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犬故事
我家有兩匹犬,一匹是在黑色裏夾着白色細斑,成爲黑芝麻與鹽混雜的顏色,所以叫牠做小花;一匹帶赤色,叫牠做小紅。兩匹都是聳然立着耳朶的馴犬,背脊的長有四五尺,要算是無倫的大犬了。
聽說是兄在小孩的時候,從什麽地方得來的,兄非常愛着這兩匹犬,我也和牠們十分的要好。我的幼年時代,少年時代的唯一的好友,說是這小紅與小花,也是可以的。——我不知道我的生母的容顏,我的母親是繼母。母親不是格外的愛我;也幷非格外的憎我,總之,是一個嚴格而乏情趣的人。父親是重病之身,只是一位躲在倉庫的樓上耽讀古書的人罷了。我從父親那裏,也不能充分的領受慈親的愛情。我岑寂地養育於空洞舊式,大家的,薄暗的空氣之中。膽怯怕見生人的我,也幷不到外面去尋求友伴。只消晞晞的吹唇作響,便搖着尾巴,無論到那裏都跟着去的這忠實的兩匹犬——只有這是我的伴侣,並且,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我也和牠們打架,以牠們做角力的對手;也跨在牠們的背上,當作馬騎,盡興的平和的同牠們嬉戲着過日子。
「哥兒,不行的!有狗的臭味。」
侍女們常常這樣的說了。
比我早生出來兩三年的牠們,縱說已經是很老的犬也行的,而且充分的具有老犬般的威容和智慧。牠們的強健與伶俐,爲我的無二的矜持。將包着寫好的字條和錢,繫在頭上,打了暗號,牠們便會跑到一里以外的市上的雜貨店去,能夠毫無差錯的買了東西囘來。即是有人想奪取錢和物件,牠們就剝着牙齒,飛撲過去,也就沒有人敢去觸牠們,因此,與其差輕妄的用人,倒是用牠們靠得住了。
只要嗅着點奇怪的風色,牠們就放聲吼起來,聲音是差不多礬遍全村般的,激烈的高。「今晚酒店——這是我家從前就有的家號——的狗在吠哪,好像有什麽格鬭,當心些!」這般的家家戶戶互相驚與。不單是我家的,也當作全村的看守者,牠們也被村裏所愛重了。
小花這匹是比較的和順,小紅是非常的剽悍,咬了人的事也不算少。有一次曾經咬過強賣的乞丐,據說被犬咬過的創,塗上黑砂糖可以奏效,所以除在乞丐的足脛上,拍拍地給他敷上了黑砂糖之外,又給他五角一塊的銀幣,這才答應收下,這樣的事,也曾有過的。
我剛進了小學校,牠們就護衞這初與世間接觸的小主人出外似的,或跟在身後,或跑在前面,一直跟到學校。我在學校的門口,張望着周圍——
「喂!該囘去了,囘去!」
這樣小聲的叫着,牠們雖然已經和順的囘去,卻不知怎的又在中途折了囘來,在課室的窗下,啌啌的用鼻叫的事也有。我知道了,便忖度將被先生斥責吧;又怕在散課後牠們要被高級的孩子們捉弄,心裏紛亂極了。
「喂,這是那裏來的狗!」
「好大的傢伙!」
先生雖然沒有什麽斥責,可是到了照例的散課時間,高級生們就走近牠們的周圍來了。在早是恐怕,旣而習慣了,就來拉耳朶,或擲石子了。而且牠們在人叢裏看着了我,就抬起頭來,要吠叫似的,悄然地搖着尾巴。好像是辨別了處所的不同,謙讓着的樣子,可是在我便不能忍受似的困窘了。我不管大衆——
「該囘去了!囘去!」
睨視着牠們說了,又舉起手來打了暗號,牠们終於聽了我的話囘去了。
