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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钦北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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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钦北徙录 南宋
佚名
一说周辉所著。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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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序

一 汴京失陷

二 帝幸金营

三 二帝被执

四 胁迫北行

五 朝见金主

六 往安肃军

七 徙居云州

八 徙西江州

九 徙五国城

十 徙筠从州

一一 太上皇崩

一二 徙源昌州

一三 召赴燕京

一四 在燕迁徙

一五 帝崩马下

附绿

原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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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钦北徙录》原名《南烬馀闻》,惟原序中有云:“余亦有感而作书曰《南烬馀闻》,此盖二帝北徙实录。”为切于书的内容起见,故改今名。他本亦有作《南渡录》的,内分《南烬馀闻》、《窃愤录》、《窃愤续录》三种;然《窃愤录》与《窃愤续录》,本书中亦包括在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杂史类中有《南渡录》、《窃愤录》二书,据其所述,亦与本书完全相同。盖原书不一其名,且题名晦涩,在当时或嫌忌讳,在今日大可不必,故亦以改题今名较为统一明晰。

本书原为清人抄本,据其跋云:

《南烬馀闻》一书,向无刊本,亦不知其为何人所撰。馀于今夏在友人案头,得睹此本,因假而抄录之。竟三日之功,录成是本。但中有叙事不伦之处,一仍其旧;或有乖误鲁鱼之谬,亦不自知,读者谅之!乾隆四十八年癸卯小春,松岩识于养怡书屋。

是其书向无刊本,与他本已刊者,故题名不能相一。松岩不知为何人别号,其书则又从抄本中转抄之,惜不知原抄本又从何处抄得。又前跋引《四库遗书总录》,谓此书为宋淮海周辉撰。按辉字昭礼,为宋大词人周邦彦之子,著有《清波杂志》一书,自称曾至金国,惟未明言撰有此书。他本亦有题为辛弃疾所撰的,弃疾虽由金入宋,然时代较后,恐亦未必能著此书。考本书前有冀之炎氏序文,谓其书是他有感而作,序题“阜昌丁巳十一月初三日”。书末附录〈阿计替本末〉,则谓:“金阜昌七年,阿计替手持所记上皇少帝及郑朱二后生死诸事实录授予。”是炎氏实取阿计替所记实录,改编而成。阜昌丁巳,亦即为阜昌七年。惟阜昌为伪齐刘豫年号,此炎氏如指为周辉别署,则周氏殊不应如此荒谬。且其书直记至宋高宗绍兴三十年,距阜昌七年(即绍兴七年),晚在二十三年之后。岂炎氏只编于此,而后又有别人为之续成吗?细阅其书,自绍兴七年以后,正是徽宗已崩,钦宗被召回金燕京的时候。以前皆记二帝在外如何苦楚,此后即但记路途所见异事及金国大事而已,体材显然不同,或者确为另一人所续成的。

总之,此书初稿,或确出于阿计替之笔,因其随侍二帝,未或稍离,故能记载如此详细;否则旁人即欲伪撰,恐亦无从伪撰起的。其后钦宗既回燕京,那时正在阜昌七年,阿计替未必再随侍在侧,故所记遂略。作者既非通文达理的人,改编者似即就其原文稍加整理而已,故书中文字,文白杂淆,至不齐一。他如称徽宗或“太上”,或“上皇”;称钦宗忽为“帝”,忽为“少帝”;又称金帝时而“金主”,时而“北国皇帝”——亦往往须细辨之后,方能明白。

本书原不分章,兹为读者明晰起见,略分十五章,每章各标以小题。其内容大略,有如下表;并附正史所载,以资对照:

宋金年分 本书事略 正史节略
宋钦宗靖康元年
金太宗天会四年
二月初二日金人围京城,三月初二日金兵北返。
十一月十九日金人重围京城,廿五日京城攻陷。
正月初七日金兵抵城下,二月初九日金兵北去。
十一月廿三日金兵又至城下。
闰十一月三十日帝诣金营,十二月初二日帝还。
宋靖康二年五月
 高宗建炎元年
金天会五年
二月十一日帝幸金营,十七日还宫。
三月初三日帝再幸金营,次早太上亦到营中,初四日至十五日后妃诸王累累至营中。
十六日粘罕召二帝传金主旨令二帝赴燕京,十八日二帝与郑朱二后并北行。
五月廿一日至燕京朝金主,廿三日封太上为昏德公,帝为重昏侯。
六月初二日朱后殂,年二十六岁。
初三日金主命二帝与郑后往安肃军安置。
二十三日金主又命往云州。
正月初十日帝复诣金营。
二月初七日范琼逼上皇及太后赴金营,同日金人将诸皇子及后宫尽取入军。
三月初十日金人复来取宗室凡三千馀人,悉令押赴军前。
廿七日上皇北迁太后及诸亲王妃嫔以下从行。
四月初一日帝亦北迁,皇后皇太子皆行。
五月十八日二帝至燕山府。
九月十三日二帝自燕山徙居中京。
宋建炎二年
金天会六年
三月初九日金主又命往西江州,行十馀日至。 七月金移二帝于上京。八月廿五日金主封上皇为昏德公,帝为重昏侯。十月金徙二帝于韩州。
宋建炎四年
金天会八年
金主又命往五国城,行十馀日至。
郑太后道卒,年四十七岁。
七月金徙二帝于五国城。
九月郑太后殂于五国城,年五十二岁。
宋绍兴五年
金熙宗天会一三年
二月金主又命往筠从州。 四月丙寅,上皇崩于五国城。
宋绍兴六年
金天会十四年
正月十八日太上崩,年五十四岁。是月金主命帝移源昌州。
宋绍兴七年
金天会十五年
十一月金主召帝赴燕京,月馀至。
宋绍兴八年
金天眷元年
帝与辽主耶律延禧同居鸿翼府,不久移帝独居赡养寺。 绍兴十一年二月,金追封上皇为天水郡王,改封帝为天水郡公。
宋绍兴十二年
金皇统二年
宋高宗生母韦太后南归。 三月金归宋帝母韦氏。
宋绍兴十三年
金皇统三年
移帝于燕京之北,赐第以居。
宋绍兴十六年
金皇统六年
移帝于玉殿观。
宋绍兴二十年
金海陵王天德二年
移帝于元帅府左廨中。
宋绍兴三十年
金正隆五年
春,帝崩于马足之下。 绍兴二十六年六月庚辰帝崩。

观上表,则本书与正史(指宋金二史)大有出入。然本书原为野史,或者一时出于传闻之误。但如正史所载,简略殊甚,故欲一考见当时二帝在北的实况,惟本书最为详备。若云此书全出伪撰,则宋人所撰大宋宣和遗事,亦已载有二帝北徙故事。我们如拿二书对照,不但年月无异,事迹亦尽多相同,不过宣和遗事较略,而此书更为详备而已。故此书即使伪撰,亦必出于传闻如此,不能全说其伪。况且二帝北徙,金人只当他们是俘虏看待,固不屑为之详载;而宋人则以帝皇之尊,受辱于人,自亦不能不为之避讳。今有此书为之详载一切,使我们知道国族一灭,即以帝皇之尊,而所受痛苦亦复如此,岂非一大快事?所以我们把本书作为正史研究,或者有所不可;若作为史料参考,则我以为再好也没有的。况且真伪问题,有时也有待于商榷,如法人格拉奈(Marcel Granet)所著古中国的跳舞与神秘故事(李璜译,中华书局出版。)中有云:

书经的几章是真的,因为司马迁曾经用过;其馀几章,在司马迁以后方出世,或曾经被他弃却过,便是伪的。甚么叫作“真”?又甚么叫作“伪”?不过是如此:在一些故实的调和中间,前几章比后几章更可承认为近于古,而后几章且有一种仿照前者而带多少巧制的意味罢了。至于两者中间的故实,则皆取材于传说。传说则一样的终是传说而已,(不过这里有时也该当留神。)这种分别无非在年岁上。假使在千年以前,有某种地方的历史材料(如果真有所谓材料的时候),消灭得很快,我们便应该相信在这地方早出世三四百年的,比晚出世三四百年的为有价值一些吗?真的书经出世的时代近于孔子,这可以承认;但伪的书经更完全是杜撰的吗?不错,他是全靠取材于别的叙述,譬如曾取材于墨子书中。墨子与孔子是差不多同时的人,这两种材料的价值便应该相差很远吗?真书经便比伪书经不杜撰吗?

这是以书经为例,说明真伪至多不过年代关系而已。同时梁启超在历史研究法中也说:

书有从一方面可认为伪,从他方面可认为真者。如《管子》、《商君书》,若指定为管仲商鞅作则必伪;然其书中大部分要皆出战国人手,若据以考战国末年思想及社会情状,固绝佳的史料也。乃至《周礼》谓周公作固伪;若据以考战国秦汉间思想制度,亦绝佳的史料也。

所以我也说:若以本书作正史观固伪,若据以考二帝在北情形的徬佛,亦绝佳的史料也。即使无阿计替其人,但当时确有人传说如此。至于年代的差异,当是记此书的人并非通文达理,所以有此错误。也可疑阿计替记此书时或未注明年代,而由后编者妄加上去,所以记宋年代皆是,记金年代就不对了。

总之,本书自有它一部分的价值,何况有许多人也不承认此书是全伪呢?而此抄本又较他本为详备,更可珍贵。此点读者如取两本对照,便可明晰,本序中也不再一一引录了。

周君达 廿九年十一月廿五日。

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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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欧阳永叔纪石晋少帝之北辕也,其事甚详;盖原本于王国公之私史。国公名淑,字和甫,本汉平阳人。少隶户曹,为小史,涉猎经史。天福中,苏逢吉为户郎时,少帝居潜,淑为侍卫,识逢吉。后逢吉缘他事怒淑,白于少帝,帝将杀之,淑觉而北遁,济河入契丹,合家被诛。淑至契丹,亦为诸司史。开运三年正月,德光兵入京师,驱迫少帝,安置黄龙府。淑时从,乃办移檄,因纪述其起居,为书三卷,名《幽懿录》;盖以少帝比周幽、卫懿也。后其书传入中原,永叔得之,以备《五代史》云。

余亦有感而作书曰《南烬纪闻》,此盖二帝北徙实录;与石晋颇相类。呜呼!王淑恨家属被诛,而扬其辱,非忠也,非义也,余敢尤而效之哉?惟愿此书南播,使宋之子孙目击,动以卧薪尝胆,誓灭仇虏,雪冤涤耻,廓清中夏,俾吾父子复睹汉官。威仪不终,沦于左衽,是所孜孜而仰望者也。时阜昌丁巳十一月初三日,冀之炎氏序。

一 汴京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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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立春节。先是太史局造土牛,陈于迎春殿;至期,太常寺备乐,迎而鞭牛,此常仪也。是月初五日夜,守殿人闻殿中哭声甚哀,及击扑声,移更始止。洎明视之,勾芒神泪流滴沥,襟袖俱湿;牛首堕地,有刀斧痕。吏白有司,重加修补,以终其事。识者知其不祥也。

初九日,边报金人留兵河朔,犹豫两持,似欲复犯京师。太上皇遂出南熏门往南京。十九日,报金兵分布河上,何灌梁师成弃城走,金人遂渡河。二十九日,兵至毛駞岗驻扎,居民奔避入京城,老幼死者,蹂躏于路。复有强壮劫掠外城,遭其屠戮二千馀家。二月初二日,金人围京城,攻诸门甚急。十二日,以聂昌为都守御提举司。虏使入城请和,以黄河为界。二十一日,金兵退驻封丘县,京师解严。仍需索金银羊酒为犒,岁币比契丹增一倍。朝议皆许之。

三月初二日,金兵北返怀州。其相国粘罕有文字至军前,其略曰:

南宋欲出和好,许以岁币割河之请,未有定议。今大军且至河北诸郡,以俟其可否。彼若不从,则我已持其物而求其遗,此计之上也。

于是金人虽佯言北渡,其实河之南北军马,未尝解也。初九日,金加粘罕征讨大元帅便宜行事,且降书曰:

南伐之兵,已逾河界济洛,直扺汴邑,汤武之威,不是过也。当甘词诱和,以俘其主。比闻彼上皇南奔,可俟彼入京,并兵攻陷。俘虏以归,系颈以帛,朝于宗庙,我之愿也。昔我攻契丹,童贯持贰以俟我衅。今我得势,安可不顺天命,歼灭残宋,而兴不世之业!昔楚本小国,尚能诛灭陈蔡,今我师风行电扫,前破契丹,如摧枯拉朽,乘势不取,将贻后悔。彼上皇之南行,盖欲顿兵江淮,以图救援。俟其回京,并力困之,此万世一时也。若欲议和,以河为界,实所未当。天辅九年二月二十一日,下元帅府施行。

十五日,粘罕遣人入城,上书请岁币金缯车辂卤簿仪式,又索移文河北诸郡,目下罢兵交割。二十二日,金人收河南北岸军马北去。

五月,少帝上书,请上皇归京。八月,粘罕大军屯驻蓟郡,遣使至京,贺上皇还京,实窥伺也。九月十一日,粘罕又遣使入京,需索金缯求和,以缓我师。朝廷大臣,皆浅陋庸鄙,又天夺其鉴,上下苟安,不复有御边策也。

十一月十七日,河北报粘罕下令南侵,已及河界。十九日,复围京师。二十五日,京城攻陷,北兵入城。二十六日,粘罕遣使谕两宫幸虏营,面议割地讲和事。十二月初五日,遣兵搬运书籍,及国子监三省六部司式官制,天下户口图籍赋役,及宗室玉牒。初九日,又运车辂卤簿,太常乐器,及钟鼓刻漏;因是朝廷仪请法物,取去无遗。

十九日,京师雪深数尺,斗米三十贯,贫民冻饿,遍泣街衢,死盈路。金人又纵兵剽掠富家。有一酋长在天津桥上驻札,甲士百馀,人民不敢过。遇有衣可遮体者,即剥而杀之;妇女美丽执之。城中士民,俱闭户不敢出入。时有柔福帝姬侍从三十馀人,将欲入内,酋长叱令出轿。帝姬曰:“我公主也,天子为我兄,安得出见番将?”声甚厉,促左右速行。酋长怒,使人拽止之,又令执出,使徒行。酋见而笑曰:“美妇人也!”问:“汝有夫乎?”帝姬泣不敢对,良久曰:“今两国已和,汝安得如此无礼而辱我?”酋曰:“我兄为国大臣,富贵无比。汝能为若妻否?比南朝富贵也。”使之徒行,复顾为帝姬曰:“小臣有香缨一枚,可代兄作定物。”遂于怀中出囊以献,帝姬不肯受。酋执其手授之,乃笑而退。后皇族北去,帝姬竟为番将兄所得。盖粘罕兄弟三人:长即粘罕,为元帅;次泽利,为北部大酋长,昔灭契丹擒天祚者,即此人也;次野利,为大将,围京城先发陷阵,领兵驻天津桥是也。

