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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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犬故事
作者:加藤武雄
1919年10月
1929年
译者:谢六逸
本作品收录于《接吻 (谢六逸)

我家有两匹犬,一匹是在黑色里夹着白色细斑,成为黑芝麻与盐混杂的颜色,所以叫它做小花;一匹带赤色,叫它做小红。两匹都是耸然立着耳朵的驯犬,背脊的长有四五尺,要算是无伦的大犬了。

听说是兄在小孩的时候,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兄非常爱着这两匹犬,我也和它们十分的要好。我的幼年时代,少年时代的唯一的好友,说是这小红小花,也是可以的。——我不知道我的生母的容颜,我的母亲是继母。母亲不是格外的爱我;也幷非格外的憎我,总之,是一个严格而乏情趣的人。父亲是重病之身,只是一位躲在仓库的楼上耽读古书的人罢了。我从父亲那里,也不能充分的领受慈亲的爱情。我岑寂地养育于空洞旧式,大家的,薄暗的空气之中。胆怯怕见生人的我,也幷不到外面去寻求友伴。只消晞晞的吹唇作响,便摇着尾巴,无论到那里都跟着去的这忠实的两匹犬——只有这是我的伴侣,并且,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和它们打架,以它们做角力的对手;也跨在它们的背上,当作马骑,尽兴的平和的同它们嬉戏着过日子。

“哥儿,不行的!有狗的臭味。”

侍女们常常这样的说了。

比我早生出来两三年的它们,纵说已经是很老的犬也行的,而且充分的具有老犬般的威容和智慧。它们的强健与伶俐,为我的无二的矜持。将包着写好的字条和钱,系在头上,打了暗号,它们便会跑到一里以外的市上的杂货店去,能够毫无差错的买了东西囘来。即是有人想夺取钱和物件,它们就剥着牙齿,飞扑过去,也就没有人敢去触它们,因此,与其差轻妄的用人,倒是用它们靠得住了。

只要嗅着点奇怪的风色,它们就放声吼起来,声音是差不多矾遍全村般的,激烈的高。“今晚酒店——这是我家从前就有的家号——的狗在吠哪,好像有什么格鬭,当心些!”这般的家家户户互相惊与。不单是我家的,也当作全村的看守者,它们也被村里所爱重了。

小花这匹是比较的和顺,小红是非常的剽悍,咬了人的事也不算少。有一次曾经咬过强卖的乞丐,据说被犬咬过的创,涂上黑砂糖可以奏效,所以除在乞丐的足胫上,拍拍地给他敷上了黑砂糖之外,又给他五角一块的银币,这才答应收下,这样的事,也曾有过的。

我刚进了小学校,它们就护卫这初与世间接触的小主人出外似的,或跟在身后,或跑在前面,一直跟到学校。我在学校的门口,张望着周围——

“喂!该囘去了,囘去!”

这样小声的叫着,它们虽然已经和顺的囘去,却不知怎的又在中途折了囘来,在课室的窗下,啌啌的用鼻叫的事也有。我知道了,便忖度将被先生斥责吧;又怕在散课后它们要被高级的孩子们捉弄,心里纷乱极了。

“喂,这是那里来的狗!”

“好大的家伙!”

先生虽然没有什么斥责,可是到了照例的散课时间,高级生们就走近它们的周围来了。在早是恐怕,既而习惯了,就来拉耳朵,或掷石子了。而且它们在人丛里看着了我,就抬起头来,要吠叫似的,悄然地摇着尾巴。好像是辨别了处所的不同,谦让着的样子,可是在我便不能忍受似的困窘了。我不管大众——

“该囘去了!囘去!”

