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斋先生集/卷十二
拾遗○疏
[编辑]弘文馆上疏辛丑四月,除弘文副提学。○中宗朝
[编辑]臣等伏以天人之际,一理贯通,上下无间,天有爱君之心而人有应天之实。故积诚以动天,修德以胜灾,则天虽难感,于是而可感矣;灾虽难弭,于是而可弭矣。虽然,人君以藐然中处之身,而感高高在上之天;以恐惧修省之力,而回赫然震动之警,非可以寻常举措,期月而得其效也。
伏惟主上殿下,以仁圣之资,守盈成之业,厉精图治,宵衣旰食,凡所谓敬天之事、忧民之政,无不尽心于其间,而治效犹邈,阙政滋多,民怨于下而惠泽愈郁,天怒于上而灾异叠见。历观前古之史,灾异之多且大,未有甚于此时,而亦未有甚于近年。冬雷地震,无雪无冰,冬暖如春,春寒如冬,阴阳反序,天气乖舛;蕴隆为旱,水泽枯渴,薰蒸为疫,人畜殆尽,赤子枕藉,牛羊毙踣。国医不能用技术,王祭无以供牺牲,迫切之灾,将剥于肤。呜呼!此天所以大警动于殿下,而欲保护之、全安之,则殿下所以积诚动天、修德胜灾之实,宜如何用其力耶?
臣等伏见殿下遇灾以来,孜孜汲汲,思革弊政,延访大臣,发罪己之教,惩既往之愆,臣等伏读教书,感激挥涕,奋不自已。以殿下有尧、舜之心,而群臣不能导殿下为尧、舜之理,使斯民不得被尧、舜之泽,此固今日群臣之罪也。然以殿下恐惧修省之道、引咎责躬之实推之,衮职之阙,亦岂无可言者耶?臣等敢以殿下今日之所当务者十事为献,惟殿下留心焉。夫所谓十事者,其纲一、其目九,今诚能从事于一纲而尽其道,则所谓九目者,特其举措之具、施为之方耳,何患于难行哉?
何谓一纲?曰“致中和”也。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夫道之大原,出于天而具于心,散于万事,通天地而一理,尽万物而一体。未发之前,至静至正而无所偏倚者,中之体也;已发之际,品节不差而无所乖戾者,和之用也。致之云者,推之以极其至也。存天理于不睹、不闻之顷,遏人欲于莫见、莫显之际,大本立而达道行,体用合而物我一,由是薰蒸透彻,洋溢流通,由身而家而国而天下,而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万物之所以为万物,无不安其所而遂其生。此尧、舜、禹、汤、文、武之君所以参天地、赞化育,俯仰无愧,麒麟游其薮,凤凰鸣于冈,而无妖孽灾变之作也。
夫以殿下之明,而犹有今日之忧者无他,圣学之功有未尽,而中和之致有未极也。进言者有曰:“圣学既已高明矣。”若无复屑意于问学而可者。噫!为是言者,惟知以经史间涉猎之功赞殿下之学,而不以尧、舜、三王之道望于殿下也。惟古之圣帝、明王,知道之无时不然,故无一时而非学;知道之无物不有,故无一事而非学,以至盘盂有铭,几杖有戒,暬御之箴、瞽史之讽,凡所以操存此心、培养德性者,无所不用其至矣。
今也无此数事,惟贤士大夫之得近清光,讲论规戒者,自经筵数刻之外无闻,而进讲之书,又非二帝ㆍ三王授受心法之旨、孔ㆍ孟ㆍ程ㆍ朱传道讲学之要,则圣学之得于经筵者,恐未足以日进乎高明之域矣。自此之外,深居九重之内,左右燕闲之侍,惟宦官宫妾之辈,无芝兰俱化之益,有一曝十寒之惧,则当此之时,圣学之所以用功者,臣等未得而知之也。
窃恐渊蜎蠖濩之中、虚明应物之地,存养省察之功,有所未至,而大本之立,未能坚确,故达道之行,多所壅阏。由是宫禁不得有所闲而严,纪纲不得有所赖而立,人材之辨,或至于混;祭祀之谨,或至于渎,民隐欲恤而不恤,教化欲明而不明,名为慎刑,而冤狱尚多;名为禁奢,而弊习自若;名为纳谏,而直言者不用。自末而求本,沿流而溯源,殿下宁不于此而矍然惕然,回心而向道乎?