我大約是在初等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在兄的書箱的奥裏,看見了一本叫做小國民的舊雜誌,無意的翻着書頁的時候,有題名愛犬故事的一篇文章觸了我的眼簾,這是兄所作的。在投稿欄中,用六號鉛字排成的這篇文章,我熱心地把它讀了幾遍。
「小紅與小花是我的愛犬的名字。」這樣的起頭,是把關於兩匹犬的各樣的事寫作而成的。依然把犬跟着到學校,趕也趕不囘去,因而困窘的事哪;把自己的飯盒裏的飯分給牠們而被先生斥責的事哪;牠們看守自己,防備強暴的朋友們的事哪,兄將同我自己的地位一般無二的心情與狀態都描寫出來了。還有,寫到那小紅咬了人,母親嚴厲的吩咐把小紅捨了因而困窘;小花有兩三天不在家中,憂慮充塞胸中因而到村中各處搜覓的地方,不覺使我的眼中含着眼淚了。在那篇文章裏,兄的柔弱的氣質,養育於繼母之手的感傷的少年的心情,都充分地說出來。並且是和我的氣質與心情,毫無間隙地貼合着的。
——呃,以上算是本文的楔子。我的愛犬故事,應該改用上面的一句,作爲起頭了。
「小紅與小花,是兄的,而且是我的——岑寂的兩兄弟的愛犬的名字。」
我在十一歲之時,得了一位美貌的阿嫂,兄雖是不過十八歲,可是長子早婚,是我的家的風,又因爲父親是病身,兄不能不早一天娶親,使家主的地位穩固。那時,我家雖是已經很衰落,然而結婚的儀式,是頗盛大的舉行着,越過那連着我家的後山的小山脈,來了新嫁娘,行列的燈,從後山的山頂接連到山麓,差不多把全村照得通明了。阿嫂是一位鬢毛多的細長面孔的,雖是荏柔而貌美的人,較兄長一歲正是十九歲。
貌美而和藹的阿嫂!這是怎樣的使我欣悅,使我矜持的事呵!在僅有患病的父親,與冷酷的繼母,與無論何時都陰沉沉的兄的這樣的家庭——雖然用人也有三四個——我因爲有阿嫂,才俄然地覺得光明而快活起來了。
羞澁的我,到了親親熱熱地叫着阿嫂的地步,雄是费了時日,可是只要一見着阿嫂含着微笑的和藹的眼睛,在我的心中便要歌唱出什麽來了。
阿嫂也很愛憐我,我們二人較之同胞姊弟,更是要好的姊弟。
兄是憂鬱而極少說話的人。兄和阿嫂說着話,一次也沒有看見過。卽使阿嫂有什麽事同兄說話,兄連囘答也沒有一句,兄不知怎的似乎有躱避阿嫂的樣子。
「阿哥眞是異樣的人呢!」阿嫂寂寞地笑着,向我細語的事,也曾有的。阿嫂雖然不是十分喜歡多說話的人,可是和我很說了各樣的話。
「在我,如果還活着的話,也有恰好和芳之助君同年的弟弟,那豈不是好嗎?芳雄是他的名字,也是和你一樣的叫做芳哥兒呢!所以我——」這樣的話,阿嫂常常說起的。
我現在還能夠記得。那時我在學校裏,我想要一個如某人所有的,裝筆尖和橡皮的小箱,因此尋了一個牙粉盒來,正在用盡力氣的把盒上的字紙剝去。阿嫂說,「這種盒子不好,芳哥兒!我去找一個來給你。」她從新衣橱的抽斗裏,拿出了一個燦爛的漆着花卉的小箱來——
「因爲我沒有什麽用處,」說時,就送給我了。那是盛彈琴用的套甲的箱,拿來供我的這樣的用途,眞是過於暴殄了。我雖是謙讓着不受,阿嫂不聽,無論如何要送我。我熟思以後,就拿到兄的那裏去,試去問他看看。
「因爲不是我的東西,來問也是無法的。——不過,旣然說是給你的,你就收下了吧。」兄雖是用平時的冷淡的語調說着,可是在他的臉上,有好像微笑或是柔和的表情,於是我便安安心心的領受了。那美麗的小箱,成了學校同伴的驚異的目標,是不用說的了。大家都拿在手裏看,——這是怎的?這樣問了。甚至於先生也問,你怎的有這樣的東西呢?我便得意洋洋地快活地答道:
