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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五代史/卷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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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十一 新五代史卷七十二
四夷附录第一
卷七十三 

呜呼,夷狄居处饮食,随水草寒暑徙迁,有君长部号而无世族、文字记别,至于弦弓毒矢,彊弱相并,国地大小,兴灭不常,是皆乌足以考述哉!惟其服叛去来,能为中国利害者,此不可以不知也。自古夷狄之于中国,有道未必服,无道未必不来,盖自因其衰盛。虽尝置之治外,而羁縻制驭恩威之际,不可失也。其得之未必为利,失之有足为患,可不慎哉!作四夷附录。

夷狄,种号多矣。其大者,自以名通中国,其次小远者附见,又其次微不足录者,不可胜数。其地环列九州之外,而西北常彊,为中国患。三代猃狁,见于诗、书。秦、汉以来,匈奴著矣。隋、唐之间,突厥为大。其后有吐蕃、回鹘之彊。五代之际,以名见中国者十七八,而契丹最盛。

契丹自后魏以来,名见中国。或曰与库莫奚同类而异种。其居曰枭罗个没里。没里者,河也。是谓黄水之南,黄龙之北,得鲜卑之故地,故又以为鲜卑之遗种。当唐之世,其地北接室韦,东邻高丽,西界奚国,而南至营州。其部族之大者曰大贺氏,后分为八部,其一曰伹皆利部,[1]二曰乙室活部,三曰实活部,四曰纳尾部,五曰频没部,六曰内会鸡部,七曰集解部,八曰奚嗢部。部之长号大人,而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统八部。至其岁久,或其国有灾疾而畜牧衰,则八部聚议,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为约本如此,不敢争。某部大人遥辇次立,时刘仁恭据有幽州,数出兵摘星岭攻之,每岁秋霜落,则烧其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即以良马赂仁恭求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八部之人以为遥辇不任事,选于其众,以阿保机代之。

阿保机,亦不知其何部人也,为人多智勇而善骑射。是时,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机乘间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县置城以居之。汉人教阿保机曰:“中国之王无代立者。”由是阿保机益以威制诸部而不肯代。其立九年,诸部以其久不代,共责诮之。阿保机不得已,传其旗鼓,而谓诸部曰:“吾立九年,所得汉人多矣,吾欲自为一部以治汉城,可乎?”诸部许之。汉城在炭山东南滦河上,有盐铁之利,乃后魏滑盐县也。其地可植五谷,阿保机率汉人耕种,为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汉人安之,不复思归。阿保机知众可用,用其妻述律策,使人告诸部大人曰:“我有盐池,诸部所食。然诸部知食盐之利,而不知盐有主人,可乎?当来犒我。”诸部以为然,共以牛酒会盐池。阿保机伏兵其旁,酒酣伏发,尽杀诸部大人,遂立,不复代。

梁将篡唐,晋王李克用使人聘于契丹,阿保机以兵三十万会克用于云州东城。置酒,酒酣,握手约为兄弟。克用赠以金帛甚厚,期共举兵击梁。阿保机遗晋马千匹。既归而背约,遣使者袍笏梅老聘梁。梁遣太府卿高顷、军将郎公远等报聘。逾年,顷还,阿保机遣使者解里随顷,以良马、貂裘、朝霞锦聘梁,奉表称臣,以求封册。梁复遣公远及司农卿浑特以诏书报劳,别以记事赐之,约共举兵灭晋,然后封册为甥舅之国,又使以子弟三百骑入卫京师。克用闻之,大恨。是岁克用病,临卒,以一箭属庄宗,期必灭契丹。浑特等至契丹,阿保机不能如约,梁亦未尝封册。而终梁之世,契丹使者四至。

庄宗天祐十三年,阿保机攻晋蔚州,执其振武节度使李嗣本。是时,庄宗已得魏博,方南向与梁争天下,遣李存矩发山北兵。存矩至祁沟关,兵叛,拥偏将卢文进击杀存矩,亡入契丹。契丹攻破新州,以文进部将刘殷守之。庄宗遣周德威击殷,而文进引契丹数十万大至,德威惧,引军去,为契丹追及,大败之。德威走幽州,契丹围之。幽、蓟之间,虏骑遍满山谷,所得汉人,以长绳连头系之于木,汉人夜多自解逃去。文进又教契丹为火车、地道、起土山以攻城。城中镕铜铁汁挥之,中者辄烂堕。德威拒守百馀日,庄宗遣李嗣源、阎宝、李存审等救之。契丹数为嗣源等所败,乃解去。