伏愿殿下知圣学之未至,加精一之真功,不责于人而责于己,不求诸外而求诸内,常从事于戒慎恐惧、毋自欺、谨其独之实,则凡日用动静语默之间,万事万物之纷纶酬酢,无所往而非圣学用功之地,而中和之极功,可以驯致矣。其纲既举,其目自张,尚安有民怨天怒而灾变之为忧哉?臣等请陈其九目,惟圣明留意焉。
盖宫禁不可不严也。传曰:“家齐而国治。”其家不可齐而能治其国者无之。故王化之本,在于宫禁,宫禁不肃,则邪径通于内外,正路塞于朝廷,公论阻碍而不行,邪僻眩惑而售奸,乱亡于斯莫救矣。盖君臣上下之际、亲戚内外之间,其情意之往来流通,犹血气之升降流行于一身上下之内,此理之自然,有不得壅阏于其间也。然气血之行,顺其道而行,则和畅安顺,四体康宁;失其道而行,则乖舛瘀滞,百病层出。上下内外情意之通,由正路而行,则光明正大,朝廷和泰;由邪径而行,则暗昧回谲,矫伪作孽,国家之安危,于斯判矣。理势之必然者,既可易知;往事之已然者,亦多明验,而时君世主,率皆以外廷之相与者,疏而外之,循例相接而已;以宫闱之攀缘者,亲而信之,倚任听从,是何心哉?
外廷之臣不能以诚信感君,以致阻碍,固其罪也。攀缘之徒亦岂诚心爱君者乎?是欲凭借恩宠,求济其私耳。且其初心,只欲求济其私耳,非必预畜乱国之谋也。利害之际,事势迫蹙,则何事不可忍为?自己卯来,士林间祸败之巨者,无不由是而翻覆,故事关宫闱,莫不寒心。殿下无意惩艾,反或崇长,不肯扫革前弊,祸乱何时而止乎?除官拜职,自有公论,责在铨衡,而特命或出于物情之外;听讼理冤,自有情实,任在有司,而判断或及于细琐之事,群听疑怪,莫知端倪。涓涓不绝,则将至滔天;炎炎不灭,则终至燎原,可不戒哉?
朝廷之上,有腹心之臣,有耳目之官,有喉舌之地,腹心,可以谋议;耳目,可以闻见;喉舌,可以出纳。由是而谋议,由是而闻见,由是而出纳,则朝廷之是非、人物之贤否、庶政之利害,其真伪莫得以眩乱,至于号令之际,事正言顺,人心咸服,无所惶惑,而中和可致,灾变可消矣。
纪纲不可不正也。古之为政者,必先正其体要,纪纲是也。《书》曰:“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莫不有嗜欲,莫不有智力,苟无总摄而归之于一,则相攘相夺,泯泯棼棼而祸乱作矣。故自农工商贾府史胥徒之贱,其上为士,又其上为大夫,又其上为卿为公,而后一人加焉,使之上下相维,贵贱相属。而又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法,以守其制度,皆所以夹辅纪纲之具也。虽然,纪纲不能以自立,必待贤者而后立;纪纲不能以自行,必待公道而后行。夫贤者之所存,隐然有虎豹在山之势;公道之所揭,赫然如日月中天之明,狐狸褫魄而遁藏,阴翳望景而披释。呜呼!此宰相、台谏之责,其机则在于人主之一心。
《诗》曰:“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懈于位,民之攸墍。”此言纪纲之责在于大臣也;又曰:“勉勉我王,纲纪四方。”此言纪纲之责在于君也。夫如是然后国家安如盘石、炽如炎火,而无土崩瓦解之势矣。今也庶狱庶慎之烦琐,皆勤于圣虑;簿书期会之猥细,或出于宸断,是人主而侵有司之职矣。以因循为辅相之得体,以含糊为享福之大智,不事其所当为之事,是大臣隳经济之任矣。是以纪纲之不振,公道之不行,其责不得不归于台谏,台谏之任亦重矣。然而止于补阙拾遗耳,激浊扬清耳,其于本源,无如之何也,则私情胜而公道灭,法令坏而百司慢,苞苴以解之,请托以紊之,货赂以挠之,奸猾以乱之。
由是一国之纪纲几于荡悉,殿下虽欲改纪,其政漠然不相应,而骎骎乎沦胥之域。此天所以爱之惜之,大警动而不已者也。孟子曰:“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伏愿殿下鉴《盘庚》有条之言,法文王勉勉之道,反求而致中和之功,纪纲不期正而自正,股肱同德,公道大行,则民怨可熄而和气可召矣。
人材不可不辨也。《书》曰:“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贤;爵罔及恶德,惟其能。”是故人材之辨,有国之先务也。然君子固自以为君子,而以小人为小人;小人亦自以为君子,而以君子为小人,各自为是,互相排摈,则为人君者,莫得分其邪正矣。
