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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村集 (梁得中)/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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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德村先生集
卷四
作者:梁得中
1806年
卷五

杂著[编辑]

理气论[编辑]

太极生两仪,太极者理也,两仪者气也。两仪生而万物分焉,万物元来只是一太极而已。窃尝有疑于《孟子》、《中庸》论理与炁有所不同焉。《中庸》曰:“天命之谓性。”朱子释之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是乃兼人物而论之。以此推之,是人物之生,理同而气异也。

孟子告子之言曰:“牛之性,犹人之性欤?”朱子释之曰:“以炁而言之,则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以全哉?”然则是人物之生,气同而理异也。盖大化流行,万物皆由是气而出焉,同禀此理,则人物所得之理气,何尝有异焉?然而《中庸》与《孟子》所论有人与物之不同,而不同之论,又不同焉,此不可以不辨者也。姑就平日所闻而认得者论之,以俟知者。

盖尝论之,即乎万物有生之初,而以理言之,则浑然一理,流行不息,无始无终,随其气之成形而赋与之。夫理无有不善,亦无有不同,则人物之所禀,同一理也,何尝有人与物之分焉?此理之所以同也,以气而言之,则阴阳二气化生万物,而气有清浊美恶之不齐。故得其气之清且美者为人,得其炁之浊且恶者为物。故朱子尝谓气之异者,粹驳之不齐也,此气之所以异也。然则《中庸》之所谓“理同而气异”者,无乃论万物之一原而气先于理,而有清浊之殊者乎?

即乎万物有生之后而以气言之,则人有知觉运动,物亦有知觉运动,而能知寒煖,识饥饱,好生恶死之心,与人或不异焉,此炁之所以同也。以理言之,则人能禀阴阳五行之理而为仁义礼智之性,则是岂物之所得而全者乎?故朱子尝谓理之异者,偏全之或异也,此理之所以异也。然则《孟子》之所谓“气同而理异”者,无乃观万物之异体而理各随其形,而有偏全之异者乎?盖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同而理异,可见二书之言,各有所指而不相悖者矣。

总而论之,夫理者人物之所得乎天而为性者也,仁义礼智是也;气者人物之所禀乎天而成形者也,知觉运动是也。理者万殊而一本,有生之类,各得于天,则固无异矣。而但所禀之气,或有清浊美恶之不齐,故理之所赋,不能无通塞偏正之异矣。然以气言之,虽有清浊之殊,而其所以知觉运动,反无异焉。以理言之,其本虽同,而人之有五常之德而至虚至灵者,岂庶物之所可比哉?大抵论其理气之本源,则虽有理然后有气,若论其禀赋,则有是气而后,理随而俱,是知炁者载理之器也。故孔子曰:“有物有则。”其是之谓欤?是故人则得其气之全者,故其于理也,亦随而全;物则得其气之偏者,故其于理也,亦随而偏。气既全则理虽欲不全得乎?气既偏则理虽欲不偏得乎?理之所以异者,乃气之所以不同也;人物之所以不同者,非理之故也,气使之然也。气全而理亦全者人也,气偏而理亦偏者物也。以此论之,人与物,气亦异而理亦异也。且天籍阴阳五行之气,流行变化,以生万物,则是理不外乎气,气亦不外乎理,而人、物同出乎天,则理亦天之理也,炁亦天之气也。理虽有偏全之或异,气虽有清浊之不齐,其归皆本乎一原,则人与物,气亦同而理亦同也。其理气不测之妙用,可谓微矣。

虽然,岂独人与物为然哉?人有圣与愚之不同,物亦有麟与枭之不类,此岂理之使然哉?气使之然也。盖人虽谓之得气之清者,至于愚则得气之浊者也;物虽谓之得气之浊者,至于麟则得气之清者也。故曰:“圣则人中之人,愚则人中之物,枭则物中之物,麟则物中之人也。”呜呼!理气本原,物皆同得,而况于人乎?

圣何人也,我何人也?气虽有不齐,理岂有不同?苟能矫揉乎气,省察乎理,以直养而无害,则浩然不馁,刚大之体,塞乎天地之间,仰不愧俯不怍矣,人中之物,吾知免夫。噫!悠悠天下,人何少而物何多也?理耶、气耶?抑亦人耶?勖哉!吾党可不勉哉?非曰能知,愿学焉。

观望月赋[编辑]

维春孟之十五,云余坐乎中堂,客有来兮可人,聊与同而彷徨,纷相携而论道。深院静兮夜未央,黑云卷而天清,素月出而流光,圆光满而无缺,辉煌煌其照四方。

客揖余而飏言:“子亦知夫月之理乎?曾闻之夫古人,愿为子而言之。维厥精为太阴,本有质而无光,伊团团之一物,与银丸兮何异。然是气之所聚,体淡淡而空虚。故能受乎日光,致如彼之耀辉。若有时兮晦朔,乃承背之有异。盖夫天之周围,三百六十五度,日月丽而环绕,厥行用夫参差。日一周而为速,月十二而不及,十二积至三十,乃云协于厥数。是时即为晦日,爰与日而同度,月在下而背日,致下面之无光。自此以后渐远,及三日而明生,到十五而为望,日在午则月子。是谓三五而盈,乃今日之月也。太阳昼而不夜,乃继焉而启明,光彩放于天覆,照罢黑于一夜。”

余闻言而永吁,羌默潜而静思。论月理兮虽妙,术徒止于推步。盖即物而穷理,所以明夫心德,因彼月之盈亏,占此心之晦明。越初受命于天,禀厥职曰“知觉”,伊虚灵而不昧,政有似乎望月,明岂须于承日?已本体之洞然,然所养之迷方,乃有时而或晦。山蹊之一茅塞,难复见其成路,牛山之既濯濯,秀穹林兮何年?噫桐榟犹知养,良可伤兮自弃。愿与子而共勉,法盈光之不亏。

