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贤奏议/卷二十二
文简公 成浑
[编辑]己卯封事
[编辑]臣于五月再上章乞骸,伏候批旨,庶遂微愿。而圣谕下于政院,不以臣为有罪,天语温然,待以待贤者之道。瞻聆感动,莫不欣耸,以为美谈。臣于今日诚不敢复言退矣。日夜感激,继以惶怖失措,自期舆疾赴命,恭谢新恩。而暑雨增疾,积病无涯,官限再满,而不克前进;除召又下,而呈病依旧。臣罪于是而益重,有不容于诛死矣。
窃伏惟念君父之命屡下,而为臣子者坚卧于家,终始不起,苟非痼疾难进,则求之伦理,实为乖悖。臣虽至愚,粗闻父师之训,而略识君臣之义矣。非敢以凡常之人,希慕自重之士,又非以一进之难为山林可守之节也。逾垣闭门,洁身高蹈,虽非常流所及,而违天蔑圣,不近人情,亦非臣之所愿学也。臣之难进,唯在痼疾。痼疾之状,臣言已尽,无所复道矣。受恩愈深而其身愈退,其迹愈亢而其心益不安,不知所以两全其义。则又窃惟念臣身既不能就陈力之列,以效夙夜之勤矣,盍亦一进刍荛之言,以磬葵藿之忱?而幸蒙圣朝采择,则由来报国之志,庶得粗伸于圭荜之下矣。臣请昧死而谨言之,唯殿下之留听焉。
臣闻虚心从善,人君之大德,而有国之要道也。夫善者,受中以生之本然,而天下之公理也。在己在人,初无彼此。但能力去有我之私,而虚心乐取,则天下之善皆为一己之用,而其善无穷矣。人君受司牧之任,处亿兆之上,萃天下之责,而付之一人之身。天位至大也,万机至繁也,所居之位至大,而所需之善至广。故必能屈己,以受天下之善,然后可以有裕也。盖天下之义理无穷,一人之聪明有限。以有限之才智,接无穷之事物,则安得事事而得其中哉?是故必取众人之耳为我耳,取众人之目为我目,然后聪明四达而物理毕照,德无不成而治无不及也。
夫人之一心,本以应物。而事物之来,不能虚心顺应,所向或有少偏,则鉴空衡平之体已为所蔽,而未免有先入之物矣。先入稍形而本明稍晦,则权度差而物理隐矣。当事者局于此而不加察焉,心之用有所窘窒而失其正矣。试以问诸众人,则众人者未尝有是事,故其心方虚而无事物之蔽,举而观之,物理呈露于前,或有一虑而得之者矣。此二人者之明暗,非才智之相悬也,有意与无意,涉己与不涉己故耳。在我取而用之,则彼之善即我之善也,奚间于人与己哉?舍己从人,乃所以自益也,奚择于善之所从来哉?惟其不自用而能取诸人,此所以善愈大而德愈进也。
匹夫且然,况人主所居之位乎?一事之理,难见如此,况天下之务动系治乱者哉?心与物接,微有偏向,已失本体之明如此,况行之以喜怒之私,而不知节者哉?是故古之明王莫不虚心顺理,不先立己,以来天下之善者,良以此也。恭惟主上殿下丕绍洪基,光临大宝,忧劳恭俭,一纪于玆。敬天勤民之志,未尝少怠;游畋声色之娱,绝于嗜好。寤寐贤杰,侧身修行,盖将以躬秉帝王之道,奋兴至治之化也。当此之时,人心颙若,天意眷佑,殿下之励精方新,国家之德业方起。
而数年以来,规模靡定,治体未振,天心未豫而灾变荐臻,民望索然而愁冤盈路。上下蹙蹙,衰微著见,使圣心沮退,不复以正大宏远之图自厉,而黎庶皇皇,日赴于穷饿之水火,何欤?无乃善言未进,而治具有未张欤?法令失宜,而惠泽不下流欤?出治之本、应物之原有所受病,而不知所以省克之道欤?臣愚死罪,疏远贱末,虽不足以仰望清光,而窃自隐度于心,亦有深忧长虑,不胜其耿耿之忠也。