「阿嫂送給我的!」
愛憐我的阿嫂,也非常愛我所愛的小紅與小花,牠們得了美貌的女主人,一定是快樂的。不久牠們就馴服於阿嫂了,似乎己經懂得她的說話了。
「小花!小花!叫一聲𠴝𠴝!」
阿嫂蹲在廊下,拿果餅的斷片,送到牠的鼻尖,於是小花就媚人似的,嗚嗚地呻着,旣而奮然地「𠴝」的叫了。阿嫂像彈出去似的跑開了——
「嗎咿!眞的吃驚了!」這樣的,使人看見她有多少的誇張的表情,於是又「哈,哈,哈」的,豔然地發笑了。當着這時——
「你們兩人嚷着什麽?」說了這樣的話,微笑着,兄走出來了。
「眞是大犬呢!這樣的犬無論那裏都沒有的。」阿嫂旣不是對我,也不是對兄的這樣說了。
「小紅那傢伙,近來柔弱了。只有這匹是很強健的哪!」兄並不是向着那一個,這樣說。
「可是,小紅眞的還強呢!芳哥兒!」
「這匹昨天又像打過架來了。」
一切都沒有像他們二人的對話的奇妙了。兄與阿嫂決沒有從正面打過招呼的,只不過用橫顏互相向着。可是,我想,在那錯綜着的對話之中,很能夠感着從新結合的夫婦間的顧慮與羞澀中所滲透出來的愛精了。於是,不知不覺的,我一變而爲非常欣悅的心情,向二人交互的說話了。而且覺得二人較之平時似乎用心聽着我的話了。被這意識支持着,我就一個人滔滔不休的說話了。
——然而,不久間,阿嫂隱在暗處啜泣的日月便來了。如像我在前文說過的,母親是很嚴格的,就在村裏,說起了「酒店裏的太太,」是大家都忌憚的人,她同世間的許多阿婆同樣,對於媳婦就很作難了。並且,那時我家的生活,雖是縮到了從前的十分之一,可是因爲是舊家,事體仍然很多:出入也繁,阿嫂很是勞碌了。一面要討冷酷的阿婆的好,又要做處埋繁忙的家事的幫手,這在當作「大小姐」養大的阿嫂。末免是心稚體弱了。不久之間,看去眼睛凹下,人也消瘦了,美麗面龐的顏色,漸漸趨於黝黑憔悴的阿嫂,我對於她,是不能忍耐的傷憐起來了。而且,一點體貼也沒有的母親的冷酷的眼色,和狠狠地說話的語調,我想是無上的可憎的了。
「阿哥要說點什麽話安慰她才好。」
我見着那纏着紅布的帶油腻的髮根搖動着的丸髷,(日本女子出嫁後所梳的髮髻——譯者註)微微地顫抖,靠着雜物間門口的柱頭,用袖子掩着臉啜泣的阿嫂,我便起了泫然的心情了。兄無論何時見着了只裝做未見的樣子,做出「非俺所知」的樣子,雖是陰暗的人,似乎特意對於阿嫂是那樣。這般的兄的態度,在我是決不能默然了。
有一晚上,母親和兄在吃飯間談論什麽,被我偷聽了。
「如果你不說幾句,那就爲難了。父親是那樣的一漑不管,說話就只輪到我,不能只叫我一個人說,你也得說幾句!」母親用憤憤的語調說了。
「這些事一槪任憑母親的。」
「任憑我就爲難了。旣然是個男子,不教訓妻子,這算什麽?——眞正,像她那樣子,我也辦不了。只要我說一個字,就嗚嗚地哭了。好像單是我嚴酷,有意捉弄——眞的,我也厭倦了。」
「所以,旣然這樣不中意,或是叫她出去,或是叫她怎樣,豈不好嗎?」
兄的是不似平時的憤怒的聲音。
「又不是一條狗,不是輕易可以趕出趕進的呀!」
「可是,旣然不中意,除了這麽辦,有什麽法子呢?」兄冷笑似的說了。
「這樣辦好嗎?你!」母親決然說了。