契丹比佗夷狄尤顽傲,父母死,以不哭为勇,载其尸深山,置大木上,后三岁往取其骨焚之,酹而咒曰:“夏时向阳食,冬时向阴食,使我射猎,猪鹿多得。”其风俗与奚、靺鞨颇同。至阿保机,稍并服旁诸小国,而多用汉人,汉人教之以隶书之半增损之,作文字数千,以代刻木之约。又制婚嫁,置官号。乃僭称皇帝,自号天皇王。以其所居横帐地名为姓,曰世里。世里,译者谓之耶律。名年曰天赞。以其所居为上京,起楼其间,号西楼,又于其东千里起东楼,北三百里起北楼,南木叶山起南楼,往来射猎四楼之间。契丹好鬼而贵日,每月朔旦,东向而拜日,其大会聚、视国事,皆以东向为尊,四楼门屋皆东向。

庄宗讨张文礼,围镇州。定州王处直惧镇且亡,晋兵必并击己,遣其子郁说契丹,使入塞以牵晋兵,郁谓阿保机曰:“臣父处直使布愚款曰:故赵王王镕,王赵六世,镇州金城汤池,金帛山积,燕姬赵女,罗绮盈廷。张文礼得之而为晋所攻,惧死不暇,故皆留以待皇帝。”阿保机大喜。其妻述律不肯,曰:“我有羊马之富,西楼足以娱乐,今舍此而远赴人之急,我闻晋兵彊天下,且战有胜败,后悔何追?”阿保机跃然曰:“张文礼有金玉百万,留待皇后,可共取之。”于是空国入寇。郁之召契丹也,定人皆以为后患不可召,而处直不听。郁已去,处直为其子都所废,阿保机攻幽州不克,又攻涿州,陷之。闻处直废而都立,遂攻中山,渡沙河。都告急于庄宗。庄宗自将铁骑五千,遇契丹前锋于新城,晋兵自桑林驰出,人马精甲,光明烛日,虏骑愕然,稍却,晋军乘之,虏遂散走,而沙河冰薄,虏皆陷没。阿保机退保望都。会天大雪,契丹人马饥寒,多死,阿保机顾卢文进以手指天曰:“天未使我至此。”乃引兵去。庄宗蹑其后,见其宿处,环秸在地,方隅整然,虽去而不乱,叹曰:“虏法令严,盖如此也!”

契丹虽无所得而归,然自此颇有窥中国之志,患女真、渤海等在其后,欲击渤海,惧中国乘其虚,乃遣使聘唐以通好。同光之间,使者再至。庄宗崩,明宗遣供奉官姚坤告哀于契丹。坤至西楼而阿保机方东攻渤海,坤追至慎州见之。阿保机锦袍大带垂后,与其妻对坐穹庐中,延坤入谒。阿保机问曰:“闻尔河南、北有两天子,信乎?”坤曰:“天子以魏州军乱,命总管令公将兵讨之,而变起洛阳,凶问今至矣。总管返兵河北,赴难京师,为众所推,已副人望。”阿保机仰天大哭曰:“晋王与我约为兄弟,河南天子,即吾儿也。昨闻中国乱,欲以甲马五万往助我儿,而渤海未除,志愿不遂。”又曰:“我儿既没,理当取我商量,新天子安得自立?”坤曰:“新天子将兵二十年,位至大总管,所领精兵三十万,天时人事,其可得违?”其子突欲在侧曰:“使者无多言,蹊田夺牛,岂不为过!”坤曰:“应天顺人,岂比匹夫之事。至如天皇王得国而不代,岂彊取之邪?”阿保机即慰劳坤曰:“理正当如是尔!”又曰:“吾闻此儿有宫婢二千人,乐官千人,放鹰走狗,嗜酒好色,任用不肖,不惜人民,此其所以败也。我自闻其祸,即举家断酒,解放鹰犬,罢散乐官。我亦有诸部乐官千人,非公宴不用。我若所为类吾儿,则亦安能长久?”又谓坤曰:“吾能汉语,然绝口不道于部人,惧其效汉而怯弱也。”因戒坤曰:“尔当先归,吾以甲马三万会新天子幽、镇之间,共为盟约,与我幽州,则不复侵汝矣。”阿保机攻渤海,取其扶馀一城,以为东丹国,以其长子人皇王突欲为东丹王。已而阿保机病死,述律护其丧归西楼,立其次子元帅太子耀屈之。坤从至西楼而还。

