摹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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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民近欲学刻印,馀谓此秦书八体之一,谓之摹印,古人小学之一端也。古摹印,既有师法,故文字精雅。为物虽小,而可与鼎彝碑版同珍,后人为之不能及也。不讲小学,不能作篆书、隶书故也。因举古今人论印之论,撮其大略,并溯源于篆书之法,以告颛民。丁未正月,兰甫书。

篆书之体有三:一曰古文(仓颉始作之,周太史籀所作曰籀文,较古文笔画稍繁,亦可谓之古文),《说文》重文所载,及世传古锺鼎彝器铭字是也;二曰篆文(秦丞相李斯作),亦谓之小篆(籀文谓之大篆,故秦篆谓之小篆),《说文》正体字是也;三曰缪篆,世所传古铜字是也。汉《延光残碑》、《张迁碑》、《韩仁碑》额,即缪篆体,汉、晋铜器及瓦当文、砖文,亦多作此体。

摹印以缪篆为字主,而缪篆仍当以小篆谓根本。小篆之有《说文》,犹楷书之有《康熙字典》。《说文》所无之字,作小篆不可用,犹字典所无之字,作楷书不可用也。《说文》虽无,而小篆碑版有之,则亦可用(如秦碑有“诏”字,汉《少室石阙》有“佐”字,汉碑额有“铭”字,皆《说文》所无),犹字典虽无,而楷书碑版有之,亦可用也。小篆碑版之字,不尽合《说文》,作篆者可仿之(如大徐本《说文》卷末所载,篆文笔迹相承,小异诸字是也),犹楷书碑版之字,不尽合字典,作楷者可仿之也。唯碑版字间有太怪、太谬者,不宜仿耳(怪者如《碧落碑》,谬者如李阳冰《城隍庙记》,以“目”字为“日”字之类)。

缪篆之体,方正缜密,其字较小篆有省、有变,而苦无专书,唯玉古印谱求之,然字不能备也。(世俗所行《六书通》,不可依据,《汉印分韵》较胜。)昔人言,当仿汉隶字体,而仍用篆书笔画,此语盖得之矣!凡作印,先检《说文》,识其字从某,从某,然后酌其章法。如尽依《说文》,觉其窒碍,宜有省变,则仿汉隶之体为之可也。省变非但指全字而言,偏旁皆可仿之,故欲知汉隶省变,当先识《说文》正体。

隶书较之篆书有省变太甚者,如“水”旁作三点是也。缪篆偏旁亦可作三点,然必须字字相称,否则仍当作水。举此一字,馀可类推。

考汉隶当检顾氏《隶辨》(宋人有《隶韵》、《汉隶字源》二书,《隶韵》刻本失真,《汉隶字源》之字,《隶辨》已尽收,而更收近代所出碑字,故最为全备)。《隶辨》每一字载数体,大约以第一体为最正,其注论篆隶之流变,亦可参究。

《说文》所无之字,作小篆,当假借。至缪篆,在不必尽拘《说文》,缪篆本非《说文》字体故也。如俗字,缪篆亦不可用,但欲知假借及字之雅俗,正不易耳。

作古文篆,当据《说文》所载,及《博古图》等书,取其字易识者用之,难识者勿用。以上所论,乃字体也。既知字体,当讲求作字家法,此非多见古碑版,不能知也。

篆书碑版,以《石鼓》为最古,相传以为周鼓,盖籀文也。其字大小不等,方圆斜整不拘,然有疑为宇文周时物者。唯秦碑实为小篆之祖,今传于世者有《琅邪》、《泰山》二碑残字。《峄山碑》亦有宋人刻本。《峄山》前段韵语字体皆方,后段诏书及《琅琊》、《泰山》残字(二碑残字亦皆诏书)皆稍圆。至汉碑篆书,则多方体,有颇近缪篆者。吴《天发神谶碑》更方,而有棱峻厉极矣。唐李阳冰书,则纯用圆转之笔,宋僧梦英、郭忠恕皆阳冰嫡派。

梦英与郭忠恕论篆书有云“挠而无折”,又云“方上圆下”,二语最得阳冰家法。“方上圆下”如“口”字是也,下圆是一笔挠转,上两角方,则两笔所凑合也。凡阳冰书,方者是凑合处,非一笔所接折,故曰无折。