臣闻虞舜,生知之圣也。知周万物,圣神莫测,有何己过之可舍而人善之可从乎?然而未尝少有自足之心,己未善,则无所系吝而舍以从人;人有善,则不待勉强而取之于己,至诚乐善而舍己从人如此。臣愿殿下之以大舜为师也。仲由,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喜其得闻而改之也。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不使一毫私意交战于内,胸中沛然,天理昭晰,迁善之诚,初无物我之间而勇于自修如此。臣愿殿下之以仲由为法也。汉高帝天资明达,洞见事理,物欲之私常屈于经济之略。是故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趋时如响赴,知人善任而诚信好谋,卒成大业。臣愿殿下之达于听受,如高帝之明也。
臣闻心者,神明之舍也。虚灵洞彻,万理咸备,一有私意生乎其间,则昏而不明,实而不虚,善言无从而入也。是以人君之短于从善也,或以喜怒,或以利害,或有高才严断,独驭一世而轻士自用,使主势孤立而人心不附者焉。或有徇私意分物我,若与外廷之论争胜负者然。或有疑于崇信人言,恐主威下夺而不以假色辞者焉。此皆私之所蔽而善之难入也。人臣论事皆我家事也。使我家事皆由于公平正大,则天理得而人心服矣,亦人主之所大欲也。如推车子,但言其车可行而已。反以私意不从其言,是自毁其车也,不亦惑乎?臣愿殿下之鉴此得失,而加之意也。
清闲之燕,渊默之中,虚心静虑,反躬切己而深自省焉,务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为急,使乾刚不亢而君道下济,忠谠竞劝而臣道上行。则天地交泰,上下相成,治隆化美,灾沴消而福祥臻矣。
虽然,人君莫不欲克己,而己不可克;莫不欲从善,而善不能从,其故何哉?不明乎学而不治乎心也。臣闻从善之要,在乎择善;择善之法,在乎明善。明善之功,即所谓格致之方而学之始也。学之之道,四子之书备矣。古之圣贤,有讲此而传受之者,舜、禹之“精一执中”,孔、颜之“克己复礼”是也。至于哀公问政,而孔子对言三德九经,明善诚身之旨,无不备具。卒至究极要约,指示入德之门,则“博学”之以下五者是也,“人一己千,不得不措”是也。千圣相传心法之妙,所以极夫天理之全,而察乎人欲之尽者,只有此法,更无馀法也。殿下天纵圣智,发微诣极。儒臣之所进讲者,此学也;圣躬之所缉煕者,此道也。岂待愚臣之言,而有所轻重于其间哉?虽然,以浅近之言,而有会于心,则不害为深造之实理;精微之训,而不领于意,则不过为厌闻之陈言。古之取人为善之心,何尝系乎其言之浅深哉?专由在己虚明而受纳恳切耳。然则以臣之愚,亦足为殿下陈之也。