二十一日,金使至京,言北国主有令,于京城中选十八岁以下女子千五百人充后宫,于是二十四厢,逐坊巷搜求,驱迫出城。父母嚎呼,声震天地。其中多有被金兵淫污留匿,既不出城,亦不归家。

二 帝幸金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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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二年正月朔日,金遣人入城朝贺,君臣不成礼。初九日,北主下令粘罕曰:

比闻尔已破汴邑,所献物色,不甚为急。可速择异姓,立以为主,以慰民望。矧我素居北土,南方非我所便。南宋二主,可令来朝,事贵速行。

十一日,粘罕遣人请车驾至军中议事。十三日,金军前降指挥,称北国有圣旨,先请契丹国海滨侯耶律延禧,及西夏王李智元,南宋皇帝等,并大元帅粘罕,同上大金皇帝徽号。乃令有司择日行礼,请帝于十五日到营,署名进表。十四日,再请车驾来日出幸军前进表。

十五日,帝不肯出,金遣人入城,将所上尊号表,请帝署名。内云:“辅天佐运应道法古至德皇帝叔父”,其后云:“臣侄南宋皇帝某”。上观之,呜咽泣下曰:“朕上失孝道,贻忧上皇;下失仁道,祸及万民。今两国和好,苟有屈己以全仁道,朕复何辱!”金使持笔敬请皇帝书名乃去。

十七日,金遣使入城,称北主有命,宣示南朝皇帝。上使至撷芳园见太上,太上令左右接书,书曰:

北国皇帝付兄南朝宋皇帝。近者北辽不道,杀我无辜,朕已歼灭,以宁人民,以开皇图,统有华夏。比缘奸人童贯蔡京等,诖误两朝,以致祸乱,劳我师旅,远至汴邑。顺时吊伐,克遂和好。叔侄是法,进币是行。兄可应命,保育太和,以抚万民。以河为界,万载一决,我无伪言,兄其知之。天辅十年月日。

其词草率虚伪,甘诱不实,文多不备载。其使又口传北国主云:“皇帝起居南朝皇帝,今已结为兄弟,请勿一切生疑,仍可罢兵。今将到珠袍一领,是北国皇帝朝服,今献上皇帝,请收领。”良久,又请帝进表。太上曰:“今两国通好,但可称书,不可称表。”使者怒曰:“北国皇帝本意废赵氏,立别族,如天皇故事。我元帅诸贵人极口劝谏,其事始止。陛下如不顺从,其事仍不可已也。此回大兵既至汴邑,与去年不同。幸陛下明察,不可因是而乱大计。”帝叹息不已,勉从其请。

二十一日,金遣人入城,出榜市中曰:

元帅奉北国皇帝圣旨,今者兵马远来,缺少犒饷。既两国通好,须给金一百二十万两,银二百五十万两。

于是金人拘执开封府尹何栗,分厢搜刮民户金银钗环等,星铢无遗;如有藏匿者,刑及全家,动辄杀害,民不聊生。

二十三日,金遣人持北国书入城内云:“今两国讲和,所有合行事件,仰元帅府请南朝皇帝到军前面议可否,申奏前来。”二十九日,金遣使请车驾出城,并赍到北国皇帝书曰:

今已破汴邑,二帝不宜复居帝位,宜于宗族中别行择立贤君为宋国主,仍去皇帝号,但称宋主。封太上为天水郡王,少主为天水郡公,于东京外筑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帅请宋国主到军前公同商议申奏。

使者又曰:“粘罕元帅数遣人请陛下出城议事,陛下不肯出。今发到北国皇帝手诏,陛下之意如何?”少帝曰:“有公卿在,退容商议。”使者曰:“决于公卿,恐祸在不测。况北朝皇帝宽慈正直,不比南人反复,速宜思之!”使者词色俱厉,不拜而去。

二月二日,粘罕遣左军统制郎游丽将铁骑七百馀人至门内,口称:“有两国利害,愿见南国主。”左右入奏,少帝登门。郎游丽厉声曰:“元帅遣我上闻国主,前日已曾遣人将到北国皇帝圣旨,所议事理如何,更无一言相报,使我元帅无可奏知北国皇帝。今特令我来问国主,其事如何?仍无定见,恐在两三日内,祸生不测矣。缘两国讲和在前,不欲仓卒。今先此上闻,伏取指挥!”少帝曰:“已择今月十一日出城,诸事候见元帅面议定夺。”使者曰:“若十一日不出城,元帅更不来求请商议也。”复白少帝曰:“我众人七百馀口,欲得少犒饷,每人要金一两。”时藏库金帛并已罄尽,乃于宫中索得金环钗钿八百两与之,不谢而去。

十一日,车驾出城幸虏营,百姓万馀人扳辕谏曰:“陛下不可出诣军前。虏性叵测,恐事生不测。”涕泣阻扼,帝亦泣下。宋臣范琼按剑怒曰:“皇帝本为两国生灵,讲求和好。今幸虏营,旦去暮回。金若不放车驾出城,汝等亦无生理。”百姓俱怒。争投瓦砾击之。琼怒,即挥剑断数人手,遂出城。至虏营前,军吏止皇帝于小室曰:“元帅寝未起,可俟于此容报。”移时,有小黄头奴至前曰:“元帅请国主见。”帝从行至阶下,元帅降阶下执帝手曰:“远国酋长,不知中国礼仪。”乃曲躬揖之,升阶命左右坐帝于室之西隅,移时不语。左右皆持长矛大刀侍傍,少帝只仅有阉宦周可成一人而已。

粘罕命左右取前日北国诏书别立贤君者示帝。帝视之,不复语。粘罕使左右白帝曰:“元帅敬问国主,其事如何?”帝曰:“苟利生灵,敢不从命!以息兵革。”粘罕复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请国王暂归幕次,等候北国皇帝圣旨。”乃使人揖帝仍还前小室中。俄有人进饮食,少帝不复举箸。移时,帝语左右曰:“可告元帅,令我回去。所议事既从,无馀事。”少刻,左右白帝曰:“元帅方进表,请国主同发,来日早行未晚。”帝默然。至日暮,左右并进乐,帝唏歔不能饮食。是夜寒甚,帏幕风急,坐不能稳,倚案凭立。左右或相劝勉,帝无语。五更,有人至帝前曰:“元帅有令,请国主到营,会同发表。”帝随行。其人引至帐下,旋次升阶上,惟一案设香烛。粘罕以表示帝,其略曰:

臣侄南宋国赵某,今蒙叔父北国皇帝圣旨,令某同父退避大位,别选宗室中贤者,立以为君,敢不遵从!公同元帅申发前去。其所居止,及择别贤族,未敢专擅,先此奏闻,候允从目别奏具请。

书后复如前请,命帝署名。帝从之。封缄毕,帐下驰一骑黄旗素马,赍发前去讫,方命左右设座,粘罕南向,帝东向。

俄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与帝并与紫衣人下马升阶,西向揖之,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国皇后弟也,传谕至此,催促陛下议事。”帝唯唯。天寒进酒,帝饮二杯。紫衣者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奉北国皇帝商议事,共陛下说。”乃相揖,令左右仍引回幕次。帝回顾,粘罕与紫衣人尚同坐。

帝至幕中,天尚未明,少憩,风正寒,不成寐。左右有彩衣者,语帝曰:“臣河北人,本系陛下赤子,因为金人所掳当执事,今使令监视陛下。但恐一入虎口,无由出矣。陛下若履节于适间之紫衣人,庶几少有更改,不赐无。望陛下勉之!”语讫,回顾而去。良久又来,手持羊肉一块进帝曰:“陛下可少食以御寒。”帝却之,因问彩衣者曰;“汝何姓名?今为金国何官?”曰:“臣姓赵名保安,粘罕亲吏。有妹二人,今皆为粘罕姬妾,故命臣为亲从,以察陛下动静。”因问其人曰:“早间所来紫衣者何人?”答曰:“姓野耶名葛多波,今为十七军都统,位在粘罕之上。要取选到入宫女子一千五百人,三两日后行将北去也。”

少刻天明,有褐衣番奴十馀人侍列左右,语言不通。俄报统军来相见,帝迎之,即紫衣人也。帝逊之坐,语言不可辨。帝但卑礼求其周全为意,亦少不回颜色。顾左右指瓶中物,因以酒进。紫衣者举大杯连沃四五觞,帝亦举三杯。顾左右谓帝曰:“兀移大都。”左右解之曰:“安心也。”盖番语兀移为安,大都为心,长揖而去。

十五日,帝在幕中,粘罕使守卫者传语云:“候北国皇帝回命到日可归。”十六日,粘罕使人掖帝至帐下,升阶东向。俄有吏持文书若案牍者示粘罕,阶下刀斧簇拥一紫衣贵人,视之,乃宗室士侃也。粘罕谓士侃曰:“现今宗室中择一有民望贤俊者,同你及合朝大臣,保明密地申奏,以准备北国皇帝圣旨到时,别立君长。”语毕,挥使退去。又拥一皂衣吏至阶下,粘罕使人谓曰:“汝于东京城内,择一宽广寺院,欲于其中造二王宫,速速置办!”语讫,挥使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挥已经一一从命,容朕入城视太上安否,以尽子道,实元帅赐也。”粘罕首肯,命左右进酒食。帐下伶奏乐,唱言奉粘罕为太公伊尹,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圣人也,我安敢冀其万一?”视其人而语帝曰:“这几个大宋乐人,今日好公事。”笑而止之曰:“来日教足下入城,安慰太上五七日,北国皇帝文字到时,再来相请,不可推却。”良久,遣左右送帝归幕次。又有人传元帅命曰:“来日一面回城,不须更来帐下也。”

十七日五更,绿衣者来,谓帝曰:“元帅有命,任陛下还宫。”良久,复进饮食。天明,有数人引帝出幕,至军门,遥见禁卫列于外户,迎车驾回城。

三 二帝被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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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大雨雹,城中剽掠尤甚,难民号泣者,夜以继日。金人纵火毁戴楼门。二十二日,粘罕使人入城白帝曰:“前日所言择人择地二事,可速计处。三月间北国皇帝有文字到,便要用也。”帝唯唯,一面议论,众皆以康王及南安寺为言。二十四日,金人催促二帝来见,帝乃以康王及南安寺为书以复粘罕。二十六日,金人复命曰:“来日父子遣康王到军前见元帅。”

二十七日,上诣撷芳园见太上皇,相持涕泣。郑太后在坐。少帝曰:“臣不孝不道,致贻君父之忧,万姓之祸,杀身不足以塞责。今北人见迫,日以择人为言,臣与陛下吉凶共之。若以康王为主,不失宗庙社稷,祖宗之幸也。”时康王之母韦妃在侧,抗言曰:“两宫今许以康王继中兴,然外镇须假主盟者,陛下可驰书四方有兵赴京。金人狡诈不测,恐不止于择贤。虑其祸生不测非细,二宫必不可留京师,惟陛下熟计之!”

二十八日,皇帝与太上同晓膳,粘罕遣使问太上起居,且传语曰:“北国皇帝起居南朝皇帝安心无忧。”三十日,粘罕使人入城,献太上酒十杯,称言皇帝所赐。三月初二日,遣人将一纸诣太上,一纸诣少帝前曰:“今日北国皇帝文字至,所有施行事情,请车驾到军前听指挥。”又遣人请太上少帝并至军前议事。至晚遣人不绝,又云:“太上未出城,皇帝不妨先至军前。”

初三日,车驾出幸虏营。至帐下,粘罕上坐而言曰:“今北国皇帝不从汝请,别立异姓为主矣。”使人持诏书示之,遥远不可辨。遣人拥帝降自北道,入小门,至一室,篱落疏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未得食,饮泣而已。先是帝将出幸也,书“便可即真,来救父母”八字于衣领,付宰相何栗,以召康王兴兵,以图恢复。且在中途分咐开封府尹曰:“赵氏请孟子检讨付来。”盖隐语,其意乃指延寿孟太后也。自是帝在室中至日暮,始有番奴持食一盘,酒一瓶,置帝前曰:“食之。”帝泣曰:“父母不复顾矣!”番奴曰:“无忧,父母旦晚与汝相见也。”逮夜,无床席可寝,寝处仅有木凳两条而已;亦无灯烛之类。窗外时闻兵甲声,天气正值凄寒,帝达旦不成寐。

天明,有人呼帝出,曰:“太上至矣。”帝急出视之,见数人戎衣,引太上由旁门小道而去。帝欲前备问,左右拽止之。帝哭不自胜,而至小室中向隅独泣,左右勉止之。初四日至十五日十馀日间,后妃王族及诸王累累至军前,日夜不止。太上与帝各居一室,及后妃诸王各不相见;惟郑太后及朱后相从。其它妃嫔并诸王公主,各为金人分散前去。全城百姓,号泣七日不止。其前扳阻二帝车驾不便出城者,俱为范琼所杀。今后不叙诸王诸妃主所历,但记两帝后行迹矣。

四 胁迫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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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粘罕坐帐上,使人掖二帝至阶下,传北国皇帝命曰:

汝父子上负祖宗,下负民物,恣为奢侈,颠倒是非,信任奸佞,以致结怨邻国,天人共弃,不可复君。宜择异姓以代宋后,令元帅府责开封府吏以保明册立。仍令赵桓父子前来燕京,著元帅府差人发遣!

二帝闻诏,相对涕泣无语。粘罕又问:“所择康王,今在何处?”帝曰:“不知。”粘罕曰:“急驰书开封府召康王!”