当阿保机时,有韩延徽者,幽州人也,为刘守光参军,守光遣延徽聘于契丹。延徽见阿保机不拜,阿保机怒,留之不遣,使牧羊马。久之,知其材,召与语,奇之,遂用以为谋主。阿保机攻党项、室韦,服诸小国,皆延徽谋也。延徽后逃归,事庄宗,庄宗客将王缄谮之,延徽惧,求归幽州省其母。行过常山,匿王德明家。居数月,德明问其所向,延徽曰:“吾欲复走契丹。”德明以为不可,延徽曰:“阿保机失我,如丧两目而折手足,今复得我,必喜。”乃复走契丹。阿保机见之,果大喜,以谓自天而下。阿保机僭号,以延徽为相,号“政事令”,契丹谓之“崇文令公”,后卒于虏。

耀屈之后更名德光。葬阿保机木叶山,谥曰大圣皇帝,后更其名曰亿。德光立三年,改元曰天显,遣使者以名马聘唐,并求碑石为阿保机刻铭。明宗厚礼之,遣飞胜指挥使安念德报聘。定州王都反,唐遣王晏球讨之。都以蜡丸书走契丹求援,德光遣秃馁、荝剌等以骑五千救都,都及秃馁击晏球于曲阳,为晏球所败。德光又遣惕隐赫邈益秃馁以骑七千,晏球又败之于唐河。赫邈与数骑返走,至幽州,为赵德钧所执,而晏球攻破定州,擒秃馁、荝剌,皆送京师。明宗斩秃馁等六百馀人,而赦赫邈,选其壮健者五十馀人为“契丹直”。

初,阿保机死,长子东丹王突欲当立,其母述律遣其幼子安端少君之扶馀代之,将立以为嗣。然述律尤爱德光。德光有智勇,素已服其诸部,安端已去,而诸部希述律意,共立德光。突欲不得立,长兴元年,自扶馀泛海奔于唐。明宗因赐其姓为东丹,而更其名曰慕华。以其来自辽东,乃以瑞州为怀化军,拜慕华怀化军节度、瑞慎等州观察处置等使。其部曲五人皆赐姓名,罕只曰罕友通,穆葛曰穆顺义,撒罗曰罗宾德,易密曰易师仁,盖礼曰盖来宾,以为归化、归德将军郎将。又赐前所获赫邈姓名曰狄怀惠,抯列曰列知恩,[2]荝剌曰原知感,福郎曰服怀造,竭失记曰乙怀宥。[3]其馀为“契丹直”者,皆赐姓名。二年,更赐突欲姓李,更其名曰赞华。三年,以赞华为义成军节度使。

契丹自阿保机时侵灭诸国,称雄北方。及救王都,为王晏球所败,丧其万骑,又失赫邈等,皆名将,而述律尤思念突欲,由是卑辞厚币数遣使聘中国,因求归赫邈、荝剌等,唐辄斩其使而不报。当此之时,中国之威几振。

距幽州北七百里有榆关,东临海,北有兔耳、覆舟山。山皆斗绝,并海东北,仅通车,其旁地可耕植。唐时置东西狭石、渌畴、米砖、长扬、[4]黄花、紫蒙、白狼等戍,以扼契丹于此。戍兵常自耕食,惟衣絮岁给幽州,久之皆有田宅,养子孙,以坚守为己利。自唐末幽、蓟割据,戍兵废散,契丹因得出陷平、营,而幽、蓟之人岁苦寇钞。自涿州至幽州百里,人迹断绝,转饷常以兵护送,契丹多伏兵盐沟以击夺之。庄宗之末,赵德钧镇幽州,于盐沟置良乡县,又于幽州东五十里筑城,皆戍以兵。及破赫邈等,又于其东置三河县。由是幽、蓟之人,始得耕牧,而输饷可通。德光乃西徙横帐居揆剌泊,[5]出寇云、朔之间。明宗患之,以石敬瑭镇河东,总大同、彰国、振武、威塞等军御之。应顺、清泰之间,调发馈饷,远近劳敝。