「好也罷,壤也罷,幷不是我說要給我討來的,原是你的意思討的,不是麽?總之,隨你的意思去辦好了。」兄似乎激然地憤慨了,那聲音裏,連眼淚也帶着了。並且匆遽的站起身來,走到隔壁的房間裏去了。
無論誰怎樣說,是不許放她囘去的,我不放她囘去!聽着了這一席話的我,一個人在肚裏這樣的叫了。兄是怎樣的無用呀,——無責任心呀!我對於母親的所爲與兄的態度,覺得是忿怒得不可忍耐了。
阿嫂是常常囘娘家去的。在起初的時候,雖是那樣,似乎沒有嘮叨的被說什麽。因爲在討進門之前有約大約,兩個月一次,三個月兩次的比例,許可歸寧留宿一夜。被允許歸寧的那天,在阿嫂是較之任何都喜悅的一日。我也常常陪伴她去。到阿嫂的家裏去,要越過與後山連接的兩座山坡,因此在婦人小孩的脚,是很吃力的了。阿嫂從高高的繫着的衣服底下,露出了華美的裏衣的踞,穿着繫有紅色的縧的草履出門了。嶮峻的陡坡上下接連着,其中也有高高的草蓋沒了肩膀的地方,阿嫂一點也沒有痛苦的神色,匆匆地趕路,我也用不肯示弱的神氣跟着走。有時小花和小紅也跟着來了,在越過一座山坡的地方——那裏的樹蔭下,有淸泉湧出,我們平時在那裏歇氣——才叫牠們囘家去了。
離家時大抵是在正午過後,越過了第二座山坡的時候,常是日色向暮了。同我們一起從山上下來的暮色,籠罩四野,村裏的燈,在糊粉色的夕靄裏,兩兩三三,閃閃地燃着了。在凝聽着拍拍作響的漸次前進的草履聲的夕暮的靜寂之中,已經完全倦了的二人,一聲不響的趕路。下完了山丘的斜面,走過磨房的邊旁,有一座欄杆粉作白色的橋。來到了那橋上,阿嫂吐了一口氣——
「哈,哈,快要到了!」說時,微笑着看我,這乃是常事。過了那橋,再往前行,就到白色的連接着的大道了。那就是從南方到隣縣去相接的街道,因爲那時還沒有火車,所以走過的人是很多的。街的兩側,有一幢一幢的人家並排着,馬車的驛站等等也有的。在明亮的店前,旅客成羣的嚷看,流過店前的溝中,有秣桶二三浸着,在轎式馬車停着的夕闇的路上,鵝鳥兩三隻浮着白色的影。
「呀!貞姑娘!囘來了嗎!」街口的老板娘照常的從大門內這樣呌了。
「母親已經久等了!——呀!哥兒也同來了!」
從那街口再走兩三町,在街的兩側各有五間明亮的店家並排着,好像有點像驛站的形式。在那中途,有一所有樓的大旅館,從前面到右側的寛廣的屋裏都點得明亮亮的——那就是阿嫂的家了。
「呀!阿貞!」
「哈!貞姑娘!」之類的,口口聲聲的叫着,大家都集櫳在二人的周圍。同阿嫂並排着倦然地坐在入口的階段上的我,因爲這突然的光亮和熱閙,茫然無所措了。在一切紛亂着的炫然的眼前,阿螋的母親的莞爾的容貌渐渐現出的時候——
「呀,芳哥兒,辛苦了!浴湯燒好了,請吧!」
那莞爾的容貌這樣說了。阿嫂的母親是一個白色肥胖的,而在柔和的眼裏始終湛着微笑的,緩緩的愛說話的人。覺得敷着白粉的許多女僕們,大家都從心底的歡迎我們。
從櫃臺的背後穿過去,被引到家中人所住的幾處房間裏去。和喧囂的店面完全分離,使人想起他們的,從昔以來的沉着的生活之靜寂,莊然地休止在那裏。
「唉,眞的倦了呢,我想天晚就爲難,所以和芳哥兒拼命的趕來了。」阿嫂顯現着出浴後的爽快的容顏,倒下似的坐在我的旁邊——
「勞累了呢!芳哥兒!——肚子餓了吧。媽!快點給飯吃哪,我的肚子也餓了呢。」她這樣放嬌似的向母親說了。
「是,是的,就來了。哈,先用一點果餅好麽?」母親也莞爾的笑了。