少刻,帝与太上共入一室,防卫数人,皆丑恶番奴,言语不辨。竟日惟进一食。至夜,宿于竹簟上。时天气严寒,冷风刺骨,防卫人取茅草黍穰作焰火,二帝亦与之,同坐享火至天明。是日,粘罕命左右以青袍易二帝所服,兼以寻常妇人服易二后之服。遇番奴饮食,即呼二帝共之。其中点狡者,犹有怒色。窗外兵甲甚众。

十七日,粘罕使骑吏持书示二帝曰:“元帅令遣汝北赴燕京,南朝皇帝另择异姓,已召康王至军前,同往燕京。”又以保明文书示帝曰:“已立张邦昌为帝,国号大楚。”二帝惟泣下。时郑太后初经丧乱,心腹作楚,痛不可忍,卧于木凳,几次欲绝。朱后与之抚摩。四人相对涕泣。骑吏怒曰:“元帅令已下,来日发行,诈病欲何为?”少帝曰:“我母心腹痛甚,君不见其面色,安敢诈伪?我失孝道,使父母至此。倘蒙见怜,以杯药或沸汤见赐,他日当图厚报。”吏领之,叱左右以沸汤一杯进。后饮之,痛稍辍,乃泣而言曰:“妾之不幸久矣。国破家亡,虽生何益!”是夕,宿野寺中。

十八日早,骑吏促行,牵四马与二帝后,乘之北行。二后不能乘,吏掖而乘之。郑太后病未愈,伏鞍上。行十馀里,路傍有数父老见之,泣下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见太平?”因奉上饭羹二盂,帝后分食之,粗粝不能下咽。骑吏从行者五百馀人,衣袍与二帝有一色者,不知父老何由认识?问之,云:“我等久闻车驾将入燕京。今见面色不同,故知之耳。”少帝曰:“我母有心腹痛病,尔寻有汤药一愈否?”对曰:“无,止有炒盐,能除痛腹之疾。”遂煎而饮之。骑吏怒其迟滞,有误期限,催促甚急。

其掌行千户,自言姓“幽西”名“骨禄都”,常以言戏朱后,复又无礼。途次,朱后下畦间便溲,骨禄都从后执其手曰:“能从我否?”朱后泣下,战栗不能言。随亦病作,难以乘骑,骨禄都乃掖后同载马上而行。至晚,约三十馀里,宿处乃阒寂一室,寒月初上,照见廊庑。骨禄都使人爇火烹食,以啖二帝于他室。二后皆病,不能食。骨禄都乃自煎羊肉粥饲之,曰:“汝二妇休烦恼,我护你到燕京去。”是夕,郑太后病稍间,而朱后惊悸不已,心腹作痛。骨禄都以手抚其胸,祝曰:“病已!病已!”又曰:“尔强之!尔强之!”其无礼如此。天明,言于少帝曰:“为我说尔妻,善视我,我当保汝以相报也。”

十九日,至东明镇,骨禄都与帝后同早膳,村落荒芜,兵燹后百里无人烟。时二后疾少愈,少帝泣下不止,不能食。骨禄都怒曰:“汝在汴京,妃嫔三千馀口,皆流徙北去。其中美貌女子,为人取去,亦复不少;何独惜一朱后,不以结识于我,以作前途之托乎?且我本非番人,原是宋人。因以妹奉元帅,故得致身富贵。原籍河州,本姓王,今名幽西骨禄都,乃元帅所改。汝父为官家时,采花石纲之役,虐使天下人民,苦不可言。尔父子今至此,乃天报耳,尚何悲哉?”二帝闻之默然,不复敢言,惟吁嗟而已。

二十日,至封丘。早间至山坡,各人饮食,马啮草水,共于一处。时雨初霁,泥滑难行,二帝后皆在泥中蹲伏。连日风霜饥渴,面色黧黑,目睛皆暗。傍有水窟,太上误堕其中,衣服沾湿,骨禄都拯而出之。马惊跳跃,又伤郑后之足。朱后手绞太上衣,去其水,扶上马以行。是夕,宿驿馆。

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行抵黄河岸,忽见一舟自北而来,上立皂旗,中有紫衣人谓骨禄都曰:“北国皇帝传命,著四月十五日至燕京,今已三月尽,宜速行,毋违限期!”骨禄都频目朱后,且哂之。紫衣人知其情状,拔剑执而喝之曰:“汝本河州一鼠贼,我抬举用汝至此,安敢与妇人私通,以致缓行程,获罪不小!”遂立斩之,投尸于河。顾复问妇人何人,少帝曰:“此我妻朱氏。骨禄都屡行侵暴,哀苦无告。今得将军诛之,深雪我耻。”紫衣人曰:“汝识我乎?我乃元帅之弟泽利也。”帝感谢而去,后亦拜之。暮抵河北岸垣县之西安镇驻宿。是时泽利所领兵千馀,新旧共二千人札寨。泽利命置酒与二后同帝共饮之。二后不肯就席,泽利曰:“汝病不能饮,可持二杯饮汝二帝。”乃遣二后入室饮帝及太上。

二十四日,入卫城,同坐饮食。泽利已醉,命朱后唱歌劝酒。后辞以不能饮,泽利怒曰:“汝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之中,安敢如是不遵!”遂执鞭欲击朱后,傍有某知县劝止之。泽利又起拽后衣与并坐同饮,后怒,欲以手格之,力不能及,反为泽利所击及面,赖知县复为劝止之。朱后是夜被其淫辱难堪,且泣而厉声曰:“愿速杀我,死而无恨!”回身欲投墙下碰死,左右急止之。知县曰:“将军须从缓,不可如此辱他。北国皇帝要他四人活的进见,公事匪轻。”酒罢,各各散去。是日,四人无晚食,泽利使人监视愈紧,执缚愈凶,骂詈百端,凌辱不堪;惟待朱后稍宽,正泽利处心之不良也。

二十五六两日,至徐村。自信县到徐村二百馀里,并无人烟。泽利叱令骑卒,先将文字飞报。先是真定府留一半护卫,是日申时,遇北来军马五百馀人。其首领来见,泽利下马作礼,语言莫辨,仅闻其一句可晓:“巳遣四太子下江南建康也。”

二十七日,至白水镇,朱后又欲投河,郑后掖止之,泽利怒曰。“可缚之!”与郑后连索练系缚,夹于马队中而行。正趱路间,忽望见前有一堡,极其高大,旗帜挺竖,上书“周定”二字。良久,寨门开处,有士兵五百馀,前来冲击,泽利挥兵合战,流矢正中太上旁首一番人之胸,太上甚惶惧。其兵乃河北乡民,聚集强壮,保护闾里者。由辰至申,乡民败走,驻军大林中。泽利呼掳获者,指帝后而告之曰:“这四人是你南朝帝后,如今放你回去,报告诸乡村,即日早早归降,以免生灵涂炭。”遂叱令二帝二后自称我是南朝官家,今往燕京朝见大金皇帝。乡民不觉泪下,谓二帝曰:“我这一乡周定,聚集二千馀人,北连真空,南接怀卫,约计有三十馀处,日日引兵南望,要想见大宋官家,同去破杀番人。今官家被他掳去,我辈各处乡兵,不久当自散也。又闻康王在南边做官家,不知如何?”泽利曰:“康王亦被捉了,后面就来。”语毕,挥使乡兵散去。是晚,帝后皆野宿于地,并无铺垫,上无遮盖。夜半微雨,衣久垢腻不堪,又加沾濡,秽臭难堪。后雨大作,拖泥行数里,及寺,驻军于中,方得小憩,但遍体泥水,莫可如何。

二十八九两日,并在荒野中行,不计里数。诸番人在马上食干粮肉脯,亦有所掳食物,取火煨啖。帝后亦稍得分馀食,勉以充饥。

三十日,泽利解衣数件,泥皆遍身,叱令朱后洗浣,后不能举动,郑后共同洗之。帝及太上亦于水边自洗身上泥污衣服。是日,天气晴明,眺望山青水绿,石涧流水,清澈可爱。方驻军少歇,忽见北来一人,手执文字,至泽利前曰:“速行为是。”泽利遂催趱起行。其传命者,鞭马向南而去。

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催促急行,亦不住歇,祇于马上取轻粮充饥。至晚行百馀里,宿一古寺中。

初二日,军马至寺门外,泽利立正门上遥。见一簇人马自南来,约计五百馀人,中间拥十馀人,皆是皇族。内有柔福公主等,皆著青袍,与帝后相见,对视而哭,左右促行,不及一语而过。移时又有一队前来,军马三百馀,亦有皇族二十馀人在内,行急如前。少顷,复有军马至寺前,谓泽利曰:“此中有康王在内,先往京也。”言讫驰去。如是累累不绝,凡过军马七八队,皆有被俘皇族在其中。两帝后悲泣无语。至日中始催行。日晚,探骑报云:“有乡兵千馀,在前寺屯驻。”泽利叱左右分兵一半,前往抵敌;又遣一半,拥卫前行。至夜半,回报杀退乡兵,得粮食而退。

初三日,过一坡,见傍有死尸堆积,秽臭不可近。狼兽方在啮嚼尸肉,见人惊窜。乌鸦群噪,方广百丈。竟日行陂野中,时天气渐暖,行至路,口燥无水可饮。帝渴甚,终不可得涓滴也。

自四月初三日至五月半,其间所历,皆旷野荒郊,又且拘执更急,虽便溺亦必持刀随后。俟后亦不记期日。是日忧饥渴甚,亦不能复忆日月,但云“或日”而已,阅者约略记其次第可耳。

或日,见一乡村,人家约数十户,迎谓泽利曰:“北国皇帝因我们投降,封此地为归顺县,差命王六郎为知县。”俄有一褐衣人前拜泽利,奉上酒食,泽利受之。其次军伍,各有所饷。二帝及后,亦有饮食,较前俱极丰腴。

或日,至一县不知名,亦有官出迎,如前具酒食见泽利毕,次见帝后曰:“小番娶得肃王女为妻,要见二后。”乃引一女子拜于前,已变夷人服矣,视帝后而泣曰:“吾肃王小女珍珍也。呼郑后为婆婆,朱后为姆姆。我前日被兵马拥至于此,首领万户与知县是弟兄,将奴与他成亲才六日,前日至此县中。诸王女只十七人,皆被番人分去,为妻为婢,东西分散矣。”拜讫,知县仍引去。是夕,宿一豪家,其主待泽利甚恭,中夜置酒,命妾三人劝酒于庭;又令兵卒数辈缚帝后于庭下,便溺亦不自由。视劝酒妇人皆绝姿。良久酒罢,泽利去宿别馆。闻诸女相谓曰:“我与汝皆皇孙女,当前伯伯做官家时,好事都不知;公公做官家时,还快活。今落他家做奴婢,何日出头?”互相流泪。俄而被人呼去。

或日,至一州,忘其名,城郭高峻,人烟稠密。泽利安宿驿馆,知州来见,并各官皆见。市中亦有番人做买卖。俄有本州岛百姓来至驿傍,方悉帝后被执蒙尘,往往有流涕者。或低声曰:“东京官家张邦昌,原是金国所立,才做不久,仍是康王接位。大金官家怒发,已差命四太子倾人马去征讨。”二帝隔窗闻知,始得康王确信。前日所云在队中,乃番人狡妄之语。

或日,到一县极荒残,祇有破屋七八间,城廓倒塌。路旁见有一女,约年二十许,垂泪而告曰:“我乃南朝皇帝孙女,因病不能行,大军弃我于此,不能存活。”乃拜太后曰:“带取奴家去。”后不敢留。左右报泽利,急趋视之,微笑曰:“真美女也!”遂命左右搀扶上马。是夜,宿于野寨,泽利乘醉,极力淫污。女实当不起淫秽,求免之声,不忍闻也。帝后亦置不敢问。次日遇酒食,必分及此女,谓朱后曰:“你不及他多多矣。”

或日,过一城,不知是何州县,止有番兵二千馀人,并无居民。其首领见泽利再拜,以怀中文字呈上,泽利呼左右,全易帝后衣服冠帻裳服,皆如罪囚状,坐小室中。又有一人持文字示帝曰:“依我作表达燕京,两三日就到矣。”其文引孙皓刘禅及晋愍石少帝故事,尊称金主为汤武唐太宗,先灭契丹,又灭南宋功德巍峨,并请罪免赐死之意。持文字者呼左右取纸笔,促帝草之,其略云:

亡国囚俘赵某,并男某,及归妾郑氏朱氏,稽首再拜大金辅图佐运应道法古至德皇帝陛下:重念某乘祖宗基业,立民为国,不能上顺天命,下抚万民;听谗臣之言,结怨外国;徇贼臣之求,积衅华夏。今一家被掳,百口分飞;父子二妻,听命机下。伏惟陛下德过尧舜,威胜汤武,既已灭宋,当立异姓。而微贱之躯,尚祈哀宥!幸有赦文,若延残喘。

文成,多有删改。末有云:“愍怀幽厉,未有如今日之惭;汤武文高,曷敌此时之举!”是日作表毕,又行二十馀里,及夜深月明乃止。

或日,至一官府,牌曰“收复新门”。旁列兵刃二十馀人,甲士六七十人,传呼二帝进见。二帝入门,须臾,见堂上金紫人衣朝服,侍卫甚众,引二帝北面再拜。有人传语曰:“将他去见海滨侯毕,来日入城,再见郎主。”言讫引去。复入一门,见一胡服番人,首无巾帻,立庭砌傍,若有所俟者。左右指谓帝曰:“此契丹主耶律延禧是也。与汝罪状相同,在此未了公事。”言讫,复引帝坐一小室。少刻,延禧亦入小室中,已有巾帻,揖于二帝曰:“我契丹与大宋南北二百馀年,未尝绝和好。一旦遭于奸臣所误,彼此俱受难于此,如之奈何?”又曰:“公父子如后日见北国皇帝,设有赦宥之理,亦未可料。我在此三年,尚未了绝。”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我祖遗传尚有百穴珠一粒,大如鸡卵,上有百穴,每遇月圆之夜,向月照之,一穴即生一穴珠,自然落下,以绛囊盛之,每月得珠百粒。又有一件通木香一段,其长尺许,以沸汤沃之,取其汁洗衣服,或洒木石屋宇,以及花草之类,香气可经年不散;又可治疗百病,服之立愈;又焚之能降天真。当时我国为大金所灭,失去二物,不知已在何所。今大金皇帝拘执延禧,立要二物,缘此三载未能释放回国。我妻子眷属,尽皆离散;有为此间官员贵人之奴仆,有为富贵家作妻妾者,萍梗飘零,言之可伤!”帝问:“此间为何地?”曰:“此处是平州界,去燕京尚有七百馀里,公其勉之!”良久,引延禧出,次立檐下。有数甲士拥一番囚至云:“是车咽面单于被俘到此。”其人大骂,语言不可辨。主者命以刀断其舌,牵出斩之。车咽面之妻甚美,将拜为夫请命,主者怒,亦命斩之。并小儿三四人,并用木棍击杀。

复引二帝出门,见二后尚立墙下,掩面而哭。同行至通衢,叱令上马,鞭之疾驰。复出一门,向北而行。路傍花木甚多。有急走二十馀人,往来不停,云是郎主召四太子下江南,盖番人不知二帝为江南天子也。时有三南人为卒者,相谓曰:“五月初一日,康王在南边即位了。今日已经十日,四太子去后,不识如何?”馀语低不可辨。少刻,左右催行,至晚约行五十馀里。其时近暑,帝后衣服垢腻,遍生虮虱,污发结月,直如囚徒,已无复有贵人气象矣。趱行三日,不见泽利,亦不知其何在;军中左右,时时诡传其言语,亦不甚能辨。