德光事其母甚谨,常侍立其侧,国事必告而后行。石敬瑭反,唐遣张敬达等讨之。敬瑭遣使求救于德光。德光白其母曰:“吾尝梦石郎召我,而使者果至,岂非天邪!”母召胡巫问吉凶,巫言吉,乃许。是岁九月,契丹出雁门,车骑连亘数十里,将至太原,遣人谓敬瑭曰:“吾为尔今日破敌可乎?”敬瑭报曰:“皇帝赴难,要在成功,不在速,大兵远来,而唐军甚盛,愿少待之。”使者未至,而兵已交。敬达大败。敬瑭夜出北门见德光,约为父子,问曰:“大兵远来,战速而胜者,何也?”德光曰:“吾谓唐兵能守雁门而扼诸险要,则事未可知。今兵长驱深入而无阻,吾知大事必济。且吾兵多难久,宜以神速破之。此其所以胜也。”敬达败,退保晋安寨,德光围之。唐遣赵德钧、延寿救敬达,而德钧父子按兵团柏谷不救。德光谓敬瑭曰:“吾三千里赴义,义当彻头。”乃筑坛晋城南,立敬瑭为皇帝,自解衣冠被之,册曰:“咨尔子晋王,予视尔犹子,尔视予犹父。”已而,杨光远杀张敬达降晋。晋高祖自太原入洛阳,德光送至潞州,赵德钧、延寿出降。德光谓晋高祖曰:“大事已成。吾命大相温从尔渡河,吾亦留此,俟尔入洛而后北。”临诀,执手嘘嚱,脱白貂裘以衣高祖,遣以良马二十匹,战马千二百匹,戒曰:“子子孙孙无相忘!”时天显九年也。

高祖已入洛,德光乃北,执赵德钧、延寿以归。德钧,幽州人也,事刘守光、守文为军校,庄宗伐燕得之,赐姓名曰李绍斌。其子延寿,本姓刘氏,常山人也,其父邧为蓨县令,刘守文攻破蓨县,德钧得延寿并其母种氏而纳之,因以延寿为子。延寿为人,姿质妍柔,稍涉书史,明宗以女妻之,号兴平公主。庄、明之世,德钧镇幽州十馀年,以延寿故尤见信任。延寿,明宗时为枢密使,罢。至废帝立,复以为枢密使。晋高祖起太原,废帝遣延寿将兵讨之。而德钧亦请以镇兵讨贼,废帝察其有异志,使自飞狐出击其后,而德钧南出吴儿,会延寿于西唐,延寿因以兵属之。废帝以德钧为诸道行营都统,延寿为太原南面招讨使。德钧为延寿求镇州节度使。废帝怒曰:“德钧父子握彊兵,求大镇,苟能败契丹而破太原,虽代予亦可。若翫寇要君,但恐犬兔俱毙。”因遣使者趣德钧等进军。德钧阴遣人聘德光,求立己为帝。德光指穹庐前巨石谓德钧使者曰:“吾已许石郎矣。石烂,可改也。”德光至潞州,锁德钧父子而去。德光母述律见之,问曰:“汝父子自求为天子何邪?”德钧惭不能对,悉以田宅之籍献之。述律问何在。曰:“幽州。”述律曰:“幽州属我矣,何献之为?”明年,德钧死,德光以延寿为幽州节度使,封燕王。

契丹当庄宗、明宗时攻陷营、平二州,及已立晋,又得雁门以北幽州节度管内,合一十六州。乃以幽州为燕京,改天显十一年为会同元年,更其国号大辽,置百官,皆依中国,参用中国之人。晋高祖每遣使聘问,奉表称臣,岁输绢三十万匹,其馀宝玉珍异,下至中国饮食诸物,使者相属于道,无虚日。德光约高祖不称臣,更表为书,称“儿皇帝”,如家人礼。德光遣中书令韩颎奉册高祖为英武明义皇帝。高祖复遣赵莹、冯道等以太常卤簿奉册德光及其母尊号。终其世,奉之甚谨。

