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年了!
前几天,政府训令各直辖机关,颁行中央执行委员会规定的“九一八”第三周年的纪念办法。那个纪念办法包括全国停止娱乐,各机关集会纪念,此外还要
全体党务公务人员,各学校,各商店,各住户,于是日上午十一点钟停止工作五分钟,起立默念,誓雪国耻,并对抗日死亡将士及殉难同胞致沉痛之哀悼。
明天是“九一八”的三周年了,我们不知道全国国民中有多少人能够实行这五分钟的纪念。这样简单的纪念是最庄严,同时又是最不容易实行的。我现在说一件我生平最受感动的一个纪念日的故事。
1926年11月11日,我到英国康桥大学去讲演。那天是欧洲大战的“停战纪念”(Armistice day),学校并不停课。向来的纪念方式是上午十一点钟,一切工作全停止一分钟。在最热闹的街上,钟敲十一点时,教堂敲钟,一切汽车行人全停住,男人都脱下帽子,一切人都低下头来,静默一分钟。这是每年在参战各国处处看得见的庄严的纪念。
我在那一天看见了一件平常不容易看见的更庄严的停战纪念礼。我到了康桥,住在克赖斯特学院里,院长薛勃莱先生(Sir Aithur Shipley)把他的书房让给我预备我的讲稿,他说:“我不来惊扰你。不幸这天花板上的油漆正在修理,有个匠人要上去油漆,他不会打扰你的工作。”我谢了他,他走出去了;我打开我的手提包,就在那个历史悠久的书房里修改我的稿子。那个工人在梯子上做他的工作。房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到了十一点钟,我听得外面钟楼上打钟,抬起头来,只见那个老工人提了一桶油漆,正走上梯子去。他听见了钟声,一只手扶住梯子,一只手提着漆桶,停在梯子中间,低下头来默祷。过了一分钟,钟楼上二次打钟,他才抬起头来,握着油漆桶上去,继续他的工作。
我看见那个穿着油污罩衣的老工人停住在梯子半中间低头默祷,我的鼻子一酸,眼睛里掉下两滴眼泪来。那个老工人也许是在纪念他的战死的儿子,也许是在哀悼他的战死的弟兄。但是他那“不欺暗室”的独自低头默祷,是那个欧洲同一天同一时间的悲哀的象征,是一个教育普及的文明民族哀悼死者的最庄严的象征。五十万陆军的大检阅,欧洲最伟大的政治家的纪念演说,都比不上那个梯子半中间的那个白发工人的低头一刹那间的虔敬的庄严!
我每次在中国报纸上读到各种纪念日的仪式和演说,总想到薛勃莱院长书房里那个老工人。今天,在“九一八”的三周纪念的前夕,我更想到他。我想到我们国内的一切纪念典礼的虚伪,一切纪念演说的空虚烂熟;我想到每年许多纪念假期的无意义与浪费;我更想到全国真能诚恳纪念国家的耻辱与危难的人数之少的可怕!
我用十分诚意敬告全国的同胞:这种浅薄空虚无意义的纪念是丝毫无用处的。我们在这一个绝大惨痛的纪念日,只有一个态度是正当的:那就是深刻的反省。
我们应该反省:为什么我们这样不中用?为什么我们事事不如人?为什么我们倒霉到这样地步?
我们应该反省:鸦片之战到如今九十四年了;安南之战到如今整整五十年了;中日之战到如今整整四十年了;日俄之战到如今整整三十年了。我们受的耻辱不算不大,刺激不算不深了。这几十年的长久时间,究竟我们糟蹋在什么上面去了?
我们应该反省:“九一八”之事到如今三个整年了,这一千多日之中,究竟我们可曾作什么忏悔的努力?可曾做什么补救的努力?可曾作什么有实效的改革?
我们应该反省:从今天起,我们应该从什么方向去准备我们自己,训练我们自己?我们应该怎样加速我们个人和国家民族的进步,才可以挽救眼前的危亡,才可以洗刷过去的耻辱?
古人说的最明白:“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反省的第一义是自耻事事不如人。反省的第二义是自耻我们既不如人又还不知耻,白白把八九十年的光阴费在白昼做梦里。反省的第三义是要认清我们必须补救的缺陷,认清我们必须赶做的工作,努力做去,拼命做去。
我们必须彻底的觉悟:一个民族的兴盛,一个国家的强力,都不是偶然的,都是长期努力的必然结果。我们必须下种,方有收获;必须努力,才有长进。
我们今日必须彻底的觉悟:“九一八”的国难,还不算最大的国难;东北四省的沦亡,还不够满足我们的敌人的大欲,还不够购买暂时的苟安!我们如果不能努力赶做我们必须做的工作,更大的“九一八”就要来到;全国沦亡的危机就在不远的将来!(你若不信,请看本期小招先生的《强暴下的罪恶》!)
但是我们也不必自馁。工作是不负人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努力一分,就有一分的效果;努力十分,就有十分的效果。只有努力做工是我们唯一可靠的生路。
从今以后,我们如果真要纪念“九一八”的国难,我们也应该学那个康桥工人,在一声不响的本分工作中间,想起了国家过去的奇耻和当前的危机,可以低下头来,静默一分钟,然后抬起头来,继续我们的工作;——用更大的兴奋,继续我们的工作。
廿三,九,一七夜
(原载1934年9月23日《独立评论》第11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