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之罪恶
旬日以来,最耸动天下耳目者,为宋君教仁遇刺一事,吾与宋君,所持政见,时有异同,然固确信宋君为我国现代第一流政治家,歼此良人,实贻国家以不可复之损失,匪直为宋君哀,实为国家前途哀也。比闻元凶已就获,国法所在,当难逃刑,然虽磔蚩剸莽,曾何足偿国家之所丧于万一者,《诗》曰:“作此好歌,以极反侧”,辄为此篇,以寄哀愤。著者识
决斗与暗杀皆野蛮时代所艳称为壮烈之举,而文明时代之大蠹也!然决斗者如突猪如狂兕,虽复狠戾,其气象犹有足多者;暗杀者如训狐如鬼蜮,乘人不备而逞其凶,壮夫耻之!故暗杀为天下莫大之罪恶,且为最可羞之罪恶,此不烦言而可识也。然而近世而此风乃愈盛者,则偏颇之舆论实有以奖之,故其毒乃深中于人心而不易湔拔,所谓生于其心,害于其事也。
暗杀之为物,其所暗杀之人约二种:一曰恶人、二曰名士;其暗杀之动机亦二种:一曰沽名、二曰雪恨;其暗杀之目的亦二种:一曰公愤、二曰私仇;其暗杀之方法亦二种:一曰躬亲、二曰贿嗾。之数种者,为罪虽有轻重之差,而皆不免于罪。雪公愤而歼恶人,似可以告无罪于天下,虽然,在无国家无法律之社会,此诚足为制裁豪强之一手段,次之则在专制淫威之国,犹曰可以济法律之穷。若国体既为共和,政体既为立宪,则所谓恶人者,为个人行为之恶耶,自有法庭以执其罚;政治上之恶耶,既有各种监督机关,夫孰克自恣?即自恣以成于恶,犹得有国务裁判以随其后也,其他一切官僚,受官吏惩戒法之制裁者,又无论矣。故既有国家,既有法律,则瘅恶之权,非私人所得而擅,而在共和立宪国为尤甚,此易见之理也。况所谓恶者,就各人主观名之耳,暗杀者谓此人为恶也而杀之,而善恶之标准,岂彼所能定,所谓公敌者亦然,人人各自谓所敌者为公,而公之形式由何道以表示?不能表示,公于何有?故欲假此名以免于罪,无一而可也。
所暗杀者而为常人,则一普通之谋杀案耳,不足复置论;其有耸动世论之价值者,必所杀为一国知名之士也。无论何国何时代,一国安危所系,不过在数人或十数人已耳,此数人或十数人者,既以一身任国家之重,其贾怨之多,招忌之深,必倍蓰什伯于恒人,国如有暗杀,则的之所射,必此侪也。然此侪者,大率国家积数百年元气,然后笃生之,其人又几经学问,几经阅历,然后能成就其才器誉望,以卓立于社会,失一人焉,而欲求一人继起,以承其乏,非迟之又久不可得,或迟之又久而终不可得。“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盖谓是也。而暗杀事起,则百年所养,一旦而戕之,即如美之林肯、麦坚尼,日之大久保利通、森有礼、星亨,使其人再假以数年或十数年,其所以尽瘁于彼国当何如者,而彼国之食其赐又当何如者?他勿具论,乃如日之大隈重信、板垣退助,美之卢斯福,皆遇刺而未殊者也,而其此后之尽瘁于彼国者何如,彼国之食其赐者又何如,以此例彼,则彼害之博,从可识矣,故曰暗杀者贻国家以不可规复之损失,其获罪国家什伯千万于他罪而未有已也。
或曰:“其人之身既足以为国家轻重,则其人亡而政局必为之一变,变而趋下者,固有之矣,变而向上者,亦岂曰无,若是,则暗杀之功,或亦足以稍偿其罪耶?”应之曰:“不然!凡政治现象,全由社会势力所造成,其尤崭然露头角之一二人物,不过代表此种社会势力,而为之领袖。然无论何种社会,缘自然淘汰之结果,其占最高位置者,必其本社会之第一流人物也,其第二流以下,其位置亦以次递降,而本社会既失其第一流人物,则第二流必继起而承其乏,使其社会而为良社会也,则失第一流之良领袖,必有第二流之良领袖代兴,以赓续其政象,而第二流之良者,其贤明必不如第一流之良者,可断言也。使其社会而为恶社会也,则失第一流之恶领袖,亦必有第二流之恶领袖代兴,以赓续其政象,而第二流之恶者,其污贱必更甚于第一流之恶者,又可断言也。故所暗杀者而为良社会之良领袖耶,虽不能使良政象随而消灭,然可以使之减其效力,或迟其进步,例如林肯遇害,美国解奴及南北统一之业,未尝缘此而挫败,然使林肯不死,则其建设或更有进焉,未可知耳。大久保利通遇害,日本维新之业未尝缘此而挫败,然使其不死,亦或更有进焉,未可知耳。所暗杀者而为恶社会之恶领袖耶,绝不能使恶政象随而消灭,不甯惟是,而恶必且愈播,证以历史上数大案而可知也。罗马该撒之遇刺,谓其将变共和而为帝政也,然该撒死而罗马之共和岂遂能保存,徒使屋大维乘时而起耳。与其屋大维为帝,何如该撤为帝之能造福于罗马也。法国革命恐怖时代,安得尼以一弱女子,刺杀马拉,天下快之,谓暴民之政将自兹熄,实则安能,丹顿、罗拔士比继起,乃水益深而火益热耳!由此观之,良社会失其第一流领袖,而以下彼一流者继之,则其良分量必减少;恶社会失其第一流领袖,而以下彼一流者继之,则其恶分量必加增,事理固然,无所逃避也。”夫政象变化,必以社会势力变化为之枢,社会势力虽得以一二人代表之,而不得以一二人专之,甲势力能优于乙势力,虽不必摧锄乙之代表而能使之屈伏;甲势力不能敌乙势力,虽摧锄其代表,而甲之不能伸如也。韩人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而已墟之韩社,曷常能复?此势力不植,暗杀无效之明验也。其欧美各国无政府党,屡行凶刺,而无政府主义终不能实现,亦同此理也。我国当清之季,暗杀案屡起:吴樾之于五大臣、徐锡麟之于恩铭、汪兆铭之于载澧、熊成基之于载洵、某某之于孚琦、凤山,国人莫不敬其志,然谓非此而清命必不能革,识者有以知其不然也。五大臣、载澧、载洵皆不成于杀,恩铭、孚琦、凤山则蝼蚁耳,不足轻重,且皆置不论,其最有价值者,宜莫如良弼之役,然平心论之,当时虽不去一良弼,其力亦岂足以为共和梗?以共和之成,归功于良弼之死,非论世之公言矣。吾所以缕缕然举此例证者,凡以见实力不存,虽日日暗杀,决不足以动政局;实力既存,而政局自不得不变,谓暗杀为有益于国人,无论从何方面观之,终不能得其解也。
暗杀之动机出于义愤者最上已,然君子固已怜其愚;出于沽名者,亦其次也,然斵国家之元气成一己之名,居心既不可问矣。若乃自挟宿怨,蓄志欲死其人,又惮法网,不敢躬亲而贿嗾人以行之,则是合蛇蝎、鬼蜮而为一,不足复齿于人类,而彼之受贿嗾而代人犯科者,则操业更与娼优无异,斯益不足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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