曰:“美哉兮言矣。敢问所以养之之方也。”曰:“此心之不明,是实由于私欲,私既去则礼复,伊本体兮奚损?苟有志于养心,必先务乎克己,物莫近乎此也,请以月而为喩。月在望而圆满,乃对日而承光,君子以之自勉,思虚己而受人。能以多而问寡,有若无而若虚,人乐告我以善,德日进于高明。若到晦而亏缺,是背之而不受,君子见而惕厉,戒酌水之自多。畏自满之招损,思谦卑之受益,勿𫍙𫍙而自高,将拒人于千里。且吾闻之古人“君子之过如月蚀,人皆见而知之,及其更也皆仰”。信能知此数者,以自戒而自勉,心体明兮洞然,与望月兮齐光。勉矣哉共无斁,宜此语之相敦。约后会于他辰,指望月而为期,庶无愧于相对,罔俾月兮专美。”

客于是乎顾𬤊,定容色而永歌。歌曰:“天有月,人有心。月无光兮,承日而明,伊玆心兮,本有厥美,操之则存,其可舍亡?余亦罔念,徒肆妄行,微子之言,几晦月与同归。实我药石,请书绅而诵之。”

小心斋癸亥[编辑]

昔我先伯父尝筑一小室于堂之南,于以燕处而教子弟焉。因榜之曰“小心之斋”,取管氏《弟子职》所谓“小心翼翼”之语也。余窃惟“小心云者,收敛其心,凛凛自持,不敢放逸之意也”。盖心者人之神明,主一身而振万事者也,万化由是而发焉,人极由是而立焉,人之所以灵乎万物而参乎天地者,正在乎此矣。然而其为物也,乘气而发,变动不测,或出、或入,莫知其乡,而外物之扰扰者,又纷至而沓来,投间而抵隙焉。一念不存,则驰骛于躯壳之外,须臾或忽,则流荡乎千里之远,纷纷然役于形气之私,而本体之正,于是乎亡矣。本体之正既亡,则其与禽兽又何择焉?是以君子为是之惧,戒慎祇栗,耸然自持,兢兢乎临深履薄,属属乎入祠奉律,罔间乎动静,贯彻乎表里,常使此心俨然肃然,不敢小懈。然后此心常存而不累于外物,泰然于方寸之中而百体从令焉。夫然后可以不负为人之理而免于禽兽之归矣。此君子所以贵于小心,而小心为学问下工底第一要道也。

今我伯父之名斋特在于是,则其于学问之方,真可谓知其要而见之明矣。夫如是,故其平日所以齐其心、肃其躬,容貌而恭,言语而谨,以至于处事也接物也、居处焉飮食焉也,无一不在于小心。而其于教子弟焉也,亦未尝不以此而谆谆焉、恳恳焉,则其于小心之道,固已得之心而行之身,足乎己而及乎人矣,岂比夫务外者略见仿佛而便为口耳之资之浅浅者为哉?于是乎特拈出此二个字,表而章之,揭诸壁间,使子弟之居焉者,居处于是,读书于是,日夕焉目击,造次焉顾𬤊,无食息之顷而不忘,有所事焉,则其所以垂裕以正,启迪其蹊径者,吁亦深且至矣。

嗟呼!作是斋近十年而我伯父殁,伯父殁,于今已四周岁矣。凡诲谕之谆谆,提撕之恳恳,已不可得以闻矣。惟此二字,宛如昔时,焕然于屋壁之间。凡我子弟居是斋而观于斯,宁不惕然而念,肃然而敬,俨乎若承诲于趋庭之日也哉。

吁!其可悲也夫,吁!其可敬也夫,吁!其敢不夙兴夜寝,虔居恪处,陟降焉在玆,念玆焉在玆,服膺乎斯,眷眷乎斯,而其于所谓“小心”云者,日加工焉乎哉?夫然后庶乎其不忝先训,而居于是斋也,可以无愧矣。吁!其可不念哉,可不勉哉?

余愚不肖诚不足以窥我伯父所存之万一,而于操心用工之方,亦或有逮闻者,窃意其所以名斋之意,有在乎是也。故敢略叙之,书于斋之壁,出入观省以自诏云。

理病斋[编辑]

吾友安君仲和耽嗜文籍,博通群家,儒言经旨,夙有闻知,亦既著休名于翰墨之场矣。顾家贫无以自居,遂发愤笃专于举业,欲以取科名、求禄利以自致其身焉。盖尝手不停披,口不绝吟,焚膏继晷,孜孜矻矻,倦不知游息者,十馀年矣。既举进士,未及擢第,而不幸有目疾,乃遗弃书册,务进药石,药石不效,遂为痼疾,沈淹已数年矣。既而叹曰:“以病者而杂处群居,纷纷然役于视听,追逐游语,尚与不病者无异,甚非调养之宜也。况目之疾,又不可与他病比,若不别有一处以专理病之道,则药石虽劳,亦无补矣。”

遂作小斋二间于居室之南,东为室、西为轩,夏以轩、冬以室,以室则燠,以轩则敝,皆萧洒闲寂,隐如林壑,端宜病者居也。轩之下,有药田一畞,田有药若干种,其傍开药灶焉。

余尝至其斋,循乎庭而观之,庭之所在,无非理病之物也;升其轩而观之,轩之所设,亦无非理病之具也。入其室,见仲和,则方且汤椀左挈,丸槖右提,合眼如睡,隐几而卧,惟理病是事焉。顾而观诸壁间,则又有理病之斋之榜焉。于是仲和起而持其榜而语余曰:“吾业文求举,十有馀年,而志不克成,遽有斯疾,已数年于玆矣。而病愈沈痼,遂作是斋,作是斋,将欲以理吾病也。嗟呼!吾自今为理病之人矣。吾诚自怜而自悲之,吾子且为我记之。”

余应之曰:“诺。然子之斋,无欂栌节棁之华,无林泉水石之胜,无登眺临观之美,非如昔人之楼、阁、亭、台,擅胜赏于当时,垂名称于后世者也。以言其适,则曰草屋二间足矣;以言其实,则曰吾子理病之斋足矣,顾安有可记者也。且子之有是斋,将以理其病也。子苟一日理其病,斋之名将不日而革矣。是斋之长为理病斋者,非子之志也。以是而言,亦无所用为记也。虽然,愿闻吾子之居是斋而理其病者,其将奚以?”