行及数日,有人呼帝出,谓曰:“今四太子大军至,汝当见。”路傍一寺,四太子拥胡床坐台上,引帝后拜于台下。四太子曰:“汝父子无道昏愦,致有今日之苦。若当初崇信我家言,誓海上之盟,共灭契丹,分其地土,一旦何至今日如此?奈汝不明天命,皮与契丹连和,坐对成败,彼胜则助彼破我。不料我已胜矣,犹不从求于我,此汝之愚一也。暨我兵既破汝国,我皇上悯念生灵,与汝讲和,以河为界。汝又不服,劳我师旅远征,此汝之愚二也。汝祖宗基业,不能守成,内则奢侈,外则结怨,兹一旦绝灭社稷,尚不求死,偷生人世,汝之愚三也。”帝俯首伏地,汗流肩背,不能辨答一语。极呼左右取笔砚伺候,叱令少帝作书,招刘光世、韩世忠、刘锜等速速回兵。复又言曰:“今日夏至节令,赐汝一杯酒吃。”叱令左右斟饮四人毕,又曰:“你等往朝,皇上无杀汝之罪,无庸战栗,免不失侯王也。”言讫,遂上马而去。但闻鼙鼓之声,震动天地,冲晌凌霄。二帝不禁神魂俱堕落矣,犹如一木偶耳。

二后自出汴京以来,虽马载而行,但足上生茧,不能行步,肌肉消瘦,与二帝俱不类人形。又时时被监押者诟詈鞭扑,欲死无由。又将四人衣袂互相结缚,无晓昼夜。二后与番奴连衽合手,并坐同食。

五 朝见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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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五六日,始达燕京,盖契丹之旧都也。城阙壮丽,颇类东京。到后候金主登门,左右执二帝后入门跪拜讫。其门下左右两傍,侍列金紫衣或深衣或褐衣或伞或笠或骑或车约数百人,皆呼万岁。良久,传诏赐巾帻与二帝。又有内侍二人,自门内出,传旨曰:“皇帝命汝,赐巾帻衣服沐浴。既来我朝,前非悉屏赦免!”遂于袖中取出赦书,引二帝入都堂,见宰相上坐,问知为朱孛堇相公也。帝再拜,孛堇答拜。内侍将赦之文不载,惟末句云:“赦赵某父子之罪,免为庶人。”引帝金阙谢恩讫,仍引出阁门四驿馆中,宣敕曰:“来日引见赵某父子等四人常议。”是日始知为五月二十一日也。

五月廿三日早,有客使引帝入朝,皆巾帻青袍,二后仍常服,至殿下,北面再拜。金主传赦书,帝为重昏侯,太上为昏德公,各于燕京赐宅居住。帝后拜谢毕,左右引入一小室,有衣褐番人坐堂上曰:“此燕京元帅也。”帝亦再拜。皂衣吏呈上文书于元帅,乃挥笔署其末,命引去。皂衣吏引帝出大内门,从行护卫者二十馀人,经走十馀街,始至元帅府。入府门,左转廊下一小室,呼帝后坐。其中并无椅凳,惟砖石两三块而已。时帝因终日仆仆惊惶,不欲饮良,居止不宁,日惟饮水一二盂。二后俱哭泣不已,欲触死阶下,左右力劝止之。

二十三至三十日,皆住小室中,外户锁闭,监守者十馀人。每日惟粗饭四盂而已,相顾不能下咽。朱后有疾,卧冷地上,连日哼吟,监者犹以时骂责。帝语之曰:“汝等可怜悯我国破家亡之人,乞取些汤水来救我妻!”左右怒喝曰:“吾国中所禁御讳,犯者,罪等杀人。汝呼‘闵’字,已该死罪,还要呼汤唤水!”再求之,不应而去。

六月一日侵早,一人引帝后至元帅府庭下再拜。左右呼喝,如点名画卵状,良久退。时朱后病剧,不能行,监者负之而去。至庭中,双持后足,无礼尤甚。是日以后,朱后病益进,已无生理矣,哀哉!

初二日,朱后殂,年二十六岁。帝大恸,乃谓监者曰:“某妻已死,合如何?”左右白于官,良久,皂衣吏引白衣者数人,扶后尸出外,用黍荐卷之,二人掖之而去。帝哭愈悲,而不敢高声,恐监者诃责也。

六 往安肃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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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帅府堂上,引帝及太上、太后至庭中,传宣曰:“昏德公赵佶父子,可往安肃军听候指挥,来日便行,令元帅府发遣。”

初四日早,府吏呼帝曰:“奉旨令汝往安肃军居住,今日便行。”帝曰:“我母病未已,略候晚行何如?”吏怒曰:“我北朝不比南朝,令在必行。汝今日到此,尚不遵法令耶?”乃叱骂不已。帝默然,不敢对,即相率步行,护卫者二千馀人。自元帅府从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门,宿捕司房;捕司如南朝尉司也。郑太后病不能行,帝与太上互相扶掖,或时肩负。是夜并无饮食进。

初五日,盛暑行砂碛中,毒风扬尘若雾,闭塞口目,又乏水泉。其时监押二千馀人,为首者为伊鹅替,独怜帝后困惫,谓其党曰:“今日天气暑热,稍宜缓行,恐致他疾,有所不便。”于是得少缓。遇有泉水,令左右供进,因此郑后之病,途中稍愈。

自初五至十一日,所过村邑饮食,俱赖伊鹅替劝勉供进,戒左右不许叱喝。午间极热时,得少就树阴休息。时少帝二十九岁,太上四十六岁,并皆枯槁黧黑,无复有贵人形容。此行若非伊鹅替护行,必填沟衢矣。

十二日,至安肃军,土城卑薄,入其门,守卫者逐一一搜检,甚摸至郑后胸腹间,亦所不免。即他人出入皆然,盖出城者防泄内事,入城者防传外事也。历阶衢数处,方至一官府衙署,入门,帝后俱立庭下,左右喝拜之讫。知军别呼深衣吏引帝三人出门,入一小室,令住其中,送粟米浆水。后伊鹅替从外来,语帝相别安慰之意,遂出。自此帝后日住斯室。前此自春及夏,行泥水中,裳服垢腻,虮虱循行衣领,苦不胜言。独有一阿计替者,乃泽利命来守,监视二帝,至今不离二帝。左右时为帝后洗濯衣服,但语言难辨,十晓三而已。

十四日,安肃军同知使人呼帝至庭下,传北国皇帝圣旨:“昏德公赵某父子,并给赐夏衣一袭。”视之,乃纱葛二端,令帝再拜谢恩。其人行至室中,已被监押者割取其半,复以旧葛生绢衣付帝曰:有现成“夏衣在此,省汝裁制也。”乃易取纱葛而去。自此后室中锁闭,惟得进粟饮浆水,每日三盂而已。

十七日夜半,忽闻喊杀声甚厉,大火烛天,合城大乱。缘安肃同知有二人:一是契丹人,一是金国人;二人不和,契丹同知欲杀金国同知,劫二帝投西夏,结连易定。谋尚未发,因醉后鞭其奴,奴遁去,密告金国同知,遂统兵围契丹同知,杀伤殆尽,至晓方定。延烧屋宇百馀所,杀伤七百馀人。烧至二帝所居,仅三丈许而止,否则亦遭焚死矣。

十八日早,同知坐庭上,掖二帝于庭下,责之曰:“你敢与契丹同知通谋,欲杀我投西夏,我昨夜已杀了也。今便要启奏大金皇帝,共你论理。”帝辨曰:“我每日被拘,囚防甚密,何敢与彼通情?”同知怒曰:“现有出首人在,你不得图赖,煞煞好公事!”帝争辨不已,同知怒令左右以鞭扑帝面,折齿流血,令人仍拽入小室中拘监,系以绳索,帝泣不敢出声。是日,饮食俱绝,赖监牢者分以少许水饭,三人均啖之。至夜,囚缚愈急,直至二十日后,不稍宽纵。

七 徙居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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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日,同知坐堂上,引帝至堂下,再拜宣诏曰:

赵佶父子朝廷恩宥免死,著令居止安肃,乃敢结连同知李奉国,意欲叛归西夏,负恩特甚。本拟诛夷,姑体上天好生之德,免其诛戮,更令往云州居住,听候指挥。仍仰安肃军押送前去。

读毕,同知命役吏引帝再拜谢恩。帝哽咽不能言,同知怒喝曰:“尚敢如此耶!你前日要杀我,我今日如何放得你过?”命左右挞帝胸,坐之于地,以柳条鞭五十馀下。帝涕泪如雨,咬牙痛绝,久而复苏,立命扭锁就道。至晚,出安肃门,宿野亭中。时当盛暑,帝鞭伤处皆烂成疮,卧亭中地下,痛楚呼号,不能起坐。夜深月上,始得些少粗饭,凉水一瓯,三人分食之。太上亦因暑热困殆饥饿成疾。监押人取青草皮树枝布地下,令帝后卧于上云:“不为地气所侵,可免湿病也。”

二十四日至月终,在途遭大风雨,疾病连绵,悲苦情状,不能备录。数日方达云州,拜同知于庭下,命左右引帝于圜土内,外有兵护守。三人衣带尽皆搜去,盖防其自缢也。日惟一食。在其中居处,几及两月。时秋月方明,约略中秋时候,圜土中事不复知,故不备书也。

至八月十七日,有人言曰:“北国皇帝赦汝罪,令汝再还燕京,可出谢恩。”二帝出圜,望北拜谢讫。随有绿衣吏引帝复入一小室中,如前日囚闭之所,日间饭一木器,浆一木瓶。时天气渐凉,帝后日食冷水饭,腹中作痛成痢。自此后居是室将及半月馀,帝后受祸已及半年,置之无可奈何,亦不愁苦。但衣裳经夏糜烂,不可御寒。监押中有慈良者,或遗以故衣,略得补缀摭盖。

十月朔日,将至五更,忽闻金鼓声震天,人声鼎沸,乃同知押下将校有千户三人作乱。囚同知,夺其妻,遂共杀同知一家六十馀口,复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至日中方定。其千户三人者,皆下马至帝居小室前,携衣服数件,自牖中授帝曰:“弃尔弃尔,我三人今归西夏去。汝国中康王做官家半载矣,慎勉之!将来必有归国之期,切当自爱也。所有监押者二十馀人,我已杀之。我不能久留。”复赠帝干粮数器,各上马去。是夕,城中终夜自乱,随有千户执为乱者数十人斩于市,乃止。经三两日,别军始到城中,方定。先是监押中有阿计替者,相从半年,全得其护之力。或谓太上曰:“阿计替被前日反者所杀,刻虽城中定乱,汝父子不复得出此门,奈何?”言未已,阿计替自外至曰:“且幸无事。”帝问其不死之由,曰:“我于死人堆中潜伏两日两夜,由是得脱。”此后阿计替仍复监视二帝。外来者千馀人,盖同知官兵也。

或一日,阿计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番人上坐,呼帝曰:“识我否?”帝曰:“不识。”番人曰:“语汝,吾盖天大王也,乃四太子之伯父。”良久,于屏后呼一妇人出,帝熟视之,乃韦妃也。太上见之,低头不敢仰视。有顷,呼左右赐二帝及太后酒曰:“我看此夫人面上。”盖因韦妃为彼留作妻室也。酒罢,为监者曰:“善护之!”仍引入前室。自后得稍宽拘执,饮食略备,一冬衣服,差可御寒。

天辅十一年正月朔日,金国例以是日放禁囚,虽死罪亦得暂出。时阿计替引帝外行,散观纵步,但不许出门庭耳。帝视玩间,有一褐衣婢,口称韦夫人遣来,手持盒子,且云:“夫人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且忍耐。”遂密语曰:“闻知九哥即位了,恐早晚有归期也。”其婢遂将盒中物置帝衣袂中,奔驰而去;视其物,乃枣面油煎大饼。阿许替乃佯言:“是何奴婢,将物送与他人,速藏之!”乃引帝入室中,密问曰:“适微闻婢云:‘九哥即位。’即何人也?”帝曰:“九哥即康王,我之亲弟。韦夫人康王生母,故相报也。”阿计替复问:“十一官人是谁?”帝曰:“我父行十一,我行第八也。”遂将其物与阿计替,并新到监者二十馀人分食之。至晚,不复出。

初三日,金国例以是日为放偷日,一切什物器皿,虽妇人珍宝,为人窃去,官法不禁。当家惟各自谨守,盗至则笑而遣之,他日则不然。是日有黄衣者数人,各将馀食七八器,将五器为监者曰:“食之。”将三器入室中为帝曰:“食之。”视其物乃𫗴糜,以肉米合煎而成。帝与太上太后食不尽者,亦与监者持去。帝问阿计替曰:“此食何来?”答曰:“此地风俗,无他善事,惟设粥以饲禁囚者,与斋僧同功,故今日有人设此粥也。”帝又问:“是谁家?”阿计替曰:“此亦是韦夫人家也。”自是帝后三人,因韦夫人与盖天大王在彼,阴受其福。

十四日夜,亦放灯。十五日,街市张灯,无音乐,但闻金鼓喧天,彻晓而止。胡妇胡女携手酒肆中,遇合意者,即谐合而归。官长夫男父母皆不禁,与放偷略同。

二十一日,阿计替为帝曰:“今月二十九日,乃北国皇帝圣诞作宴,此处同知宴罢,即赴燕京去也。”北国定例,先期十日赐宴,宴罢,近郡皆上燕京上寿。是夜将阑,阿计替引向日送饼婢至帝前曰:“夫人传语十一哥,我二三日间往燕京去也。去后来与不来,尚未可定,且保重将息。”言未毕,即回顾趋去。其它监者已觉,争问其实,阿计替笑之曰:“汝不闻,乃同知所指挥来者,曷问其实?”挥之使退,乃不复问。是夕,帝与太上、太后三人,闻韦夫人将去,俱有惨色。

二十三日,闻韦夫人同盖天大王统领人马前去,止留下千户五人。内一主守啜奚兀领人从三十馀,手中各持敢棒至帝前曰:“盖天大王并韦夫人和你父子二人,煞有公事。似你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间探知盖天大王不再来此,共你契勘这场公事。”呼监者二十馀人戒之曰:“防固不得少懈!”自此复被拘执如前,阿计替亦不敢劝解。

二十八日,阿计替曰:“闻之二太子已下四川,建康为四太子打破,康王南徙浙江,其势恐亦不久。”帝与太上闻之,吁叹良久,且曰:“若九哥事无成,我父子终无南还之日矣!”一时泣下如雨。俄有持酒食者至曰:“金国皇帝圣诞,赐来酒肉。”帝略尝而却之。