睨视着它们说了,又举起手来打了暗号,它们终于听了我的话囘去了。

我大约是在初等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在兄的书箱的奥里,看见了一本叫做小国民的旧杂志,无意的翻着书页的时候,有题名爱犬故事的一篇文章触了我的眼帘,这是兄所作的。在投稿栏中,用六号铅字排成的这篇文章,我热心地把它读了几遍。

小红小花是我的爱犬的名字。”这样的起头,是把关于两匹犬的各样的事写作而成的。依然把犬跟着到学校,赶也赶不囘去,因而困窘的事哪;把自己的饭盒里的饭分给它们而被先生斥责的事哪;它们看守自己,防备强暴的朋友们的事哪,兄将同我自己的地位一般无二的心情与状态都描写出来了。还有,写到那小红咬了人,母亲严厉的吩咐把小红舍了因而困窘;小花有两三天不在家中,忧虑充塞胸中因而到村中各处搜觅的地方,不觉使我的眼中含着眼泪了。在那篇文章里,兄的柔弱的气质,养育于继母之手的感伤的少年的心情,都充分地说出来。并且是和我的气质与心情,毫无间隙地贴合着的。

——呃,以上算是本文的楔子。我的爱犬故事,应该改用上面的一句,作为起头了。

小红小花,是兄的,而且是我的——岑寂的两兄弟的爱犬的名字。”

我在十一岁之时,得了一位美貌的阿嫂,兄虽是不过十八岁,可是长子早婚,是我的家的风,又因为父亲是病身,兄不能不早一天娶亲,使家主的地位稳固。那时,我家虽是已经很衰落,然而结婚的仪式,是颇盛大的举行着,越过那连着我家的后山的小山脉,来了新嫁娘,行列的灯,从后山的山顶接连到山麓,差不多把全村照得通明了。阿嫂是一位鬓毛多的细长面孔的,虽是荏柔而貌美的人,较兄长一岁正是十九岁。

貌美而和蔼的阿嫂!这是怎样的使我欣悦,使我矜持的事呵!在仅有患病的父亲,与冷酷的继母,与无论何时都阴沉沉的兄的这样的家庭——虽然用人也有三四个——我因为有阿嫂,才俄然地觉得光明而快活起来了。

羞涩的我,到了亲亲热热地叫着阿嫂的地步,雄是费了时日,可是只要一见着阿嫂含着微笑的和蔼的眼睛,在我的心中便要歌唱出什么来了。

阿嫂也很爱怜我,我们二人较之同胞姊弟,更是要好的姊弟。

兄是忧郁而极少说话的人。兄和阿嫂说着话,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即使阿嫂有什么事同兄说话,兄连囘答也没有一句,兄不知怎的似乎有躱避阿嫂的样子。

“阿哥真是异样的人呢!”阿嫂寂寞地笑着,向我细语的事,也曾有的。阿嫂虽然不是十分喜欢多说话的人,可是和我很说了各样的话。

“在我,如果还活着的话,也有恰好和芳之助君同年的弟弟,那岂不是好吗?芳雄是他的名字,也是和你一样的叫做哥儿呢!所以我——”这样的话,阿嫂常常说起的。

我现在还能够记得。那时我在学校里,我想要一个如某人所有的,装笔尖和橡皮的小箱,因此寻了一个牙粉盒来,正在用尽力气的把盒上的字纸剥去。阿嫂说,“这种盒子不好,哥儿!我去找一个来给你。”她从新衣橱的抽斗里,拿出了一个灿烂的漆着花卉的小箱来——

“因为我没有什么用处,”说时,就送给我了。那是盛弹琴用的套甲的箱,拿来供我的这样的用途,真是过于暴殄了。我虽是谦让着不受,阿嫂不听,无论如何要送我。我熟思以后,就拿到兄的那里去,试去问他看看。

“因为不是我的东西,来问也是无法的。——不过,既然说是给你的,你就收下了吧。”兄虽是用平时的冷淡的语调说着,可是在他的脸上,有好像微笑或是柔和的表情,于是我便安安心心的领受了。那美丽的小箱,成了学校同伴的惊异的目标,是不用说的了。大家都拿在手里看,——这是怎的?这样问了。甚至于先生也问,你怎的有这样的东西呢?我便得意洋洋地快活地答道:

“阿嫂送给我的!”

爱怜我的阿嫂,也非常爱我所爱的小红小花,它们得了美貌的女主人,一定是快乐的。不久它们就驯服于阿嫂了,似乎己经懂得她的说话了。

小花小花!叫一声𠴝𠴝!”