篆书笔画两头肥瘦均匀,末不出锋者,名曰“玉箸”,篆书正宗也。其垂笔末渐肥大,如汉《尹宙碑》额,或出锋如《天发神谶》,皆非小篆正派。

篆书笔画两头有圆者、有方者。其圆者,秦碑是也;方者,《天发神谶》是也。

篆书有不垂脚者,有垂脚甚长者,唯二李(李斯、李阳冰)最为适中。

楷书笔锋全露,隶书稍藏,篆书更藏。然锋虽藏,而意仍在也。其有起、有应,正与隶楷同。如“艸”字两“屮”,形虽同而精神则左右相顾,即“屮”字两旁亦然,并非两边如一,有似印版也,非深于此道者不能知也。

作篆以雅正为尚,李阳冰《谦卦》,奇形迭出,殊不足尚。至梦英十八体之恶劣,更不待言矣。作印固当学篆书,且当学隶书,古印往往似汉隶。

古人名印,其文曰“姓某”、曰“姓某印”、曰“姓某之印”、曰“姓某私印”、曰“姓某印信”。二名则曰“姓某某”、曰“姓某某印”,其印字在姓下,回文读之也。单名者不得回文读也。有称臣者,曰“臣某”,二名则曰“臣某某”,不加姓,亦无“之印”、“私印”等字。今人作印,称臣又加姓与印字,非古法。

古人字印曰“姓某某”,后人多不加姓,又加“氏”字者,曰“某氏某某”。近有以姓名字合为一印者,有云“某某一字某某”者,皆非古法。

古多两面印,一面姓名,一面曰“臣某”(凡称臣者必两面印),或一面姓名,一面姓字,亦有一面姓名,一面作吉语,如“大年”、“长幸”、“日利”、“常富”、“长乐”之类。

古无道号印,今人竞尚道号。如作道号印,则作朱文为宜,然白文亦无不可。古姓名印,无加地名者,后人有之,如“赵郡苏氏”、“楚国米芾”是也。今人多以官衔作私印,然须用古官名,或今官名为古所有者。此与成语作印无异,否则似官印也。或有不古不今,凭空杜撰,贻笑识者矣。

屋匾作印,以唐人“端居室”三字白文印为最古。吾子行云:不若用朱文。

昔人用收藏图书印,文曰“某某图书”,此印章所以讹俗称“图书”也。亦有曰“某某家藏”、“某某珍玩”之类。

古人封书印文曰“某某启事”,且有作韵语者曰“姓某某印,宜身至前,迫事毋闲,愿君自发,印信封完”。今人用“护封”等字,俚俗之甚。

诗句、文句作印,古人所无,近人多尚之,亦颇有致。至有刻成篇诗文者,殊可笑。

昔人有自撰二语作印者,姜白石之“鹰扬周郊,凤仪虞廷”是也(隐寓“姜夔”二字)。有以俗语作印者,吾子行之“好嬉子”是也,然不必效之。既知作印之式,宜讲章法、笔法。吾子行谓,印文当平方正直,纵有斜笔,当取巧避过是也。然此所论乃其常格,古印亦有用斜笔、圆笔者,总在章法相配得宜耳。

子行又谓,印字有自然空缺,悬之最佳是也。又当知有一空处,必更有一二空处配之。

子行又谓,印字笔画多者,占地多;少者,占地少也。但如四字大印,则占地宜略相等,不可多少悬殊。

古印字画,疏密肥瘦均匀者为多,其不均匀者,其斟酌尽善处也,不均匀乃其所以为均匀也。

篆书重文皆作二小画,此古法也。而俗工刻印遇两字偏旁同者,亦作二小画,谬甚。

昔人论印文,不可臃肿,不可锯牙、燕尾。又谓古印字,转折处及起处、住处,非方非圆,非不方不圆,可谓形容尽致矣。总之深于篆隶之学,多见古碑、古器、古印,则方圆皆得其妙。不须以臃肿、锯牙、燕尾之类貌为古拙,即或有之,亦不足为病矣。