诚恨学术疏昧,不足以发挥明白,指喩亲切而精言之。伏愿圣明就已讲之书、已明之理,而益加尊信笃行之功,以精一之道为必可得,以为仁之学为必可至,而于舜、禹、孔、颜之所授受者,深留意焉。必使硏穷众理,以极夫事物之变,融贯会通,以达乎一原之本,而于至善之所在,精之明之,无纤芥之疑焉。必使操存省察,动静交养,体验充扩,内外融彻,不容人欲之私,全乎天理之正,而于修身之地,诚之一之,无毫发之间焉。二者之事,必有诚心恭己、专一悠久之习,为之本根田地,然后志气常清,义理昭著,而精一执中之道,全体不息之仁,由斯而可至也。以此而明习国家之事,考阅酬酢之几,质之圣贤之言,参之古今之变,会之于心,以应当世之务,则举而措之,有不难耳。古人所谓“探渊源而出治道,贯本末而立大中”者,于是乎在,而虚心从善之道,于是乎至矣。臣愿殿下之以王道为心,生灵为念也。
臣闻人情,学然后知其过;知其过,然后知所不足;知所不足,然后欲善之心油然而生矣。虽一毫人欲之发,亦退听矣。古语曰“国将兴,君子自以为不足”,傅说之告其君曰“惟学逊志,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臣愿殿下之知所不足,而求之精一之学也。先儒朱子有言曰:“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臣读是语,而知其理之必可信也。伏惟圣明承天眷命,作民父母,既处其位而行其政矣。当以君师之道,治其身而治其民可矣。虽欲自视菲薄,逡巡退托,岂可得哉?试加得失之算,而征诸朱子之言,则忧深思远,望道未见之志,亦不能不为之慨然也。窃惟今日之事,可言者多矣。臣病伏山野,未尝通知世务,而且言之有序,未敢遽及。臣之所陈,乃人君养心之大法,而天下国家之本也。草莽愚臣,惓惓深衷独切于此,不知其言之陋,而犹有祈恳慕望之诚意也。
臣又闻君臣之分,天尊地卑,高下有定位矣。然理势之相须,必君下求于臣,臣进戒于君,君道下行,臣道上益,然后德业成而治化出,此不易之理也。《易》以干下坤上为《泰》,天地交而万物生焉。如使天处于上,地处于下,隔绝不相交通,则生物之道息矣。是以三代之隆,君臣交孚,合为一体,有师友相成之道,有尊礼敬信之风,亲而不远,近而不高,情义之笃,犹家人父子也。降及后世,尊君抑臣之论,作于无道之秦,君以崇高自尊,而不知友臣之义;臣以容悦自保,而不知正君之职。上日益高,下日益卑,上下之势,益离绝而疏远,君心肆而谀佞盛,天地闭而贤人隐。此《否》之匪人,所以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者也。求之前史,昭鉴甚明,不惟可以究观往辙,而极夫治乱之原,抑亦反求诸心,而审夫得失之端也。
臣一介微贱,今始得以言语事殿下,窃效古人责难之义,欲以仰裨圣听,而学浅辞俚,言不足以尽其心。伏惟圣慈幸赐观省,俯察微诚,凡臣所陈,无不反之于虚心从善之地则幸甚。若使臣言有可取者,而少留圣意,先收在廷之善言,次第行之。先正万化之原,廓然虚明,以克己为求仁之实功,以从善为用人之实事。修己安民,本末俱举;从善用人,合为一涂,则臣虽枯死岩穴,志愿毕矣。如其言无可取,则是臣掇拾之陋,他无所有,借使冒进而立于清朝,将安所用之乎?