阿嫂蹲在廊下,拿果饼的断片,送到它的鼻尖,于是小花就媚人似的,呜呜地呻着,既而奋然地“𠴝”的叫了。阿嫂像弹出去似的跑开了——

“吗咿!真的吃惊了!”这样的,使人看见她有多少的夸张的表情,于是又“哈,哈,哈”的,艳然地发笑了。当着这时——

“你们两人嚷着什么?”说了这样的话,微笑着,兄走出来了。

“真是大犬呢!这样的犬无论那里都没有的。”阿嫂既不是对我,也不是对兄的这样说了。

小红那家伙,近来柔弱了。只有这匹是很强健的哪!”兄并不是向着那一个,这样说。

“可是,小红真的还强呢!哥儿!”

“这匹昨天又像打过架来了。”

一切都没有像他们二人的对话的奇妙了。兄与阿嫂决没有从正面打过招呼的,只不过用横颜互相向着。可是,我想,在那错综着的对话之中,很能够感着从新结合的夫妇间的顾虑与羞涩中所渗透出来的爱精了。于是,不知不觉的,我一变而为非常欣悦的心情,向二人交互的说话了。而且觉得二人较之平时似乎用心听着我的话了。被这意识支持着,我就一个人滔滔不休的说话了。

——然而,不久间,阿嫂隐在暗处啜泣的日月便来了。如像我在前文说过的,母亲是很严格的,就在村里,说起了“酒店里的太太,”是大家都忌惮的人,她同世间的许多阿婆同样,对于媳妇就很作难了。并且,那时我家的生活,虽是缩到了从前的十分之一,可是因为是旧家,事体仍然很多:出入也繁,阿嫂很是劳碌了。一面要讨冷酷的阿婆的好,又要做处埋繁忙的家事的帮手,这在当作“大小姐”养大的阿嫂。末免是心稚体弱了。不久之间,看去眼睛凹下,人也消瘦了,美丽面庞的颜色,渐渐趋于黝黑憔悴的阿嫂,我对于她,是不能忍耐的伤怜起来了。而且,一点体贴也没有的母亲的冷酷的眼色,和狠狠地说话的语调,我想是无上的可憎的了。

“阿哥要说点什么话安慰她才好。”

我见着那缠着红布的带油腻的发根摇动着的丸髷,(日本女子出嫁后所梳的发髻——译者注)微微地颤抖,靠着杂物间门口的柱头,用袖子掩着脸啜泣的阿嫂,我便起了泫然的心情了。兄无论何时见着了只装做未见的样子,做出“非俺所知”的样子,虽是阴暗的人,似乎特意对于阿嫂是那样。这般的兄的态度,在我是决不能默然了。

有一晚上,母亲和兄在吃饭间谈论什么,被我偷听了。

“如果你不说几句,那就为难了。父亲是那样的一漑不管,说话就只轮到我,不能只叫我一个人说,你也得说几句!”母亲用愤愤的语调说了。

“这些事一槪任凭母亲的。”

“任凭我就为难了。既然是个男子,不教训妻子,这算什么?——真正,像她那样子,我也办不了。只要我说一个字,就呜呜地哭了。好像单是我严酷,有意捉弄——真的,我也厌倦了。”

“所以,既然这样不中意,或是叫她出去,或是叫她怎样,岂不好吗?”

兄的是不似平时的愤怒的声音。

“又不是一条狗,不是轻易可以赶出赶进的呀!”

“可是,既然不中意,除了这么办,有什么法子呢?”兄冷笑似的说了。

“这样办好吗?你!”母亲决然说了。

“好也罢,壤也罢,幷不是我说要给我讨来的,原是你的意思讨的,不是么?总之,随你的意思去办好了。”兄似乎激然地愤慨了,那声音里,连眼泪也带着了。并且匆遽的站起身来,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

无论谁怎样说,是不许放她囘去的,我不放她囘去!听着了这一席话的我,一个人在肚里这样的叫了。兄是怎样的无用呀,——无责任心呀!我对于母亲的所为与兄的态度,觉得是忿怒得不可忍耐了。