仲和曰:“夫理病之道非一。吾之所欲用力者,吾将循次而历言之。曰古有格说:‘曰轻身重财,病之不治也。’吾方以是为戒,凡药之有利乎吾病者,无有闻而不求、得而不服,欲以此理吾病。”余曰:“善则善矣,犹未可以理也。”

仲和曰:“古有明目之方六,曰损读书、减思虑,专内视、简外观,朝晩起、夜早眠是已。吾方从事斯六者,欲以此理吾病。”余曰:“善则善矣,犹未可以理也。”

仲和曰:“昔人有言‘近女室,疾如蛊惑以丧志,淫生六疾’。吾方深戒于玆,惟远房室是务,欲以此理吾病。”余曰:“善则善矣,犹未可以理也。”

仲和曰:“昔人有言‘心动万病生,心静万病息’。吾方服膺乎玆,惟静心是务,欲以此理吾病。”

余曰:“至矣善矣,蔑以加矣。虽然,抑又有一说焉。夫心不可强使之静也,惟明于得丧、悲懽之域者几矣。夫得丧一理,悲懽一涂。其来也,不可以却;其去也,不可以止,夫奚避奚处,奚就奚去?明乎是者,是谓无累,无累则心静,心静则形不劳,形不劳则精不亏。目者精之会也,形之粹也,形全精复,目乃明矣。曩子之未有斯疾也,役役焉惟科名是求,此以得丧累其心也。得丧为之累,故心不静,心不静故形劳,形劳故精亏,无惑乎子之有斯疾也。今也,又戚戚焉惟其疾是悲,此以悲懽累其心也。悲懽为之累,心安得静,形安得不劳,精安得不亏哉?亦无惑乎子之抱疾数年而犹未能理也。是故得丧、悲懽为之累,则心虽欲强使之静,亦不可得也。心既不静,则向所谓‘远房室’,向所谓‘损读书、减思虑,专内视、简外观,朝晩起、夜早眠’云者,亦且别作妄思,反为累于其心矣。若是则居是斋虽十年,药之良虽万箧,子之病亦终莫之能理矣。愿言吾子舍其所役役焉与戚戚焉者,且为是无累者可也,安有无得、无丧、无悲、无懽,是之谓无累也、无思也、无虑也?饥而食,渴而飮,饱而休,伸而行,倦而息。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日往而月来,何与于我?寒往而暑来,何与于我?冥冥然煕煕然,超鸿蒙、混希夷,长与造物者接于物外,而不知人间有得丧与悲懽焉。若是故心静,若是故形不劳,若是故精不亏,愿吾子志之。”

仲和曰:“善哉!能是可以理吾病矣。向吾得静心之说,未得静心之方也。请自今无忘子之言,盍记斯说,俾朝夕得以观省?”余于是起而书诸壁。

四宜堂癸未[编辑]

朴君仲干有四子,以孝、悌、忠、信长弟名之。而作一室以处,使日寝食于斯,读书于斯,息游于斯,而因名其堂曰“四宜”,取《诗》所谓“宜兄宜弟”之语也。仲干为余言之,且令为之记。

余曰:“美哉!堂之为名也。善哉!名堂之义也。至矣夫!子之训子之道也。”顾其为之记,则吾何敢,仲干之请,至再至三而愈不舍,余于是不获终辞。遂为之言曰:“堂之得名,盖取兄弟之相宜,而宜之为言,无所不宜之意也。且兄弟之相宜,非兄弟之相宜而已也。惟达于孝而先宜于父母,然后可以宜于兄弟而至于无所不宜也。人未有不孝于父母而能宜于兄弟者,亦未有宜于兄弟而不孝于父母者,亦未有孝于父母宜于兄弟,而不宜于其室家亲戚,不宜于其长上朋友者也。仲干之以孝、悌、忠、信名其四子,而以“宜”名其所居之堂,其意盖以是也,不亦善夫?呜呼!有是子而欲其兄弟相宜,父母之心,人皆有之,而其为兄弟者之相宜也。多不能尽如其父母之心者,由不知父子之理故也。凡吾之身与兄弟之身,皆吾父母一气之分也,非父母,不能有其身,亦岂有兄与弟哉?知其为一气之分,则不忍不爱也,知其非父母不能有其身,则不敢不相爱也。不忍不相爱者仁也,推是不忍,则仁不可胜用也;不敢不相爱者义也,推是不敢,则义不可胜用也。喜亦喜,忧亦忧,一气故也。喘息呼吸,血脉相通,疾痛疴痒,心意相感,岂忍不相爱也?发肤之不敢毁伤,非父母不能有故也。爱父母之犬马,异于己之犬马,而况于父母之子乎,岂敢不相爱也?‘人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吾宗子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吾幼。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虽其等杀有分,循序有渐,今日之“宜”,未便至此,而元来“宜”字占地步,已到此界头,故其功效自有住不得者。盖自一源中流出,而莫非吾分内事也,仁义之兼众善而宜之为无所不宜者,乃如是也。”仲干曰:“噫!是可以训吾子矣。”

余曰:“《常棣》之诗曰‘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孥’,而夫子称之曰:‘父母其顺矣乎。’仲干以是训其子,而其子之相宜如此,则仲干之心,不既顺矣乎?仲干之心,既顺矣,而仲干之兄弟之相宜又如此,则上而至于尊君之心,亦不其顺矣乎?是可以记斯堂也。”遂为之记。

曹汝中锡厚字说辛未[编辑]

曹君既冠,以其名锡厚,请字于余。余辞以不敢,曹君曰:“西湖朴丈尝命我曰汝中,是何如?”余曰:“甚当。”曹君曰:“盍为我略述其意以相勉焉?”