「媽!芳哥兒眞能幹呢,他說無論遇着什麽,只要有他跟着就不妨了。同芳哥兒在一起,卽是天晚了也是不怕的,對麽!」阿嫂用就笑的語調,笑着對我這樣說了。我也赧然的羞澀起來了。我的心裏,被那囘來住在自已家裏,連魂也變過了似的阿嫂的快活言語舉動所驚了。
「眞的,男人家是快樂的,芳哥兒有幾歲了?」
「十三,——對麽?」阿嫂答了。
這其間,在店裏偷了暇,阿嫂的父親也來了。阿嫂的兄名叫淸三的人也來了。掌櫃的女僕們也交互着前來問候。吃飯間裏,開滿了言語之花。旣而——
「怎樣的,這一晌?」母親稍稍的改變了語調問話的時候,阿嫂像靠背落了似的,全然爽失了。而且不知何時,連眼中也含着眼淚了。
後來阿嫂和母親講了些什麽話呢?我因爲照常的比阿嫂早睡所以不知,只是,我偶然醒來,常常聽着似乎還未睡覺,在隔壁房裏啜泣的聲音。
「咦!眞的爲難啊!」彷彿是從阿嫂的父親的腹底出來的大聲的嘆息,我也聽着了。拍煙管的聲音僕僕然的,同那俏俏地碎語的母親聲音連繫着,阿嫂的啜泣,漸次高揚了。——我起了辛辣的悲哀的心情,而且,無論到什麽時候,總睡不着了。
然而,到了次日,不覺精神又復元了。阿嫂雖是慢呑呑地打算囘去,終於沒有去成的事也是有的。
「呃,今天不囘去是不行的了。——並且芳之助君還要上學校呢。」母親賺着似的說了。
「是的。」阿嫂的眼裏湛着眼淚,用指尖弄着在那不按禮節坐看的膝上的絲帶,凝然地現出了深思的模樣。旣而向我看着——
「眞的對不起了,對於芳哥兒也——」又說:
「可是,連芳哥兒也可憐呢,遇着那樣的母親。我不再囘去了,芳哥兒不如做了這邊的孩子吧,不肯嗎?」阿嫂說出不能辨別是說笑或是眞實的話了。
「阿貞!」母親露出可怕的顏色了。「你說的是什麽話?——眞是這孩子長到這麽大,還是不老到。」
這樣說過,便向我着的母親的臉上,可以看出對於我有了一種的警戒心了。也許是怕我把阿嫂所說的話照直去吿訴家中的母親吧——其實,在我也同阿嫂所說的一樣「那樣的母親」是可厭的。我想如果得做了阿嫂的弟弟,留在這樣的家庭,再好是沒有的了。我對於阿嫂的母親態度,卻置之度外了。可是,在我的眼中,那時,兄的姿首——我們離家的時候,在那後門彳亍着默默無語悄然送我們的兄的寂寞的容顏,又浮現出來了。
受了母親的賺,被父親同兄督斥激勵着,阿嫂不情願的出發了。名叫榮作爺的老僕,雖然有時也把從阿嫂的母親送給家中母親的土產的包裹背在背上同行,可是單是我們兩人囘去的時候多些。阿嫂的母親並沒有關心到這些事的上面,好像不須送迎似的,特爲叫芳之助做了陪伴,此外就沒有附添什麽特意送我們囘去的人的必耍了。自己的女兒,不過寶貴到這樣嗎?——家中的母親是一個不難這樣說話的人。阿嫂的母親是一定送到橋上的,在橋頭,三言兩語,講了忘記說的話——
「那末,一路當心吧。天晚是不行的,要趕緊些,芳之助君!再見了!」推着難捨的阿嫂前行似的,她自己先囘轉身子走了。於是阿嫂才慢吞呑的走路。她離我家時是怎樣的勇氣呀!而囘轉去時怎樣的無力呢!阿嫂掉頭囘去,母親好像又走囘來幾步吧,立在橋畔,永久的用目送我們。
那一天因爲出發遲了,越過一座山坡時,太陽已經向晚了。我的心裏擔着心事,阿嫂卻一點也不着急,兩人默默地走路。我時時囘頭去看,阿嫂的含淚的眼睛只是看着脚下,深深地思想着什麽,一面在走路。