二月初一日,有探骑至府报啜奚兀曰:“盖天大王已差往关西,交点五路财款,别遣兀西哺途来此作同知也。”

初二日,有皂隶持文书至二帝前曰:“今新同知到来,要你文字,须便供写。”帝曰:“如何写?”吏叱之曰:“速写!”极口诋詈,又不言所以。帝不得已,乃书现在之案款曰:“近封昏德公赵某,男某,妻某氏,年若干岁,谨状”云云,番隶乃持去。

初十日,新同知到云州,引二帝至庭下,所问语言,皆不能辨,咄咄十馀句毕,约以仍命引去之意。少刻,有褐衣者同阿计替入,谓二帝曰:“今日所到新同知名兀西哺途,系兀途右之儿。其父从四太子征江南,被刘三相公捉去斩首,故今仇恨于你,要将你三人窘辱泄愤。”至晚,移二帝及后于小室内,卑湿不可居处,相对而泣曰:“我等今番死也。”阿计替曰:“兀西哺途今差我往燕京下文字,须三十日方还,二官人且耐烦宁心。我到燕京,自当与官人探问南朝信息,来相报也。”

八 徙西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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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日,有一褐衣番人至囚所,手持文字曰:“皇帝圣旨,教你三人往西江州听候指挥,缘新同知之奏请也。”二帝泣曰:“又往何地?”俄有人引帝,执缚二帝并后之手,驱行出云州二十馀里,至晚方止宿野寺中。自此后日月不复记录,因阿计替不在帝左右也。

或日,所行地砖铺不平,有一从行者系山后人,语言略可辨,言于帝曰:“此长城基址。”日行七十里,实八九十里。二帝及太后足皆肿裂,寸步难移,或从者负之而行。时渐入沙漠地,风霜凄惨,寒气袭人,无异深冬景象。帝后衣袷单薄,兼以饥饿劳苦,时疫顿作,僵卧古屋中七八日,稍得痊愈。监者不时催促,帝后病骨支离,又无适口饮食,状如鬼魅。从者作木格,覆以茅草,舁之而行,真活不如死。

行三四日间,忽逢北来骑兵三四千,首领一紫衣人,问讯对答,皆不能记。帝卧草与中,微开目窃视。紫衣状如汉儿,忽驻军下马,呼左右取水吃干粮。各于皮筐中取出干牛肉数块赠帝后,赖此病体稍瘥。紫衣人谓帝曰:“我本汉臣,昔为陛下延安钤辖周忠是也。元符中,中国与西夏交战,兵败被掳,由是父子俱降西夏,亦曾作西夏部中首领。宣和间,西夏遣臣将兵助契丹,与金国交战,又为金国所掳,降之。现为统管,郎主命臣至奚国发兵,往陕西路御西将军,今所领是也。”又言:“陛下无忧。昔时契丹大辽主与大金连战日久,尚且不杀,今见在昌合州收管。况陛下并不与大金苦战,只是近日四太子在江南颇为失利。金国盛称刘锜、刘光世、韩世忠等皆戮力疆场,智勇双全,不难恢复。臣本宋臣,不忍见陛下如此,故将微肉上献,幸为自爱!”言讫别去。

是夕,宿树林下,月色微明,闻番人吹羌笛声,呜咽如泣,盖美国兵后阵也。帝与太上、太后闻之曰:“与他成乐如何?”时太上口占词曰: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国帝皇家。金殿琼楼,朝吹凤管,暮弄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说胡沙。向晚不堪,回首坡头,吹彻梅花泣路涯。

少帝及太后闻之,俱各惨然泪下。少帝乃赓其韵而和之曰:

宸传百载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天倾地覆,忍听琵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逦绕胡沙。万里邦家,伶仃父子,披星戴月向天涯。

少帝歌不成曲,三人大哭而止。

或日,所行之处,但见草莽萧条,悲风怒吼,黄沙白雾,日高尚如烟绕。五七十里并无人迹,偶见牧羊儿,问此何所,云:“非正路。两傍原有城邑俱在,东西不从此中行走。”时方近夏,榆柳夹路,泽中亦有萍草,皆褐色而不青翠。

又行十馀日,方见一小城,云是西江州。护卫者引带入城,见其地无甚人烟,本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丽王之所。其中方广不甚大,有屋数间,廊庑皆倾倒,亦若官长衙署。篱落疏旷,杳无人迹。惟护卫者三百馀人,逐日斫伐树木,盖屋居住。两三日后,发遣骑兵回归,止留守卫六七十人。每日惟二帝及太后在中间一室居住,不敢出入,亦无处走动。饮食日止一餐,皆粗粝不堪充口;或些须羊肉适口。

一日,二帝相谓曰:“我父子在云州,深得阿计替维持保护,尚微知我国消息。今彼已去三月,不知还到云州否?”正言之间,忽户外一人言曰:“帝曰阿计替,乃是我哥,我名香查理。当时北国皇帝专使我等兄弟监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云州同知兀西哺途差往燕京,下投文字,不久亦须来此 。我家阿哥素能善书,虏主时要书文字报他,故须仍来此地。阿哥去日,曾嘱咐我,教我保护你父子,不妨但放心也。”

或日,阿计替回揖二帝曰:“官人安乐否?我从云州往上京回云州,今又至此,往返九千馀里,不胜辛劳。”二帝亦慰劳之。阿计替又于怀中取出一小纸,令帝看视,其上云:“今年南事未定,有苗、刘二人废了官家,立起太子,改元明受。”又云:“已得江南建康府,车驾入海,二太子已得四川,四太子已得两浙越州。”帝视毕,呜咽曰:“如此则我国祚不能复矣。”又云:“苗、刘两人敢如此,吾儿子方即位四岁,做得甚纲纪?”良久,阿计替将文字仍纳怀中。自此阿计替兄弟二人,每每心思保护,又时时供办饮食。自阿计替到后,帝后愁苦少释。

或一日,阿计替谓二帝曰:“今日是七月五日,后日乃系七夕,忆官人在京时煞快活。”二帝吁嗟曰:“到此地位,那复想当日耶!”言未已,忽见甲士多人,喊声震天曰:“在此耳。”二帝不觉惊骇仆地曰:“我命尽于此矣。”阿计替遽出,问过首立,语甚详。少刻,阿计替持刀入帝室,帝愈加惊惧,以手掩目,太上、太后亦然。阿计替乃大声曰:“与你三人无涉!”乃于帝所居室壁后,执一小番奴出,付首立者杀之,持其首而去。过半日,帝神魂始定,尚不能言语。阿计替入曰:“先来惊否?”帝问:“因何事而杀此番人?”阿计替曰:“此七月七日祭神也。我金国礼,预于暗处藏伏一人,然后领兵佯为捉获,斩首以祭为上祀,以其身为中祀,以羊为下祀。祀毕,人羊俱入锅中,煮熟啖之,名曰‘布福’。”帝曰:“顷间若汝唱言不关我三人事,我等俱惊死矣。”太后因此得病,至七八日始稍瘥。或日,主首持人头,在腰间取尖刀穿肉一脔诣帝曰:“布福肉吃之。”帝闻其气恶不可近,欲不受,阿计替在傍曰:“受之有福。”帝乃受之,主者舞跃而去。

或日,秋风遍起,冷气逼人,阿计替曰:“秋令至矣。”俄闻堂中雁声嘹喨,自北向南。护卫者数在傍,阿计替兄弟挥之使去。壁间有弓一张,阿计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我番人事也。”乃手持弓为帝曰:“我代官人卜可乎?”帝曰:“然。”乃执矢仰天祝曰:“臣赵某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身羁胡地,存亡未卜。若我国祚有复兴之日,当使箭中飞雁。”祝毕,付阿计替射之。一箭中雁,宛转而下。二帝稽颡拱手曰:“诚如天命,死亦无憾。”阿计替亦大喜,取草茅杂木爇火,破雁炙而分食之。

或日,阿计替又入室密语二帝曰:“闻四太子与南朝争战,尽得江南之地,已将至洞庭湖。”又云:“金国官家今日差人往北路,佥拨兵马,向江南厮杀也。”时天气渐寒冷,二帝及后衣裳,皆腐烂垢腻,时赖阿计替呼集胡妇,为之浣濯。

或日,大雪积至五六尺深,室中寒甚。帝后皆颐膝相拉,声颤不能言语。阿计替持一披毡至,覆盖三人首,稍得温暖。帝先在云州病后,发俱落,不复生,状类僧尼,与番奴剃头者无异。是时冷甚,又乏粮绝食,日获一雁于火上烧熟共食。一连三日俱如此。雪霁后,尤极冷,手足挛曲不可伸。

或日,阿计替为二帝曰:“今朝十月一日也。”二帝曰:“十日是天宁节也,可谓今非昔比。”二帝及后皆泣下。阿计替曰:“天宁是何节也?”太上曰:“乃我之诞辰也。我生此日,未卜死于何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古帝王之辱,惟晋愍怀与石少帝,然未有如我父子之更甚耳。”

或日,天气晴明,风和日暖,阿计替曰:“今月几日鞭春,便已先有此和煦之气矣。”手持羊乳一杯饮帝以代酒。其乳腥秽异常。近口即生哕呕。帝后恐拂其意,乃勉饮之。

或日,雪霁天晴,阿计替呼帝出屋外。来时三人皆以极寒冷对,不能出,阿计替曰:“春到矣。”空中雁声,自南而北,千万成群而去。凡北方御寒者,必先于数月之前,掘地作坑以居。先是阿计替于帝室内作坑。深五七尺,令帝后昼夜伏处其中。其护卫人亦如是。是日始出坑,不复入穴矣。时金国天辅十二年,即南宋建炎三年也。

或日,春深,草长至二三寸,荆榛布野,满目藜蒿,不胜异域之感。

或日,忽传金国皇后上逝,阿计替等六十馀人,皆白布缠头作孝。郑太后曰:“我何日得死,而免此苦楚?”又传金国皇后死后,郎主喜怒不常,时好杀戮大臣。手持刀剑甚利,左右官人少有忤意,即手刃之。阿计替曰:“汝中国有肃王乎?”帝曰:“有之。”又问:“肃王有女乎?”曰:“有之。”阿计替曰:“近闻郎主以肃王女为嫔御专宠,皇后因此妒忿,自缢而亡。金主知其情,乃手击杀肃王女,以报复后仇。”郑太后曰:“肃王女玉箱也。此女自小多奇怪,今果死于兵刃之下,哀哉伤哉!”尝记肃王妃,陈执中女也,生玉箱之夜,有青衣童子自天而下,手持一铁丝笼,笼内有玉印二纽曰:“天赐你生后妃。”妃惊而寤,自思我夫王也,吾妃也,岂有父母为同姓王妃,而生女复得为后妃之理?而终不悟也。越数岁,玉箱戏于水傍,得玉印一颗,篆曰“金妃之印”,常佩玩不释手。京城陷,其女为完颜树所得,每醉后犯之,必昏绝,不得近身,乃进于金主。金主宠之,遂以为妃。生一男后,因后兄咀里孛进夏国女李氏为妃,两人争宠。玉箱又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家仇怨,适逢皇后薨,因阳奉间,多以私意怂金主杀左右大臣以及李妃。又因中暑,常取冰雪脑以进,由此亦发疾。此本年六月也。天辅十三年正月元旦。宫中张灯饮宴。时金主无后,只有赵妃专宠,因疾杀其所生子。一日深秋侍坐,金主谓赵妃曰:“汝为南朝族属,安得有此富贵!俟后服除,当敕立你为后。”妃拜谢。一日,因左右奏:“宋朝赵家父子,现在西江州安置。近日四太子又为韩世忠所败,狼狈逃回,南朝势渐广大,可将此三人植入北地,不可赦回。”金主允奏,著令北向五国城去。时赵妃在侧曰:“望求陛下以臣妾故,优容其祖父归国,妾之邀恩而蒙赐也。”金主曰:“外事何得你言?”不准所请。妃曰:“骨肉何能不念?陛下亦有父兄否?”词甚激烈,金主怒曰:“留汝在宫中,外有祖父之仇,内有嫉妒之行,一旦祸乱,悔将何及!”妃起而喝言曰:“汝本北方一极小胡奴,侵凌上国,南灭汴宋,北殄契丹,不行仁义,恃强专务杀伐。今我父祖皆因误听奸佞,致遭汝掳,辱我宗庙,破我国家。汝又将我帝后等迁徙穷荒之域,汝之不仁不义已极,上天必不容汝,恐你他日亦当如此遭人馘灭夷族也!”金主大怒,遂手杀之于阙下。

九 徙五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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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日,阿计替手持文字谓二帝曰:“我共官人不免又要走五七百里路也。”

帝问:“何也?”阿计替曰:“金主又命徙汝等于五国城安置之故耳。”帝喟然曰:“将我父母如是之东迁西播,不仁甚矣。”乃掩泣而退。

次早,阿计替引二帝及后徒行,及护卫六七十人出西江州后,纵火烧其屋宇而去。约行六七十里,太上及太后皆不能行,泣告阿计替曰:“何不告知金国皇帝,就此地将我等敲杀,以免匍匐千里路也。”阿计替曰:“且耐辛苦前去,莫思他事。有我在此,你三人且省烦恼。”

自此又行五七日,郑太后病甚,不能动,少帝负之而行。是晚,太后殂于树林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卒之间,于路傍取佩刀掘一坑,以身兜土而埋之。二帝俱恸哭失声,护卫亦有不忍而嗟悼者,亦有促行而倨詈者。二帝不胜哀苦,幸阿计替再三劝勉,又行至三日,始达五国城下。

其处颇有类于西江州景况,据云此处乃昔时囚契丹阻羌西部落黑水吐蕃奚国酋长之处。入其城中,有居民五七十家,荒残不成伦次。行至官府署,有大庭及廊庑皆倒卸。护卫者引二帝至庭下,见上坐一紫衣老番人。阿计替即于怀中取出文书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庑下小室,又进一窄室,仅有土台,可坐两人而已。四面有土墙,当前有木棚,护卫者缄封而去。至日晨,得饭一盂,分食之。居此凡七八日,大抵每日一餐,锁闭而已。

天辅十四年,即绍兴元年辛亥,此一年中,惟金主生日得酒肉一次,七月七日祭神得酒肉一次。阿计替与其弟香查理争番奴,手杀之。至十月间天寒,仍掘地窟而居。又因病疫缠染,护卫多半死亡;二帝亦久病垂危。

天辅十五年,即南宋绍兴二年壬子,此处元宵亦同汴京,但灯火皆于磁碗中贮羊脂,以草为炷而燃之。有胡僧五七人作佛事,皆云祝颂皇帝福禄,俱在中庭堂上。二帝被拘不得出,问阿计替曰:“此地离燕京若干里路?”阿计替曰:“三千八百里,此间西北去黄龙府二千一百里。五国城即汉时李陵战败处。”至日午时,老番以奶酪一瓯使人持至隙中,谓二帝曰:“今日元宵节,可吃乳。”

二帝勉饮之。时雨雪三十馀日,屋舍崩毁,墙壁圯裂,有蝎数十枚螫太上之臂,痛楚移日。少帝以土砖俱击杀之。

或日,中庭列香案,堂上坐紫绿褐衣三番人饮馔,云此日是金主生日所赐酒食也。亦分与二帝食之,哕呕至尽。问阿计替,乃知为蜜浸羊马肠,为彼中贵人珍味。帝曰:“我侪囚人,无福享受此佳品,故致哕呕,靡有孑遗矣。”

或日,太上皇因哭郑后过悲,一目生翳障而失明,终日闭目坐室中,呻吟求死不得,时年五十一岁。语少帝曰:“我祖宗二百馀年基业,一旦覆于羯虏,此皆误于奸臣之手,以至于此。有子二十七人,今惟汝一人在此,馀外飘萍流落,闻知多有为人作奴婢者,思之可赧可恨。惟有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占,自于云州一别,未知近日何如?今与汝寄生于腥膻瘠壤,度日如年,真乃生不如死耳,哀哉痛哉!”言毕,泪泣如雨,少帝亦悲泣不已。太上自此目病转剧,月馀后一目已枯而盲矣。

或日,中庭设祭品,云是祭天王,盖番中所重者。是夕列灯烛在中庭,至深夜乃罢。少帝于隙窦中默祷,望神位暗祝云:“愿求南朝中兴社稷,北则愿早还内地;如若不能,惟求速死以免辱。”是夕,梦神自空中降于庭下,为帝曰:“我北方神天王也。上帝有命,统摄阴兵,卫庇南北生灵。自此更十年,当天下太平,南北中兴,与昔相似。”言讫升天而去。帝寤语太上,太上曰:“我梦亦如是,但神自怀中探二玉羊,赠我而去,不知是何祥也?”

