京大雷電終夕,至二十五日午後,大風雨一日,屋瓦皆鳴,牆壁俱倒,合抱大木拔起無數。孝陵松柏亦拔起二千餘株,府部墀內大柏皆起,非常之變也。
嘉靖乙酉七月,甘露降於襄陽之山川壇。松柏上凝結如糖霜,樹為之白,味甚甘美。戊子四月,甘露降吾鹽城中。予西園花竹上皆如濃霜。是秋大稔。庚子四月復降,《瑞應圖》曰:「王者德至於天,則甘露降。」今十六年之間凡三見矣。
嘉靖丁亥三月十日,熒惑守心。是月,有大魚乘潮來。潮退,陷於沮洳不能去。長可十七丈,高二丈餘,口廣半之。膚綠無鱗,項有長鬛甚勁。海民競刲其肉,聲如虎哮,刲三日乃盡。蓋海鰍也。《文獻通考》宋紹興二十年四月,海鹽縣有巨鰍偃沙上,高齊縣門樓,長百丈,民臠其肉,轉鬛壓死十數人,頷骨長二丈五尺。京房《易傳》曰:「海數見巨魚,邪人進,賢人疏。」其後吾邑無他應,所關者大也。
嘉靖戊子十二月十七日,立春,是晚長庚西見,起奎婁,抵觜參,至天漢而止。
嘉靖已丑,元日大風霾。是年四月,聞今皇上夢黃衣者二人,陛辭南行。次日,以語大學士楊一清。一清對曰:「黃衣者蝗也。南方其有蝗乎?」是秋七月蝗果至,大江以南在在皆有,吾鹽亦然。數日為大風雨漂入海,盡死。至庚子六月,蝗復自西北蔽天而來,數日又為大雨驅逐盡斃。然遺種於茲,至七月復生。初食草,後食禾稼。民間祈神賽願張旗擊鼓,田野之間,聞若赴鬥。然卒罹其害,亦十之四三。次年,復苦遺種為患,方初生,苦雨連旬,盡行殄滅。民復安業矣。吾鄉素無此物,百歲老人亦未之見。大抵,蝗旱物,終不利於水鄉也。
嘉靖庚寅正月,一夕,晚膳罷,家僮忽報海上有火。予亟登城望之,見海中火隱隱數十點如星,漸移往東。是夜,火自教場口移上海塘,如籠燈數百十。兩兩成對,往東北行。直抵獨山而滅。若有神主之者,此理殆不可曉。
嘉靖辛卯七月,彗見西方,月餘始滅。九月復見東北方。己亥四月終,又見東方。
嘉靖己亥六月,金、衢、徽、嚴諸郡龍出,山水暴發,壞城郭民居墳墓無算,人畜漂溺,數日浮屍錢塘江灘及吾海上者以千萬計。其少婦有戴金懷銀而亡者。棺槨、樓房、器具皆隨潮下,多為居民所撈獲。東南一大變異也。吾豐崖兄有詩云:「己亥六月之七日,海塘漂屍滿塘側。銀簪金鐲羅綺衣,盡為海邊人所得。傷哉此屍來何由?頃乃傳自徽、嚴州。穴龍奮騰山石裂,洪水湧出滔天流。沿江相望幾郡邑?高城大廈盡淪沒。金珠財帛何足言,皓齒紅顏幾千百?錢塘江水傾天來,哭聲滿江江神哀。江高水急救不得,千里奔入魚龍胎。君不聞吾鄉四月之六日,有龍西來雨驟集。春花盡隨風電去,南境一帶連天赤。去年亢旱已薄收,重罹災病何能瘳?雖然視彼漂溺事,小傷薄損何須憂?嗚呼,山崩水發古來有,如此慘毒吾誰咎?四月終旬彗東指,此事已兆君知否?天發殺機誰禦之?兵戈盜賊未可期。衰翁頭白復何願?但願老眼不見民流離。」
嘉靖己亥秋,田禾槁死並蟲食者大半,民間收獲視豐歲十無三四。府縣不肯奏荒,征斂反急。至明年春,饑饉之甚,民間食糠秕、豆餅,至草根、樹皮剝削殆盡。餓殍盈道,賣子女妻妾者無算。北鄉尤甚。長老相傳,惟元大德五年吾鄉極荒,人相食,到今二百餘年來,未嘗遇此荒歲也。予豐崖長公作《賣婦謠》云:東家賣婦江南去,西家賣婦江南去。肝腸寸斷兩不知,涕淚並作河流注。夫囑婦,汝且逃生莫予顧,賣汝得錢了官府,猶勝相持死朝暮。婦告夫,楊花隨風落何處,百歲夫妻一朝撇。此生何日重完聚,哭聲震天天地悲。道傍觀者各淚垂,道傍垂淚且勸之。人生不幸遭此時,休言草根與樹皮,他家食郤親生五歲兒。朱西村亦有一篇云:東家少婦價萬錢,西家大婦五六千。癡兒肚腸鐵石堅,婦人薄命徒苟延。不關恩愛無姻緣,亦非兩情相棄捐。灶前數日斷火煙,腹中餓病無由痊。官家賑濟解倒懸,予奪盡屬豪民權。初來寫契涕泗漣,放手慟哭聲徹天。明朝捉落江南船,隻有去日無歸年。懷中兒女呱呱然,拋擲竟付饑蛟涎。風吹落花江水邊,蓬飄梗斷不復聯。婦人去家何足憐?風俗所係誰之愆?我今歌此賣婦篇,倩誰寫入箏琶弦?官家早晚開華筵,一彈一唱公堂前。
嘉靖己亥夏,駕幸承天,啟章聖太后歹讚宮。一日,忽有男子夜潛入皇城,裸跣坐奉天門寶座上。比旦,為閹者所獲,送法司鞫。言:「名孫堂,在京人論死未決。」大異事也。
嘉靖辛丑七月,台州山中豻出,遍身皆火,諸山龍出與鬥,水大作。水火相薄,赤氣漫空,壞臨海、太平、天台三邑民居、田地,人死者無算。此亦大災變也。是歲,臨安、餘杭竹生米甚多,民間煮而食之,如大麥然。人云,亦歲凶之兆。
人主接見大臣,商榷治理,講究問學,延訪人才,諮諏民瘼,實盛德事也。漢、唐、宋英主皆然,我朝自聖祖後,文、仁、宣、英四廟皆勤於接見。當時元老如蹇、夏、三楊、李文達輩,亦皆盡忠匡輔。故君鮮失德,朝多善士。海內又安,陰受其賜。觀《三朝聖諭錄》、《夏忠靖公遺事》及《天順日錄》可見。孝宗末年,勵精圖治,每於平台召見三、四老臣,惟劉忠宣公時有讜言裨益。上亦倚任之。若胟庵、西涯、木齋三老,不聞有大建明。豈得君之專,不及前朝諸公,而大臣之道貴乎將順耶?明良相逢,自古為難。觀西涯《燕對錄》,不能無慨。
經筵面奏,近世無聞。惟嘉靖甲申夏,修撰呂楠而言:「五月十二日為獻陵湣忌,是日講筵君臣不宜華服。」己丑夏,祭酒陸深奏:「講官講章,不宜輔臣改竄,使得自盡其愚,因以觀其學術邪正。」俱為輔臣所不樂。未幾,呂以論禮謫判解州,陸竟坐是謫誕平府同知。雖不用其言,時論是之。
正德中,劉瑾雖誅,餘黨尚在。今皇上繼統,年齡雖少,英斷夙成。待此輩不少假借。即位初,遂出長隨、火者萬餘,蟒衣、玉帶追奪無算。後又得張璁以正匡輔,盡革各省鎮守內臣。司禮監不得干預章奏。往瑾時,公卿大臣相見,無敢抗禮,甚至有拜伏者。自璁當國,司禮以下至各監、司、局巨鐺,見璁竦息敬畏,不敢並行並坐,以爺呼之。不動聲色,而潛消其驕悍狡險之心。蓋自漢、唐、宋、元以來,宦官斂戢,士氣得伸,國體尊嚴,主威隆重,未有如今日者。誠千載一時也。是雖皇上之英明,而璁之得君,製馭有術,其功豈可少哉!
嘉靖初,今皇上選婚,錦衣韋千戶女與焉。內侍並皇親邵蕙輩俱得重賂,咸屬意。宗伯毛文簡公澄,在左順門厲聲曰:「韋千戶是韋太監家人,不知的姓,何以登玉牒?此事禮部決不敢擔當者也。在列位自為之。」眾議遂息。文簡體弱,而氣不可奪。此其大節雲。
孔子稱號及從祀諸賢,國初大學士吳沉曾作《孔子稱王辨》,以言其非。成化中,夏止軒寅論奏云:「孔子實萬世道學宗主,當稱先聖,而反欲稱王、稱帝,雖極尊崇,終於名禮未正。宜考古禮之沿革,去往代之紕繆,正孔子先聖之號,而以顏、曾、思、孟為先賢。改用木主,以代塑像。釐正十哲之位置寢室,祀叔梁紇而以顏、路、曾、皙、孔鯉配。其間若公伯寮、荀卿、王弼、賈逵、馬融、杜預之獲戾於名教者,皆罷黜之。夫然後足以慰先聖神靈,答天下學士,仰望為千萬世不刊之典。」其說見《政監》。弘治初,程學士敏政議奏亦謂,漢以來從祀二十二人,內若戴聖、劉向、賈逵、馬融、何休、王肅、王弼、杜預八人,雖有訓詁微言,俱得罪於名教非小。宜裭爵罷祀。鄭眾、盧植、鄭玄、伏虔、范寧五人,雖若無過,亦於聖學無所發明,宜各祀於其鄉。其後蒼,在漢初說禮數萬言,號《後氏曲臺禮》。今《禮記》之書,非後氏則不復傳於世矣。宜與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伏勝、孔安國、毛萇、高堂生、杜子春一體從祀。又議,以隋王通、宋胡璦,宜列祀於兩廡。又以顏、曾、思、孟配食堂上,而其父俱坐廡下為非禮。宜別立一祠,中祀啟聖公,以顏路、曾皙、孔鯉、孟孫氏配食,而以程向、朱松、蔡元定從祀,庶不失以禮尊奉聖賢之意。又以申黨即申棖,位號宜存其一。公伯寮、秦冉、顏何、遽璦、林放五人不載《家語》七十子之數,宜罷其祀。其議見《篁墩集》。正德初,謝祭酒鐸陳三事,亦謂:「叔梁紇當別立廟。」及「欲罷黜吳澄從祀。」有旨:「下祀部會議,」率為沮格不行。嘉靖十年,皇上始用輔臣張璁議,詔天下,去「大成至聖文宣王」號,通稱「至聖先師孔子。」
大成殿改為先師廟。四配、十哲、兩廡諸賢,悉去宋時封爵,俱稱先賢。毀去塑像,代以木主。春秋二祭,國學用籩豆各十,外府州縣用籩豆各八。樂用六佾。斥出公伯寮、秦冉、顏何、荀卿、戴聖、劉向、馬融、賈逵、何休、王弼、王肅、杜預、吳澄等十三人從祀。林放、遽瑗、鄭眾、盧植、鄭玄、伏虔、范寧七人,各祀於其鄉。以後蒼、王通、歐陽修、胡瑗四人增入從祀。又詔,於聖殿後別立一祠。中祀啟聖公叔梁紇,以顏路、曾皙、孔鯉、孟孫氏為配。以程向、朱松、蔡元定從祀。每丁祭,先期以羊一豕一致奠。名正禮順,一洗百王之陋。而吳、夏、程、謝四公之論議,卒見行於後世,成昭代之盛典,非聖君賢相主張於上,何以臻此?近見梅純《損齋備忘錄》載,成化甲午,江西鄉試,策問「欲進周、程、張、朱五子配享先聖,」大意謂:「禮以義起,五子之學,實繼孔孟既絕之統,其有功於來學,非漢唐諸儒所及。不可拘以世代先後,混於從祀,則道統以明。」其立論甚精。及觀熊去非《五賢祠記後語》,乃知先儒已有是說,第當道者未舉行耳。予謂,此論亦是。惜羅峰建議時,豈止據前諸說,而不知有是論乎?抑果以世代先後有不可行而不之言乎?宋王安石亦曾配享。其人則非其禮,固踵而舉者也。予故存之,以備將來者之考見雲。
郊社之禮,自漢、唐、宋、元以來,或合或分,製各不同。我朝太祖開國之初,分祭南郊,壇遺舊址尚在。後謂父天母地,豈宜異位?乃采古明堂之制,創建崇宇,飾以黃金。高明宏壯,古莫與儷。名《大祀殿》,合祭天地。殿中設昊天、上帝、后土、地祗神位,南向。旁設太祖、太宗配享位,西向,皆高座黃幔。月台左右為日月星辰之位。儀門外左右築台,聚石為龕,為嶽瀆海鎮之位。革去前代封號,止稱某山某水之神。北京規制亦同。每歲孟春行禮,天子主祭天地日月,以下公卿大臣分獻,祭畢還朝,設慶成宴於奉天殿及丹墀內。文職五品以上,武職四品以上皆得與宴。此其大略也。是禮太祖當時以義起之,儒臣莫能奪,後歷代皆遵行之。至嘉靖年,今皇上用輔臣議分祀,乃創南北郊壇。冬至祀天於圜丘,夏至祀地於方澤,而以太祖配之。又建明堂之祭,以祀上帝。而以恭穆獻皇帝配之。太宗無所配,乃改尊為成祖,以配祈穀之祭。予考明堂之說,杜氏《通典》載歐陽修曰:「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三代有其名而無其制度。自漢以來,諸儒之說不一。至於莫知所從,臨時增損,不能合古。然推其本旨,要在布政,交神於王者尊嚴之居,而已其製作,何必與古同?」今肇舉其祭,而明堂未建。聞即奉天殿行禮,其亦用歐之說與?