余亦以不敢为辞,而其请愈勤,且有说,不可得以终辞也。遂拜手而为之言曰:“呜呼!天之于人,其锡之者,不亦厚哉?天之为天,其道不过曰元亨利贞,而天全以是锡之于人,曰仁义礼智之性。其本也真而静,其德也神而广。寂然藏于方寸之中而众理毕具,感而通乎天下之故而万事悉举。其功也至于身修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以藐然一身,仰参三才,而天地与万物亦必待是而位且育焉。斯子思所谓‘天命’者,而《诗》所谓‘懿德’也。呜呼!天之于人,其不亦锡之厚哉?此尊君所以命子之名也。然而拘之前,有气质之偏;蔽之后,有物欲之私。故欲动、情胜,而不知所以裁之,则其发之于外者,于是乎有过与不及而失厥中焉。既失厥中,何所不至?过者愈过,不及者愈不及,而去厥初日远矣。斯圣人之设教,学者之自治,必以中为标准,若射者之志于的,行者之归于家也。虽然,中也岂圣人所强说者哉?成汤曰‘皇天降衷于下民’,刘子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盖天地之理,有自然之中,而人也得之以生。故其体浑然在中,其用蔼然见于日用彛伦之间,莫不各有自然之中,惟在精择而固守,不为物欲所乱焉而已尔。不睹、不闻,而亦不敢忽,俨然肃然,常若有临,存此中于未发之时也。一念之萌,而必察其几,或遏、或存,欲理之分,审其中于已发之际也。存之于未发而无所偏倚,则中之体立矣,所谓天下之大本也;审之于已发而无所乖戾,则中之用行矣,所谓天下之达道也。大本既立,达道既行,则中之功极矣,人之道尽矣,天之所以锡之者,复其初矣。其用力之方,子思之书备矣,小子无容复𫌨缕焉。呜呼!凡此秉彛,人孰不得之于天,而能知其锡之厚者鲜矣,苟或知之而能就子思之书,躬讲而实用力焉者又鲜矣。呜呼!既天以锡之,尊君以命之,朴丈又揭之以标准,其友又指之以用力之方,呜呼!曹君其不可忽焉。呜呼!曹君日思尊君命名之义而无忘天之所以锡之者厚,日思朴丈命字之义,而就夫子思之书,实用力于所谓中者,而惟无负天之所以锡之之意是务,则曹君之德之进也,其可量也哉。呜呼!曹君其勉焉。”

譬晓说[编辑]

古人之教人,善于譬晓,故人自易晓。所谓譬晓者,以彼譬此以喩之也。以彼譬此,莫若以小喩大之易晓,盖小者大之影,而大者难睹,小者易见也。“小者大之影”,即康节之语。而康节之语,“盖谓以一日之明暗,而知一岁之寒暑;以一岁之寒暑,而知一元之阖辟”,一日之明暗,即一岁之影也,一岁之寒暑,即一元之影也云尔。今乃引之于譬晓之语,可谓断章取义,而一理逢源,无所不可尔。

且如孟子欲晓梁惠王,以杀人以政之无异于杀人以刃,而必先问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然后乃问杀人以政与刃有以异乎,此所谓譬晓也,此所谓以小喩大也。盖杀人以政与刃之无以异,大而难睹;杀人以挺与刃之无以异,小而易见,若不先问其小者,而卒然问之曰“杀人以政与刃有以异乎”云,则王必愕然而未敢遽以为“然”。故今乃先问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杀人以挺与刃之无以异,童儿之所共知也。故不知不觉之间,辄应口而对曰:“无以异也。”今既得其影矣,安所逃其形乎?形固立于面前而䩄然相对矣。于是又继而问之曰:“杀人以政与刃有以异乎?”王亦不知不觉之间,辄应口而对曰:“无以异也。”古人之譬晓人,大率类此。

至如先之以䂓矩之于方圆、六律之于五音,然后及于仁政之于平天下。且如欲明人性之皆善,而先以同类之相似为题头,然后次及于屦之相似,以明足之皆同,然后因历举口之于味、耳之于声、目之于色,然后乃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云。故不待费辞,人自易晓,无非以小喩大、据影指形,而通谓之譬晓也。盖天下之理万殊总是一本,而深造乎道者资之深,故取之左右,自然逢其源,非有意安排也。

余昔在南乡之日,闻有一名武曾经阃帅之人也,居丧在乡,忽有京客来吊者。既受吊,与之相对叙话,颇殷勤,杂以谐谑。其人既去,傍人问“其为谁?”“曰不知也。”“何姓?”“曰不知也。”“名谁?”“曰不知也。”“居何地?”“曰不知也。”“然则果以为谁某而与之叙话,若是殷勤耶?”“曰只是字某也”云云,盖所谓武弁之射亭友也。凡京中武弁之习艺于射亭者,操弓矢而出,望见有张帿之家,则辄往而赴之,射亭许多射夫之中,或有曾与之相面者,则揖而礼之。因与之为耦而射之,初不问其张帿之家之为谁某之家,张帿之家亦不问其人之为谁某。凡诸射夫亦不能自相谙悉,只是久久逐日相从,颜情自然稔熟,因成亲切之朋友矣。惟其如是,故不相知其为何姓、何名、何地居生,而随众口而呼之,所知者字而已。此所谓武弁之射亭友也。

余在南乡之日,从游师友之间,如鹅川朴丈沧溪林丈咸平安进士罗州罗仁卿仁同申明仲西湖崔复初诸人,相知之分,各有浅深,而莫不以道义相期、过失相规,切磋讲磨,久而不厌,自以为朋友居人伦之一,其道固应如此也。

及来湖西之后数十年之间,其所与相知者,皆是相面于函丈坐上,或鲁冈院会及其他有事群聚如函丈初丧香芝葬事时之中,而初无讲义定交之分,亦无一言半辞之及于说义理、论文字之间。只是章甫之类日出而作,无非疏辨事、书院事,而凡诸有事必相问知,故久久颇与相接,自然颜情稔熟,因成亲切之朋友矣。

及至今上登极之后,疏辨事、书院事无所售焉。以不当推而上之朝廷之上下教之后,一时妥帖,都无事矣。则便作之人,寻常点检眼前物色。因而像想武弁之射亭友,则依俙髣髴,影来相照,可谓衬切之譬晓矣。惟其所居相近,故相与知其为何姓、何名、何地居生,而其无情无义,则恰与之相符,政所谓吾辈之射亭友也。然而武弁之射亭友,其颜情终始如一,无甘坏之可言,而吾辈之射亭友,必欲与之同为鹰犬于时人,不如其意则反欲陷之万仞坑坎而后已。武弁之射亭友,固将羞与之为譬矣。

赵苞嵇绍事往复后说己未○两事论卞,详见书卷。[编辑]