或日,有一中贵人坐堂上,与老番人相对,且命少帝至庭下,语帝曰:“北国皇帝欲立赵氏为皇后,云是荆王之女,吴王孙女,不知宋朝的派实迹,故遣我来问,汝可速具图谱,明日奏闻。”帝曰:“我亦不知详细。宗族谱系不存,实难稽考也。昔日攻破汴京时,大内宗正册籍,俱被取去。今底尚在,何不检阅?兼问皇后,便知宗支位下也。”中贵人曰:“臣亦东京人,昔为陛下小内监,离京时方十六岁,今二十有六岁,原本是娘娘私自遣我来的。路逢盖天大王夫人韦娘娘,呼臣问何所往,臣告以往五国城,问皇后宗谱。韦夫人为起居二帝太后,馀无所语。”帝曰:“郑太后已亡矣。”中贵又曰:“今月十一日想已册立皇后矣。尝闻后云,在京师日,呼太上为伯公,少帝为伯兄。今有二子:长曰殊哥,少曰青哥,早晚议立为太子。”言毕,上马而去。

或日,又有中使至庭中,与番人对坐,使人引帝至庭下,称金国皇帝降指挥,许令朱郑二后之丧,同葬于五国城,官给棺木。俄一人以担荷竹席囊至,内皆零落骨殖。复令人取二木,亟殓之。仍许令昏德公父子送埋城外,二帝乃相送出城,葬于浅山之下;仍有旨封二后曰夫人,盖推新皇后恩泽也。又宽二帝囚禁,许令城中自便往来,但不得出城;然二帝亦时一出城也。

或日,晴和,至市里民家,语及南朝事,民皆不能答,但供进饮食而已。帝以五国城去燕京三千八百里,自燕京至京师又三千九百里,凡七八千里,绝不闻中国音耗。其地亦时有旅客往来,见二帝衣服破碎,亦从中有遗赠者。内有一老者,自称京师人,因兵火被掳,流落在此。见上皇语及当年正月元宵,于端门赐酒,共庆升平之事,彼此相持哭泣。移时适值主者老番人经过,于马上见之,怒曰:“不得放他!”仍以鞭鞭上皇肩背三五下,皮破血流;老人亦然。命左右引去,仍拘入室。自此又复不得出外矣。

或日,阿计替来告曰:“老番人今日死矣。无碍,可复出外不妨。”遂引二帝复纵步市井间。至晚,于怀中出许纸,上书“绍兴”二字,以示帝曰:“且喜江南以淮河为界矣。”二帝问“绍兴”二字之由,对曰:“是南朝年号。”又曰:“闻知相杀尚未尽止,恐南朝不能复河南河北之地也。”帝曰:“我在此已死在旦夕,何暇念及彼事乎?”

或日,五国城新到同知,乃一少年胡人,同妻妾数人坐庭前,引二帝于庭下诘之,并具酒肉曰:“此地去燕京远,可以保护你。”又呼其妻出拜曰:“此女,汝家人也。”妇人拜二帝,不复相识,但云:“只记得官家是爹爹兄弟,不知是何王何名位也。”自此得少年胡人夫妇之力,稍宽拘禁。

或日,忽有中使至五国城,宣金国皇帝敕旨:“皇后赵氏已废,凡亲族属子女为将吏妻者,并赐死。其城主者妻赵氏,可日下赐死。”立命少年胡人呼其妻出。其妇大哭,其夫亦泪下不舍。中使遣人押出斩之,置其首于匣;且戒少年曰:“赵家父子恐有后命,宜严行防护。”言讫而去。二帝复拘于室,不知废后之由。

或日,阿计替以传闻语告二帝曰:“官人知废后之故乎?先是肃王女为金主之妃,前年得罪被杀,以荆王女亦与郎主生子,册为贵妃,今年立为后。因与郎主争弈,语言不逊,金主怒曰:‘你道我杀赵妃,今日须杀赵皇后。’皇后泣而起,脱衣冠待罪之间,又有谮后者云:常出怨言,又曾与盖天大王夫人韦氏私语廊庑下,又对月烧香,面南再拜等语。金主因怒而废戮之。缘此凡在金国官吏家赵族女子,不论为妻为妾,尽行赐死,故殃及前日少年胡人之妇矣。”

或日,太上皇因赵氏死后,拘囚益急,乃解衣绞索,挂梁上欲自尽;少帝觉而持下之,且泣曰:“岂可如此?皆由臣不孝亡德,致王父至此。”监者知之,日以汤饮劝进,数日不能食,日渐困惫。少帝时刻抚摩劝慰。室中止可容一人,监者亦时来劝勉,终不能进饮食。病及两月馀,旦夕卧土室中。阿计替时来,以拨云木煎汤馈饮之云:“此间无药物,有患疾者,将木煎汤,饮之即愈。”其木状如枯杨,基于地中,掘取之,无蒂叶。上皇饮之少安。又云:“此木能占吉凶,初煎时汤沸拾次,其木上浮者愈,半浮沉者难以速愈,沉而不浮者不救。”

或日,天气极寒,大雪雨雹,雹大者如鸡卵,小者若弹丸,顷刻厚数寸,百鸟皆被打死。是夕,阿计替得病,口噤昏愦。二帝忧之,亲以拨云木煎汤,见木浮于水面,旋转不止,帝私幸之,乃以手亲馈之。饮毕,汗出如雨,即日平复。

或日,阿计替之妇产子,亦以是木煎汤饮之,妇亦平安。将所生子用大索缚腰,挂梁柱上,曰去胎毒。少刻,先抱子饮羊乳毕,乃饮母乳。经过七日后,复以拨云木为末,作艾丸状灸顶心,云去灾疾,并不绷扎也。

或日,雪下,二帝伏处坑中,感受寒疾,作腹痛不可忍,不饮食者数日。阿计替仍用拨云木煎汤饮之,久渐痊可矣。

天辅十六年,即宋绍兴三年癸丑,是岁金主生日,不赐酒肉。传闻金主有疾,太子绳果之子立矣。

或日,阿计替为二帝曰:“今日寒食节,北方例祭先祖烧纸钱,出游野外水际。我为主者,所以不敢放你二人出外观看。”是夜,城中大火,屋宇烧毁者不计其数,死者以万计,护卫者亦烧死大半。阿计替左臂烧烂,鬓发俱然。帝所居室亦被烧灼。二帝见火势盛大,拆门窗户,父子扶掖避出,衣服皆焦,身体糜烂,急投池水中得免。二帝相谓曰:“初见火起时,发愿在火焚死。及火至室前,若似有人扶之而出,以投池水中者。”是日,饮食俱无。后数日方定。主者一中年胡人名瓜欧者,亦被焚死。尸积盈衢,焦灼糜烂,臭秽不可近。有兵马至云:“西明州主者知此处失火,特来扑救。”乃探斫树木,修盖屋宇;复置官府,重设小室,以拘收二帝。并携粮食至,方始得食。阿计替被火烧损一臂,不能持物。少帝亦被焚伤二指,不能屈伸。

或日,大风昼晦,不辨人物。天雨下稗实,有如豆大者,满地厚数寸,人取磨而食之。大火之后,居民赖以得生。

或日,云是十月朔,阿计替谓二帝曰:“我三人相共七年矣,何时得入燕京省问父母?今渐天寒,衣服全缺。又经大火之后,饮食窘迫,如之奈何?”正相谓间,忽闻新差同知列坐于庭上,呼阿计替曰:“金国皇帝教你监守赵氏父子,今已七八年矣。前日火起,莫是有人生事,如此煞好公事。”呼左右鞭胸,遂将阿计替鞭数十下,阿计替叫喊不已,乃舍之。自后阿计替不亲二帝,对之常有怒色,时在人前诟责二帝,盖绐之也。

或日,闻二月十一日,金主宴驾,大太子之孙完颜亶上金主谥曰至圣文武大德皇帝,庙号太宗。

或日,有人走报,城下遥望见骑从拥一人来曰:“此完颜亮也。”良久入坐堂上,使人引帝至,乃诟责曰:“汝南国无道,劳我师旅,连年不息。俟平静江南州郡,却来与你理会未晚。”令人仍引入室,严紧拘囚。

或日,闻人至云:“今日十月一日。”上皇泣谓少帝曰:“不见天宁节已八载矣。我亦不久,必归泉下,谅不能复转中原。汝正当壮年,可勉以祖宗之业,父母之仇为念。汝与九哥二人,共图恢复。”言毕,泣下不止。帝亦然,竟夕不寐。自此太上耳聋目瞆,步履不前,终日偃卧土墩。

或日,甚寒,先霰后雪,积至数寸。忽传天使到五国城宣言曰:“北国皇帝已灭南宋,立刘姓为皇帝。南朝臣民,俱被大兵赶逐入海。”阿计替曰:“南朝灭信矣。”二帝泣下,移时相谓曰:“祖宗二百多年统绪,灭于我父子,为万世之羞,怀愍不若矣。”

天眷元年,即宋绍兴五年乙卯,正月初,有百姓老幼数百人,皆曰是燕京到此,俱系有罪之人,流徙到五国城中。内中亦有善于经营者。又传言:“已获康王,囚在燕京狱中。我等因议朝廷事,罪当诛戮。幸遇皇子生得一子,敕免死罪,流徙至此。”亦有来二帝囚室外卖豆饼者,所言如是。二帝相谓曰:“日前闻年号绍兴,其绍字已不佳,乃刀在口上,今果见灭亡。”

十 徙筠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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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日,时际二月,春虽渐暖,而草木不甚繁茂。有使者呼二帝至庭下,宣朝命曰:

新君即位二载,已灭南宋。今百姓推戴刘豫为齐帝。康王已捉在燕京。赵某父子更移往西筠从州安置,即日发行。

次日出城时,见百姓在关外野祭。阿计替曰:“筠从州此去又五百里,路极险恶,然有居民数千,乃契丹之畐州地也。金人破契丹日,州人不肯归顺,相持四年,力竭乃下,故改此名。”是日约行六十里,日晚,路已昏黑,不辨东西。有狐狸噑叫林麓间,微风细雨,不类人世。随行又皆怨詈不已。鬼魅纵横,终夕无寐。

天晚催行。有后骑赍到干粮。众人皆为毒水所伤,口痛不能言语,良久方苏。二帝亦足痛难行。且毒雾四塞,不类常人往来路径。其中有人曾到过筠从州者云:“此非正路。”又行三里许,入一大林,穿小河,涉水而过,即得大路甚平旷。地皆浮砂,举步如行泥淖中,沙陷至踝。时同行者鞋履屡失,帝足为瓦砾所伤,血流不止,痛楚难忍,乃憩息于石坡之下。日已哺,方早食。行至晚,止三十里。有随行番役骤患心疼而死,即拨沙埋之。如此数日,即不见日色,常若重雾笼罩。有毒气吸入口鼻中,皆咳嗽出血。

或日,行路处见野鸡二十馀,飞鸣群聚,如有所争。视之,皆就地啄一死蛇,已被啄残,尚有存者,犹长七八尺;其首两歧,体青碧色而无鳞。有顷,啄完蛇肉,其雉自相作斗。移时死十馀只,惟一大者雄鸷特异。有随行番人年四十馀,乃挥刃杀大雉,食其首,饮其血。逡巡间,骨肉迸裂,腹背开张,手所持刀不堕如生,俄自地升天,冉冉而去。同行辈骇愕,不知何故。

或日,行入一古庙,并无篱落垣墙,惟有石像数躯,皆若番中酋长,雕刻极细。中有 一人曰:“此战国将军李牧祠也。”祠前有石甃一井,深数十尺,自古流传;若汉盛则水泉干涸,胡终则井水泛溢。以土石投其中,则声如牛吼。其水能治病。其人曰:“契丹未灭时,庙貌修整壮丽,今毁已多年。我常时闻说此像乃唐时颉利可汗自长安获石所作。”众人乃各于腰间解皮袋,俯首取水,水甚清洁,饮之味亦甘美。老番奴曰:“此水可就取,金国福无量。”二帝谓:“神如有灵,我国传闻已灭,九哥被执,未知确否?”乃默祷曰:“若我国有中兴之日,望神像立起。”时帝意中原无复中兴之理,故漫祝之。其像忽大摇震,起而立,纹理节凑连络。众共惊骇,帝亦拱手敬叹,父子称异。太上复谓少帝曰:“不知我父子可能复有归日,宜再卜之。”少帝正欲祷祝,人从促行,乃不果。