巾帽之說,成化以前予幼不及知。弘治間士民所戴春秋羅帽、夏鬃帽、皺紗帽、冬氈帽,紵絲帽,帽俱平頂,如截筒。正德間,帽頂稍收為桃尖樣。其鬃帽又有瓦棱者,價甚高。初出時,有四五兩一頂者,非貴豪人不用。嘉靖初年,士夫間有戴巾者。今雖庶民,亦戴巾矣。有唐巾、程巾、坡巾、華陽巾、和靖巾、玉台巾、諸葛巾、淩雲巾、方山巾、陽明巾,製各不同。閭閻之下,大半服之,俗為一變。近御製忠靖冠,為臣下燕居之服。所以明貴賤、別尊卑。三品以上飾以金線,四品以下飾以青線。文職惟朝貴及在外二司官、府州縣正官、儒學教官,武職惟都督以上許用,今則武夫、下吏亦概用之,無所忌憚矣。
國初,民間婦人遇婚媾飲宴,皆服團襖為禮衣。或羅,或紵絲,皆繡領下垂,略如霞帔之制。予猶及見之。非仕宦族有恩封者不敢用冠袍,今士民之家,遇嫁娶事,必假珠冠袍帶以榮。一時鄉間富民,必假黃涼傘以擁蔽其婦。僭亂至此,殊為可笑。非有司嚴申禁例,其何以革之?元時,有團衫團襖,其遺製與?
諡法本至公之論,所以風勸天下,前代不少假借。宋夏竦卒,諡文正。劉敞言:「竦奸邪而諡為正,不可。」改諡文莊。竊謂文正二字,如范希文、司馬君實足以當之。王子明、許平仲、吳幼清猶有愧焉。近聞閣老大臣,亦有諡文正者。不知輿議以為何如也?又有子孫為祖父請諡者,不吝所費。禮部執不容,率奉旨罷。越數月,乃夤緣近幸,私得康僖等諡。京師人語曰:「千兩銀隻買得糠粞二字。米價之貴重如此哉?」亦可發一笑。或謂:「我朝諡法,專美而遺惡,予賢而不及不肖。獻議不由於太常,覆定不由於考功,故於公論少合雲。」
嘗聞上古之人,率以百二十歲為上壽,雖其稟賦之厚,亦由修養而得。近世壽者,崑山周壽誼,生宋景定間,歷元至洪武五年,一百十歲。郡守魏觀禮為鄉飲大賓,嘗蒙太祖召見,賜食殿上,蠲其家丁役。至百十六歲而終。北京茹翁生元,至天順初年百有四歲。英廟召見,賜冠袍帶舄,宴於順天府,仍命禮部尚書姚文敏公率公卿往賀其家。至百十歲而終。濟寧王士寧生元季,至成化癸卯百二十歲。程篁墩曾訪之,面如童子,神完氣和。朝廷遣使,以安車征之。後不知所終。蓋修道而有得者。太倉毛翁,禮部尚書文簡公澄祖也。老而喪子,撫孫澄教之,至百有四歲,澄狀元及第,官修撰。以孫貴貝也封。巡撫都憲彭禮建人瑞坊以表之。後至百十二歲而終。四翁者,皆躋高年,被榮命,獲考終,不知何修而得也。近又聞沈東川潞雲,湖州有陳德,百十六歲,尚強健。惜不得而見之。
晉吏部侍郎徐寧五子,豐之、實之、仁之、祚之、育之。祚之為秘書監,三子,尚之、羨之、欽之。欽之宋丞相。東莞公三子,逵之、佩之、邁之,逵之中書侍郎,二子,淳之、湛之。湛之丞相。枝江忠烈侯二子,洹之、津之。洹之工部郎中。襲侯五世名,俱從之。羲獻不為嫌矣。
國初,提學無專官。正統初,始命各省添一憲臣,俾專學政,給敕以行。朝廷倚賴弘敷教化,作養賢材,其委任重矣!於時吾浙有熊僉事煉者,剛方正大,人不敢幹以私。教士先德行而後文藝,考較去取,錙銖弗爽。成化中,張莊簡公悅以憲副督學亦如熊公。弘治初,不穀吳公伯通博學有識,亦庶幾焉者。故先朝士習端雅,風俗醇美,至今稱之不衰。嗣是而後,居是官者非屍位具文,則緩教急刑,非鉤摭細微,則背公向私。甚者,如今之提學者,其學術深淺不可知,但試士去取罔公。童生入學,先盡鄉宦士夫子弟,而後及於民間富民。白丁子弟,欲進無階,乃以重賂夤緣仕宦。多者費百金,少亦不下數十。乃為改姓易名,冒籍更貫,大開倖門。有司曲意承奉,無不如意。寒素之士,縱有可取亦見黜。徒俯首喪氣,仰屋竊歎而已。士風至此,壞亂極矣!不知敕語中有此條令其如是乎?抑徇情肆意而無所忌憚也?其上負朝廷,下負所學多矣。安得如熊、張二公者復見於今日乎?漫錄之,以發一慨。
予讀《唐史·薛登傳》云:「方今舉士,尤乖其本,明詔方下,固已馳驅府寺之門,出入王公之第。陳篇希恩,奏記誓報,故俗號舉人皆稱『覓舉』」。覓者,自求也,非彼知之義。今之士子每遇秋試,亦有預探藩、臬、府、縣官有學譽者,即便奉贄及門,呈文聽講,以冀入簾,或得僥幸。此正所謂「覓舉人」。士風至此,豈不可恥之甚乎?
孝宗賓天,諡曰「敬皇帝」,廟號曰「孝」。翰林編修陳作表詞云:「敬止詠於詩人,是以謂之文也。大孝稱於孔子,其斯以為舜乎?」可謂切當矣。
弘治中,有虜使至京,言其國有一對無能對者,請中國對之,云:「內無相,外無將,天運相將。」有輕視中朝之意。時有以「天難度,地難量,皇家度量」為對者,示王者無外氣象,亦甚佳。時馬端肅公為塚宰,止使勿對。蓋大國之體當如是也。虜使由是心沮。老成之識見,能重國如此。
唐突厥默啜請尚公主,詔送金縷,具鞍。默啜以鞍乃塗金。非天子意,請罷和親。鴻臚卿知逢堯曰:「漢法重女婿,而送鞍欲安且久。不以金為貴。」默啜從之。今人家娶婦皆用鞍,與寶瓶取平安之意,其來久矣。
《博物志》謂:「山居多癭。」蓋謂飲泉水之不流者也。予至均州、鄖陽諸處,見民間男婦十人九癭,亦緣山中無大泉故也。
嘉靖中,軍人陳霖以金銀首飾數事用帕裹之,令婢持往銀工修整。有一鷹於中途攫其包出城去。婢歸告霖,霖亟登城望之,見鷹銜包直往東北下海塘去,以為必失矣。無何,復銜包盤旋而上,入城置霖屋上而去。取視之,一無所失。蓋鷹初以為可食之物,故攫去。既而知其誤,遂復還之。物之有靈如此,不可謂為偶然也。《鶴林玉露》載,宋婺州州治,古木上有鷹巢,一卒探取其子。郡守王夢龍方據案視事,鷹忽飛下攫一卒之巾去。已而,知其非探巢之卒也。銜而還之,復徑攫探巢者之巾以去,以此事略同。其亦異於人之遂非者多矣!
江南某鄉宦,其子以虛券強奪人田。田主畏其勢,不敢與抗,隱忍之,憤鬱成疾。將革,謂妻子曰:「我即死,汝當於棺旁穿一穴,我必為毒蛇殺其父子,食其肉。」言聞於鄉宦,鄉宦懼,立命其子以券還之。未幾,其人覺胸中作惡,強起嘔之,中有一物,長尺許,如赤練蛇,首尾皆動,疾遂愈。蓋其積憤已久,遂成此物。向使彼父子不悔過,則其人必死,而宦者亦必罹禍矣。足為強橫者之鑒戒。
四時之景,惟春為可樂。春時風日和暢,花柳爭妍,百鳥交鳴,人心悅懌。故人於此時,曰「尋芳」,曰「踏青。」登山臨水,隨意所之,皆所以滌蕩鼓舞,用宣春機,以助陽回之意,故桌曰「春台」,凳曰「春凳」,肴饌之具曰「春盤」,果菜之品曰「春盛」。又曰「春槅」,曰「春檠」,酒曰「春酒」,餅曰「春餅」,茶曰「春茗」,菜曰「春蔬」,皆春時燕樂之具,他時則無有也。夏間蠶事方畢,栽插隨之。炎天酷日,方事耘耨,寧暇遊樂?秋日雖為清爽,景物蕭條,收獲及期,築牆納稼,婦子拮據,亦不暇樂。冬乃萬物藏聚之時,民間公私賦稅,婚喪營葬諸事,皆取辦於三兩月之間。況風雪冱寒,豈宜出門?未幾,而歲且徂矣。故一歲之間,惟春可樂,而一月之間,又不數日。一日之內,又不數人。而數人之中,又不知何者為真知此樂也,何者為自然得樂也。浮生碌碌,良可歎雲。又有一種縉紳,處於得為者,顧乃瑣瑣營營,為子孫不朽計,而不知自適,其鄙細何如!
華州靈哥言未來事多驗。知州婁玨,貴溪人,一日叩之曰:「某去家久,音問杳絕。欲寄一書,能為我致否?」靈哥於帳中答曰:「第作書來,當為致之。」玨緘書,付侍香婦人。報曰:「爺去矣。」俄,南庭榭颼颼作風聲。復報曰:「爺來矣。」靈哥乃於帳中曰:「書已送至君家。家中俱安。」玨默念數千里遠,頃刻豈能即達?未之信。後數日,家人至,言某月日於小兒手中得書,舉家驚異,是以遣來探問,玨始大神之。魯橋亦有靈哥跡嶧山,召之即來,亦以婦人侍香,稱為爺,與同寢處。正德初,予會試北上,亦曾扣之,所言多驗。扣者欲求見,但於帳中舒臂,令人捫之,未嘗見其形也。實猴精雲。
密雲有赤肚子,不知何許人。數十年前至密雲養濟院,與群乞兒同處。時嚴冬,邊地苦寒,乞兒皆凍死,惟赤肚獨存。人頗異之,遊行於市,取市餅食之,嗔弗與者。其日,餅弗售,樂與食者,獲倍利,人尤異之。旦夕臥人家屋簷下,遇大雪,其臥所雪皆融化。赤身不衣,背披片氈,前蔽尺布,左腋挾一氈卷,兩手惟舒大、食二指運用,餘皆屈撚不展。發半白,及肩。常就地坐,以左腳跟抵尾閭。不語。問之,微笑。士夫北遊者,皆往見之。弘治中,南京有尹蓬頭者,館於魏國家,日食饅頭數十,其行如飛。自言二百餘歲。後往陝西,不知所終。皆異人也。
陳道昶者,居華山,後徙居寶雞香淨山絕頂之上。嘉靖初,吾邑令魏侯廷璽過寶雞,聞此老,偕二友入山訪之。至山口,見一道人迎候路傍。問之:「何來?」曰:「師父令道童出迎。」魏問:「何從知我輩來?」曰:「山中人久靜,是以知之。」次日,至絕頂,見一老人,幅巾布袍,赤腳出迎,即道昶也,延坐與語。先一日,道昶借樵者木,置延客所,設木榻。其徒問之,曰:「明日有貴客至。」其先知如此,蓋董五經之徒歟?
近世吳興淩漢章之針炙,隨用神效。澉川吳日章之星命、半塘和尚之相術,百試百中。吾鄉陳天器之寫真,容貌氣色,無一不肖其生。皆絕藝也。今豈易得乎?