谨按赵苞嵇绍之事程子温公之论,曰:“以君城降贼而求生其母,固不可也。”曰:“苟无荡阴之忠,殆不免于君子之讥乎。皆以君臣之义为重于父子之亲也。人伦名义之间,既有所疑,则安得默默乎?于是有五六度往复,而犹未归一,宁不慨然耶?然而朱子曰:“物必格而后明,伦必察而后尽。”荀子曰:“无用之辨,不急之察,弃而不治。”若夫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则日切磋而不舍也。此乃三纲之首,人伦之极,岂可以五六往复而犹未归一,而因遂置之度外也。试为之究明之可乎。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而无主则乱。故立之君师以修明之,君师之职明人伦而已。人伦伊何?一本之理也。一本伊何?父子之亲也。万物皆本于父,是之谓一本。一本之理明,则伦叙而天下安;一本之理晦,则伦斁而天下乱,伦斁则禽兽而已。不乱何为?呜呼!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上下,有君臣上下然后礼义有所措,是知天地者统万物之父母也。父母者,各一人之天地也。资始于父,资生于母,非天地而何也?惟玆一本之在天下,无尊无卑,无贵无贱,各随其人父母之所在,而各主其情,各专其义,各自为一般天地,政所谓“月落万川,处处皆圆”,一本之理正自如此,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穷天地亘古今,吾道一脉都不过一本之理而已。一者何也?无对之谓也,有对则二本也。天地万物,岂有与生我者之恩,相对而幷立者哉?君师之职,为生民明一本之理而已。而由是而得为之生之族焉,由是而得为之方其丧焉。既曰族,又曰方,所以明一本之理也,所以明无对之义也。

孟子曰:“瞽叟杀人,视弃天下,犹弃弊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邵子曰:“圣人虽天下之大,不能易天性之爱。”此所谓一本之理也,此所谓无对之义也。其君则不以天下,易其天性之爱,其臣则为君之一城而杀其母,抑将置其身于何地耶?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圣人之所同也。”在其身则不忍为得天下而杀一不辜,而于其臣则许其为保一城而杀其母,是果近于情否耶?

一本之理,无对之义,果如是耶?今且直将君之身与母之身相对而秤之,其斤两之轻重,当如何耶?准之以一本之理,不较明矣,况于以君之一城,较之于母之身,则又当如何耶?以是而观,则程子、温公之论,其于人伦名义之间,不亦未安之甚乎?此小子之愤悱而欲为之启发者也。噫!自讫今上下数千年来,如此等事,此外又不可一二数计。王莽之纂,分书年号于编年之下,其叙事,书之名,其死,书斩首于渐台,此弑君之贼也。安庆緖之杀禄山史朝义之杀思明,俱是子杀父,而去“父”字“子”字,直书某杀某,禄山思明,皆弑君之贼也。至于扬广之立也,大书“炀帝大业元年”于编年之首,其下几年,亦皆大书,其叙事,以帝书之。韦福嗣之败死,书以伏诛,其见杀于宇文化及,书以弑其君,此弑父之贼也。胡致堂之论张柬之等之处义曰:“当以武后唐太庙,数其罪而赐之死云云。”杀其母而事其子,其子与杀母之人,都兪吁咈于一堂之上,以宗社重于其母也。如此等事,不啻多矣,姑举一二以包其馀。

大抵无非以君臣之义为重于父子之亲也。因而试为之点检上下数千年来天地间人情物色,则所谓君臣之义者,诚若重且大于父子之亲者,至于今日,人之心目,已自看作不可易之正理矣。自有此往复以后,朋友之来访者,余辄问之曰:“余意则以为以君城降贼而求生其母,可也何如?”闻之者皆勃然变色曰:“决不然,决不然。以城降贼者,在国法,其母亦在应死之律。”或曰:“虽欲活之,无其路矣。”或曰:“大义所在,决不可也。因是而想像人情物色,则大抵无非以为吾身之父母妻子躯命死生,无不系于吾君之手,其心目,先已为是所压倒,无以见一本之理之超然于天地万物之外者矣。亦尝见高丽睿宗十七年,中书舍人金富轼论时王外祖李资谦朝见之礼曰:‘魏文帝上表称臣,虽父子至亲,礼数尚如此,况外祖乎’云云。”以父而称臣于子,伦纲之大变,而其为言如此,可见其压倒之已甚而因作不可易之正理矣。

人伦名义之间,既如是舛易,则在凡人良知良心,虽欲强而不疑,恶可得乎?蓄疑既久而思之亦熟矣,思之既熟而有以得其说焉,盖曰势也、数也。盖一本之理,固是天经地义,而但天地间主张世道者,都在于君上之威重、国家之条法。所谓父子之亲,但有良心之本然,初无形迹之可见,正如道心本微、人心本危,而道心藏在人心之中,日用用事,专在人心。故因之以微者愈微,危者愈危也。

请以古今世道之变,历数而明之。胡致堂论经权之说,以之传子谓之权,而幷数于之不告而娶,之放武王之伐周公之杀管叔仲尼之出妻。盖经者常也,常者常有之事也;权者变也,变者不常有之事也。然而所谓经者,尧、舜之后至今数千年来,不复有焉,所谓权者,自讫今,因而永作常有之事焉。此乃世道之一大变,而一大变之后,终不能复焉,其故何也?