阿嫂是常常囘娘家去的。在起初的时候,虽是那样,似乎没有唠叨的被说什么。因为在讨进门之前有约大约,两个月一次,三个月两次的比例,许可归宁留宿一夜。被允许归宁的那天,在阿嫂是较之任何都喜悦的一日。我也常常陪伴她去。到阿嫂的家里去,要越过与后山连接的两座山坡,因此在妇人小孩的脚,是很吃力的了。阿嫂从高高的系着的衣服底下,露出了华美的里衣的踞,穿着系有红色的绦的草履出门了。崄峻的陡坡上下接连着,其中也有高高的草盖没了肩膀的地方,阿嫂一点也没有痛苦的神色,匆匆地赶路,我也用不肯示弱的神气跟着走。有时小花小红也跟着来了,在越过一座山坡的地方——那里的树荫下,有清泉涌出,我们平时在那里歇气——才叫它们囘家去了。

离家时大抵是在正午过后,越过了第二座山坡的时候,常是日色向暮了。同我们一起从山上下来的暮色,笼罩四野,村里的灯,在糊粉色的夕霭里,两两三三,闪闪地燃着了。在凝听着拍拍作响的渐次前进的草履声的夕暮的静寂之中,已经完全倦了的二人,一声不响的赶路。下完了山丘的斜面,走过磨房的边旁,有一座栏杆粉作白色的桥。来到了那桥上,阿嫂吐了一口气——

“哈,哈,快要到了!”说时,微笑着看我,这乃是常事。过了那桥,再往前行,就到白色的连接着的大道了。那就是从南方到邻县去相接的街道,因为那时还没有火车,所以走过的人是很多的。街的两侧,有一幢一幢的人家并排着,马车的驿站等等也有的。在明亮的店前,旅客成群的嚷看,流过店前的沟中,有秣桶二三浸着,在轿式马车停着的夕暗的路上,鹅鸟两三只浮着白色的影。

“呀!姑娘!囘来了吗!”街口的老板娘照常的从大门内这样叫了。

“母亲已经久等了!——呀!哥儿也同来了!”

从那街口再走两三町,在街的两侧各有五间明亮的店家并排着,好像有点像驿站的形式。在那中途,有一所有楼的大旅馆,从前面到右侧的宽广的屋里都点得明亮亮的——那就是阿嫂的家了。

“呀!阿贞!”

“哈!姑娘!”之类的,口口声声的叫着,大家都集栊在二人的周围。同阿嫂并排着倦然地坐在入口的阶段上的我,因为这突然的光亮和热闹,茫然无所措了。在一切纷乱着的炫然的眼前,阿螋的母亲的莞尔的容貌渐渐现出的时候——

“呀,哥儿,辛苦了!浴汤烧好了,请吧!”

那莞尔的容貌这样说了。阿嫂的母亲是一个白色肥胖的,而在柔和的眼里始终湛着微笑的,缓缓的爱说话的人。觉得敷着白粉的许多女仆们,大家都从心底的欢迎我们。

从柜台的背后穿过去,被引到家中人所住的几处房间里去。和喧嚣的店面完全分离,使人想起他们的,从昔以来的沉着的生活之静寂,庄然地休止在那里。

“唉,真的倦了呢,我想天晚就为难,所以和哥儿拼命的赶来了。”阿嫂显现着出浴后的爽快的容颜,倒下似的坐在我的旁边——

“劳累了呢!哥儿!——肚子饿了吧。妈!快点给饭吃哪,我的肚子也饿了呢。”她这样放娇似的向母亲说了。

“是,是的,就来了。哈,先用一点果饼好么?”母亲也莞尔的笑了。

“妈!哥儿真能干呢,他说无论遇着什么,只要有他跟着就不妨了。同哥儿在一起,即是天晚了也是不怕的,对么!”阿嫂用就笑的语调,笑着对我这样说了。我也赧然的羞涩起来了。我的心里,被那囘来住在自已家里,连魂也变过了似的阿嫂的快活言语举动所惊了。

“真的,男人家是快乐的,哥儿有几岁了?”