吾鄉天寧僧秀碧峰者,自幼出家,即不茹葷。每日五鼓起,誦經禮佛,無間寒暑。眾中最名有戒行。今秋忽得疾,臥床月餘,終日酣睡,自言甚適。忽一日,起沐浴,索送終新衣,服訖,盤膝端坐。索念珠,誦阿彌陀佛數十聲。即而,止呼佛字,亦數十聲。與徒眾言別,趺坐而逝。越三日,神色不變,左手撚中指作■字,右手仰開。指猶軟,頸骨挺然。嘗聞有坐化者,今始見之。亦其平日靜專之功所致也。年七十,時嘉靖壬寅八月一日也。
江浦孔德貽蔭自南京戶部出守荊門,年四十二,父六十二,祖八十二,子二十二,孫二歲。五世俱全,人間罕有。士夫多詠歌之,惟灃州守廣東趙善鳴一聯「捧觴令祖還稱祖,戲賢孫又見孫,」最為切當。
丘文莊公弔岳武穆樂府云:「臣飛死,臣俊喜,臣浚無言世忠靡。臣檜夜報四太子,臣構稱臣自此始。」史筆也。
邵二泉作孫景雲妻鍾烈婦傳云:「刎死衣汙,溺死衣濡,屍而易之,死且受辱。吾其死縊。」詞約意盡,無忝古作也。□□今上臨御久,簡於視朝,日居西宮奉道。初用邵真人,繼用陶真人,官皆極品。后妃而下,法服以從。蔣子雲宮詞有云:「君王親著紫衣裳,白玉冠簪入寶光。夜半碧壇星月冷,九天仙樂下鸞凰。離宮復道接蓬萊,雲繞千峰五色開。香輦無塵珠箔卷,後宮遙從上陵回。小年選入蕊珠宮,紫閣玲瓏十二重。日侍上真修法事,水晶盤捧玉芙蓉。碧殿瑤壇禮上清,桂花衝露浸銀屏。雙雙玉女扶青案,跪啟琅函諷道經。」
嘉靖九年秋,予內侄張有守夢人持示一籍如試錄者揭視之。見有守名第一,吾兒清孺次之,張悌、徐子龍又次之。明日,有守以所夢告諸三人。四人者,年相若,皆邑庠有誌者,私相喜,謂他日當偕登科第。是冬,有守得疾卒。次秋,予兒病卒。又二年,悌疾作,遂驚歎曰:「吾不起矣!」人問之,乃述所夢,至秋果卒。子龍固無恙,見悌卒亦吒曰:「吾其能免乎?」次年亦得疾卒。夫四子者,皆銳意進取,而齎誌以歿。豈冥冥之中,果有主之者乎?抑有守精神感召,固與三人者同乎?靜言思之,豈勝痛哉!
卷下
[編輯]玉笥生張憲為《硯補歌》,滄洲生朱芾打硯文並釋音一通,寫憲詩於左,與好事者傳之。至正十一年春三月初吉,楊子維楨廉夫《在■c9類村民,試奎章賜墨,謹識張憲歌並序》曰:「玉帶生者,端人也,事宋文山丞相,為文墨賓,與同館謝先生翱友善。宋革,丞相殉國。訃聞,生與翱哭於西臺之顛,復憫宋諸陵暴露。私相蓋覆,識以冬青木而去。後翱道卒,生今歸於會稽。抱遺老人與秋聲子輩為七客。初,宋上皇以丞相恩,賜生紫衣、玉帶,至今不改。」
宋末,梁隆吉《聞杜鵑》詩云:「不如歸去,錦城宮殿迷煙樹,天津橋上一兩聲。叫破中原無住處,不如歸去。」元末,燕京聞杜鵑,丘文莊公詩云:「不如歸去,中華不是胡居處,江淮赤氣亙天明。居庸是汝來時路,不如歸去。」同一詩也,梁歎宋社之已屋,丘喜胡運之告終。所感有不同耳。
文文山被執而北,王炎午鼎翁作《生祭文》以速其死,累千乃五百言,讀之令人悲憤不已。及文山殉義,謝翱皋羽哭祭於嚴陵西台,為歌以招其魂。一愛助於未死之前,一哀輓於既死之後。文山事君之忠,取友之正,可並見矣。
程嬰殺子而存趙孤,魯孝義保殺子而存公子稱,同一義也。紀信誑楚而解滎陽之圍,韓成誑漢而成鄱陽之捷,同一權也。謝翱登嚴陵西台而祭文文山,成器登龍泉山頂而祭劉忠湣,同一悲憤也。如此相類事甚多。孰謂古今人不相及哉?
予過杭之集慶寺,觀宋理宗像,因憶《宋遺民錄》載元胡僧楊璉嘗發宋諸陵,取其金寶,截理宗頭為飲器。後我太祖高皇帝求得之,瘞之南京高座寺山後。復命浙江守臣還葬故陵。及觀林霽山《夢中詩注》又云:「理宗顱骨為北軍投湖水中,霽山賂漁者覓得,函之,託言佛經,葬於越山。」豈葬後復為胡人所取去,故太祖求得之耶?其真理宗之顱骨與否不可知矣。感歎之餘,因作一絕云:「穆陵天子越山鑽,自謂珠襦百世安。許大頭顱留不住,空遺餘像與人看。」
方太常時舉云:「同母異父昆弟之服,子夏以為:『齊衰,比之親兄弟焉。』是不知有父也。子遊曰:『其大功乎近之矣。』遊氏以為無服,比之途之焉,是不知有母也。橫渠曰:其小功乎?』得之矣。」予謂,凡為之服者,雖緦麻之輕,亦必有所係屬,然後為服。若同母異父之昆弟,其母既與父絕,所生子即與途人無異。諺所謂:「有稱呼無服制」者。何以小功為哉?遊氏之說得之矣。如其該服,先王制禮已有之矣。何待後世之議論乎?
鎮江府廨舍,有蜂一筒,逸出,失其王。群蜂搶攘終日,至夕皆死,不下萬餘。貳守嚴應階義而埋之,號曰《蜂塚》。士夫多有題詠,比之田橫之事。尋歸自金陵,應陵為予言之。《埤雅》曰:「蜂無王則死。」觀此益驗。應階予同年進士也。
國制文職極於六曹,父子相繼為尚書者,如盧氏耿清惠公九疇為刑書,子文恪公裕為吏書。南宮白恭敏公圭為兵書,子文裕公鉞為禮書。於江何公文淵為吏書,子文肅公喬新為刑書。太原周莊懿公瑄為刑書,子文端公經為戶書。金陵倪文僖公謙為禮書,子文毅公嶽為吏書。三原王端毅公恕為吏書,子承裕為戶書。閩林文安公瀚為兵書,子庭昂為工書。餘姚王公華為吏書,子守仁為兵書。吳江吳公洪為刑書,子山亦為刑書。靈寶許襄毅公進為吏書,子誥為戶書,讚為吏書,俱不易得。而許氏尤盛。至若德興孫公原貞為兵書,而孫清簡公需為吏書,祖孫相繼僅一見也。
國朝文臣忠直,不以死生二其心者,安成李公時勉、吳郡陳公祚。李公永樂中為侍讀,因三殿災,上疏言事,懺旨,繫獄。兩歲不死。洪熙初,以時政違節抗顏極諫,上怒,命武士撲以金瓜,數十脅肋已斷其三。曳出不死,改為御史。復因言事下獄,受挺棍,又不死。正統初,為祭酒不屈,忤王振,矯詔以百斤枷枷之太學前。明年七十四,國子生石大用上疏請代,得釋,致仕去。陳公永樂中為河南參議,言事謫太和山佃戶,躬耕者十年。宣德初宥回,擢御史,出按江西。上疏言事,上大怒,械至京,並籍其家,闔門十六口皆錮死獄中。英宗即位,知公忠直,詔復原官,按湖廣,條上遼王不軌數事。上怒,械至京,以離間論死,繫獄。後王事覺,獲免。改南京雲南道,又劾法司深刻,升福建僉事,致仕,亦八十餘矣。若二公者,愈挫愈勁,百折不回,不少懲艾,豈非純稟陽剛之氣者乎?東坡稱劉元城為「鐵漢」,二公其無愧焉者!彭惠安公錄名臣而遺陳,豈亦不知其人乎?予故表而出之。
楊文貞公歷事五朝,在內閣四十餘年,佐理之功居多。我朝賢相,公為稱首。仁宗嘗以銀圖書賜文貞,諭之曰:「惟卿子孫,由是知卿克致顯榮不易,惟艱思保守之。惟朕子孫,亦由是知卿弼朕之功,以保全爾子孫,與國咸休永世無釋。」國恩如此之厚,若可憑藉者。後塚子稷,居家多不法,為鄉民李某所奏,逮至京,坐死。文貞時年幾八十,驚憂成疾,在告。英廟降敕慰諭不少貸。公竟以疾不起。稷旋伏法。文貞元老,為列聖眷重,乃不能庇其子。當時刑憲甚明故也。後世要官子弟,肆為奸惡,下不敢發,上不得聞,何哉?
靖遠伯王驥修治祖墳,務為宏壯,壞民間室廬田地,不勝勞擾,眾有怨言。一夕,盡發其祖父骸骨棄毀之。葉文莊公有詩云:「破卻人家作祖墳,祖宗遣殖反成塵。」足為侈橫者之戒。
陳白沙應召赴京過南安,時張東海為守,餞之金鼇閣。閣前有玉枕山,白沙口占一詩云:「一枕橫秋碧玉新,金鼇閣上見嶙峋。使君得此渾無用,賣與江南打睡人。」東海戲復之曰:「客囊羞澀客衣單,那有黃金買此山?多少高人眠不著,雞鳴催入紫宸關。」白沙聞之憮然。予聞之陳以載云云。《東海詩話》所載尤備。
杭王琦,正統時山西提學僉事,致仕歸,不事生產,家極貧。隆冬大雪,僵臥不起。親故饋遺一無受。天順中竟卒於饑寒。杭人至今稱「餓死王僉事」,可謂至廉者矣!忠清裏坊額列唐褚遂良、皇明郎中項麒及琦三人。杭人云:「項之人品,非二公倫也。」殆阿私所好者為之耳。
白岩喬公宇,長身偉貌,聲如洪鍾,博學好文,工篆籀,善圍棋。負一長者,悉得延見獎拔。遇事從容裁處,無疾言遽色。待屬官有禮,馭輿台有恩。盛怒未嘗出惡言,德器深厚,寬洪簡重,有大臣之度。雖其天質之美,而所以養之者亦有素也。武廟南征,時公為留都大司馬。邊將江彬跋扈,下視公卿,獨嚴憚於公。公亦不動聲色,而能潛消其驕悍之氣。當時留都非公鎮定,事未可知。嘉靖初,召為塚宰。天下想望風采。未幾,為議禮擯斥以死,惜夫!