韩文公《对禹问》政论此事。其言曰:“时以难理,传之人则争未前定也,传之子则不争前定也。与其传不得圣人而争且乱,孰若传诸子?虽不得贤,犹可以守法。”此即所谓势也、数也,势即时势也,数即气数也。即时势气数之不得不然者,而所谓天地之常经,如隔前天地事矣。由是而禅授之事,谓之“官天下”,传子之事,谓之“家天下”,官天下者,公天下也;家天下者,私天下也。公天下者,以天下为天下人公共之物,而惟以厚民生、明人伦为主,所谓以一人治天下也;私天下者,以天下为一己私有之物,而惟以享宗庙、保子孙为计,所谓以天下奉一人也。宗庙享、子孙保,固是天子之孝,而乃家天下以后事也,官天下以前,则只是代天理物之意而已。邵子之《经世书》统论天地之大时势、大气数,不啻明矣,有曰:“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世如秋,五伯之世如冬。如春,温如也,如夏,燠如也,如秋,凄如也,如冬,冽如也。”盖已秋而冬矣,仍又历七国之战场而至于之世,则实是天地间古今之一大关岭也。过此关岭,则如黄河之过龙门底柱,倾倒而注海,势不可止也。是以三代以前,君臣之都兪吁咈,无非代天理物底说话,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之意,自在其中。秦、汉以后,号为明君良臣之相与劝戒,不过存亡得失之际,而代天理物之意则无人说到。天地之大时势、大气数,既判于争与不争之间,而君臣之日夜憧憧,专在于存亡得失之际,存亡得失之私计渐深,而代天理物之公理渐晦,所谓微者愈微,危者愈危也。公私之间即义与利之分,即存亡得失之决,差毫厘而谬千里者,而天下大利之所在,即天下大争之所归也。礼法之所以为之防者,安得不用其极哉?于是礼则极天下之尊而无以复加,法则极天下之严而无所不至。尊之极也,父不得以子焉;严之极也,子不得以父焉。父不谓之子,子不谓之父,而一以君臣之分相制,其日用动静之间,只是睨睨然敌国猜防之物色,无复温温然家人骨肉之恩情。刘劭杨广之类,固所不论,号为明君谊辟,其父子兄弟之间,得免于自相屠戮者,盖无几矣。居君师之位,任人伦之责,而其所主张而张皇之者既如此。于是而所谓君臣之义者,俨然为名教之首,而父子之亲,风斯在下矣。到此则所谓微者,不但微而已;所谓危者,不但危而已,而所谓一本之理者,已泯然无迹矣。于是谅阴之礼废,易月之制作,而天下之通丧,不复闻于帝王之家矣。

法之大不敬大不道,终至于虬须直视之崔琰,死于曹操之手。室之劫迁上皇之李辅国,晏然行呼唱于天子之侧,以所重在卫宗社也。天地之大时势、大气数,到此更无一分馀地,为君之一城而杀其母,诚无足怪者矣,效死于杀父之家者,亦可免君子之讥矣。或曰:“桃应为天子,皋陶为士,瞽叟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以天子之父,而士师能执之,则尧、舜之世,君臣之义,固已重于父子之亲矣,安在其明一本之理耶?”余曰:“不然。当时瞽叟,在皋陶则君之父也,在大舜则其父也。于其君之父则直往执之,于其父则弃天下而窃负而逃,君臣父子,果孰轻而孰重欤?此即一本之理也,此即官天下,而天下为天下人公共之物也。若夫家天下以后,则戾太子江充,而田千秋曰‘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云,则何况天子之父乎?士师何敢执之乎?是则以天子之父故,藉力于天子之身,而得免于士师之诛,毕竟归重于君臣之义,而元不管于父子之亲也。今且先将《孟子》所谓‘执之而已’,与夫所谓‘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与夫所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此等训辞,潜心玩味,默识圣人之心,然后次看田千秋‘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一语,则古今势与数之推迁,而一本之理之因而埋没,庶可以领会于胸中矣。盖经权之舛易,时势气数既久,本然之人情一本之理渐变,而自坐在里许,人自罔觉尔。苏子瞻诗曰:‘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天下之理,正如是也。”呜呼!千载之下,像想当时物色,则赵苞之母,盖方身在俎上,刃拟于其颈,而视之进战而刃随以加矣。方䩄然相对,政所谓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者也。看到“不得顾私恩毁忠节”之语,固已发立而胆轮囷矣,及至“即时进战”四字,不觉骨寒而气短,不忍见不忍读。此与手杀其母,岂此一毫间隔乎?所谓“我往彼来间一人”,不啻歇后语矣。于此而能忍之,则政所谓“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而乃不忍于降贼者何耶?非人情所可测也。大源程子“固不可”之训,为大纲道理云,而天下岂有为君之一城而杀母之大纲道理耶?闷塞闷塞。

揠苗说己未[编辑]

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毋若宋人之揠苗然。”助长之言,虽为养气而言,而万事莫不皆然,一理之逢源,本自如此也。此意数十年前,已自见得,而至于揠苗之譬,则犹未能信得及,寻常以为揠苗则苗尽枯矣,助长之弊乃如是之甚耶?及今涉世既久,阅尽情伪,然后始觉圣贤之言,正是摹写真境,非一毫有加于本分之外也。且如口不绝义理之谈,而义理晦塞,莫此时若,言必称廉隅,而廉耻道丧,未有甚于今日。此二句乃余之评论近世虚伪之风之要诀,而其实则惟其口不绝义理之谈,故义理晦塞;言必称廉隅,故廉耻道丧,此正是揠苗而苗枯也。噫!欲苗之长,惟有漑其根、殖其土、耘其草,使其生意蔼然畅达,根而干,干而枝,枝而秀,秀而花,花而实,以俟日至之时而熟焉而已矣。而今者人则不然,根不漑矣,土不殖矣,稂莠而荒秽矣,而直自手以揠之,则岂不遽长哉?岂不观美于目前哉?惟其根之生意绝而不续,故其枯也可立而待也。

人之为道也,存养于未发,省察于几微,扩充其善端,保养其良心,使其天理浩然流行于性情、形气、语默、动静之间,而以之而义精而仁熟焉。及其施于有为,则老吾及人,幼吾及人,移孝事君,移悌事长。造端乎夫妇而达之天下,盖莫不本之吾身心以及于四海,而人皆知天下国家之皆本于吾身,又皆知吾心之为万化之原而位育之功成焉。尧、舜之垂衣裳而天下治,以此道也。今之为士者,异于是,其身心则姑不论,亦不知有其家,而直以卫斯道、扶世教之言,作为好个题目,以为所谓道者,别有一个悬空独立,遇其人而托焉。如灵神之降于大巫,遂以其人为道之所存,以其人之家为吾道之家而身往卫焉。又自以为身既出入于吾道之家与吾道之一族,交游则亦不可全然不顾义理。于是发言举事,每将“义理”二字,作一目前榜子,而口不绝于谈头,以为此事虽未安于义理,而与吾道之家不相干涉,则无所妨也。若或有妨于吾道之家,则人将谓之何哉?乃力为之分解于人曰:“吾之为此事,元非吾道之家之所知也。”至于吾道之一族之家,虽有悖义非理之事,而一切为之揜讳,令人不敢诃谪,恐或捱逼于吾道之家,凡有可以卫吾道之家者,虽欺君罔上之事,亦不惮身自蹈之。人或有言其不是者,则反以为无诚于吾道之家,而攻之不遗馀力,以是为义理之当然,此所谓口不绝义理之谈,而义理晦塞,莫此时若也。是则举一世而揠之,而举一世而苗枯矣,可胜叹哉?若夫《礼记》曰:“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故必先有志于其所有事然后敢用谷也。盖仕宦者之居天位治天职、食天禄乃三皇五帝开物成务之实事,自与民生之利用厚生,同条而共贯,即男子之所有事也。《孟子》所谓“如农夫之耕也”。而三代以后,此义渐晦,为人君者,不知以一人治天下之为其职分,而只知以天下奉一人之为尊荣;为人臣者,不见代天工之有所事焉,而只见官位之有崇卑,通天下为一场名利之窟而已矣。董子曰:“民之趋利,如水之走下,四方无择也。”不以教化堤防之,则不可止也。司马子长曰:“天下煕煕,皆为利来,天下穰穰,皆为利往。”盖自圣王既没,无教化为之堤防,而任其所趋,举天下而煕煕穰穰于名利之场,将三千有馀年,而目之所见者,名利而已;心之所知者,名利而已。于是目眩于名位之辉焕,心惊于权势之巍赫,而目之歆艳既极,颜情之羞愧自生。张南轩曰:“人于不当受而受,其动于物固也,当受而不受,亦是为物所动。何则?以其蔽于物而见物之大也云云。”颜情之羞愧,正是为其所蔽而见其大故也。