“十三,——对么?”阿嫂答了。

这其间,在店里偷了暇,阿嫂的父亲也来了。阿嫂的兄名叫清三的人也来了。掌柜的女仆们也交互着前来问候。吃饭间里,开满了言语之花。既而——

“怎样的,这一晌?”母亲稍稍的改变了语调问话的时候,阿嫂像靠背落了似的,全然爽失了。而且不知何时,连眼中也含着眼泪了。

后来阿嫂和母亲讲了些什么话呢?我因为照常的比阿嫂早睡所以不知,只是,我偶然醒来,常常听着似乎还未睡觉,在隔壁房里啜泣的声音。

“咦!真的为难啊!”仿佛是从阿嫂的父亲的腹底出来的大声的叹息,我也听着了。拍烟管的声音仆仆然的,同那俏俏地碎语的母亲声音连系着,阿嫂的啜泣,渐次高扬了。——我起了辛辣的悲哀的心情,而且,无论到什么时候,总睡不着了。

然而,到了次日,不觉精神又复元了。阿嫂虽是慢呑呑地打算囘去,终于没有去成的事也是有的。

“呃,今天不囘去是不行的了。——并且芳之助君还要上学校呢。”母亲赚着似的说了。

“是的。”阿嫂的眼里湛着眼泪,用指尖弄着在那不按礼节坐看的膝上的丝带,凝然地现出了深思的模样。既而向我看着——

“真的对不起了,对于哥儿也——”又说:

“可是,连哥儿也可怜呢,遇着那样的母亲。我不再囘去了,哥儿不如做了这边的孩子吧,不肯吗?”阿嫂说出不能辨别是说笑或是真实的话了。

“阿!”母亲露出可怕的颜色了。“你说的是什么话?——真是这孩子长到这么大,还是不老到。”

这样说过,便向我着的母亲的脸上,可以看出对于我有了一种的警戒心了。也许是怕我把阿嫂所说的话照直去吿诉家中的母亲吧——其实,在我也同阿嫂所说的一样“那样的母亲”是可厌的。我想如果得做了阿嫂的弟弟,留在这样的家庭,再好是没有的了。我对于阿嫂的母亲态度,却置之度外了。可是,在我的眼中,那时,兄的姿首——我们离家的时候,在那后门彳亍着默默无语悄然送我们的兄的寂寞的容颜,又浮现出来了。

受了母亲的赚,被父亲同兄督斥激励着,阿嫂不情愿的出发了。名叫荣作爷的老仆,虽然有时也把从阿嫂的母亲送给家中母亲的土产的包裹背在背上同行,可是单是我们两人囘去的时候多些。阿嫂的母亲并没有关心到这些事的上面,好像不须送迎似的,特为叫芳之助做了陪伴,此外就没有附添什么特意送我们囘去的人的必耍了。自己的女儿,不过宝贵到这样吗?——家中的母亲是一个不难这样说话的人。阿嫂的母亲是一定送到桥上的,在桥头,三言两语,讲了忘记说的话——

“那末,一路当心吧。天晚是不行的,要赶紧些,芳之助君!再见了!”推着难舍的阿嫂前行似的,她自己先囘转身子走了。于是阿嫂才慢吞呑的走路。她离我家时是怎样的勇气呀!而囘转去时怎样的无力呢!阿嫂掉头囘去,母亲好像又走囘来几步吧,立在桥畔,永久的用目送我们。

那一天因为出发迟了,越过一座山坡时,太阳已经向晚了。我的心里担着心事,阿嫂却一点也不着急,两人默默地走路。我时时囘头去看,阿嫂的含泪的眼睛只是看着脚下,深深地思想着什么,一面在走路。

晚风起了。高高的路旁的草,纤纤作响。眼睛下的山间的杉林,紫红的色已经变深了,看去默默然矗立着。从谷那边昇上来的暮色,同寒冷的山气冷然地压到身上来。举眼一看,眼前的残留的光明的晚空里,并着肩黝然重叠的诸峯之内,有名叫T的大寺院在山上的峯,使我连那峯上有天狗栖着的故事也想起来了,我止不住孤单的闷闷的心情。

第二座山坡越过了一些的时候,从上边不知有什么沙沙地分开草木的声音,起初我想是归家的樵夫或是伐木的人,可是决不是的,只见被分开了的草的动摇,却不见人样的姿态。

“狼?”

我呆住了。这山坡里有狼,虽不知是假是真,可是我听人说过的,万一?这么I想,我的全身都为战栗贯穿了。阿嫂又张着眼睛,屏息立着不动,两人的手紧紧地互相握着。

草的飒然的声音,渐渐近了。心里想就要到眼前来。“𠴝,𠴝,”的吠着的,并且飞扑到我们的足前来的——是两匹犬。

“呀,是小红!”