南兵侍黃公瓚,儀真人,貌古陋,性狷介寡合,薄於自奉。每旦惟啖市餅二枚,茶一甌,即入部。舊袍敝履終身。雖慶賀令節不易一衣。散衙歸,閉門靜坐不輕出訪客。客亦罕至其第者。不飲酒,日用惟豆腐青菜。數日市肉一斤。每月武庫吏以俸皂銀選入,收貯一櫝鎖之。日袖其鑰,夫人繼而少,不堪其窘,伺公出,啟以它鑰,竊其零物,仍鎖之。他日暇,開櫝稱檢,缺其數反罪庫吏償之。人傳以為笑。蓋儉而失之陋者。
東湖吳獻臣先生,警敏有謀,不好華靡。正德己卯以都御史賑恤湖蕃,巡郡邑。幅巾布袍,悉屏導從肩輿,獨行,行數置,伏策徒步,遇窮簷猑屋,即走入,與村夫野嫗談穡事,及詢守令臧否,民情利病。乃復升輿。頃復如之,人不知其為達官也。旦夕坐堂上,手披心畫,見時事可憂,執政可議,即草疏論之,無所顧忌。對僚屬捫虱自若,蓬首垢面,人率嗤其為迂為怪。然其崇尚理學,抱負經濟,遇義敢為,不避艱險,歷官所至,著名在廷諸老莫之或先,亦近世之名臣也。自釋褐以至大拜,立朝者僅數日。士論惜之。
王忠肅公翱,為塚宰十有三年,嚴毅廉公,人莫敢犯。散部恆止宿朝房,非朔望令節謁先祠,不歸私第。因寡女在室,覓一老嫗為伴者數年。監生某,因托嫗,求得某部司務。嫗為言,公第念嫗數年周旋,未嘗有所幹請,輒許之。不虞其獲厚賂也。某既得選,即有造飛語帖於公門曰:「白銀一百兩,監生選司務。要問過錢人,寡婆與寡婦。」公見之大悔,即乞歸。然公之清操,朝野共知,此亦不足為公累也。予聞之吳南溪方伯雲。
李西涯先生少時與某同學。後某亦鄉舉任邵武二守,居官甚廉。銓曹皆知其名。弘治中某以缺守應朝於京,事竣,以閩葛二端訪西涯。西涯知其清苦,卻之。瀕行,西涯以段二疋、書一部為贐。某亦辭段而受其書,書約有三十餘本。既行,舟中無事,啟封展玩。書中夾赤金箔數百葉,重若千兩,某驚歎,以為不知何人所饋。饋以此者,欲西涯之薦拔也。而西涯又不知,又以饋諸人。斯人之妄投,西涯之濫受,皆可笑也。仍固緘之,寄還西涯。且致書責西涯,為台輔不能謝絕苞苴,以表率百僚。西涯得書,大慚,復書謝之。
孫九峰先生交,成化末為南京車駕主事。時散部後,僚輩各歸私第,或出訪客,或拉朋儕飲奕。先生獨退火房,默坐觀書,至晚方回。嘗曰:「對聖賢語,不猶愈於對妻妾賓客乎?」王端毅公時為南司馬,甚愛之。弘治初,端毅公起為塚宰,即調文選,用以自輔,後至戶部尚書。致仕。嘉靖初,復起前職,欲大用。先生固以老請歸。予屢接其言論,恂恂誠懿,無大臣氣象。其清慎篤於自修,始終一致雲。
李子陽先生為南京禮侍,時江文瀾先生為大宗伯。一日,江公先至部,坐後堂,候李公至升堂。久不至。少間,江公降座出迎,望空拱揖,連應諾諾。從吏不知所為,驚報四司。司官趨出,江公曰:「適李先生來告辭,且以老母相托,言訖不見,可令人覘之。」即令吏往候,李公已中風臥床矣。吏回報,江公即偕司屬造問。至則氣已絕矣。江公大慟,為經紀後事,且慰安太夫人。予時在南都,備聞之。不一月,江公亦下世。蓋其見李時,神氣已衰,故亦不久耳。
左都御史王公景,立朝方正,熟於典故。諸司事有難處者就質之,公必詳檢曆朝事例之相合者以示,無不允當。平生恬淡寡慾,年餘六十,惟結髮夫人,不畜妾媵。夫人每勸公納妾,不從。一日,夫人用數十金潛聘一良家子,娶至第。公朝回,夫人迎謂曰:「今日有喜可賀。」公詰其故,夫人引女子出拜,公拂衣起,立命舁歸,曰:「更一宿,吾行毀矣。」聘貲亦不取。此為吏侍時事也。夫妻白首相敬如賓。一時諸老罕及焉。予聞之李濟之御史雲。
楊文懿公守陳發解登進士,入翰林,為學士。同母弟守禺,又以解元及第,為編修。從弟守隅、守隨、文懿子茂元、茂仁,俱相繼登進士,同宦於京。好事者作春聯以侈之,云:「半壁宮花春宴罷,滿床牙笏早朝回。」後文懿官至吏侍。守禺至吏書。守隨至工書,諡康簡。守隅至大理卿。茂元至刑侍。茂仁至按察使。皆有賢名。昆弟子姓一時之盛,江南文獻之家鮮能儷焉。
王晉溪瓊未第時讀書僧舍,每夕,僧於窗隙窺之,見紅紗燈籠二在公左右,若有人持侍者,無間夕。心異之。公一日回家,數日復來。僧窺之,則無所見矣。明日,僧問公:「回家曾作何陰■c0事?」公曰:「無。」僧固詰之,乃曰:「曾為某親作一退婚書耳。」僧曰:「速改之,當告之故。」公即回,追前書毀之。復來謝僧,並詢其故。僧紿以無他,但觀公神色而知之耳。至夕,僧復窺之,二燈如故。明日始述其事於公,曰:「鬼神不可欺,惡念所當遏也。公後必遠大善,自愛之。」後公官至大司馬、塚宰。通敏有才略,然卒以傾險取敗雲。嘉興朱鹵庵先生冕,正統間,以鄉貢士為崑山教諭,嚴立條約,諸生升堂,衣冠步趨不整亦不貸。少長分坐居宿號房,夜向闌,書聲猶相屬。先生間挾一童,籠炬扣門與語,察勤惰,發疑難文字,親為竄抹。諸士化服,多至大成。時魏文靖孫■d1鉉教松江,曹安教亦然。一時師儒之盛,後世莫能及也。
鄒文敏公濟為庶子日,文廟一夕夢大星墜於庭。明日,朝罷,問:「庭臣夜來誰得子者?」濟奏:「臣夜來得一子。」即康靖公幹■d2也。上喜,即賜月米一石。生三月,夫人入賀皇太后壽,攜之入宮。太后親抱之,睡則臥之御床。此亦奇遇也。後康靖舉進士,累官禮部侍郎。一日,奏事便殿,掩口而對。憲廟以為失大臣體,欲去之。吏部言:「狿一時過於敬慎,無他罪,■d1調之南京。」未幾,孝廟踐祚,視朝不見康靖。宣問:「鄒先生安在?」吏部以南京時,即日召之,升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蓋東宮舊僚,孝廟為太子時雅敬禮者。不久卒於位。其始終遭際如■d2者,不多見焉。
吳康齋先生,天順初以石亨薦,朝廷遣使以詔幣聘之。康齋忻然就道,其所經處名其橋曰「迎恩」,嶺曰「皇華」,亭曰「天使」、曰「集慶」、曰「彩雲」。又從而歌詠之。是雖榮君之召,較之不以富貴動心者有間矣。及至京,授之以宮僚。布衣際遇,可謂極矣。然意猶未愜。力辭而歸。昔許魯齋應召赴都,道謁容城先生。先生問曰:「公一聘而起,無乃太速乎?」答曰:「不如此則道不行。」後容城被召,至以為讚善大夫。即辭去,又召為集賢學士,復以疾辭。或問之,乃曰:「不如此則道不尊。」康齋之出處,為行道耶?為尊道耶?必有能識之者。
本朝大臣人物最偉者,倪文毅公一人。身長八尺,體有四乳,垂紳正笏,望之如神。班行中特出一頭,四夷朝貢使見之,皆嘖嘖仰羨,以中國有若人也。嘗退食解帶,侍吏四人方能圍之。厥考文僖公禱於北嶽而生,故名嶽,實異人也。弘治中位塚宰,為海內具瞻。不久卒於官,士論惜之。予在南都,從其嗣子霖得觀公像。方面,垂胡,微須,炯目,見者起敬。林以為逼真雲。
林見素先生,雲南長憲時,寺有大佛,民為疾病、官事者,競鎔金汁澆佛身以祈福庇。誣惑成風,莫之能禁。見素至即欲去之。一日,詣其寺,令市人毀其佛。市人懼,不敢。令皂人毀之,皂人亦懼,不敢。見素乃自引斧,碎佛首。眾始從而毀之。得黃金數千兩,上之朝。後佛亦弗能為禍也。
吉水羅僑,正德初官大理評事,上疏言:武廟「狎昵群閹,怠棄國事」,言甚激直。自分言入必死,乃與妻子決別,載棺西長安門候進止。疏入,上果大怒,下詔獄,拷掠幾死。削官回籍。劉瑾誅,詔復原官。辛未五月,僑至京到任,予時觀政大理,僚寀方舉酒相賀。中官張永令人密語僑曰:「上閱吏部到任題本,見僑名大罵曰:『這酸子又來做官,作死,作死!』宜自退避。」僑即日出城歸。宸濠之變,倡義勤王,終武廟之世不復用。嘉靖初,起知金華府,終廣東參政。
劉源清,東平人,正德甲戌進士。知進賢縣,政令嚴肅,人不敢犯。宸豪之變,邑中洶洶謀竄匿。源清閉關,下令曰:「敢逸者斬。」有家僮欲逃去,即手刃以徇。妻子皆鎖一室,積薪其傍,立矣事急舉火。濠遣兵校婁伯等取印及徵兵,源清俱斬之。檄報傍縣互為防守,自是民誌始定。濠兵不敢東向,進賢之首功也。始源清聞變,題衙壁曰:「節義不可失,富貴不可圖。綱常萬古在,我庸非丈夫!」後率眾勤王,以功累升副都御史,撫大同。坐事頭住。令北邊有事,若源清者正宜用之,而嫉之者眾,惜哉!
莆田楊瓚為考功時,方正廉公,為王忠肅公所重,嘗語人曰:「楊震以卻金名世,吾竊憾焉。舉茂才而得懷金之人,其智或有未盡也。卻金而存四知之畏,其廉或有未誠也。」觀其言可以知其人矣。
幹大節為浙江憲使,風節甚著。素有目疾,為言官所論,遂乞歸。藩臬諸僚餞之西湖,酒間,公知吟曰:「別人笑我眼昏花,我看孤山定不差。今日解官歸去好,綸巾羽扇玩桑麻。」從容自得無怨尤之意。後復起山東憲長,卒於官。
朱裳公垂,沙河人,性廉介,一毫不苟取,為御史有聲,擢鞏昌守,轉浙憲副左方伯。終日蔬食菜羹,非待客未嘗買肉。妻子布素,親操井臼,無異貧民。冬夏惟紗袍各一,無可更換。迎父就養,同列共製新衣一襲為壽。父卻之。蓋其家教如此。後為都御史,巡視河南。嘉靖己亥,章聖梓宮還葬安陸,裳迎送過勞,得疾道卒。時盛暑,三日始殮,體魄已潰腐矣。夫為廉吏而不獲善終,天道果何如哉?
衛瑛,山西洪洞人,成化中以鄉貢士為真定通判,至開封守。政尚平易,務在安民。上官有所求為者,卒不應。居官不以妻子自隨。歲所得俸,皆付庫吏收掌,用則取之。衣服車馬,非敝不更造。在任九年,升河南參政,致仕。至今汴人稱其廉。
余瓚,京師人,成化中為真定守,政尚嚴明,吏民畏服。性簡伉,不能下人。見巡按御史,才再拜而已。以故當道咸嫉之。他日,有劉御史者,按真定,意欲屈之。甫至境,得府中投牒人,輒持小過笞辱之,因以悚瓚。瓚聞之笑曰:「是將嗛我也。」會御史適留河東巡監王御史泛舟大陸澤,飲宴為樂,數日不去。瓚乃移文諭之曰:「寧晉地瘠民寡,比歲蝗旱。二公亦各奉命有公事。池上之飲,淹留彌旬,供帳之具,不無損於民者。幸量移一邑。」時二人方坐廳事,發封,相顧失色。王即驅傳去,劉愈大恨之,然亦不能害也。其時吾郡守楊承芳所為政類此。一時循吏如開封守衛瑛、岳州守張舉,皆廉介著稱。嗚呼,今不可得而復見之矣!
胡宗道鳳翔人,弘治中為襄陽守,在任四年,有惠政。聞母喪,即日徒步出城,不假輿馬,行李蕭然,悲號慘戚,感動路人。服除,補任某處,乞老歸既抵外舍,其兄尚在,聞其歸,怒曰:「是必敗官而回也。」不容入門。宗道出致仕文憑,示之,始容入見。事兄如嚴父。家政秩秩,襄人至今稱之。若此者,其真古人歟!
霍兀崖尚書韜,正德八年某月,廣州守魏廷楫夢府學明倫堂張一燈,兩廣山川皆洞照無遺。俄頃,十三省山川俱了了在目。魏守語人曰:「府學生員必有發解魁天下者。」是秋鄉試,兀崖果經一。明年甲戌會試復第一。後議大禮,累官至宮僚。孤忠峭直,天下皆知有兀崖。夢不誣矣。惜未究其用而遂卒雲。
安陸李浩,天順間以舉人會試,下第。行橐已盡,欲歸不得,窘迫無聊。一日,詣市問卜。既得卦,卜者問:「何用?」浩言:「欲於某宅貸物作路費,何日得歸?」卜者曰:「此卦官爻太旺,不出五日即當顯用矣。何歸之謀?」浩自念,選期未及,從何得官?且笑卜者之妄。越三日,吏部以急缺科官,奏於下第舉人內選補。時下第者俱已出城,止浩輩七人赴部。選用三人,浩居首,授某科給事中,累官至都御史。人之出處,自有定分如此。而卜者之術之神亦不多見也。浩乃予同年黎工侍奭之外祖。奭官南通政時,每為予道之。
永嘉黃文簡公淮,不數世,子孫有以神道碑石鬻於人者,謂買者曰:「汝買去可解薄用之。薄則無人復買矣。」華亭錢文通溥,治第役鄉民擔土,問:「土從何處擔來?」鄉民曰:「黃廉使宅基上擔來。」即黃翰有聲永樂間者,不數十年,宅基已為人挑毀矣。觀此二事,則區區為身後計者當深省雲。
胡安忠公濙母李夫人,夢僧以一桃與之,寤而生公,發白。數日,有僧至其家索觀,云:「見我當笑。」抱出見僧,果笑。人問之,曰:「此吾天池高僧後身也。言當以笑為記。」 逾月,發俱黑。建文庚辰科舉進士。文皇繼統,為戶科都給事中。上以其忠實,命巡行天下,觀風俗,詢訪人才,其實蹤跡建文君所在,並察人心向背也。在外者十餘年,窮鄉下邑無不至。寓川廣最久。聞公曾見建文,卒護全之。後為禮部尚書三十二年。我朝大臣,久任始終眷注者,惟公一人。至今其家富盛,人以為厚德之報雲。
楊邃庵在吏部,楊石齋閣老欲援之人閣。邃庵致書云:「內閣之選,必由翰林。劉瑾變制,引用所私,至今公論不容。執事此舉,是欲曹元我也,劉宇我也。」石齋寢其議。後在部久,乃謀入閣。梁厚齋薦於上,詔取之。邃庵辭本云:「內閣之選,必春宮舊臣、翰林碩儒與之。先朝薛瑄、李賢,超格特用,以才望迥異而然。臣曷敢與二臣班乎?」有才辯人隨意答述,俱能動人,類如此。
刑部尚書張子麟,真定槁城人。父名欽,初為倉攢典,為事問革,遂力農。一日鋤地,見二人,一老一幼,青衣負囊,如術者流。注目視之,幼者曰:「好個尚書。」老者曰:「好看尚書。」欽聞之,急趨問,已不見矣。後生二子,長子麒,淮安通判。次子麟,刑部尚書。欽八十受封,錦袍玉帶。二術士殆異人歟?