遂乃夫向口不绝义理之谈者之门庭,假得“廉隅”二字而归,为一时遮面之资,然后以科目出身者,甘心作跃冶之金,而却将元来廉耻,让与南山充隐,自处以青楼之游冶郞,而视今日朝廷为娼家之教坊矣。方其未出身之前,代作、代射,傍蹊曲迳,无所不至,则所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非来贸丝,来则我谋”者也。及其筮仕之后,日与卜者相者,昼夜游处,考繇辞、观形色,屈指升迁之期,而辄以累牌不进,赌取廉隅之名,则所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者也。至于如我辈之承召命而赴朝者,群骇而聚笑,指之谓处子之逾墙钻隙,女之搴裳涉洧,而所谓“南山充隐”之类,方且习隐学遁,脉脉然朵颐于教坊之侧,则廉隅之意匠,益觉隽永,而以之而索高价于捷迳,不但著作郞而已矣。呜呼!放勋之克让,庭之济济相让,岂谓是欤?此所谓“言必称廉隅,而廉耻道丧,未有甚于今日”者也。是则举朝廷而揠之,而举朝廷而苗枯矣。

大抵常行于当行之路,而义理在其中,如食息于日夜,何至于口不绝其谈也?行止久速,一惟其可,而廉隅在其中,如日夜之有兴寝之节,何至于言必称之也?诚可谓揠之矣,其枯也不亦宜乎?

《孟子》揠苗之训,万世之通论,而在今日,益觉分明矣。余于是为之言曰:“人之揠苗,当为‘小揠苗’,今世之揠苗,当为‘大揠苗’,大小虽殊,理则一也。”或谓余曰:“今世世情之物色,诚有如此者。而但君子之辞令,无乃近于迫切而非忠厚之道乎?”余不觉瞿然而应之曰:“诚可谓迫切矣。然而如是之迫切,而见之而能有愧耻之心者,吾未能信其得一二于千百,此将柰何?亦尝有所验之矣,惟其如是,故必欲人之见之明知之深,不觉言之至于如此,盖亦不得已也。然而此则姑就世人之所可晓者言之而已。又有进于此一层者,而姑未敢开喙,徐看世人之将如何解脱然后庶可以发说矣。”

相向而哭说幷序○己未[编辑]

呜呼!口不绝义理之谈,而义理晦塞,莫此时若,言必称廉隅,而廉耻道丧,未有甚于今日。此一说乃余之平日恒言,而己酉登对,首以此说为言,其后连上进言之疏,亦莫不以此为言,此乃当今膏肓之疾。故不得不以此为言,而其实则惟其口不绝义理之谈,故义理晦塞;言必称廉隅,故廉耻道丧。

盖常行于当行之路,而义理在其中,如食息于日夜,何至于口不绝其谈也?行止久速,一惟其可,而廉隅在其中,如日夜之有兴寝之节,何至于言必称之也。政《孟子》所谓“助长之病”,而人之揠苗而苗枯也。

今之相向而哭,即口不绝而言必称之物色,口不绝义理之谈则揠而长之矣,义理晦塞则枯矣。言必称廉隅则揠而长之矣,而廉耻道丧则枯矣,世岂有揠而长之而不枯之物哉?此今日虚伪之风之所由而成也。

余于庚戌之冬辞召命之疏,附进世道之变虚伪之风而曰:“方今天地之间,只有君臣师生二义并立对峙,各作门户,而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人生日用之懿伦,渐如既晦之月,但有黯然之魄。”而盖举一世而揠之,而伦纲之一本居然而枯矣。大抵一本之理,天地之性,而揠君臣于父子之上,则父子之亲,安得不枯乎?揠师生于骨肉之上,则骨肉之情,虽欲不枯得乎?诚可谓虚伪之甚矣,晦塞之深矣,世变之极矣。君臣之义之重于父子之亲之物色,既有《赵苞、嵇绍事往复后说》以历数而明之矣,师生之义之揜于骨肉之情,到月谷之相向而哭,而其物色之狼藉,如泥中之斗兽矣。既曰“易箦”,又曰“相向而哭”,又曰“敦匠事”,触处响应,口不暇给,信乎口不绝而言必称矣。果然助之长而揠之矣,亦应芒芒然归,告家人病矣,令人见之,捧腹绝倒。噫!虚伪之风流来已久矣,手脚既熟,肠胃亦换矣,无可柰何矣,无可柰何矣。遂为之叙其事而论之,以明天地之间,无非相向而哭之物色,因命之曰“相向而哭说”。呜呼!一世不可诬,亦岂无知者知之哉?呜呼!能为人所不忍见之事于天日之下,而举世滔滔,无人脱出。朱子谓:“反复沉痼,以及五季之衰而乖乱极矣云云。”五季之时乖乱则诚极矣,而决无如此不忍见之事矣。是时犹未有口不绝而言必称之风习矣。盖今日,正当天地气数极淆薄之会也,以天所赋之良心,忍与之相对举目,而忍见人所不忍见之事于天日之下,不幸之甚矣。然而生斯世也,为斯世也,亦不忍无端埋没,故不得不援笔而忍而记之。