昔京房问于元帝曰:“幽、厉之君,何以危?”曰:“所任者巧佞。”曰:“知其巧佞而用之耶?”曰:“贤之。”曰:“然则今何以知其不贤乎?”曰:“以其时乱而君危,知之。”曰:“任贤必治,任不肖必乱,必然之理也。幽、厉何不觉悟而更求贤?曷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曰:“临乱之君,各贤其臣也。”又闻李德裕言于文宗曰:“致理之要,在于辨群臣之邪正,邪正二者,势不相容。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指正人为邪,人主之辨甚难也。”是故成败之迹,在古已验,虽愚夫,皆知其善恶,而心术之用,在今未彰,则虽智者,莫能辨其邪正矣。况权之所在,势之所归,则人虽知之,而莫敢言之也。
虽然,人心难诬,公论难杜,矫伪之迹,容或蔽于一人之心鉴,而肺肝之露,自难遁于十目之所视。故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去之。”昔齐威王谓阿大夫曰:“自子之守阿也,誉言日至,是善事吾左右也。”谓即墨大夫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是不事我左右也。”宋仁宗问可为相者于王素,素曰:“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可充其选。”然则左右近臣之言,固未可信,必诸大夫之言,然后始可信也。
然不必远征前代,姑以耳目所经之事言之。二十年来,朝廷士林,每分朋党,随权因势,互相胜败,胜者为君子,败者为小人;附己者是之,异己者非之,既以为君子,则诸大夫同然是之;既以为小人,则诸大夫同然非之,是岂尽昏愚而莫辨者哉?率皆畏祸而附势也。有所论执,则大臣率六曹,言官合两司,当此之时,殿下岂不以为物情如此哉?诸大夫之言,容有不可信者如此,故至于国人皆以为然,然后其论公矣。
古人云:“谋从众,则合天心。”为人君,固当大开言路,使国人无大小贵贱,皆得进其言,虽有所犯触,亦不加罪,则公论始可闻也,物情始可知也。虽然,孟子必曰:“国人皆曰贤,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国人皆曰不可,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必察之于己,亲见其贤否之实,然后始决其用舍之分,则于贤者知之深而任之重,不才者不得以幸进矣。
故《书》曰:“庶言同则绎。”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然则必学问高明,心德昭朗,如鉴之空,如水之澄,然后人心之邪正曲直,莫得以遁其毫发矣。若在我者不能昭明澄澈,而遽欲察之于庶言之外,则或不免偏见之失当,反不如众论之多中矣。故或精鉴于己,或博采于人,内外交证,权衡得宜,然后庶几不失其实矣。近者贤邪稍分,朝廷稍安,但可因是而善持,岂容更鼓其异说?然人心之操舍不常、世道之翻覆无穷,于此而尤加省念,绝偏党之私,而守进退之公,则可以致中和,而天人胥悦,灾不为灾矣。
祭祀不可不谨也。《易》之《萃》曰:“王假有庙。”祭祀之报,本于人心,圣人制礼,以成其德。群生至众也,而可一其归仰;人心莫知其乡也,而能致其诚敬;鬼神之不可度也,而能致其来格。萃合人心、总摄众志之道非一,而其至大莫过于宗庙,故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至于社稷,以万物居于土,食乎谷也;释奠、释采,以先圣、先师为民立教也;山川群神,以御灾、捍患,有功于民也;城隍、厉坛,所以致发告而秩无文也。故国之大事在祀,而祀神之道,又在于诚敬也。
我国祀典,非不备矣;殿下孝诚,非不至矣,而斋庐之弊陋、祭服之不净,莫甚于此时,无以洁躬而清神,揭虔而起敬。京师且然,况在僻县穷邑乎?其为慢神极矣。然此则有司者之罪也。孔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盖有其诚,则有其神;无其诚,则无其神,此古之圣人所以祭必与祭,而致其如在之诚也。近来宗庙大享,例为摄行,其摄也,亦不以大臣,奉先敬神之道,恐有所未尽也。殿下宵旰忧勤三十有馀年,岂无圣躬之愆卫乎?祈寒暑雨,固难躬行,自馀节候和适、气体康宁之时,若无大故,亲享之礼,不宜有阙也。