晚風起了。高高的路旁的草,縴縴作響。眼睛下的山間的杉林,紫紅的色已經變深了,看去默默然矗立着。從谷那邊昇上來的暮色,同寒冷的山氣冷然地壓到身上來。舉眼一看,眼前的殘留的光明的晚空裏,並着肩黝然重疊的諸峯之內,有名叫T的大寺院在山上的峯,使我連那峯上有天狗棲着的故事也想起來了,我止不住孤單的悶悶的心情。
第二座山坡越過了一些的時候,從上邊不知有什麽沙沙地分開草木的聲音,起初我想是歸家的樵夫或是伐木的人,可是決不是的,只見被分開了的草的動搖,卻不見人樣的姿態。
「狼?」
我呆住了。這山坡裏有狼,雖不知是假是眞,可是我聽人說過的,萬一?這麽I想,我的全身都爲戰慄貫穿了。阿嫂又張着眼睛,屛息立着不動,兩人的手緊緊地互相握着。
草的颯然的聲音,漸漸近了。心裏想就要到眼前來。「𠴝,𠴝,」的吠着的,並且飛撲到我們的足前來的——是兩匹犬。
「呀,是小紅!」
「呀!小紅同小花!」我們同時叫起來了。
「哈,好了。我想,眞的,不要是狼或者別的吧——呀,你們來迎接嗎?」
阿嫂喘息似的說,屈着身體,交互的撫摸牠們的頭。牠們嗚嗚地用鼻響着,放嬌似的,把臉來擦我們的裾,便在前先跑了。
於是兩匹犬在先跑着,走了六丈光景的時候,那裏有一塊平地,松樹之下,有一個對向這邊站立着的黑影。我見了就「不知是誰?」的疑問,恰在這時,阿嫂搶早的說:
「呀!不是阿哥嗎?」
「是阿哥,是阿哥!」我不覺叫起來了。阿嫂走近兄的旁邊——
「來遲了,對不住了。勞你來接嗎?」像抱歉似的,放嬌似的,而且像痛惜似的,各種各樣的感情,籠罩在那稍帯戦慄,含着眼淚,囁喘似的言語之中,卽是以我的孩子的心情,也十分能夠感動了。
「——來看看山景。」兄對前面的話沒有作答,卻看着我,好像辯解似的低語——
「我先去了。」這樣質樸的說後,就匆匆地走了。脚步快的兄,眼見着,在那草裏和己經濃厚的夕靄之中,消失了他的後影了。只有他吹響着的口笛的聲音,在晩風裏微微的飄着。
小花與小紅,或在我們的後面,或在前面走着。我們,心雖是安定了,可是兄爲什麽那樣的一個人先囘去呢?我是止不住不平了。兄何以是冷淡到那種地步的人?我不覺對於阿嫂抱歉了。阿嫂跟在我的背後,低着頭默然走路。
從此以後,阿嫂有一二次囘去,只留宿一夜,就溫順的囘來了。可是從第三次起,又變了同從前一樣不思歸來的阿嫂了。我是喜歡阿嫂的家的,其實我也無論何時都不想囘來,然而一想到留宿過了日期,阿嫂又要被我家母親叱罵的事,又依然警醒了我了。昨天說囘去吧,囘去吧,阿嫂終於慢吞呑的不想出發了。今天如果不囘去——我這麽想,靠住店前的柱頭,茫然地眺望路上的行人。這時不知何處有兩聲三聲犬吠的聲音。那像是小花和小紅的吠聲,如果不是牠們,像那樣吠的犬是沒有的。我就跑到外面去了。我循着那聲音走到橋的對面的磨房邊旁去,小紅和小花就捩斷似的搖着尾巴走來,跳躍在我的左右。見了牠們跟在我的後面走進店頭的門首,阿嫂就說——
「呀,小紅,小花,來得正好呢,來接我的麽?雖只來過兩三次,就很記得到這裏來的路呢。」說時,交互的撫摸牠們的背。小紅和小花都規矩的幷齊了前脚,張口喘息,等分的凝然眺望着阿嫂和我的臉。
阿嫂決心準備囘去了,於是叫兩匹犬走在前頭,我們便出發了。
「單是小紅和小花來麽?」
走過第一座山坡時,阿嫂遽然的,好像老早就想說的低聲問我了。我也想,在那裏沒有聽着兄的口笛嗎?