或日,至筠从州,甚荒陋。入城,亦有街衢屋宇市井官署,但萧索之极。阿计替命随行五国城人前导。至庭下,见有群小儿戏于庭上,身衣毛毳,手持弓矢,击持嘻笑,见帝及众人,遂皆循柱升梁,倏忽不见。俄有一老番官坐庭上,引见二帝,言语呜呜,阿计替亦不能晓。二帝站立移时,有一人引之行街市中,似觉宽纵疏散,饮食亦少可免饥。但是日昏暗,未尝见有和煦晴朗时。历数月后,与其居民言语,略可通晓。惟五国城之随帝者,常有拘约之意。

或日,街衢间见数十番奴,持兵刃,击大鼓,牵二牛坐一男一女,皆断其首,流血满身,云用此祭神。众人随至官庭下,鸣金鼓,舞刀剑,器皿罗列,酋长拜跪,言语不可辨。少刻,自牛背取其人下,复剁碎其尸肉,又杀一牛,亦碎其肉,并置坑中讫。忽庭上梁间发声如雷,见衣毛毳数小儿,自梁援柱而下,持弓矢跳掷笑舞。近视之,面皆生三目,持器自坑中取血肉争食,顷刻去其半。食毕,歌舞而至二帝前,拜伏于地,众胡人皆惊曰:“我祭神累世矣,其神灵不可测。今见彼二人而拜伏者,不知何故?”二帝回身避之,小儿乃复起升庭,循柱作声,始不见。众人分馀存之血肉啖之。帝向阿计替问其详,曰:“此乃筠从州土神,能为祸福。每岁二祭,例用人牛,喜则风雨应时,怒则雷轰电掣,杀人以石,射人以箭,执人啮吸其血,并嚼其肌。今乃拜伏你二人者,不知何故也。”

或日,有人持食一器进曰:“此筠从州所产之米稻也。”视之,坚硬如麦,嚼破之,肉有三仁。初食数日,腹作泻;久而少止。然上皇食之,手足乃软弱,不能行动。其土人云:“此稻生于沙碛中,苗若芦苇,高五六尺,暑中结穗,一本可得二三合。外有黑壳,木棒打开,取仁煮熟食之,呼为没茄。其地又有茶郁树,高五七尺,叶如南方橙橘而紫,叶背有四点黄色,开碧花七八瓣,结实如拳。初生便可食,其甘如蜜。又有草状如南夭蒿,彼人种之,尝生采以为茹。至夜无灯烛者,可于城北首石坑中,取水调之如油,或扎没茄苗,或用野草扎成火把,以石坑水浇之,点火明亮如烛。冬月大雪弥漫,动经七八日不止,人皆匿土穴中。其它异事甚多,难以悉赘。

一一 太上皇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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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帝在筠从州八九月,太上病困日甚,七八日不言语,并无药物疗治。彼处土人病者,但以茶郁木皮啖之便愈。帝乃频以木皮啖太上,而太上自此喉间生疮,又不进饮食,渐渐困惫矣。

或日,有梅寻部大人至筠从州市易,其众六七十人,身穿毳衣,所易物皆不识。其饮羊血以为酒,食生牛皮如嚼藕蔗。居数日乃去,土人亦目为异种云。

天眷三年,即宋绍兴六年丙辰,正月旦日,其土人亦相庆贺,以手交掖,歌舞语笑为礼。上元亦张灯,皆石坑中所浸没茄茎也。是日,其地男女合婚,各以高低色泽相等为配偶,男自负女而去,不烦父母媒妁引送也。

或日早,少帝自土坑出视太上,则僵踞死矣。少帝神魂俱失,号啕大恸,几不欲生。阿计替再三劝勉,且曰:“可就此中掩埋,然后具奏申闻。”土人云:“此间无葬埋事,凡死者必火烧其尸,及半,即弃之州北石坑中。由是水可以作灯而点照也。”语未毕,即有数人入室中,以木棒共架太上之尸而出。少帝从之。比至石坑,架尸于上,乃以茶郁木焚之,焦烂将半,复以水灭之,用大木贯其残骨,曳弃坑中,尸堕入坑底,沉没不见矣。少帝止之不得,乃呼嚎痛哭,亦欲跳入坑中,土人拉之曰:“昔年曾有活人跳入,此水顿清,不可作油。”争共阻之。少帝问土人曰:“今日是何日?”答云:“天眷三年正月十八日也。”阿计替催促回城为是。

一二 徙源昌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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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死数日后,始有金主文字到,内云:“移赵桓往源昌州安置。”帝闻之,惨恸更甚。阿计替甚喜,帝怪而问之曰:“何故?闻移徙源昌州,汝转有喜色,何也?”阿计替曰:“此地至源昌州六百里,却是往南行,去燕京少近。此乃北国皇帝知太上已死,故移你入近地,非恶意也。”

次日,离筠从州,望西南而行。是时随行人死亡者多,仅存一十三人。少帝旦夕跋涉,太上亡后,举目无亲,悲泣不止,面目枯憔,衣裳破裂,乞丐不如。幸所经之地,平坦易行,非如昔日所行之崎岖险窄,沙壤眯目耳。朝夕饮食,将众人随带之干粮充饥。又见有野草开青白色花成朵者,大如碗而娇妍,不知为何名也。

或日,遇一河,不甚广阔,从下流涉水而过,从人及帝皆跣足而行。阿计替曰:“今近南稍易行,去燕京且是直路,惟官人勉之!”帝曰:“千辛万苦,父母妻孥,俱丧异土。茕茕孤苦,伶仃一身,不死何为?倘荷北国皇帝恩造,速赐诛戮,免得如此苦楚。自东京至此地间,约行五六千里,驰驱峻道,戴月披霜,又何止数次!今日之存,乃馀生也。”阿计替曰:“赖是小人随行;若他人,恐官人亦不能至有今矣。”帝又曰:“所最惨最恨者,上皇死于匪地,体骨既被烧残,遗骸又抛沉坑底,人生未经之痛苦,不幸于我得之。”阿计替曰:“莫思也。路途往来者尽是胡人,恐有语言不谨,复生遣谪。上皇之丧于匪土,亦由命也,奚悲焉?”帝领首而然之。

或日,登一小山坡,远见望南一带,尘埃飞起,壤土蔽天。帝见而战栗曰:“吾睹此尘埃,魂销魄丧;因昔在云州及五国城,经过三次惊惶也。”已而左右告帝曰:“是皆猎骑也。”帝始安。时近四月,天气晴和,日朗风清,野花飘香。又见狐兔奔逸,误触坡下大石而死者三四头,众人争取之。敲石取火,以野草煨而食之。

又行六日,始达源昌州,城邑颇高大。主者系金太祖阿骨大之族子,名赤唱黎,引帝至官署。于庭下视赤唱黎者,衣紫袍,年三十馀岁。左右侍御二十馀人。主者容色姣好如美妇人,谓帝曰:“汝是南朝少帝耶?闻尔父母妻室俱亡。今北国皇帝恩慈,移你到此,无须烦恼也。”命左右赐以杯酒脔肉,又命赏随行人酒肉。食讫,赤唱黎问帝曰:“汝年几何,头发已白?”帝曰:“某年三十六岁矣。”赤唱黎曰:“我北国当初只是与契丹不睦,欲归灭其国,不敢侵入宋朝。岂意汝用奸臣,斗喋两国,以至如此。今北国主是我孙儿,我在此有兵数千镇守此地,汝但安心无忧。”令左右引帝入一小室中,时时有酒肉馈赐,但饮食粗粝耳。阿计替曰:“赖此地主者赤唱黎见官人矜悯欢喜,甚有缘也;但恐复有移徙近南之旨耳。”后住此源昌州,便即住年馀也。

一三 召赴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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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天眷四年,即宋绍兴七年丁巳,十月十日戊戌,金主废刘豫为大行台,传送燕京,囚于柏王寺,仍杀刘璘、刘玨于相郡;召重昏侯于源昌州。西南行二十馀日,方抵鹿州。自鹿州由水路乘舟而南,七八日抵寿州,又行三日至易州。所过处皆系荒榛旷野,过易州地方稍平坦。每州各有同知,如府县之状,有军民市井。至城郭中,亦有遗帝衣服及饮食。所从行之护卫一十三人,首阿计替,次莫拽麻,次随班起,次舍蔑紫,馀不能详记。

自十一月二十九日离源昌州就道,行五六十里,夜宿深林中。渴饮道傍水,饥飡所带干粮。是晚,有月色出于东方,虽有微光,不能远照。阿计替曰:“此月小尽,二十九日系晦日,那得有月光?”少焉,此月落,而又有一月升,始知非月似月。俄而二星相连,有红光牵引,长数十丈。阿计替曰:“此妖星也。”

少顷,火光烛天,流于西北而灭,有声如雷。此系金主杀陈定二王之应谶也。

十二月初行,次日遇雪,平步厚积数寸。有野鸟数百,争飞雪中,皆如雀鸽状。其地有二死狐在雪中,群鸟争啄之。狐肉既尽,群鸟悉化为鼠,走入雪中不复见。其变未全者,犹是鼠首鸟翼,宛转雪中。从行一人曰:“此地有是物,遇雪食死狐,皆化鼠,能穴地百丈。”

或日,野碛中见数狼,于林下争食,啖一死狐。忽见天际落一大雁,虎首锯牙长爪,翅广三十尺馀,尾亦如虎,两足各拏一狼,腾空而去,目若两灯炬。从行中有识者云:“此名虎鹰,非止能捕狼,牛马羊豕皆能搏击而食也。”

或日行路,帝足间出血不止,疼痛难忍,不能前行。舍蔑紫以刀割去帝足烂肉少许曰:“若不去此,久必溃堕此足;盖缘常行沙碛中,有毒虫钻入肉内故也。”

或日,行至鹿水,其水深而碧色,并无上下源流,云此地中涌出,亦有时而涸,乃呼舟而渡。水中生紫色螺,大如斗,土人取食之。亦有鱼紫色,二足如凫鸥,捕者以竿刺得而生陷之。岸边生草如蒲,黑色柔韧,土人以之作布,无异麻苎也。

或日,至寿州,其同知自云:“本是大宋真定府人。大观时,犯法逃入契丹,破灭献财于金主,得官为寿州同知。其副乃大金人。”见帝慰劳曰:“自大观至今二十年,老矣!”阿计替与之言语甚和惬,颇得供馈酒肉。是夕宿州官正庑中。夜忽闻室中有女子讴声,听之乃东京人也,时歌词是柳耆卿小镇西。帝闻之,谓阿计替曰:“正我事也。句中有‘禁烟归未得’,岂非先非?然此间那有人会唱此词?虽腔调未娴熟,然亦何由至此?”及晚,同知出,阿计替诘其姓名,曰:“姓斛律名旦。”并询夜间唱曲者,曰:“此金国所赐婢女,闻是东京百王宫相王之幼女,今年十七岁,甚婉丽。昨夜唱歌毕,亦谓我曰:前面住宿官人,好似我家叔叔。我语云:这便是你们南朝官家。此女闻言,怨泣至今未止。”帝闻之,亦相泪下不止。左右促行,遂去。

或日,约行离寿州百馀里,途间望林中有烟火及闻钟盘声,阿计替曰:“此必佛寺也。”乃趋入,见门首列二石金刚,皆拱手而立。入门,有一胡僧出迎,遂升堂。视佛像皆铁铸,无他供器,但有石盂石香炉而已。僧问:“列位何人?从何处来?”阿计替曰:“此乃南朝天子,被执于北国,今往燕京朝皇帝,在此经过,借寺歇足。”僧乃呼左右点茶一杯饮帝,并遍饮十三人。时帝不饮茶者已十一年矣,今饮一沃,即觉四肢轻快,如释重负。饮讫,僧及左右收茶具趋堂后,移时不出。阿计替与帝亦趋堂后,欲谢别,惟见寂然空室,但见左偏小室中,有石刻僧像并侍者,审视之,即适间设茶僧也。众共嗟异,皆叩头感叹而出。帝因此冀有南归之日。

或日,行至一村落,居民三百馀户,云系契丹天皇之王陵,故民居稠密。北望树木繁郁,荒草蔓延,有折堕烧毁颓败房屋数间,牛羊践蹈,其中冢墓圯裂残破。帝视之,因曰:“我祖陵庙,俱在北方燕京雒阳两处,未必不如此毁败。”乃泣下曰:“我父弃尸水坑,我母埋于路傍,吾妻卷以苇席,人生至此,惨亦何极!我之此身,又不知丧于何地也?”

或日,行次见一坑,上有紫衣番人监督发掘,云是契丹道宗之陵。良久,出其棺,棺椁皆石制,尸首亦糜烂,只存骸骨。紫衣者命取其中金玉珠宝刀剑等诸宝物;盖奉金主命,俾发掘契丹诸陵取金玉也。帝视之,泣然泪下而言曰:“我之祖陵,谅亦如是。一人不肖,累贻先人,哀哉!”乃大恸而行。

或日,行次见途间一木,高丈许,叶叶相对而生,花如盏大,黄色,其实状如木瓜而绿色,亦两两相对,触之似已成熟。随行人莫利列者取食之,一嚼齿落如屑,舌黑如漆,急吐之,痛甚,满口成疮,经月不能食。问旁近居民,云:“名绿盎,能碎犀角象牙。北方马骡生时,以此润其蹄,则能行千里。削其木刺人,利等刀剑。”

或日,行至一村落,居民三五十家,云是王昭君青冢。有墓存焉,碑碣断缺,不可识辨。帝坐一树下。时溽暑蒸郁,随行人俱就阴凉歇息。忽见浓云升自东南,大雨如注,疾雷闪电。帝与众人急趋民舍避之。既而雨止,平地水深数寸。是晚不能行,宿民舍中。问:“此去燕京尚有几多路?”曰:“尚有七百馀里。”

或日,行达一州郡,问其民,曰:“是平州也。”入其城,甚雄壮。居民繁庶,市肆贸易如大都会。阿计替引帝入州治见同知讫,乃馆于驿舍,供具酒食。是日乃七月七日,城中妇女盛服游街市,官设酒食,令百姓游赏作乐。酒肆燕饮,亦有挟妓赴席者。审视其女,乃南朝人,见其能吹横笛,亦有丐酒肉丐钱者。时帝不得出驿舍。阿计替与同行人俱在彼就饮。前吹笛者为一老番妇,驱至席前,令吹调子。阿计替问曰:“你是何方人?”其女四顾而言曰:“我是南朝人,家居京师,非常人,乃是天子族女。我曾嫁与钦慈皇后族孙。京师破,被人掳掠,卖至此处,以吹笛乞食于酒肆间。”且泣且吹。阿计替与之钱而去,归驿馆述之于帝,帝嗟叹泣下。