高祖崩,出帝即位,德光怒其不先以告,而又不奉表,不称臣而称孙,数遣使者责晋。晋大臣皆恐,而景延广对契丹使者语,独不逊。德光益怒。杨光远反青州,招之。开运元年春,德光倾国南寇,分其众为三:西出雁门,攻并、代,刘知远击败之于秀容;东至于河,陷博州,以应光远;德光与延寿南,攻陷贝州。德光屯元城,兵及黎阳。晋出帝亲征,遣李守贞等东驰马家渡,击败契丹。而德光与晋相距于河,月馀,闻马家渡兵败,乃引众击晋,战于戚城。德光临阵,望见晋军旗帜光明,而士马严整,有惧色,谓其左右曰:“杨光远言晋家兵马半已饿死,何其盛也!”兵既交,杀伤相半,阵间断箭遗镞,布厚寸馀。日暮,德光引去,分其兵为二,一出沧州,一出深州以归。二年正月,德光复倾国入寇,围镇州,分兵攻下鼓城等九县。杜重威守镇州,闭壁不敢出。契丹南掠邢、洺、磁,至于安阳河,千里之内,焚剽殆尽。契丹见大桑木,骂曰:“吾知紫披袄出自汝身,吾岂容汝活邪!”束薪于木而焚之。是时,出帝病,不能出征,遣张从恩、安审琦、皇甫遇等御之。遇前渡漳水,遇契丹,战于榆林,几为所虏。审琦从后救之,契丹望见尘起,谓救兵至,引去。而从恩畏怯,不敢追,亦引兵南走黎阳。契丹已北,而出帝疾少间,乃下诏亲征,军于澶州,遣杜重威等北伐。契丹归至古北,闻晋军且至,即复引而南,及重威战于阳城、卫村。晋军饥渴,凿井辄坏,绞泥汁而饮。德光坐奚车中,呼其众曰:“晋军尽在此矣,可生擒之,然后平定天下。”会天大风,晋军奋死击之,契丹大败。德光丧车,骑一白橐驼而走。至幽州,其首领大将各笞数百,独赵延寿免焉。是时,天下旱蝗,晋人苦兵,乃遣开封府军将张晖假供奉官聘于契丹,奉表称臣,以修和好。德光语不逊。然契丹亦自猒兵。德光母述律尝谓晋人曰:“南朝汉儿争得一向卧邪?自古闻汉来和蕃,不闻蕃去和汉,若汉儿实有回心,则我亦何惜通好!”晋亦不复遣使,然数以书招赵延寿。

延寿见晋衰而天下乱,尝有意窥中国,而德光亦尝许延寿灭晋而立之。延寿得晋书,伪为好辞报晋,言身陷虏思归,约晋发兵为应。而德光将高牟翰亦诈以瀛州降晋,晋君臣皆喜。三年七月,遣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等出兵,为延寿应,兵趋瀛州,牟翰空城而去。晋军至城下,见城门皆启,疑有伏兵,不敢入。遣梁汉璋追牟翰及之,汉璋战死。重威等军屯武强。德光闻晋出兵,乃入寇镇州。重威西屯中渡,与德光夹水而军。德光分兵,并西山出晋军后,攻破栾城县,县有骑军千人,皆降于虏。德光每获晋人,刺其面,文曰“奉敕不杀”,纵以南归。重威等被围粮绝,遂举军降。德光喜,谓赵延寿曰:“所得汉儿皆与尔。”因以龙凤赭袍赐之,使衣以抚晋军,亦以赭袍赐重威。遣傅住儿监张彦泽将骑二千,先入京师。晋出帝与太后为降表,自陈过咎。德光遣解里以手诏赐帝曰:“孙儿但勿忧,管取一吃饭处。”德光将至京师,有司请以法驾奉迎,德光曰:“吾躬擐甲胄,以定中原,太常之仪,不暇顾也。”止而不用。出帝与太后出郊奉迎,德光辞不见,曰:“岂有两天子相见于道路邪!”四年正月丁亥朔旦,晋文武百官,班于都城北,望帝拜辞,素服纱帽以待。德光被甲衣貂帽,立马于高冈,百官俯伏待罪。德光入自封丘门,登城楼,遣通事宣言谕众曰:“我亦人也,可无惧。我本无心至此,汉兵引我来尔。”遂入晋宫,宫中嫔妓迎谒,皆不顾,夕出宿于赤冈。封出帝负义侯,迁于黄龙府。癸巳,入居晋宫,以契丹守诸门,门庑殿廷皆磔犬挂皮,以为猒胜。甲午,德光胡服视朝于广政殿。乙未,被中国冠服,百官常参,起居如晋仪,而毡裘左衽,胡马奚车,罗列阶陛,晋人俛首不敢仰视。二月丁巳朔,金吾六军、殿中省仗、太常乐舞陈于廷,德光冠通天冠,服绛纱袍,执大珪以视朝,大赦,改晋国为大辽国,开运四年为会同十年。