“呀!小红小花!”我们同时叫起来了。

“哈,好了。我想,真的,不要是狼或者别的吧——呀,你们来迎接吗?”

阿嫂喘息似的说,屈着身体,交互的抚摸它们的头。它们呜呜地用鼻响着,放娇似的,把脸来擦我们的裾,便在前先跑了。

于是两匹犬在先跑着,走了六丈光景的时候,那里有一块平地,松树之下,有一个对向这边站立着的黑影。我见了就“不知是谁?”的疑问,恰在这时,阿嫂抢早的说:

“呀!不是阿哥吗?”

“是阿哥,是阿哥!”我不觉叫起来了。阿嫂走近兄的旁边——

“来迟了,对不住了。劳你来接吗?”像抱歉似的,放娇似的,而且像痛惜似的,各种各样的感情,笼罩在那稍帯戦栗,含着眼泪,嗫喘似的言语之中,即是以我的孩子的心情,也十分能够感动了。

“——来看看山景。”兄对前面的话没有作答,却看着我,好像辩解似的低语——

“我先去了。”这样质朴的说后,就匆匆地走了。脚步快的兄,眼见着,在那草里和己经浓厚的夕霭之中,消失了他的后影了。只有他吹响着的口笛的声音,在晩风里微微的飘着。

小花小红,或在我们的后面,或在前面走着。我们,心虽是安定了,可是兄为什么那样的一个人先囘去呢?我是止不住不平了。兄何以是冷淡到那种地步的人?我不觉对于阿嫂抱歉了。阿嫂跟在我的背后,低着头默然走路。

从此以后,阿嫂有一二次囘去,只留宿一夜,就温顺的囘来了。可是从第三次起,又变了同从前一样不思归来的阿嫂了。我是喜欢阿嫂的家的,其实我也无论何时都不想囘来,然而一想到留宿过了日期,阿嫂又要被我家母亲叱骂的事,又依然警醒了我了。昨天说囘去吧,囘去吧,阿嫂终于慢吞呑的不想出发了。今天如果不囘去——我这么想,靠住店前的柱头,茫然地眺望路上的行人。这时不知何处有两声三声犬吠的声音。那像是小花小红的吠声,如果不是它们,像那样吠的犬是没有的。我就跑到外面去了。我循着那声音走到桥的对面的磨房边旁去,小红小花就捩断似的摇着尾巴走来,跳跃在我的左右。见了它们跟在我的后面走进店头的门首,阿嫂就说——

“呀,小红小花,来得正好呢,来接我的么?虽只来过两三次,就很记得到这里来的路呢。”说时,交互的抚摸它们的背。小红小花都规矩的幷齐了前脚,张口喘息,等分的凝然眺望着阿嫂和我的脸。

阿嫂决心准备囘去了,于是叫两匹犬走在前头,我们便出发了。

“单是小红小花来么?”

走过第一座山坡时,阿嫂遽然的,好像老早就想说的低声问我了。我也想,在那里没有听着兄的口笛吗?

后来,阿嫂的逗留延长了三天四天,小红小花一定要来迎接的。它们,确乎的,只有它们来迎的样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跑来的它们,在店前的大门口,规矩的幷齐前脚,“呀!我来迎接了,请囘去罢!”好像在这样说了。

“哈,你们又来迎接么?”阿嫂寂寞的笑着,蹲在入口的阶段上,交互的拥抱似的抚摩它们的背。在凝然的看着阿嫂的两匹犬的眼里,有要伸诉似的祈求似的哀愿的表情,好像在说,“请囘去呀,请囘去呀,请囘去呀”似的了。阿嫂抚着犬的背,簌簌地落泪了。那眼泪落在粗糙的毛上,成了泪珠,圆圆地掉下。

哥儿,那么,囘去吧!”