昔鼷鼠食郊牛之角,《春秋》示戒。况今三牲告灾,日以就尽,神之谴怒,可谓峻且切矣。伏愿殿下明“王假”之义,致“如在”之诚,躬率而先之,肃雍以将之,则百官执事之在骏奔之列者,皆将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于𫓧钺,而向之所谓斋庐祭服之类,自不容于不谨也。《记》曰:“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视诸掌乎!”此乃仁孝诚敬之至,体信达顺之极,天人交孚,鬼神降福,而灾不为灾矣。
民隐不可不恤也。《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传曰:“民依于国,国依于民。”不爱其民而能保其国者,未之有也。是故先王爱之如己,保之如子,痒痾疾痛,举切于吾身;鳏寡孤独,必先于抚养,制其田里,教之树畜,使之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此王政之本也。
伏见殿下爱民之诚,非不至矣;重民之政,非不备矣,而近来水旱为灾,饥馑荐臻,力本之民,终岁勤动,而不能救一朝沟壑之命,中人之家,十室九空,转徙之氓,何以聊生?则赒恤赈贷之方,当如救焚拯溺之不暇。今之字牧之官,鲜有慈祥悃愊之俦,率多贪暴无厌之流,催科办急,思眩干能;妻妾服食,思极侈丰,所事权贵悦于货赂,则思充其欲;所识穷乏德于周给,则思得其心,巧作名色,呑噬朘削,粒米狼戾于公廪,杼柚空竭于闾里。其他边将之割剥、诸司之侵渔,若此之类,所在皆然,使殿下之赤子,一困于天灾,再困于苛政,厥声嗷嗷,无所控告。
非特此也。步兵、水军大疲于土木,选上皂隶之困于重敛,倾财破产,鬻尽田土以应其役,及其还家,无以为业,则相率流亡,害及九族邻比,怨气极天。如此而欲望和气之感、雨旸之调,岂不远哉?昔汉宣帝曰:“民所以安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声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夫亲民之官,莫重于守令,其选不可不谨。人君以父母斯民之心,举赤子之命,不付之慈祥之吏,而付之虎狼之口,岂所忍哉?
祖宗荐举之法,其虑甚远;朝廷举而行之,其意甚美,而卿大夫不体圣心,循私害公,冒荐庸鄙,首毁良法。夫荐者之荐此人,非为此人也,将以自利也。然则割剥军民者,非守令、边将之割剥也,乃朝廷之割剥也。朝廷者,四方之本,未有不正其本而能治其末者也。朝廷有廉耻而除征剥之弊,良法无所碍而得选任之公,则庶几实惠下究,而生民苏息,和气可召矣。
教化不可不明也。治国之道有二焉,刑政与教化而已也。刑政,所以制之于外也;教化,所以感之于心也。刑政以制之,则民免而无耻;教化以感之,则有耻而且格。夫教化之为道也,非以其人心之所无者,强而行之,秉彝之德,各自具足,故因其人之所固有者而导之也。然不能躬行以率之,则无以使人有所观感而兴起也。
近年以来教化不明,士习不正,节义、廉耻,扫地尽矣。人心日趋于偸薄,不知名节行检之可贵,唯阿谀软熟、奔竞附会之为务,权之所在,望风而靡然;势之所归,见几而先趋,罔上附下之风兴,背公谋利之弊作,顷者之事,盖已验矣。士习既失,风俗随毁,三纲坠地,人伦之变,相继而起,子弑父,奴戕主,妻杀夫,其变有甚于天之灾变,至此而天理灭人道尽,将何以为国乎?
盖人心之不正,由于教化之不明;教化之不明,由于导率之失其道耳。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是皆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馀,非假于外也。今者学校之政,不本于人伦,劝励之方,只在于记诵词章之末。记诵词章,虽不可废,化民成俗之本,实不在是。伏愿殿下反诸己,穷其源,尽人伦之道,立教化之本,则感化之速,有同于风草,而士习自正,民德自厚,致和弭灾之道,孰加于此乎?
刑狱不可不慎也。天之于万物,雨露以生之,霜雪以杀之,无非仁也;圣人之于万民,德礼以养之,刑罚以威之,无非教也。蚩蚩之氓,或动于利欲,或陷于过误,或入于诬罔,或涉于连逮,事状千变,情伪万端,非至明,无以得其情;非至公,无以服其心。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其不可轻也如此。殿下体天地之仁,推生物之心,恻念无辜,亲览狱辞,三覆死囚,钦恤之意至矣。而听断之吏,或情私而不公,或才暗而不明,残民之肌肤,决民之性命,理直者,未暴其情;情轻者,多入于重,含冤抱痛,讵忍言哉?