今上自湖藩人承大統,駕至良鄉,禮部具儀注,差主事楊應奎進呈云:「駕至,自東華門入,直至文華殿,如藩王禮。文武百官三疏勸進,始登極。」上覽之,即變色,曰:「遺詔即日遣官迎即皇帝位,如何又以藩王待我?」四月二十一日,駕至張掖門外,止宿。次日,由大明門人,即位。禮官忤意,已基於此矣。豈待稱號而始然哉!
仁廟即位初,以「繩愆糾繆」銀圖書賜蹇忠定、夏忠靖、楊文貞、李文敏、金文靖五臣,論之曰:「朕有過舉,即具疏用此封進。朕不難於從善也。」其眷倚之意至矣。宣廟嗣統,又以銀圖書各一賜數老臣,文貞曰楊貞一,忠定曰忠厚寬弘,忠靖曰含弘貞靖,文敏曰方直剛正,胡忠安曰清和恭慎。各象其德。此人臣之殊遇,帝王之盛舉也。故當時諸老盡忠輔翼,海內乂安。宣德之治,號為至理。嗣後不逮焉。至嘉靖中,今皇上寵任內閣輔臣,亦各有銀圖書之賜。其將順匡救之道,方之前烈何如?睿鑒之下,邪正恐莫能匿矣。
宋林行已云:「天將祚其國,必祚其國之君子。視其君子之眾多如林,則知其國之盛。視其君子之落落如晨星,則知其國之衰。視其君子之康寧福澤如山如海,則知為太平之象。視其君子之摧折頓挫如湍舟,如霜木,則知為衰亂之時。我朝人才一盛於永樂、宣德,耆俊如林,道同心協,海內殷富,遐哉邈乎不可及矣。再盛於弘治,君明臣良,有雍熙氣象。三盛於嘉靖之初,元老並出,太平可望,惜皆不久於位。今在朝君子不特如晨星落落,駸駸乎湍舟霜木矣。可勝慨耶!
正德辛巳秋,太白晝見。欽天占云:「見秦分陝西,當失一大將。」不一月,巡撫許都御史銘,散軍士月糧銀兩,舊規每石六錢,時關中饑,米價騰貴,一兩五六錢易米一石。軍士懇告加添,許公堅執不許。總兵李隆往見許公議之。許公不少易。李出語軍士曰:「許老爹決不肯加,我亦不能回任。爾曹為之。」眾軍士遂噪而入,亂石將許公捶死,置於廳鼓中,架薪焚之。事聞,遣法官往問,戮為首軍士十餘人。李問主謀,械死於刑曹。李,正德中統兵剿姚元洞寇,縱下暴殺,民謠曰:「莫遇李隆軍,寧逢王浩八〈(姚元賊首也)〉,見賊猶可生,見軍必定殺。」李之死,其亦妄殺之報歟?
蘇州鎮海衛毛翁,年八十餘,喪子家貧,訓蒙自給。有星士過其館,為推命云:「還有二十年蹭蹬,交百歲外富貴矣。」翁笑曰:「人年八十,與死為鄰。豈有百歲外尚富貴者乎?」至九十七,而孫禮部尚書文簡公澄中舉,百有四歲,澄狀元及第。未幾,封修撰。弘治十一年,建太倉州。翁有老官田數十畝,在州治前,居民爭買為屋基。高價售之,得金數百。至百十二歲而終。此天壤間大異事也。
予觀政大理時,五月,朝命中官張永詣大理會三法司錄囚。刑部有二囚,一西安府通判,一西安府推官,皆以阿附劉瑾問擬斬罪。先是,劉瑾欲於原籍陝西營一第宅,撫按承奉,檄藩司起造,規制宏侈,僭擬宮寢。瑾誅,第宅沒入官,二人皆前管工官也,故連坐之。郎中讀招詞畢,永曰:「二人卑官,豈得輒附?奉藩司所委,不得不任使耳。今陝西左布政使主此事者已升京堂,而委官坐死,何以服人?蓋指工侍夏昂也。時刑書新昌何鑒,左憲福建王鼎、大卿北京張綸,皆侍審。聞永言,起立拱謝曰:「公論也。」二人遂得釋。永,偉儀觀,明達有謀,不附逆瑾,為賢內侍也。
台州推官某父,在任愛石樑雁蕩之勝,時出遊覽。富家士族爭禮延之。守巡官皆以「縱父出遊受賂」填注考語。巡按御史劉魁,素著風裁,贓吏解組。至台召推官,問:「汝父在任時好登覽,有此事否?」推官免冠謝罪。劉曰:「吾獨取爾也。子貪名位,而禁父私衙,若牢獄然,豈得為人子乎?」行文獎之。識者嘉某之能孝,而稱劉之知政本也。
元宛丘趙天錫,舊為吳掾,後官至副總管。公差至吳,因訪鄰舊,戒其僕曰:「汝至人家,須鞠躬屏氣,扣問,但曰『前路吏趙某來望』,慎毋曰『趙總管。』」我朝崑山余熂,故鑷工子,洪武初為吏部尚書,造里中人家,必戒其下云:「第稱余待詔兒子來,望勿雲官人。」二者皆厚德之事。視自炫顯以驕鄉人者有間矣。
陸水村為吏部尚書,坐黨宸濠被收。以兵部王晉溪代之。晉溪以頻年為塚宰者多不利,命司官將公座並火房器具通行改作洗滌,方到任。有揭帖於堂壁云: 「好做好做,莫過莫過,待到明年,連你三個。」不數月,晉溪亦以黨江彬下獄。吏部為六曹之首,自正德庚午尚書張彩黨劉瑾被誅,庚辰水村敗,辛巳晉溪敗,十年之間,凡三見焉。果如帖所云,要地豈易居哉!
陸機在洛附家問於黃犬,郝經羈真州寄帛書於北雁,郭仲賢尹曲阜得家信於鵓鴿,夫禽獸能不負所託如此。觀此則蘇武上林之雁,容或有之矣。
湘獻王太祖第十一子,能詩善書,驍勇有才略,太祖甚愛之,封國於荊。每潛造戎器,太祖召戒之。洪武末,命同楚王平五開蠻,親制誥文褒寵。及太祖晏駕,頗有它謀。一日,忽驚報朝廷遣官問罪,乃閉城闔宮自焚,烈焰中持■d3策馬而進,亦焚死宮眷官校軍匠,死者千數人。後遼王徒荊,別為治第。湘府今為草莽之區。予往觀之,獐鹿雉兔成群而走,遼王時往獵焉。
荊楚各王支庶,若遼之光澤、肅寧,岷之南渭,皆工詩善收,恂恂若儒生。而光澤號止庵,尤讀書下士,好談時務。見時事不可人意,輒顰蹙諮歎,諄諄以守法為善訓諸子。其東平、河間之流亞歟?使其出仕,亦不答為賢公卿也。
襄之棗陽王佑楒,儀觀俊偉,世所罕有。詩宗曹魏,文法班馬,皆尉然成章。樂交賢士,予在襄,每相接豪談,劇飲終日不厭。但性剛恃才,後與宗府交構,奪爵,悉去故態,角巾野服,益為謙抑,自稱方城山人,人共惜之。
魯府郡王某者,年四十無子。妾媵甚眾,每至它王府飲宴回,輒欷歔流涕。家人問其故,則曰:「人皆有子,我獨無也。」如是者數四。一日,命家人於空房四傍積薪如垣。次日,將府中軍校童僕盡驅出。宮門數重,皆兩面鎖之,使內不得出,外不得入。乃設酒殿中,請母妃上坐,己及妃妾皆侍飲。半酣,起集誥冊寶玩於庭,悉焚之。即入空室,裂帛懸之梁。出跪告母妃曰:「兒不孝,天絕兒嗣,兒即死」。不忍妻妾屬之他人,也乃仗劍驅妃妾二十餘輩,俱上縊。母妃固止不得,哭聲震天。四面舉火,然後自經。煙焰蔽空,外人慾救不得入。母妃匍匐投入火中,止餘爨下一老婢,號呼馳入,抱持母妃而出。其妃以帛繼墜地奔出,然顏面衣裾亦灼爛矣。事聞,朝廷命官至府詰致變之由,並慰安母妃。此天壤間大異事也。若此可謂至愚者矣!兗守童賓陽為予言,故記之。
南京司禮監太監張公和,閩之政和人,少給事內庭,受學於楊文懿公。弘治間,理市舶於寧波。時文懿已故,公至墓舉奠哭盡哀。在官十八年,見文懿弟侄子姓視如至戚,周恤愛護,無所不用其情。讀書通大義,對客言皆忠孝語。謙恭好士,無巨鐺氣象。正德初,劉瑾檀權,切齒怒之,故置之南京。內侍如公者殆不多見。其敬師之禮,雖吾儕恐不能及焉。公嗣孫文仁從予遊,故知公為詳雲。
吉安范兆祥,弘治壬子,提學副使黃仲昭小試偶遺之。兆祥作一詩,上巡按御史,云:「兩淚交流出漢宮,琵琶聲斷戍樓空。金錢買得龍泉劍,寄與君王斬畫工。」巡按奇其才,遂收入試。是秋果中第五。
嘉靖初,吾門友徐仲孚應試於杭,寓仙林寺僧樓上。一夕,獨臥帳內。夜分後,窗忽自開,有二女子入坐兀上。仲孚時已寤。月色射窗如畫,仲孚從帳內窺之,見其容甚麗,足穿鳳頭鞋,妝束不類人間,心知非其人也。即謂曰:「此非爾可坐,宜亟去之。」女曰:「我坐此何與於汝?」相與抗論者至再。仲孚乃起坐叱之,亦不去。湖州生員楊瀛者,寓樓下。楊登樓約仲孚晨出,二女遂逐楊下樓,入楊寢所。楊少而易惑,遂與之合。自是每夕必至,不數日楊骨如柴矣。舁歸,卒。後僧知之,云:「殿後高塚,乃宋宮人墓也。」若仲孚之不為所淫,亦可見其中之有主矣。
成化庚子,浙江鄉試填榜,第一卷得餘姚王塚宰華。時憲長楊公承芳以華儒士,抑寘第二,而以仁和李亞卿文為榜首。明年辛丑,王狀元及第。至甲辰科,李亦及第。一科得二狀元,盛矣!李公之會試也,癸卯冬十二月發舟,行至毗陵,同行者二人好飲博,行與忿爭,一人持刃刺之,誤中李肩,賴皮衣獲無恙。李公驚悔,即別二人,返舟抵家,已歲除矣。甲辰新正,親友以家貧親老促其行,李乃齋沐禱於鄉卜以決行止。是夜,行至清和坊北,有人唱「新狀元花生滿路來」者。李聞之喜,即治裝,初六日方起程,二月六日抵京,明日赴部投文,則席舍圖已掛,部中不肯納。李公苦告,尚書云:「汝第往觀席舍圖,有空處方收汝。」李亟往觀圖,尚缺其一。禮部方為收卷填圖。尚書笑曰:「那爭你一個來作狀元耶?」是春果及第。人之出處分定如此。
弘治初,敬皇內宴,丘瓊台以內閣,王三原以塚宰,各執己見論坐列,遂不相協。適御醫劉文泰援例求進,王公不許。劉遂疏王公短事。時以丘公嗾之,丘且目王公為好名。王不安,遂求去。物論嘩然。有揭詩於午門,曰:「秦檜當年陷岳飛,宋家宗社竟衰微。如今丘濬排王恕,明主須當早見幾。」夫丘之文學在近世亦不易得,獨於正人君子頗不相容。如葉文莊、陳白沙、莊定山,皆被詆抑。時論以是少之。賀克恭云:「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遍觀當世無有一能似之者。豈亦有為而發歟?
國朝名臣,久任享耆壽者,魏文靖公驥九十八,王端毅公恕九十三,胡忠安公濙八十九,馬端肅公文升、韓忠定公文、吳文恪公訥、章文懿公懋,俱八十六。王文端公直、王忠肅公翱、王忠毅公驥、林文安公瀚、劉忠宣公大夏、謝文正公遷,俱八十四。茲數公者,名位祿壽兼而有之,豈易得哉?
元史天澤髯已白,一朝忽盡黑。世祖見之,驚問曰:「卿之髯何乃更黑耶?」對曰:「臣用藥染之故也。」上曰:「染之何為?」曰:「臣覽鏡見髯白,竊傷年且暮,盡忠於陛下之日短矣。因染之使玄。庶報效之心不異疇昔耳。」上大喜。今在朝諸老多染須者,非貪戀官祿則求媚嬖妾而已。藉是以輸忠報國者幾何人哉?