後來,阿嫂的逗留延長了三天四天,小紅和小花一定要來迎接的。牠們,確乎的,只有牠們來迎的樣子。不知在什麽時候跑來的牠們,在店前的大門口,規矩的幷齊前脚,「呀!我來迎接了,請囘去罷!」好像在這樣說了。
「哈,你們又來迎接麽?」阿嫂寂寞的笑着,蹲在入口的階段上,交互的擁抱似的撫摩牠們的背。在凝然的看着阿嫂的兩匹犬的眼裏,有要伸訴似的祈求似的哀願的表情,好像在說,「請囘去呀,請囘去呀,請囘去呀」似的了。阿嫂撫着犬的背,簌簌地落淚了。那眼淚落在粗糙的毛上,成了淚珠,圓圓地掉下。
「芳哥兒,那麽,囘去吧!」
阿嫂這麽說,動手慢慢地準備了。於是二人叫犬走在前面,慢呑呑的翻越那岑寂的山坡了。
有時,卽使小紅和小花來迎,阿嫂依然不囘去的事也有的。
「芳哥兒,我想不再囘去了。眞的,芳哥兒不是已經做了這裏的孩子了麽?」阿嫂用噙着眼淚的眼,凝然地看着我,用斷然的語調這樣說的事也曾有過的。我不知要怎麽囘答才好,只是悲哀着,汎濫的流了眼淚而困窘了。
小紅和小花甚至到黃昏時也等着的。可是,如果知道了我們無諭怎樣都不囘去了,便也怏怏地歸去。然而到了次日的同一個時刻,又一定來迎接的。
「呀,又來了哪!」阿嫂在流淚的臉上,浮着似乎聊以遣愁的微笑,過了一會,就徐緩的——
「我仍舊囘去吧。」說時,又動手作囘去的準備了。阿嫂的面頰爲眼淚濡溼着,趕着寂寞的山路。小紅和小花時時關心我們似的,擡起頭來看我們,或前或後的走着。走到我家後面的山下時,牠們喜悦着叫了兩三聲,一齊在前先跑了。
我們囘來,走到了後門,兄的寂寞的姿首,一定在那近傍可以看見。阿嫂走近那旁邊——
「又久住了,對不起了,本想在昨天就囘來的——」這樣的道罪了。兄瞬然地看了阿嫂的臉。這刹那間互視着的二人的深思的眼色,在我卻不能不有所感觸了。可是兄除那樣而外,什麽也不說,用平時的冷淡的模樣向着那邊——
「喂,小紅,小花!」把兩匹犬抱在他的蹲着的膝上,彷彿在說「辛苦了,辛苦了」似的——
阿嫂孤單的看着那樣子,跨立在後戶的門檻上。走進了門檻,在火爐的旁邊,母親的臉——越過眼鏡睨然地使眼睛放光的臉——在陰晴的空氣之中,像一件物事般的擺在那裏。
「呃,囘來了麽?以後如果逗留着不囘來,單給我把芳之助放囘來;又有學校,加以家中是這樣的沒有人手呢!」
「眞眞對不起了!」才說了這一句,阿嫂因爲要去換衣服,就走進藏衣室去了。
「阿嫂!阿嫂!」
我立在才解了衣帶,就那樣伏在蓆子上啜泣的阿嫂的身旁,這樣叫了。唉,唉,特意的囘來了,爲什麽阿哥一句話也不向她說呢!我這樣想着——
小學校卒業後,我就進了K市的中學的寄宿舍了。在那時,阿嫂似乎已經住慣了,歸寧的次數減到三個月一次四個月一次了。代替歸寧的,因爲繼母忽然衰弱,阿嫂不能不服侍翁姑兩人的病了。阿嫂不能夠只是戀家流涙了。多忙的主婦的生活,好像一點一點的恢復了阿嫂的快活的本性了。
我將進K市寄宿舍去,初離村的時候,小紅和小花同着阿嫂到停車驛來送我。可是牠們都已老了,沒有精神了。
冬天歸省後再出外,約有兩星期,從阿嫂來的信裏,吿訴我說小紅忽然害急病死了。我讀了那信,囘憶着各樣的事,一個人流眼淚了。
歸家去一看,小花因爲和牠的兄弟死別了,牠全然衰弱了。畏縮的眼中流出眼糞,毛的光澤也十分變壤了。
雖是如此,我囘學校時,也仍然到停車驛來送我。到了翌年的暑假我囘家的時候,像已經沒有歡迎我囘來的精神似的,小花全然衰弱了。在穀倉的廂裏,長長地臥着,半開的眼睛昏昏然睡着的事也多。食慾也沒有了,雖是拿牛乳牛肉等給牠,牠連正看也不看一看了。
有一天黃昏,——那是,穿過了柿樹的枝葉,晚霞輝煌遑着的黃昏——小花也終於死去了。彷彿像遠吠似的一聲長叫,就那樣冷冰冰的了。
「唉!終於死了麽?」
「終於死了,小花也,小紅也——。」我以噙着眼淚的眼仰視着阿嫂,用靜寂的語調說了。阿嫂把面頰挨着這年春天出世的長子晉一的頭,也用噙着淚的眼睛,呆然地注視着小花的死骸——。
一九一九年十月原作
(附記) 加藤武雄氏的愛犬故事是與鄕愁齊名的著作,充溢着感傷的色彩;也是加藤氏的鄉土藝術的代表作品。此篇曾收入短篇小說集見夢之日内。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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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5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包括新加坡、加拿大、韓國、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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