德光尝许赵延寿灭晋而立以为帝,故契丹击晋,延寿常为先锋,虏掠所得,悉以奉德光及其母述律。德光已灭晋而无立延寿意,延寿不敢自言,因李崧以求为皇太子。德光曰:“吾于燕王无所爱惜,虽我皮肉,可为燕王用者,吾可割也。吾闻皇太子是天子之子,燕王岂得为之?”乃命与之迁秩。翰林学士张砺进拟延寿中京留守、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德光索笔,涂其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止以为中京留守、大丞相,而延寿前为枢密使、封燕王皆如故。又以砺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故晋相和凝并为宰相。砺,明宗时翰林学士,晋高祖起太原,唐废帝遣砺督赵延寿进军于团柏谷,已而延寿为德光所锁,并砺迁于契丹。德光重其文学,仍以为翰林学士。砺常思归,逃至境上,为追者所得,德光责之,砺曰:“臣本汉人,衣服饮食言语不同,今思归而不得,生不如死。”德光顾其通事高唐英曰:“吾戒尔辈善待此人,致其逃去,过在尔也。”因笞唐英一百而待砺如故,其爱之如此。德光将视朝,有司给延寿貂蝉冠,砺三品冠服,延寿与砺皆不肯服。而延寿别为王者冠以自异。砺曰:“吾在上国时,晋遣冯道奉册北朝,道赍二貂冠,其一宰相韩延徽冠之,其一命我冠之。今其可降服邪!”卒冠貂蝉以朝。三月丙戌朔,德光服靴、袍,御崇元殿,百官入阁,德光大悦,顾其左右曰:“汉家仪物,其盛如此。我得于此殿坐,岂非真天子邪!”其母述律遣人赍书及阿保机明殿书赐德光。明殿,若中国陵寝下宫之制,其国君死,葬,则于其墓侧起屋,谓之明殿,置官属职司,岁时奉表起居如事生,置明殿学士一人掌答书诏,每国有大庆吊,学士以先君之命为书以赐国君,其书常曰报儿皇帝云。

德光已灭晋,遣其部族酋豪及其通事为诸州镇刺史、节度使,括借天下钱帛以赏军。胡兵人马不给粮草,遣数千骑分出四野,劫掠人民,号为“打草谷”,东西二三千里之间,民被其毒,远近怨嗟。汉高祖起太原,所在州镇多杀契丹守将归汉,德光大惧。又时已热,乃以萧翰为宣武军节度使。翰,契丹之大族,其号阿钵,翰之妹亦嫁德光,而阿钵本无姓氏,契丹呼翰为国舅,及将以为节度使,李崧为制姓名曰萧翰,于是始姓萧。德光已留翰守汴,乃北归,以晋内诸司伎术、宫女、诸军将卒数千人从。自黎阳渡河,行至汤阴,登愁死冈,谓其宣徽使高勋曰:“我在上国,以打围食肉为乐,自入中国,心常不快,若得复吾本土,死亦无恨。”勋退而谓人曰:“虏将死矣。”相州梁晖杀契丹守将,闭城距守。德光引兵破之,城中男子无少长皆屠之,妇女悉驱以北。后汉以王继弘镇相州,得髑髅十数万枚,为大冢葬之。德光至临洺,见其井邑荒残,笑谓晋人曰:“致中国至此,皆燕王为罪首。”又顾张砺曰:“尔亦有力焉。”德光行至栾城,得疾,卒于杀胡林。契丹破其腹,去其肠胃,实之以盐,载而北,晋人谓之“帝羓”焉。永康王兀欲立,谥德光为嗣圣皇帝,号阿保机为太祖,德光为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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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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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伹皆利部 “伹”,他本均作“但”。“皆利”,南监、汲、殿、蜀本同,贵池、汪、南昌、鄂、刘校本作“利皆”。五代会要卷二九作“旦利皆部”,契丹国志契丹国初兴本末作“祖(徂)皆利部”。
  2. 抯列曰列知恩 “抯”,贵池、汪本作“担”,南监、汲、殿、蜀、鄂、刘校本作“捏”。“恩”,殿、蜀本作“思”。
  3. 竭失记曰乙怀宥 “记”,他本均作“讫”。“乙”,南监、贵池本同,他本均作“讫”。
  4. 长扬 “扬”,南昌、鄂本作“杨”。新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作“杨”。
  5. 揆剌泊 “揆”,南昌、鄂本作“擦”。通鉴卷二七八作“捺”,胡注引薛史亦作“捺”。查薛史卷四三唐明宗纪殿本作“纳”,考证云:“纳喇泊,旧作捺剌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