吾邑有陸三者甚狡黠,鄉人某有田三畝在其門首,歲與佃種入其租。陸欲占為己業,某不從。弘治五年,該造黃冊,陸挽出一無賴者作中,假寫賣券,徑將田收過本戶。他日,某知之,與理論,不明,訟之。縣官拘審;陸與中從強執以為實賣。某負屈,無可控訴,遂相與詣城隍廟矢諸神。陸與中人各矢訖,某曰:「彼利吾田而身命不顧矣,尚可與論曲直哉?」即隱忍棄與之。事已,各歸。陸抵家即患寒疾,未幾中人亦得疾,俱七日卒。而某家漸裕。諺云:「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信夫!予聞之朱西村雲。
沈儒者,崇德石門鎮豪惡民也,好交結,所為多不義,以此居積致富。坐事發,問口外為民。旋逃回,作惡如故,復利人產,謀殺一丐者,以害產主。事發,百計鑽求,以圖釋脫,為郡守鄭鋼杖殺之。人人痛快。嘉靖中,嘗因母喪,致客數郡畢至,樓船蔽江,樞至墓所,經過橋梁低小,礙於行,悉拆毀為之重造,喪事日,一尚書為題主,一太卿為祠土,皆鄰郡顯宦,各得數百金,頗為清議所訾雲。
弘治中,吳下水災,民流離萬狀,沈石田作《水鄉孥子》十首,云:「水鄉孥子難存活,半去神堂學打吹。吹笛會時還打鼓,學如不會趁揵旗。水鄉孥子求魚活,辛苦求來賣又強。今歲水鄉魚卻小,空籃歸去雨床床。水鄉孥子無衣著,手腳皮皴要忍寒。見欠戶傭三十貫。阿爺領去賣還官。水鄉孥子田無麥,趁伴高鄉拾穗頭,爛是麵條乾是餅,看他人吃口涎流。水鄉孥子無牛放,賣不勝錢未有年。家裏鬧嗔閑飯,嫂來聒罵阿哥拳。水鄉孥子能辛苦,短小伶仃氣力無。五畝薄田春漲裏,踏車不轉打嚨胡。水鄉孥子打敖搥,手拔茆針強塞饑。不見阿娘教吃飯,灶中無火已三時。水鄉孥子瘦堅堅,趕使能行使顧錢。饑飽趁人顛倒臥,也無娘惜與爺憐。水鄉孥團泥佛,俗說團泥雨即來。怕見田淹糧不難,阿公嗔打哭哀哀。水鄉孥子最堪嗟,自小離鄉不戀家。終日趁娘求活去,傍人門戶唱蠶花。」可謂曲盡貧民情狀矣。
海市之說《菽園雜記》雲,惟登菜有之,疑以為蜃氣所致。東坡曾禱於海神之廟,見焉。是又以為可禱而得矣。《遼東志》雲,遼之東南皆海山,當夏秋之交,時雨既霽,旭日始升。其山嵐凝結,而城郭、樓台、草木、人物,掩映馳驟於煙霧之中,宛若人世所有,故名「登萊海市」。觀此則所謂海市者,大抵皆山川之氣掩映日光而成,固非蜃氣,亦非神物,東坡之禱,特偶然耳。開州王崇慶同知登州,亦嘗禱於海神,求見不得,遂作《海市辯》,謂:必不可信,吾鄉亦近海,舊未聞有此。邇來,海上人見海中城郭樓台,隱隱浮沉。或有黃氣如幄、如蓋,良久而滅。乍浦海中山傍亦時或有之,蓋天地之化,山澤之氣,變幻無常,不獨登萊為然,並海之地,宜皆有之。登萊特見之數耳。不可謂其必無是事也。
徐天全自金齒回,放情湖山,日與耆俊遊樂。其遊靈岩山,作《水龍吟■d4》一首,云:「佳麗地,是吾鄉。看東山更比西山好。有罨畫樓台金碧岩扉,仿佛十洲三島,卻也有風流安石,清真逸少。向西施洞口,望湖亭畔,對雲影天光,上下相涵相照。似寶鏡裏翠娥妝曉。且登臨,且談笑,眼前世事幾多堪弔?香徑蹤消,屬廊聲杳,麋鹿還遊未了。也莫管吳越興亡,為他煩惱,是非顛倒,歎宦海風波,幾人歸早?得在家中老。遇酒美,花新、歌清、舞妙,盡開懷抱,又何須較短論長。此生心應自有天知道。醉呼童更進餘杯,便捱得到三更,乘月歸仙棹。」此老詞藻俊發,意氣淩轢,當官隨試輒效,亦奇才也。獨於於肅湣事不能免於公議,惜哉!
威寧伯王越,得罪革爵,編戍安陸。時作詩云:「歸去來兮歸去來,千金難買釣魚台。已知世事隻如此,試問古人安在哉!綠醑有情憐我老,黃花無主為誰開?平生心事炎如火,一夜東風化作灰。」越跌宕不羈,有才略,但附汪直,終至於敗,不為清議所與雲。
沈石田詩云:「忙忙展枕遂雞棲,碌碌梳頭雞又啼。傀儡不曾知自假,髑髏方始笑人迷。昨朝清鬢今朝雪,滿眼黃金轉眼泥。輸我一尊酬見在,有詩還向醉時題。」又一詩,不知誰所作,云:「坐對湖山酒觴,醒時歌飲醉時狂。丹砂不是千年藥,白日難消兩鬢霜。身後碑銘空自好,眼前傀儡為誰忙?得些好處且為樂,光景無多易散場。」二詩格調皆同,可謂達矣。營營名利,老死不悟者,亦獨何哉?
石田詩云:「揮金買笑逞豪英,自愧當初欠老成。脂粉兩般迷眼藥,笙歌一派敗家聲。風中柳絮狂心性,鏡裏桃花假面情。識破這條真線索,等閑倒戲兒棚。」足為少年蕩子之戒。
「牢落西南四十秋,歸來花發已盈頭。乾坤有夢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長樂宮前雲氣暗,朝元閣上雨聲愁。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世傳為建文君出亡西蜀時所作,未知是否,但悲傷感慨之情,猶有官家氣象。恐它人不能道也。
許忠節公之死,名公士夫挽詩甚多,惟王浚川《南昌行》一篇為激烈,云:「豫章妖星入太白,飛入勾陳■d5光赤。欽天博士不敢奏,遠臣見之空嘖嘖。周公卜鼎八百春,漢代規模遠過秦。山東諸侯自破滅,淮王雞犬安能神?白洲老子中台長,何用文章謏新莽?慶陽鄙夫稱雄特,學得兵書翻助賊。南風不競北人力,東門黃犬嗟,何及君不見。河南許汝登,皎皎真丈夫!口中舌可斷,萬歲不肯呼。匣裏寶刀光電電,梅不先發梟賊顱。報國心切不言若,甘死寧能效囚虜?已拚魂作太湖雲,何惜血染洪州士?黃霾塞天白日昏,長風翻江帝心怒。鄱陽未接勤王師,坐令狂奴氣先沮。汝登汝登振古豪,吞聲苟免蜉蝣曹。」
《中山狼傳》,世傳為故城馬中錫所作,大旨謂施恩於人,人不惟不之報,而反仇之。詞意憤激,亦足以警世。正德中,流賊起河朔,勢甚猖獗。朝廷以中錫素有才望,命以都御史督大軍往平之,委任重矣。中錫抵家,遷延觀望,受賊厚賂,不速進兵,以致賊肆意屠掠,如入無人之境,禍延列省。跡其所為,忍心負國,與狼何異?中錫坐是死於獄,君子不以言取人,觀此益信。
杭之富陽產茶並鰣魚,二物皆入貢,採取時民不勝其勞擾。分巡僉事韓邦奇目擊其患,乃作歌曰:「富陽山之茶,富陽江之魚,茶香破我家,魚肥賣我兒。採茶婦,捕魚夫,官府拷掠無完膚。皇天本至仁,此地獨何辜?富陽山,何日頹?富陽江,何日枯?山頹茶亦死,江枯魚亦無。山不頹,江不枯,吾民何以蘇?」邦奇關中人,剛方執法,為鎮守中官劾去。後復起,官至都御史。是詩杭人至今傳誦之。
海昌朱銓妻范氏,夫亡剪發自守,年逾八十。姑蘇王渙,吾郡判也,為作《剪發賦》云云:「思是身不可以再辱,猶吾發不可以再續,乃入錦幃,握絲一束,乃引金刀,矢天三囑,謂生斯者父母,而結斯者夫子。垂地覆面,痛裂骨髓。為心比發,以發代死。長縷斷兮雲散綠,淚血淺兮刃痕紫。掩鏡擲發,抱節沒齒,非李姝之委地,而自歎家亡,非玉環之剪獻,而竊希寵旨。壯矣此發!昔青今白。對孤影而謝以膏以沐,歷八旬而匪一朝一夕。冰炭在心,雪霜在額。誰謂發柔?堅兮礪石!誰謂發短?節兮千尺!是發之裂,古有所似,為竇氏女鼻,為王凝妻臂。又似忠臣有死無二,為常山舌,為吳門眥,為王子心,為文山骴。於乎噫嘻!有節者無發,而有光;無節者有發,而無義。懷彼二心,而不如婦人者,當如王旦之削去。何高弁峨冠而擁位?」
此波不知東奔幾千百里?此柱不知中立幾千百世?「非此波無以表此柱之壯,非此柱無以障此波之靡。其在人也,達而為抑洪水、驅猛獸之大禹、周公;窮而為作《春秋》、距楊墨之孔子、孟子。又達而為掃俗學、挽正傳之程子、朱子。其不幸也,為二十四郡之斫舌漁陽,三百年之風沙燕市。嗚呼,此其所以為中流砥柱也歟!」
右《中流砥柱讚》,不知何人所作。一雲西涯,一雲邃庵,未知孰是?
元劉靜修作《白雁行》云:「北風初起易水寒,北風再起吹江幹。北風三吹白雁來,寒氣直薄朱崖山。乾坤噫氣三百年,一風掃地無留殘。萬里江湖夜瀟灑,佇看春水雁來還。」蓋詠遠室興王,平宋之次第也。《輟耕錄》《玉常嘉話》云:「宋未下時,江南謠曰:『江南若破,百雁來過。』當時莫喻其意。及宋亡,乃知指伯顏行師也。」靜修雲白雁豈亦指伯顏歟?
王振死土木,錢學士溥為撰葬銘,稱其忠烈。陸式齋詩云:「王閹素稱彗,輕生忍如此!吏官忠烈銘,千載孰非是?」劉瑾作玄明宮,李閣老東陽為作碑記,頌其功勳,李空同詩云:「峨碑照輝頌何事?一謏死後一謏生。」時同歸於失言矣。其能免後世之誚乎?元胡石塘先生,趙松雪嘗為羅司徒奉百定,請作乃父葬銘。先生怒曰:「我豈為宦官作葬誌耶?」是日先生正絕糧,其子以情白親友,咸勸受之。先生卻愈堅。賢於錢、李遠矣!
杭州西湖諸山,如飛來峰,三天竺、煙霞、石屋、虎跑諸處,岩洞幽絕,實東南勝地。元僧楊璉真伽乃於各處鑿成觀音,羅漢像,以千百計。又,中天竺佛殿後壁山水,乃王叔明所畫,歲久剝落,有遜齋子為補之,開化方豪題其上,云:「飛來峰天奇也,自楊總統鐫之,天奇鑿矣。叔明畫人奇也,自遜齋子補之,人奇損矣。此二者,山中千古不平之疑案也。予法官也,不翻是案,何以服人?」為時傳誦。未幾,寺被回祿,盡皆毀。惜哉!方號棠陵,予鄉同年也,自刑部主事出為湖廣臬僉雲。
今人於人之嚴肅難犯者,則稱之曰是「包待制」、曰「包龍圖」。於人之清狷有守者,則稱之曰「趙清獻公。」於人之秉禮嗜古者,則稱之曰「假司馬溫公。」於人之唆來扇去言行反覆者,則目之曰「湯思退。」於人之瞞心昧己挾詐欺人者,則目之曰「賈似道」。夫人立身於千載之前,而好惡定於千載之後,可不知所自處哉?