近人作篆,于“十”字相交处,描之使圆。梁抚部《退庵随笔》言:有于黑漆方几,贴四圆纸,曰此篆书“田”字也。此虽谑语,深中其病。

白文不可太细,太细者,必当有古劲朴野之趣;朱文不可太粗。明人朱文印,有字极粗、边极细者,俗格也。

古铜朱文印,其字方正,而多逼边,边与字画粗细相等,或较字画稍细。

古朱文小印,多阔边细画,其字往往破碎,诡异不可识,然甚奇妙。元明朱文印,字多与边连,其边之粗细,略与字等。

古印多有半白文、半朱文,或三白文,一朱文。其章法一片浑成,遽观之,朱文亦似白文,其妙如此。

一印中兼有白文、朱文,或白文有边,或中有界线,古人皆有法。若旁作龙虎,则虽古人所有,亦不必效,昔人尝论之矣。盖龙虎宜朴拙,工巧则俗矣。其无字之印,但作兽形及鱼鹭之类者,亦然。

刻印有作篆极工,但依墨刻之,不差毫发即佳者,有以刀法见长者。大约不露刀法者,多浑厚精致;见刀法者,多疏朴峭野。孟蒲生孝廉云:“古人刻碑,亦有此二种。”蒲生深于篆隶、金石之学,其所论,往往造微。

古印笔画断烂,由于剥落之故,不必效颦,印边断缺亦然。

古铜印文(今人遇古铜印,辄曰汉印,其实不尽汉物也),古茂浑雅,章法则奇正相生,笔法则圆而厚、苍而润,有钗头、屈玉、鼎石、垂金之妙,与古隶碑篆无异,令人玩味不尽。然好古印者少,好时样者多,甚矣识古之难!

古铜印或铸、或刻,刻者往往不如铸者之精。铸法有二:一为拔蜡,一为翻沙,盖拔蜡尤精。

昔人谓唐时印皆九叠文,其实不尽然,厉樊榭尝辨之矣。九叠文甚俗,然实出于缪篆屈曲填满之法,但加甚耳。

赵松雪始以小篆作朱文印,文衡山父子效之,所谓圆朱文也,虽非古法,然自是雅制。作印能作圆朱文,可谓能手矣。古印似汉碑,圆朱文佳者,则似李阳冰篆碑。

印自文氏之后,遂为一家之派,汪尹子最佳。何雪渔、梁千秋之为白文,往往恶劣,浪得名耳。

程穆倩以古文作印,但取新奇,不必效也。或偶为之,亦当用玉箸篆法书之。盖古文本当作尖笔,所谓科斗文也,以之作印,则不相宜。

浙派今时盛行,其方折峻削似《天发神谶》及魏碑、隶书。近人变本加厉,或近粗犷,或又纤仄,颇乖大雅。

前明及国初人以刻名者甚多,周栎园有《印人传》,观之可知诸家流派。近时汪氏印谱,自汉以来至近代之印,搜罗最富。吾粤则以潘氏《看篆楼印谱》所收为最伙,皆古铜印也。程易畴撰序,考证甚精,见《通艺录》。

古官印不过方寸,私印尤小,今人多用大印,然甚难工,字少则尤难也。宋、元人官印甚大,多有佳者可仿之。明人大印,亦间有佳者,大约大印作朱文较易耳。

今人印有小如豆者,亦古所无。

古印皆正方,少长方者,至两小方相连,各刻一字者,后代乃有之。

圆印、椭圆印、葫芦印,但宜作朱文。古铜印有椭圆“军曲”二字白文,天然配合,不能有意为之也。且椭圆印即作朱文,亦难工。如连环样,已纤俗,琴样、鼎样、楸叶样之类,尤俗之甚,不可用。复有因石形为之者,亦不雅观。

两面印甚古,其后有四面印,且有六面印,五面刻字,一面作印,其钮上平,亦刻字。

古有子母印,空其中而藏一小印也。古印皆用铜,王元章始用花乳石。今私印皆刻石,铸铜者少矣。孟蒲生云:“今人钤印用油朱,与铜性不相宜。”

晶、玉印难刻,若令工人凿碾,多不如人意,不如用石,固不必贵玉而贱瑉耳。古铜印之体皆扁(即两面印亦扁),或兽钮(兽头或正,或左顾,无右顾者)、或龟钮、或瓦钮、鼻钮、其贯钮必横。今人石印多高如石柱,雕刻人物山水,尤近俗矣。

石印刻款字于旁,亦有致。然其语与字皆宜雅,否则不如不刻。古人封书以泥,印以印之,其后用水和朱,又其后乃用油。今有仍谓油朱为印泥者,取其语近古耳。

古人书画署名,不必皆钤印,即钤之,亦只一印。今人辄钤两印。至卷端及下角与接纸处皆可钤印,盖自宋、元以来已如此。昔尝有讥人用引首印者,此泥古之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