或日,至一处曰易州,似平州不及其盛。其同知亦呼帝至庭下,赐酒食,止宿驿馆。其中有甲士三五十人,其中贵在彼作监军。城中所用钱,半锡半铁,所食皆麦面谷栗。

或日,过一古寺,见胡僧谓帝曰:“谨慎祸防,马足之下。”阿计替曰:“来日到燕京矣。”是夕,宿京城外。次日入燕京城,路人见帝,有叹息者,有泪下者。

一四 在燕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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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眷五年,宋绍兴八年戊午,或日,帝同契丹海滨侯耶律延禧共入一官署,相谓曰:“赵公,你从何处来?”帝曰:“自源昌州筠从州西江州五国城至此,踯躅数千里,父母妻室俱亡,苦楚备及。今日重瞻,乃馀生也。”海滨侯曰:“我与你相去不远,自海耀州至此,亦约五千馀里。自曩者于燕京一别,今方再会,路途辛苦,万死一生。今日北国皇帝,呼我二人来此,未知何意?”帝曰:“生不如死,听之可也。”延禧然之。坐久,内侍传金主命著耶律延禧并赵桓二人同归鸿翼府居止。是后两人只拘囚于彼,早晚饮食不缺,寝处亦有床榻。

或日,延禧执帝手,附耳密语,帝拱手加额曰:“皇天皇天!”后有人告帝与海滨侯同谋叵测,遂命二人分居。帝出居赡养寺僧舍,海滨侯不知所往。帝每日与寺僧别作消遣,饮食亦寺僧供给。

或日,阿计替到寺,见傍无人,乃密语帝曰:“闻南朝天子建都临安,刘豫乃金国所立,今已杀之。又闻人言:朝廷近与南朝和议,欲以黄河为界,复还南朝三京,及送官人归国,已差下伴送使人矣。”帝但拱手称死罪,馀无他语。

或日,有中贵官到寺,手持缣帛二匹授帝曰:“金帝赐尔。”帝乃拜受之。

又曰:“皇帝有旨,戒寺僧勿令非常人与赵言语。”自此半载或三五日,时常有赐布帛酒食之类。

天眷七年,即南宋绍兴十年庚申四月,帝至京将二载,只在赡养寺中拘禁,容貌稍平复。

或日,有贵人家平骑入寺,寺僧命左右引帝入小室,戒之曰:“慎勿出外闲行,今日是盖天大王夫人来此作斋,恐有不便。”语毕而去。帝乃小隙中密窥之,遥见韦夫人同一番酋偕行,车从中有人抱一小孩子,约三四岁,呼韦妃为阿母。来人礼拜佛像,周游廊庑,久之,方至帝处。帝在寺中有年矣,常见时节颇类东京,惟作佛事不同耳。其庙主僧人云:“本是陈留人,披剃于大观时,后入契丹。契丹破,入金国。后为盖天大王送入此寺,已五年矣。”又云:“与韦夫人说及,亦訽问天王动静。”帝曰:“前日夫人到寺,所抱小孩子是何人?”僧曰:“此即夫人所生子也,今五岁矣。”

或日,寺僧传韦夫人云,言:“今南北通好,以黄河为界,行将送八哥还江南也。”僧又云:“前日韦夫人闻知太上太后及皇后先后死亡,亦暗自堕泪,遗我金钗一股,令作佛事追荐亡者。大王权请安心,必有归期在迩矣;但韦夫人已生二子,恐不得南还矣。”

天眷九年,乃宋绍兴十二年壬戌,六月一日,寺僧入告帝曰:“盖天大王之韦夫人已还南朝矣。以韦夫人乃康王亲生母,四月间遣使来迎,今去已七日矣。”帝曰:“使他母子重圆,我死也可瞑目。我今在此,比筠从州及五国城已是地狱天堂矣。”自韦夫人南归后;寺僧常与帝语,而监视者辄阻之。

天眷十年,乃宋绍兴十三年癸亥,寺僧以他事犯罪,皆赐死,毁其寺,移帝于燕京之北赐第以居。其实使人监守禁囚,但赐二胡妇供侍饮食及洗濯而已。

天眷十一年,宋绍兴十四年甲子,春,帝忽于所居窗隙中,见一贵人乘骑而来,有一驺从,面甚熟识,但不忆为何人。自后日日至门,久而与其人稍熟,共相言词。一日,驺从者与监人共语于门外,帝私于门内听之。驺从者问:“此是何官员宅第?”监者曰:“此是赵宋官家。”驺从曰:“父乎子乎?”监者曰:“父已死,惟一人。”驺从者问:“年若干?”答曰:“四十馀。”驺从泣下不出声。良久,贵人去,驺从者亦去,帝在门内见其形状,猛然大悟曰:“此我子谌也。当初出京不相随,今乃流落为贱隶;虽然,亦我之幸也。此子知我尚存,但恨彼此不得见面。”自后驺从者绝不复来。帝屡于门外窥伺,终不复至。帝恨怅无穷焉。

天眷十二年,宋绍兴十五年乙丑,七夕,燕京大火,九日不灭,随熄随炽,屋宇一空,死者三千馀人。金主出京,避于宝盖寺,去帝所居仅数百步。一日,帝立庭中,遥见金主在阁上眺望,帝忽走入室避之。俄有中使至,言皇帝赐茶菓等物,帝拜受之。是夜,城中火方熄,金主复入城。以失火及不救火罪,斩二百四十三人。

天眷十三年,宋绍兴十六年丙寅,监守人犯罪问决。金主命徙帝于城下玉殿观,仍如赡养寺差人监守,不许出入。

天眷十四年,宋绍兴十七年丁卯,金主淫虐不道,内淫其女,外及命妇,又杀害诸王。有岐王亮,乃太祖阿骨打之孙,与金主为昆弟。其妻在燕京,数被召入大内,于是岐王与内外诸臣,密谋有篡弑之意。

天眷十五年,宋绍兴十八年戊辰,夏,金主又杀淄王等十一人,及外族女夫四十馀人,政事悉委皇后之弟顺国将军刘驾成,及内侍钱铁刀将军土正童等。

天眷十六年,宋绍兴十九年己巳,九月,岐王与其党弑其主完颜亶,僭号于燕京,改元贞元元年。是岁十月初三日即位。

一五 帝崩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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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二年,宋绍兴二十年庚午,完颜亮移帝于燕京元帅府左廨中,拘禁如前,然已萌害杀之心矣。

贞元三年,宋绍兴二十一年辛未,帝囚居左廨如前。

贞元四年,宋绍兴二十二年壬申,完颜亮下令,修治甲兵,有南侵之意。亮母乃契丹主耶律延禧之姑母,完颜悉皆之妻,每见亮欲征伐,必戒之曰:“勿事兵甲,汝行篡逆而得天下,若又以杀伐不道治之,将有似你之臣,起而杀汝。”亮大怒,叱其母曰:“妇人何得干预外政!”即令左右拽去,鸩杀之。亮有同母妹二人,元旦入朝贺,亮特令欲淫之。二女走诉其兄平王孚,孚怒曰:“此子不道若此,何以君临天下?来日入朝,切实责之。”亮佯为恭敬,作礼曰:“亮实不道,非兄莫能直谏。”乃再拜而言曰:“敢不悛改!”乃呼酒共饮,词甚逊谢。孚酒醉不醒,亮手杀之。

贞元五年,宋绍兴二十三年癸酉,亮遣使杀其故主完颜亶之子伏,因其提兵至石楼关,遣郭押奴御而杀之。自后无复顾忌,又无敢谏之人,遂一意训练,欲作南征之计矣。

贞元六年,宋绍兴二十四年甲戌,因谍人来报南宋秦丞相死,遂使旁午诛求诘责,欲借以起衅兴师也。亮又旦夕酣饮宣淫,不成人道,内外离心;然惮其威暴,无敢妄议者。

贞元七年,宋绍兴二十五年乙亥,是岁七月,金主改元正隆。

正隆三年,宋绍兴二十七年丁丑,帝居如前,而金兵屡侵鄜虢等郡,旋败去。

正隆四年,宋绍兴二十八年戊寅,金国大败夏兵,俘其将李守澄。兵至灵州城下,夏王惶惧,归命而降。

正隆五年,宋绍兴二十九年己卯,金主命帝出左廨,令人与之习击鞠。

正隆六年,宋绍兴三十年庚辰春,金主亮开宴,燕诸王及海滨侯耶律延禧,昏德侯赵桓,完颜亶之次子佑。酒酣,乃诈以较射击球,首射杀延禧,次及佑并少帝,一时并死于非命,鞠场乱箭马足之下,弃诸尸于野水中。先是帝将到燕京时,遇古寺胡僧,语之云:“祸在马足之下。”至此时正验矣。帝年六十岁,殁于乱箭之下,哀哉!次日,亮早朝,语于左右曰:“我临位以来,耻祖宗之基业,不能混一区宇;所忌者,先帝二子及两降主。今四害已除,夏人归命,所未得者,江南一隅之地,取之易如反掌矣。”是岁,遂命起大兵南向。嗟乎,南北纷争,从今不能息矣!

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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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计替本末

金阜昌七年,阿计替手持所记上皇少帝及郑朱二后生死诸事实录,授予曰:“秘之!”盖予与阿计替姻侄也。阿计替常曰:我本河北棣州民。靖康中,贼将攻城,守臣王若思投降。我时为州介吏,虏将铁力炽憾入城,王若思与之相见拜跪,坐厅上铁力炽憾视我而笑曰:“斯人面貌,酷类我兄阿计替,我当另视之。”乃以卮酒赐我饮,命我从行。

经月馀,至河北征战,我常随之。一日,炽憾诣干离不营下议事。我番服结束从行。干离不见我曰:“阿计替何以尚在?”我但唯唯。炽憾曰:“此非真阿计替,乃面貌之偶同耳,彼实南人也。”干离不亦甚喜我,使人训我以番语,谓炽憾曰:“可呼他为阿计替,待我照管他。”一日,干离不饮次曰:“阿计替,休去他帐中,只在我帐中住可也。”自此只在干离不麾下,手执刀剑弓矢侍左右。干离不惜我谨慎,每以密事告我。

靖康元年,我已在干离不帐下二年矣。二月中,随干离不提师围汴京之安上门。干离不部将钱斯可红败郭京,刀斫郭京左臂落地。可红纵兵返转城下,高举皂旗,指挥众兵上濠。时安上门之西,有将麋斯奕者,领一军曰赤伏军,运皂旗于洞子上,为城上人所得杀之,而手执皂旗高声呼曰:“杀了番也。”入他处,望见皂旗登城,不知是宋兵呼捷,误认为番兵已临城上,遂争相奔溃。番人见守城军自乱,遂乘势上城。东京之陷,弹指间耳。

次日,干离不入城,住瑞相寺,命阿计替领军人打掳,凡得财帛千计,子女十四人。内城尚闭,而虏已登子城驻军矣。又明日,子城开,干离不入子城,住阿育王法堂。粘罕旦夕使人会计,打掳取讨金宝妇女。一日,干离不在法堂上坐,有执女子三人至者曰:“与大王。”因干离不在北国,先曾授封淑耆王,故呼为大王也。阿计替在傍观之,三女皆绝色,颤抖不能言。问其实,乃曰:“我宋国荆王女也。长曰檀檀,次曰修奴,次曰缨给。今日有胡人骤入我府,掳取金宝,又将我父子都杀了,祇留我姊妹三人执至于此。望求早赐死,我等义不可辱。”言毕,俱欲触阶而死,众人掖止之。干离不乃呼其子尚孚电曰:“与汝三人作奴婢。”尚孚电使人引三女子去。是夕,闻俱被淫辱,不堪以闻。

一日,有人扶一美女至干离不帐前,曰:“若乃皇族女,亦付与尚孚电;若是百姓女,即付与左右亲从者。”干离不年已六十馀岁,情犹酷毒。尚孚电有弟陆笃诜尚幼,每见女子美者,必就干离不求之,干离不未常允许。又向尚孚电求之,亦不得。一日,伺尚孚电大醉,乃使人刺杀之,尽夺其诸女之尤者,自东京出奔,投粘罕之长子而去。干离不自此后,乃不令人掳掠女子。所伏侍左右两人皆丽色者,亦逐之去,后反为他军所获。尚孚电遗下妇女犹有二十馀人,干离不乃悉分与左右亲随。阿计替得一妇,究其本末,云是:“京师城纸铺王员外之女,十九岁嫁于周家为媳。汴京陷,全家离散,遇一番人,将我献于大王,大王复赐于小将军,而得随侍焉。今小将军死,又归于君”云。

其后三月间,车驾出城,干离不谓阿计替曰:“我昨日与元帅说及,叫你随南国官家前往燕京。”次日,干离不引阿计替见粘罕,粘罕呼曰:“你是南州铁力炽之兄乎?”曰:“然。”曰:“叫汝押送赵某父子并他二妻前往燕京,在路小心。”因令趁千户同去。至中途,见骑兵护二帝者,乃同迤逦至京,及移安肃军云州西江州五国城筠从州源昌州等处。又自源昌州至燕京,往来万有馀里,凡十有二年。后在燕京又侍帝三四年。

尝再四语予曰:“我随二帝跋涉万有馀里,若非我保护,他死亦早矣。”又曰:“我本大宋人,感他南朝恩德,故在路所不拘絷,惟是温言抚恤,又戒约左右护卫。”今到冀州,乃持前所历事迹授予曰:“万一此文逮江南,使中原可复,腥膻可除,而欲求其实,当以此进。”

余念阿计替之忠,故直书其事于前,又记其本末于后。如此不暇饰之以文辞,览者幸毋笑其拙。今因两朝议以河为界,有张氏者欲南归,予乃书其本末以与之,令持以南渡;其遗稿残文,已悉焚其迹矣。阿计替本姓朱氏,名得成,棣州人,今为滑州宣德使云。

原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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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烬纪闻》一书,向无刊本,亦不知其为何人所撰。余于今夏在友人案头,得睹此本,因假而抄录之。竟三日之功,录成是本。但其中有叙事不伦之处,一仍其旧;或有乖误鲁鱼之谬,亦不自知,读者谅之!乾隆四十八年癸卯小春,松岩识于养怡书屋。

是书首序署名曰“冀之炎氏”,定系传抄之误也。近于《四库遗书总录》内,备悉其颠末,因复识于此。其略曰:“《南烬馀闻》,系宋淮海周辉撰。起自靖康元年正月金人临汴,以至二帝殂五国城而止。编年编月,所纪颇详。然此书他处或不署名。前人有疑其伪者,则以徐梦莘《北盟会编检阅》所列书目中,无复有之;而《晁志》、《陈录》均不载也。存以俟博雅君子为之考焉。”松岩又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