至如诏狱之设,无异亲问,所以审克冤枉,而今也入于诏狱者,无计自直,则例为首服,以侥幸圣仁之特原,诚可哀悯。数十年来士林之祸,反复屡起,士大夫殒越于刑戮者,曾不知其几人也。若其罪负关重,情状著白,王法所不可贷者则已矣,其间岂无非其罪而被重典,抱深冤于冥冥之中者乎?冤气结而不散者多,则伤和召灾,未必不由于此。帝王仁恤之典,固宜无间于死生,平反犴狱,伸雪幽冤,是亦弭灾之一道也。
奢侈不可不禁也。甚矣,奢侈之为害也!天生百物,人取而用之,人者,百物之主也。人有耳目口鼻之欲,而其欲无穷;物有山林川泽之生,而其生有限。欲之无穷也,以天下奉一人而未周;生之有限也,以一人竭天下而不足。殄天物而天怒,剥民膏而民怨,积怨积怒而不知已,则争夺起而乱亡随之矣。
近来王子女第宅,务极宏大,争尚华侈,毁撤民家,横亘闾阎;高栋层梁,侔拟宫阙,以至婚姻之礼,车服什器之具,莫不极其华靡。士大夫之家又从而慕效,室屋之大、婚礼之侈,伤财僭分,罔有纪极,弊将难救。言官每以土木之弊,论列不已,而殿下闻之藐藐者,必以为“士大夫始以布衣起于草莱,无高曾积累之业,犹且大起室屋,极备婚礼,况以堂堂一国之君,有子女,顾不能崇室居而备婚礼乎”。是则其罪固在于士大夫矣。若以人君自修之道言之,则固宜澄源于上,而式刑于下也。
又有一说焉,以奢侈奉其子女者,所以爱其子女也,然其所以爱之者,适所以害之也。大抵俭约而获福,奢泰而招损,天之理也。以今所见而言之,巨室才成,拘忌辄生,避居委巷,朱门空锁,才易一世则便成废宅,子孙之保有者无几,是费有尽之财,营无益之宇也。往者有宗室孝宁大君,性颇谦素,厌处华室,尝构草屋,恒处其中,终能寿延九袠,子孙蕃衍,此近事之明验也。今之奢习,固百弊之源,而其源在于宫禁,邦本之凋瘁,府库之虚竭,皆由于此,亦足以起怨而致灾。伏惟殿下深省焉。
谏诤不可不纳也。人主不能自聪,必合众听而为聪;不能自明,必合众视而为明。古之圣王,其聪明思虑,固非庸众人所能助其一端,而犹且乐受人之谏者,嗜善无穷也。殿下躬上圣之资,有好问之德,凡有论列阙失,受以为过而自责,成汤之弗咈,无以加矣。顷年以来,从谏之美,寖不如初;𫍙𫍙之色,或形于外,进言之际,但示优容而无采用之实;遇灾责躬,专事虚文而无求言之旨,无乃有厌闻直言,吝于改过之意乎?
非特此也。台谏如有论执稍坚,违忤上旨者,则辄出特命,遽迁他职,虽无形迹可以指论,物情或不能无疑也。顷者求言之后,上书者偶触忌讳,辄欲加罪,至命三省而推鞫,或有系贱而言事者,以为欲乱朝廷者教之,是以求言为阱于国中也。各陈所怀,容有不当之论,人君但当择其善而用之而已,岂宜加怒于妄言之人乎?谏者,非人臣之利,乃国家之福也。苟以言被罪,则谁肯犯雷霆之威,进无益之言乎?
顷者国柄落于奸手,危亡在于朝夕,人莫敢进一言以触之者,以此也。当此之时,有能斥言其情状者,则非徒触奸凶之锋,亦且遭逆鳞之怒,其为粉身糜骨,断无疑矣。此在圣鉴宜少悔悟,而病源犹存,物情之郁,灾异之来,恐由是也。大抵凡以阙失进谏者,非欲彰君父之过,将以责备于圣德也。伏惟殿下更加省念焉。
臣等伏见殿下有愿治之心,而治道不成;有忧民之心,而民瘼弗除;有敬天之心,而天谴日至,宥密之居,每警乎侧身;德音之发,多形于忧栗,而不能有所补。其视一世,虽曰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难救之患,不伏于冥冥,而著于昭昭,大臣置之寻常而无建明,小臣相视怠缓而不修举,牵补过时,架漏度日。以臣等私忧过计,昼度夜思,庶有以少补涓埃之万一,不敢远言,不敢激言,而以所谓十事者,历指而言之,此皆今日之急务,黼扆之切戒也。小臣之罪不暇引,大臣之失不暇举,而必欲责望于圣躬者,诚以大本之所在,达道之所由,舍此而求治,无是理也。
伏愿殿下尽心于一纲,尽道于九目,日进圣学,以救时弊,以应天谴,宗社幸甚。臣等无任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