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辟与尊孔
张、康复辟之谋,虽不幸而暂遭挫折,其隐为共和国家之患,视前无减。且复辟之变,何时第二次猝发不可知,天下妄谬无耻之人,群起而打死老虎。昔之称以大帅,目为圣人者,今忽以“张逆”“康逆”呼之;昔之奉为盟主,得其数行手迹珍若拱璧者,今乃弃而毁之。何世俗炎凉,不知羞耻,至于斯极也!
夫张、康夙昔之为人及其主张,举国所晓,岂至今日始知其悖逆?张、康诚悖逆矣。愚独怪汝辈夙昔并不反对张、康之主张,而以为悖逆,及其实行所主张而失败,乃以悖逆目之也。汝辈当知自今日之政象及多数之人心观之,张、康所主张并未根本失败,奈何以悖逆目之耶?
愚固反对复辟,而恶张、康之为人者也,然自“始终一致主张贯彻”之点论之,人以张、康实行复辟而非之,愚独以此而敬其为人,不若依违于帝政共和自相矛盾者之可鄙。夫事理之是非,正自难言,乃至主张之者之自相矛盾其必有一非而未能皆是也,断然无疑。譬如祀天者,帝政之典礼也。袁世凯祀天,严复赞同之。及袁世凯称帝,严复亦赞同之。其事虽非,其自家所主张之理论,固一致贯彻,未尝自陷矛盾,予人以隙。若彼于袁世凯之祀天,则为文以称扬之,及袁世凯称帝则举兵以反对之,乃诚见其惑矣!
张、康之尊孔,固尝宣告天下,天下未尝非之,而和之者且遍朝野。愚曾观政府文官试题,而卜共和之必将摇动(见本志三卷三号论文《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今不幸而言中。张、康虽败,而共和之名亦未为能久存,以与复辟论相依为命之尊孔论,依旧盛行于国中也。孔教与共和乃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废其一,此义愚屡言之。张、康亦知之,故其提倡孔教必掊共和,亦犹愚之信仰共和必排孔教。盖以孔子之道治国家,非立君不足以言治。
孔子之道,以伦理政治忠孝一贯,为其大本,其他则枝叶也。故国必尊君,如家之有父。茍、董以后所述尊君之义,世或以为过当,非真孔道,而孟轲所言,不得谓非真孔道也,孔、盂论政,纯以君主贤否卜政治之隆污,故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离娄篇》)答滕文公问为国之言曰:“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赵注:“人伦者,人事也。”非是。按人伦即指五伦,孟氏语陈相曰:“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尚书》之所谓五典、五品、五教,皆即此也。〕所谓保民,所谓仁政,已非今日民主国所应有,而当时实以为帝主创业之策略,故一则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梁惠王篇》)。再则曰:“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公孙丑篇》)陈仲子,齐之廉士也,而盂氏乃以无君臣上下薄之(见《尽心篇》),犹之孔门以废君臣之义洁身乱伦,责荷筱丈人(见《论语》微子章)。此后乎孔子者所述之孔道也。
前乎孔子论为治之道,莫备乎《尚书》。《夏书·五子之歌》:“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传》云,“近谓亲之,下谓失分。”)《商书·仲虺之诰》曰:“惟天有民有欲,无主乃乱。《传》云:“民无君主,则恣情欲,必致祸乱。”)《太甲》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又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咸有一德》曰:“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盘庚》曰:“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按此即韩退之“作粟米麻丝以事其上”之说,所由出也。)《说命》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传》云:“宪,法也,言圣王法天以立教又云:“民以从上为治,不从上命则乱,故从乂也。”)《周书·泰誓》曰:“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又曰:“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又曰:帷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传》云:“言惟君得专威福,为美食。”)凡此抑民尊君之教典,皆孔子以己意删存,所谓“芟夷烦乱,剪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者也。
孔氏赞《易》,为其大业。班固所谓“孔子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即《十翼》也”是已。说《易》者其义多端,而要其指归,即系辞之开宗明义“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数语。《说卦》云,“乾,健也;坤,顺也。”又云:“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又云“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坤为地,为母…为众。”《序卦》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家人象》曰:“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履卦象》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凡此皆与系辞之言相证明,皆所谓不易之道,易名三义之一也。(易纬干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郑康成采此说作《易赞易论》云:“易之为名也,一言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孔氏视上下尊卑贵贱之义,不独民生之彜伦,政治之原则,且推本于天地,盖以为宇宙之大法也矣。《春秋》者,孔教大义微言之所在,孟轲以之比烈于夏禹、周公者也。(《滕文公篇》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其开卷即大书特书曰:“王正月。”《公羊传》云:“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注云,以上系于王,知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制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春秋》大义,莫大于尊王也可知。《孝经·纬》曰:“孔子云,欲观我褒贬诸侯之志在《春秋》,崇人伦之行在《孝经》”,是知孔子之道,《春秋》《孝经》,相为表里,忠孝一贯,于斯可征。《天子》章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士》章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又曰:“故以孝事君则忠。”《圣治》章曰:“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五刑》章曰:“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此即君亲师并重之义)《广扬名》章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
《论语》者,记孔子言行之书也。《八佾》章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子路》章曰:“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一言而兴邦乎?”《颜渊》章日:“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孔注曰;“加草以风,无不仆者,犹民之化于上。”)《季氏》章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又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微子》章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韩非及后世暴君之欲加刑戮于隐逸也,皆取此义。)《泰伯》章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上所征引,皆群经之要义,不得谓为后儒伪托,非真孔教矣,然据此以言治术,非立君将以何者为布政施教之主体乎?
今中国而必立君,舍清帝复辟外,全国中岂有相当资格之人足以为君者乎?故张、康之复辟也,罪其破坏共和也可,罪其扰害国家也亦可;罪其违背孔教国国民之心理则不可,罪其举动无意识自身无一贯之理由则更不可:盖主张尊孔,势必立君,主张立君,势必复辟,理之自然,无足怪者。故曰:张、康复辟,其事虽极悖逆,亦自有其一贯之理由也。
张、康虽败,而所谓“孔教会”、“尊孔会”,尚遍于国中,愚皆以为复辟党也。盖复辟尚不必尊孔,以世界左袒君主政治之学说,非独孔子一人。若尊孔而不主张复辟,则妄人也,是不知孔子之道者也。去君臣之大伦,而谬言尊孔,张、康闻之,必字之曰“逆”。以此等人而骂张、康曰“逆”,其何以服张、康之心
说者或曰:“孔子生于二千年前君主之世,所言治术,自本于君政立盲恶得以其不合于后世共和政制而短之耶?”曰:“是诚然也。”愚之非难孔子之动机,非因孔子之道之不适于今世,乃以今之妄人强欲以不适今世之孔道支配今世之社会国家,将为文明进化之大阻力也,故不能已于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