西涯久在內閣,務為循默,又不引去。一日,有士人入謁,留詩而去,云:「高名直與鬥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綠,鷓鴣啼罷子規啼。」西涯出見之,甚加歎賞,即令人追之,不及矣。不久,遂請老。西涯長沙入,故云湘江。
國朝中三元者,金溪吳公伯宗、淳安商文毅公輅。今人但知商公為三元,而不知伯宗之為三元,豈世遠人亡,知之者少耶?伯宗洪武四年及第,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剛直有學,其人品恐不在商公之下。
新淦范氏早寡,讀書能詩,東裏楊公過淦村塾,見案上對一聯,云:「墨落罘中,一片黑雲浮琥珀;梳橫枕上,半輪殘月照玻璃。」問誰所對,學子不答,固詰之,乃曰:「家母。」公大驚異。後朝廷欲選一女學師,時公在館閣,因薦之。召入禁中,數年。一日,題《老婦牧牛圖》云:「貴妃空死馬嵬坡,出塞昭君怨恨多。爭似阿婆牛背穩,笛中吹出太平歌。」宣廟見之,曰:「彼不樂居此矣。」封為夫人,厚齎而遣之。
何烈女泗州人,早喪父,值歲荒,其母鬻之娼家。及長,色豔豔人。娼欲以事巨商,徼厚利。女泣不從。及期,迫之,女引刀自斃。槁葬之淮之蒲浦。弘治末,淮大旱,禱雨無征。父老抗言冤氣所致。太守王某為改葬,天乃大雨三日。立祠府治之東。正德初,推官馬騤復請於朝,立祠墓左,樹碣表之。丁卯冬,予會試北上,過淮謁焉,祠方落成。
正德辛未五月,流賊擁眾入潞州西火鎮,大肆焚掠。趙氏女名小悶兒,年二十一,獲之上馬。女乃自投於地,大呼曰:「我良家子,即死誓不受辱。」賊悅其色,復挾之上馬,女復自投,如是者三。賊乃射其目,斷其右臂以死。原氏女,名燕菊,年十八,與鄰人焦相妻程氏同匿土穴中,為賊所覺,曳出欲犯之。女罵曰:「我家為汝賊所破,我父母兄弟為汝賊驅迫,今不知其處,恨不齧汝肉萬塊,可從汝以苟生耶?」罵不絕口。賊怒亂刺殺之。程氏時年二十七,亦忿罵曰:「我有夫,寧死不從汝。」賊見其清粹,不忍害,以忍恐之,程愈忿,愈罵。賊怒,就地曳之百餘步,皮肉皆傷,罵不絕,亦殺之。平氏婦,年二十餘,與夫王川避之山谷間,顛沛相失,為賊所得。賊見其少麗,驅至鎮,置諸民舍,欲犯之。平度不能脫,亟抱幼兒赴井死。予僚友申綸廷言時為潞守,為予詳言之。噫,西火一小鎮耳,非聲名文物之都也。而四婦女者,視死如歸,凜不可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信夫!
海昌朱靜庵,司訓周汝航之妻也,出自名族,博學能詩,有聲成化、弘治間。若古樂府、長歌、短章,皆有古人矩度,絕無纖麗脂粉之氣。有《靜庵集》藏於家。平生婦德,冰清玉潔,朱淑貞、李易安不足多也。
桐城陶氏有四節婦。國初陶鏞戍大寧,沒,子繼方周歲,妻鍾氏年二十五,負夫骸骨及繼走數千里,還葬於鄉。剪發自誓,孀居五十七年,年八十二而卒。繼亦早世,妻方氏二十七,誓死養姑,撫其子亮讀書,中景泰癸酉鄉試,卒於太學。亮妻王氏年二十八,妾吳氏年二十二,皆無子嗣,相仿紡績給日,終身不改圖。成化末,事聞,詔樹四節坊,旌其閭。予豐厓兄典教桐城,有詩云:「想得黃泉見夫日,婦姑妻妾總無慚」。蓋世所罕見。後陶竟絕嗣雲。
吾鄉張方洲先生,無子,妾甚多,有二侍婢,一高氏,名寒香,一李氏,名晚翠。先生卒時,二婢方及笄,服既除,諸妾憐其少,欲遺歸他適。二婢知之,言母輩能守節,吾二人獨不能守乎?遂詣先生靈幄,相向大哭,各剪其發,以誓無二。齧清茹苦,垂四十年。有司以聞,詔旌為雙節。士夫題詠甚多,獨雪江二絕為勝,云:「交剪雲鬟報主恩,鏡台花落洗頭盆。同心待死方洲上,霜月寥寥夜到門。縞素沈沈抱所天,死心已在剪刀前。主家樓上孤燈淚,同灑秋風四十年。」
向烈婦,名月妝,王氏女,向升之妻也。年十六歸升,甫一年而升卒。婦大慟,殞地幾死。設一榻柩傍,朝夕坐臥其上。時覽鏡曰:「人言女子頸長者傷三夫,吾其可三夫乎?」欲縊者屢,為姑所止。日以針工自遣,間日一市肉,奉其姑而已。自升卒,即不復茹葷。姑閔婦少,欲奪其志,號泣引斧斷足,以誓不再,又為姑所止。居一年,姑欲以從子某來後升,婦念子止少六歲,況以叔為子,焉能混處?乃決意求死。至晚,伺姑寢,沐浴整衣,縊於柩側。時嘉靖戊戌冬十一月五日也,年十八。升卒時,以一汗帨遺婦,曰:「汝不吾忘,見此即見吾也。」婦得帨,朝夕玩視,瀕死不去手焉。婦性聰慧,幼讀書,通大義,時時吟詠。既卒,姑於櫛笥檢得手書數詩,皆自傷其命薄,有誓死不二之志。聞者憐之。今錄其一二,云:「孤燈一盞照空房,四壁蛩聲寸斷腸。休怨淒涼眼前事,自燒前世斷頭香。平生節孝兩無成,遺笑人間作話名。寄語湘君賢姊妹,東風回首莫關情。」弘治初,有姚節婦,方洲先生為立傳,至是五十年,又見向婦。吾豐厓長公為作傳,皆所謂疾風勁草,大有關於世教者歟!
國初,濟南張節婦,鄒平人,年十八,歸戍卒李午。午同從子零出戍於閩,未幾,午卒。張獨事舅姑父母,生養死葬,無遺禮,復痛夫死數千里外,枯骨未知所歸,乃往臥冰上,呼天,祝曰:「天若許妾見夫骨,雖寒甚當不死。」臥逾月猶生,鄉人異之,為聞於官,給路引遣之間關。至戍所,零猶在,問夫葬地,榛莽不可識。張哀慟幾絕。夫忽降於童,與張語生前事,甚悲,且示骨所在。張如其言,發得之,持骨祝曰:「爾信妾夫骨,入口當融如冰雪,黏如膏。」已而果然,乃抱持而哭。官司義之,復其役,使零扶歸濟南。噫,世上婦以節名者多矣,苦心苦行,未有如張者。其獨行之儔歟?事見《潛溪集》。
吾鄉景泰、天順間,有張澤民者,居董家巷西,家僅溫飽,瀟灑好事,略知文墨。嘗理小舟,具琴書茶灶,一蒼頭舉棹隨意所之,遇清絕處,即樹陰下橫琴自鼓,興味翛然。嘗折梅一枝,貯瓶內,命童子捧之,訪天寧[D15J]僧。童子上月台,失腳,碎其瓶。徐顧曰:「興已盡矣。」即返步。家有問月樓,時與鄉彥李孟璿、陸順德、蘇雪溪、觴壑輩觴詠其上,如澤民者,今不可得而見之矣。
吾鄉童景文先生,名輝,性至孝,家甚寠,奉其父朝夕甘旨不缺。冬夏衣必輕暖,己則粗衣糲飯,誦讀不輟。父顏色稍不悅,即長跪請責。父亦嚴毅,不少恕,白首猶然。人稱為童孝子。督學憲臣臨郡考試,景文行至中途,見漁者網得鮮鱗,曰:「此可奉吾父也。」即以行纏易之,徒步攜歸,烹以供父,然後赴試。學師責其後至,弗恤也。景文子顏,亦苦學,嘗走閩中,講禮於劉子賢,動循矩矱。一日,久雨頹其垣,父命顏葺之。顏趨少緩,父呼景文跪,曰:「顏不承祖命,是誰之愆?」景文伏地,請責。父杖之,起,率顏手完之。家庭之間,儼然若公府。今不可復得矣。後父年八十餘卒,予猶及見之。景文以貢遙授鎮江府經歷,亦八十餘卒。顏不底於成,亦卒。子姓凋零,孝友之家,弗昌厥後,何哉?
予外祖王翁,名賓,字本敬,號貧樂,家頗裕,性豪邁倜儻。鄰里皆敬畏之。然好文事,樂交賢達鄉先生。張方洲、陳友雲皆與友善。先母宜人其次女也。翁最愛之。弟名忠,字本誠,號就蘭,讀書通大義,性坦直,不事生產。雖寠空亦怡然無求。存心作事,一以天理為主。方洲尤敬愛之。三子長佩,號杏莊,能醫。次儀,號古鐵,善金蘭墨竹,著名江湖。親喪,廬墓絕飲,得疾卒。人稱其孝。季仟,號犢舟,能草書,喜吟詠,有巧思,製作精妙,良工殆不能過焉。
予嶽翁姓張,名彥升,字景初。族大而饒於貲,兄弟五人,翁最少,所居去寒舍甚邇。翁季女少時,相者見之,言後當大貴。時予年十一二,每出入里閭,翁必愛而禮之,卒擇予為婿。愛逾諸子,旦暮戒勉,務底予於成,繼室張亦禮重予。予官沔陽,翁送之任。暨予轉官南都,為正德丙子。是冬,翁夫婦一月俱殂。後被回祿,盧舍一空,諸孤伶仃。嘉靖癸未,予轉襄陽,歸省,始克葬二樞於其先塋。翁雖居■d6闠,服賈事,質直好義,人有過,面折之。見賢士夫,極加禮敬。鄉里多歸重焉。壽止六十有六。若翁者不可多得矣。今予妻亦下世,子俱不振。歲時伏臘,予必為位祀之如其先。感念今昔,不覺淚涕之交零也。
長興徐子南丙,與予同鄉舉,復同舟會試。為人內剛外和,意氣慷慨。以同姓,乃結為兄弟。予長二年,子南以兄事之。予亦直呼子南為弟。後中乙榜,教醴陵,六合,丞太學,教授松江,尹永新,迴翔仕途者近三十年。與予過失相規,患難相恤,同胞莫過。仕途中不知其非親昆季也。初字邦明,因予字從子,乃改字子南,號半溪。世居長興,在六合時,佳靈岩山水之勝,遂卜居。父母因遷葬焉。子態征,遊六庠。予生平友如子南者,自謂庶幾天愧古人久要者矣。今俱歸林下,各天一方,不得時相會晤,每一思之,便欲淚下。吾子孫其無忘世講焉。
弘治辛酉三月,巡按御史永州陳銓按郡堂試,予夜夢一老人告予曰:「德裕以大義謀國事,汝知之乎?」予知為司馬公論濰州之議,應曰:「知之。」老人復曰:「須要作得好。」詰旦,將入院,予與東溪、豐厓二兄語所夢,皆曰:「得無出是題乎?」少頃,就試,論題乃「牛李是非得失何如。」越二日,唱名發落,豐兄第三,予第六,溪兄第七,俱在優等。是歲吾邑應試者四十二人,陳公詢知為昆季,甚喜之。
正德丁卯元夜,先母宜人夢方洲先生緋袍金帶,過寒家,問予在否。先母出見,答曰:「少出矣。」先生徑入予寢室,解袍帶置於床。出曰:「吾冠帶已付三郎矣。」遂去。明晨,先母語豐厓兄以所夢,兄即往學宮觀題名。先生中正統丁卯鄉試,歸告先母,甚為予喜之。及秋,予果中式。先生仕至知府。成化丙戌,解官。予亦至知府,嘉靖丙戌致仕。中間履曆雖不同,而功名始終一無所爽,其亦異乎!
正德庚子冬,會試北上,予與潘惟遠、鍾彥材同舟,至白洋河,見流賊沿途劫殺,心甚憂慄,曰:「功名有分,脫犯不測,奈何?」欲返者屢。二友曰:「行已至此,盍禱以決?」至濟寧,夜,予三人即船頭焚香,告天乞夢。是夜,予夢至一境,山明水秀,雲是鳳陽。見一宮殿,朱門半掩,人曰:「此鬼樂殿也。」三人即入。觀玉階金闕,極為宏麗。登殿,見一塑像,高丈許,冠皮弁,服蔥白袍,西向坐。予曰:「此高皇帝像也。」即偕二友四拜扣頭。二友起退,予曰:「臣當八拜。」復四拜訖,像掀髯降座,掖予起,殿上八音並作,耳所未嘗聞者。既覺,問二友,皆云無夢。予以夢告之,二友曰:「子決中矣。」即行無疑。至京,入試,終場策首問高皇帝龍飛鳳陽事。及傳臚,前後八拜,殿上奏中和樂,宛若夢中所聞。精誠感通,信乎有神也。
正德辛未會試,初場出,夜夢李西涯、劉野亭二閣老攜酒果過舍下稱賀,先君出迓。既入,二公上坐,先君對席,予侍飲。飲畢,西涯出一扇授予。予誦袁宏答謝安之言謝曰:「當奉揚仁風,彼稱黎庶。」是歲野亭會試主考,西涯廷試讀卷,予為二公所取。八月開選,授沔陽知州,贈扇即作郡之兆。功名有大數存焉,豈可得而妄幹之哉!