阿嫂这么说,动手慢慢地准备了。于是二人叫犬走在前面,慢呑呑的翻越那岑寂的山坡了。

有时,即使小红小花来迎,阿嫂依然不囘去的事也有的。

哥儿,我想不再囘去了。真的,哥儿不是已经做了这里的孩子了么?”阿嫂用噙着眼泪的眼,凝然地看着我,用断然的语调这样说的事也曾有过的。我不知要怎么囘答才好,只是悲哀着,汎滥的流了眼泪而困窘了。

小红小花甚至到黄昏时也等着的。可是,如果知道了我们无谕怎样都不囘去了,便也怏怏地归去。然而到了次日的同一个时刻,又一定来迎接的。

“呀,又来了哪!”阿嫂在流泪的脸上,浮着似乎聊以遣愁的微笑,过了一会,就徐缓的——

“我仍旧囘去吧。”说时,又动手作囘去的准备了。阿嫂的面颊为眼泪濡湿着,赶着寂寞的山路。小红小花时时关心我们似的,抬起头来看我们,或前或后的走着。走到我家后面的山下时,它们喜悦着叫了两三声,一齐在前先跑了。

我们囘来,走到了后门,兄的寂寞的姿首,一定在那近傍可以看见。阿嫂走近那旁边——

“又久住了,对不起了,本想在昨天就囘来的——”这样的道罪了。兄瞬然地看了阿嫂的脸。这刹那间互视着的二人的深思的眼色,在我却不能不有所感触了。可是兄除那样而外,什么也不说,用平时的冷淡的模样向着那边——

“喂,小红小花!”把两匹犬抱在他的蹲着的膝上,仿佛在说“辛苦了,辛苦了”似的——

阿嫂孤单的看着那样子,跨立在后户的门槛上。走进了门槛,在火炉的旁边,母亲的脸——越过眼镜睨然地使眼睛放光的脸——在阴晴的空气之中,像一件物事般的摆在那里。

“呃,囘来了么?以后如果逗留着不囘来,单给我把芳之助放囘来;又有学校,加以家中是这样的没有人手呢!”

“真真对不起了!”才说了这一句,阿嫂因为要去换衣服,就走进藏衣室去了。

“阿嫂!阿嫂!”

我立在才解了衣带,就那样伏在席子上啜泣的阿嫂的身旁,这样叫了。唉,唉,特意的囘来了,为什么阿哥一句话也不向她说呢!我这样想着——


小学校卒业后,我就进了K市的中学的寄宿舍了。在那时,阿嫂似乎已经住惯了,归宁的次数减到三个月一次四个月一次了。代替归宁的,因为继母忽然衰弱,阿嫂不能不服侍翁姑两人的病了。阿嫂不能够只是恋家流涙了。多忙的主妇的生活,好像一点一点的恢复了阿嫂的快活的本性了。

我将进K市寄宿舍去,初离村的时候,小红小花同着阿嫂到停车驿来送我。可是它们都已老了,没有精神了。

冬天归省后再出外,约有两星期,从阿嫂来的信里,吿诉我说小红忽然害急病死了。我读了那信,囘忆着各样的事,一个人流眼泪了。

归家去一看,小花因为和它的兄弟死别了,它全然衰弱了。畏缩的眼中流出眼粪,毛的光泽也十分变壤了。

虽是如此,我囘学校时,也仍然到停车驿来送我。到了翌年的暑假我囘家的时候,像已经没有欢迎我囘来的精神似的,小花全然衰弱了。在谷仓的厢里,长长地卧着,半开的眼睛昏昏然睡着的事也多。食欲也没有了,虽是拿牛乳牛肉等给它,它连正看也不看一看了。

有一天黄昏,——那是,穿过了柿树的枝叶,晚霞辉煌遑着的黄昏——小花也终于死去了。仿佛像远吠似的一声长叫,就那样冷冰冰的了。

“唉!终于死了么?”

“终于死了,小花也,小红也——。”我以噙着眼泪的眼仰视着阿嫂,用静寂的语调说了。阿嫂把面颊挨着这年春天出世的长子晋一的头,也用噙着泪的眼睛,呆然地注视着小花的死骸——。

  一九一九年十月原作

  (附记) 加藤武雄氏的爱犬故事是与乡愁齐名的著作,充溢着感伤的色彩;也是加藤氏的乡土艺术的代表作品。此篇曾收入短篇小说集见梦之日内。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56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6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包括两岸四地、马来西亚),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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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国家或地区属于公有领域,之前在美国从未出版,其作者1945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75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国本地版权期限更长,但对外国外地作品应用较短期限规则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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