盖所谓“相向而哭”,其来有源。昔在甲午春函丈初丧,余为执礼。到成服后,主人于阼阶下,既拜宾,余亦就坐。有司来伏于前曰:“赵果川丈有一言,使之来白矣。”余曰:“何言?”有司曰:“赵丈以为门下诸人,今日当相向而哭矣。”余曰:“此义吾所不知也。”有司才起去,而满庭哭声齐发。盖赵丈白奉事丈道以昭夫诸人,一时讲定此议,自以为当行无疑。故令有司来报,而非以疑义相问也,心甚闷之而无如之何,只得于坐次俯伏,以待诸人之哭止矣。其后无人更有提问,故不复有所开说,而窃自以为许多人中,必有知之者,亦必有能辨之者。

至三月香芝葬事时下棺后,既皆临圹而哭,主人哭尽哀而止,扶就幕次,方劝歠粥。而忽又有司来告曰:“赵果川丈使白于执礼,请相向而哭。”余于是瞿然回顾,则赵丈尚在临圹之位,哭声甚哀,涕泪交横,时时举头而言曰:“白于执礼,请相向而哭。”余时与韩监司配夏李谘议泰寿大源子厚诸人同坐。余乃向诸人言曰“向者初丧时,事出苍黄,未及分明解说,以致一番误著,今则不得不略有开说矣。门弟子以散在各国之人,而同事一师,一朝山颓梁坏,奄过三年,无可依矣,无可仰矣。各治其任,各还其家,此时此别,当何为心?情发于中,不觉痛哭,此所谓‘相向而哭也’。今日吾辈则自初丧至今日,朝夕朔望之哭,惟意所宜,而今又临圹而哭,又将反虞而哭矣,又将连有朝夕之哭矣。此时主人哭已尽哀而止,方歠粥于幕次,而吾辈别与相向而哭,其义何居”云,则诸人皆以为“然”,有司以此意言于赵丈而止其哭而罢矣。盖此事本非人之必待费力致思而后可知。只是稍解文理,《孟子》本文平心读书者,人人之所可知也。自常人见之,其羞愧忸怩,实难举颜于人,而赵丈倡之,众人和附,无一人别其是非。

其后丁酉春白奉事丈葬时,以鲁冈院儒奠诔事,与月谷有所往复,而月谷书有曰:“昔年香芝葬事时,执事言相向而哭之无意义,弟初则疑之,从而细思之,则高见诚的当矣云云。”当初赵丈之以此倡说,实非人意虑之所及,如月谷之听莹于此,至于笔之于书,有若肯綮疑义者然。尤是万万所不图,百尔思之,未晓其故,居常怅郁,蕴在心曲矣。至于今日,则传讣书之“易箦”字,奴者之呼敬庵先生复,以外人执事于灵座,使妇女不得尽其哀于尸傍。公子重耳使者曰:“身丧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哀,以为君忧。”千载之下,像想其物色,不觉为之感怆,今日妇女之不得尽其哀于尸傍,可谓无端而寒心矣。大祝之号,敦匠事之称,都是师生之模样,无复骨肉间物色,而至于以承旨书㫌、题主,则尤是万万虚伪,可笑之事。余始闻其物色,不觉为之羞愧赧颜,而继之以茫然恍然,如痴如梦,而又继之以咄咄为之伤叹,不能自已也。

夫礼者,缘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也。陈定宇曰:“义起于情之所及,而不起于情之所不及,礼生于义之所加,而不生于义之所不加。故因情以为义,而义所以行情,因义以为礼,而礼所以行义。”乐正子之母死,五日而不食曰:“吾悔之。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恶乎用其情?”于此可以见君子之所养,而邪正淑慝之分,判于情与不情之间者,可谓懔然而寒心矣。情与不情即诚伪之分,诚伪之分即义与利之辨,而义与利之辨,孟子之告梁惠王宋牼,其说为何如云耶?苏老泉之《辨奸论》曰:“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此于论王荆公:“固不免为深文,而若通论天下之理,则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矣。”乐正子之五日不食,只是过情之礼,所谓毫厘之差。曾子曰:“,吾执亲之丧也,水酱不入于口者七日。”子思曰:“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之。”曾子之七日不食,情也,乐正子之五日不食,过于情也,苟非自以为悔,则孰知其五日之为过于情哉?此所谓毫厘之差也。而才差失,便即悔之,悚然惩创于情与不情之间者,以毫厘之差,终至于千里之谬也。况于所谓不近人情者,元初之差,已不啻千里矣,尚何论谬之远近哉?主人哭尽哀而止,方歠粥于幕次,而门人则哀犹未尽,涕泪滂沱,不能收检,为人所扶,不能自持,必须别与相向而哭,然后方可以尽其情而泄其哀,求诸天理人情,为近耶?远耶?此时主人之颜情,抑将置之何地耶?若使乐正子见之,当何以为心耶?

呜呼!五伦无师生之目,师生本在朋友之伦,而今世之无朋友久矣。无朋友而有师生,假师生而做出朋友之名,指之谓‘同志’,称之谓‘朋友’。则元是人伦名教之外,而无非宣陵孝子之类也。相聚墟墓之间,假托圣贤之言,酿出无本之义理。亦既突过骨肉之上,而至于香芝礼葬之日,礼郞首从靷后,其次方伯,其次太守,前后从者数百,首尾长亘数里。吾辈六七人无所于著迹,径归香芝以待之,故不得与于执绋之列。若使九原有知,礼郞与方伯之随从征士之铭㫌,何如吾辈六七人之执绋乎?孔子所谓“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云者,余每私自默诵而潜痛,到此则所谓君臣之义,又突过师生之上矣。由是而月谷之以不仕为义,而终以承旨书㫌题主,乃视仿于以征士题主,而受右议政礼葬之事,而更进一步地,盖亦都不过无本之义理,而归重于君臣之义而已。此吾所谓目今天地之间,只有君臣师生二义幷立对峙,各作门户,而父子兄弟朋友亲戚人生日用之懿伦,渐如既晦之月,但有黯然之魄而已者也。诚可为之举天下而相向而痛哭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