予登第之八月,授沔陽知州,九峰孫先生時為戶部尚書,即來訪。予出見,坐定,先生曰:「閣下釋褐,初授即為大夫,專理一郡,榮矣。慎毋懷歉。」予曰:「豈敢?但恐弗能勝任耳。願聞教。」先生曰:「初蒞官,不可便望升,望升則無心做好官矣。」又曰:「初要嚴,不可寬縱。一年後,法立令行,民不敢犯,然後漸寬,則民知感。若下車就從寬,則事馳民玩,後欲復嚴,無及矣。」又曰:「吾弟某在家,專於鄰近州縣有所求為,閣下到任,彼必來見,幸峻拒之,勿以吾故縱令壞事也。」領檄後,與趙漸齋同舟行,至臨清,適二泉邵先生督餉駐此。予二人鄉舉時,二泉以右轄提調,甚見愛。造謁,二泉曰:「昨見高中,甚喜。今又做官矣。進士初做官外任,更曆民事,後來大有受用。吾亦初授許州,八年始得遷轉。不可便望升也。」又曰:「慎毋以土宜饋人。」明年二月,予至沔,沔去華容,隔江耳。予以少儀遣吏侯問東山劉先生,先生出見吏,與之坐而問,賜之酒食。瀕行,出謝牘,授吏曰:「吾老不能書,命小孫代筆,歸語爾主,居官之道,潔已愛民,勤政事,敬上司,四者兼盡,賢譽出矣。不要好名,好名最大壞事。」三先生引掖後進,言皆諄切,至今可想。愧予疏庸不學,無所成就,有負教愛多矣。林泉無事,偶一錄之,以識不忘。
予觀政大理時,以八月得選,同年太倉何壁,相與甚厚。一日,謂予曰:「聞吏部取選,止於年兄,例得作州。吾太倉缺守,且與鄉密邇,可計而得。」予謝之。他日復以為言,予又謝之。乃拉施西亭聘之,以強予。予曰:「榮辱有命,食祿有方,況筮仕之初,決不為此。」聘之深然之,已而得沔陽。
同年何文征壁,容貌後偉,詞藻清麗,嘗以翰林自許。及選庶吉士不得,心已怏怏。繼聞選科道,自謂以貌以年,可必得矣。及選,復不得。以名在二甲,部屬之選,其所不屑者。及選部屬,又不得,遂出知開州。州當流賊擾攘用兵之際,文征抵任十餘日,以糧草不繼,為巡撫都憲寧杲所責。憤怒遂得心疾。家人環守終日,僚佐百方療治,越兩月稍知人事。乃命家人回取家眷。時母年幾八十,繼室方二十餘,且無子。既至任,出見,母妻悲泣,慰問如平時。家人不復虞有他故,至晚膳罷乃自縊於一室。噫,文征氣豪自負,既登第即欲躋華履要,一拂意遂恚憤以死,不足悲也。獨其母妻無托,予在沔時,亦嘗周之。此可為妄意不知命者之戒!
襄陽撫民憲副王佩,字朝鳴,四川南兗人。正德戊辰進士,舊為南道御史,恃才負氣,城府凜然。與襄守撫州吳華不相能。予至襄,頗為降意,有大事必商榷而後行,每稱予直諒可與。乙酉秋九月,往安陸回,中途值風雨,又以久不調,心甚怏怏。十九日至司,是晚,予夢王深衣幅巾造予廨舍,再拜言曰:「將歸故鄉,特來別君,幸終愛之。」予覺而驚異。黎明,吏報王公已中風矣。予亟入視,已不能言。即為經紀後事,棺斂之具,悉從厚。越六日,遂卒。王為人深刻,不悅者眾,率謂其愛錢。錢實無所有也。其母妻出拜,泣曰:「使遇前守吳公,豈得送終如此之厚?是兒不幸中之大幸也。」予復聞諸當道,厚賻以歸。其喪子台舉人,亦早世。
襄陽守判周全,貴溪人,監司檄署棗陽縣事。去兩月,子婦笄年甚美,有一少年,日夕來調戲,婦輒昏亂與合。每夜分即至,如是者半月。夫固同寢不知,後亦微覺。及欲拘執,則不見矣。婦面色漸黃痿,姑詰其故,婦漢有隱。姑曰:「妖也。」乃召術者,百方驅之,無驗。敏夕姑率家人婦女入伴,妖略不畏避,至見形作聲云:「何物微術,乃欲驅我乎?」兩月餘,婦益■d7羸。家人驚惶而無措。一夕,其始夢其先翁曰:「此事須告太府方有處。」翼旦,令家人來見,述夢,懇乞,予亦不知所謂。是日,偶出鐵佛寺訪客,左右言寺中有張道士者,北京人,能驅妖怪。予亟召見之,修髯白面,年已七十,如壯夫然。予語之故,道士曰:「去之不難。」即延入周廨,書符設法,仗劍入房,久之出,曰:「是妖當在城西五里外,今除之矣。」後果不復來。過半月,姑率其婦來謝。先室見之,婦顏色如舊。只此一事,其姑之夢之異,道士之術之神,皆可紀雲。
予守襄之明年,為嘉靖甲申,夏之旱,予率僚屬禱雨,數日不得。耆民言,萬山有龍潭,去府七八里,必禱於此,方可得雨。予乃徒步往求之。既拜,耆民以虎骨投之,予即返。至府,大雨如注,頃刻沾足。甚異之。復見松人談其先達孫衍為延平守時,弘治辛酉,復亦大旱,衍禱於龍潭,正拜伏時,民投以虎頭,龍即起,暴雨大至。官吏不能避,衍及知縣皆死。禱雨用虎骨,此理殆不可曉。或謂龍陽物,虎陰物,亦陰陽感觸而然。又有謂龍神物也,極畏穢,不特虎骨可致雨,牛馬入骨投之,亦起雨,可立致。未知然否,禱雨者宜防之。
予過江西崇仁山中,將憩一寺中,午餉,有平巾青衣者十數輩,跪道左,稱「和尚迎接」。予甚訝之,問左右,曰:「此間寺俱有田,村中人投為僧,承種田地,辦納糧差,名砧棋僧,不披剃,不焚修,居宿外宅,佛像殿宇輪守修葺而已。」予且飯且吟,云:「四面山光繞寺門,田園耕鑿別乾坤。寺僧猶喜如人類,高帽長衫發不髡。」使天下寺僧皆如此,則斯教可不除而漸滅矣。後見《輟耕錄》,載唐鄭熊雜記云:「廣中僧有室家者謂之『火宅僧』」。宋陶穀《清異錄》:「京師大相寺僧有妻,曰『梵嫂』」。其曰「火宅」,即今稱道士有妻者為火居也。
予在南兵時,吾浙一僚與江右一僚,各論本省人才。江右者證以「翰林多吉水,朝內半江西」 之說,以為江優於浙。爭辯不已。予曰:「二君且休,聽予數之。吾浙入國朝來,太祖開基運籌帷幄,佐成大業,則劉誠意為謀臣之首。論思侍從黼黻皇猷,則宋潛溪為儒臣之首。建文之難,方正學為忠臣之首。己巳之變,於少保為功臣之首。宸濠之叛,孫忠烈首輸忠盡節,王陰明首倡義戡亂。今皇上入承大統,張羅峰首建議以成大禮。功業、文章、節義,傑然為列省之冠。江右人才雖盛,皆當讓一頭地。」眾僚翕然服其當雲。
南京牛首山寺,殿西一室東向,門有穴如豆,大閉其門,久之,晴光射入,虛明滿室,殿塔林木,影皆倒懸。予往觀,心甚異之。及觀《吳郡志》云:「虎丘寺閣板上有一竅,當日色晴時,以數寸白紙承其影,則一寺之形勝,悉於紙上見之。」但其頂反居下,事正相類。永樂六年,蘇人有以虎丘塔影倒射為祥瑞奏聞者,文廟敕守臣李綜云:「天地之間,有形之物,無不有影,塔影倒植者,蓋由天光射窗隙中,影隨天光傾,遂成倒植,非特塔影,凡物皆然。以爾等觀之,塔影果為端乎?果非瑞乎?奏言塔影者,朕已罪之。爾等非不自知,但奸邪之心,不忠於國不仁於民,朋比罔上之心,恣無畏忌,以法論之,死有餘辜。今姑屈法宥爾,以俟自新。其深省之,無蹈前非。」聖哉!
正德丁丑春,予奉迎先父母就養於南都。時車駕主事徐文明晉乃翁八十二歲,武選郎中湯引之繼文乃翁六十六,職方主事顧英玉璁乃翁五十八,武庫郎中歐陽崇道鐸乃翁六十四,考功主事王汝和鑾乃翁七十五,御史王士招以旂乃翁六十八,先公七十六,七人者,惟歐、顧為同僚,餘皆同年家也。文明乃首治具於靈穀寺,邀諸老出遊,繼而各設一席報恩,天界、高座、清涼、雞鳴諸勝處無不至。予輩皆從之。諸老皆已受封,錦衣、烏帽,丹顏白髮,或乘肩輿,或跨欸段,陟降陵谷,宛若神仙,亦一時之良會也。南都人談為盛事。不數年,諸老相繼謝世。後文明止青州守,引之止湖廣憲副,汝和止文選員外,俱卒於官。文明、引這家俱貧,於俱不振。汝和一子已鄉舉。英玉止河南僉事,予止襄守,皆落莫苟延。惟崇道至吏侍,士招至兵書。屈指二十餘年,存沒升沉,迥然各異。追惟往事,若一大夢。人生良晤,豈易得哉!
予守沔時,過範溉關,舊有解珮亭,雲即鄭交甫南遊漢皋,遇二女解珮珠贈交甫處。及守襄,襄城西亦有解珮,諸志亦云。然未知孰是。沔有滄浪村,在州城東,又有濯纓鋪,為屈原既放逢漁父處。襄之均州北亦有滄浪水,州東半山有滄浪亭。予嘗登焉。蓋漾東流為漢,又東流為滄浪之水,隨地得名,故漢自漢中來,經鄖、襄、安、沔至大別山入江,曰漢中、漢津、漢江、漢皋、漢口、漢川、漢陽,皆漢所經歷地。而滄浪即其水,非別有所謂滄浪者。但屈原時沔為雲夢地,去湘潭為近。楚居郢,即今安陸州。既放,則從而南也。若襄在郢北,去湘潭益遠,不應溯洄而上。予謂沔之滄浪為近是雲。
沔水在褒城縣南,源出古金牛縣界,南流合沮水。褒水又東至南鄭入漢水。《漢志》:沔、漢一水二名,故漢中府有沔縣,舊亦為沔陽縣、為沔州。湖廣之沔,周地圖夏水合諸水同入漢,自漢入瀦,名七里沔,故東晉為沔陽郡,隋為沔州,唐宋為汶州,今改為沔陽州。二沔相去幾三千里。
孔明躬耕之地,實在隆中,去襄陽城西三十里,群山中,惟此隆然最高,故朱子《綱目》大書劉備見諸葛亮於隆中,是也。漢時襄屬南陽郡,三國魏始置襄陽郡。故今南陽府亦有臥龍岡。《一統志》備載為孔明隱處之地,蓋因躬耕南陽之說而雲爾。其實則在隆中也。《漢晉春秋》曰:亮家於南陽之鄧縣,在襄陽城西二十里,今襄陽城北有故鄧城,去隆中不遠故云。
龐德公宅,在襄城東南鹿門山中,今為鹿門寺。嘉靖乙酉,巡按御史東萊王秀命建三高祠於寺後山上,祀德公及孟浩然、皮日休,鄭伯興有記。予謂德公隱德尚矣,誠宜祀之。浩然文質傑美,流風尚存,或可配食。至日休,事黃巢,與沈雲翔、裴渥同為翰林學士,甘汙偽職,胡可與德公並列哉?不知當時何見而取之也。
謝公岩在峴山之麓,晉謝希逸遊此故名。岩東復有一岩,差小,予作亭其上,名曰「少岩」。景致幽絕,政暇時拉僚佐出遊,命何孝子繼宗守之。予有記。
大堤在府城西,舊疑遊冶之地,故古樂府有「大堤曲」。張柬之詞云:「南國多佳人,莫如大堤女。」《詩》「漢有遊女」,蓋其地也。今府城西門外堤上,襄藩樂戶居之,不下數千。士人商賈南北行者,必假宿焉。每旦,妓人盛飾,百十為群,俱從浮橋步至樊城酒館,至暮挾客以歸,猶有大堤之遺風焉。
襄陽名勝之地,多古公侯將相墳墓。予初至郡城,見城垣街衢並民間牆壁,皆花紋古甓甃成者,詢之,知為墓磚。襄人多喜發掘,雖平地無封識者,亦能探知其下有墓,掘之或一丈,或二丈。初蓋不止利其磚耳,發其磚,盜其物,則棄毀其骸骨。間有千百年後形體尚存者,漫無碑誌,雖有,亦將沉匿之,何不幸如此!曾聞棗陽人發一墓,其屍甚長,如黑漆者,槨中赤方金長不及一寸,闊三分,填塞屍下者數升。盜取其金,棄屍於江。雲漢岑彭之塚。予親見其金,後訪盜者不可得。襄中習以為常,雖士夫之家,時復為此,無所忌憚。予嚴加禁捕諭恐,此俗終不能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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