今岁以来,臣病日甚,而召命之下,殆无虚月,臣不胜恐惧之私。扶舆沿道,幸而不死,至于阙下,则臣所当为者,只是拜章乞归而已。臣蒙圣朝招延之勤,前后殊绝之宠,偃然当之,而其所以自任者,止于如此而已,则传笑四方,贻讥后世,进不能展臣子之义,而徒以成朝廷之羞也。臣之罪万万有加,不可赦除,此所以彷徨踯躅,怛然惶蹙,而久不能进者也。昔者唐臣李渤拜左拾遗不就,每附奏朝廷言得失,君子以为非义。今臣上章亦类于渤,而其义则有不同也。
臣猥以凡庸,叨被圣眷,十有馀年。优渥之恩,有加于前,顾视流辈,无与为比。而不知致身之义,长以抱疾为辞,不恭之罪,唯臣独大。犹蒙殿下涵育保全,每下温谕,辞旨恳厚,则臣安得不深有感而重自悼乎?玆敢冒昧万死,妄有所言,以效野人食芹之献,而兼以自乞其垂死之身焉。伏惟殿下哀怜,财幸而取其言,且命有司刊臣仕籍,许臣辞免,放之田野,无使穷而呼天彻于九重。则盛德大恩,臣当与万生同其霑洽,而无所忧惧矣。臣无任兢惶震栗席稿俟命之至。
臣按:成浑即故征士成守琛之子也。少承庭训,隐居求志,宣庙闻其贤,屡以宪职聘召,成浑力辞不敢当。间尝一至阙下,陈疏乞身而归。至是又有召命,成浑以为身既不就陈力之列,宁欲一进刍荛之说,庶几少伸报国之忱。遂上此封事,极陈从善典学之道,时即宣庙十三年己卯也。批以“看尔上疏,得闻至论,良用嘉焉。予当为留念”。盖其所论,精深质悫,上下皆可通用,而于人主尤为真切。伏乞圣照。
辛巳封事
[编辑]臣山野朴愚,初无寸长,蒙被圣简,待以优贤之礼,数年以来,恩遇弥隆,有非凡庸所可承当。臣自怀惭惧,抵死辞避,而趣召愈峻,不敢逃遁,冒昧至京,日俟罢遣。乃蒙召对,眷顾尤重,臣以虮虱之微,分甘丘壑,诚不自意,亲近日月之光,获承丝纶之音,荣幸无比,天恩浃骨。退而感激,通宵不寐,虽湛身碎首,莫报天地之恩。抚躬不逮,惊顾靡遑。
且伏惟念询访之旨,首问大道之要,次及治乱之原,时务得失,生民困瘁,靡不咨诹,终之以虚心从善之教,俾言衮职之阙。大哉问也!至哉问也!内圣外王、修己安民之道,无不毕备,自非学通天人,明识时务,则莫能对扬休命。今以臣之不学,而敢当之哉?臣窃伏榻下有以仰见圣心钦明,如日方中,虚怀引接,无所偏倚。若使醇儒大德进承此对,则发微诣极,感通契悟,必有旋乾转坤之功,岂非吾东方一大机会也哉!
愚臣无状,叨冒至此,兼是羸病昏耗。震慑天威,迫于疾作,仰答之际,辞不明白,曾未足以殚臣欲言之志,追思愧栗,慨然自叹。极知荒陋无以少展涓埃之效,方欲乞身而归,然犹以询访之下未尽所怀为恨,敢就四者之目,掇拾敷衍,以申一得之愚。若夫天聪之所厌闻,朝贵之所深嫉,则臣愚不敏,不避忌讳,伏愿圣明俯察迩言,或可采择则幸甚。
臣惟大道之要,其旨远矣。道体无形,真见绝鲜。然根于天而立于人,体之身而达诸事,实理充塞,上下昭著,默而通之,左右逢原,初非窈冥之谓也。盖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之以为心,即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者,而率循之,则只是一条路自源头直下来耳。人之一心,万理咸备,大本达道流行动静,何莫非天地之中,而秉执之常也?然道之全体,虽极高远,而实贯乎日用浅微之间,必升高自卑,行远自迩,然后阶级不差,可以循序而渐进矣。是以圣人之教,不先乎高远,而必始于卑近,不过使人反而求之一言一动之际、持守诵习之间。博之以文,开其向往之端;约之以礼,笃其践履之实,渐次经由,时习积累而潜心默契,深造自得,则一朝而贯通焉耳。臣之浅见,未领其要,然于学者求之之方,窃尝有志而略识门庭,请先言修为之方,以为进步之地,可乎?
臣闻始学之要必先立乎其大者,收拾身心,保惜精神,专一凝定,使志气常清而义理昭著,此孔、孟以来第一法门也。然圣贤传心之法,虽有定本,而又若无定本者焉。盖精一执中,明善诚身,上下一揆,定本之谓也。人非上智,谁无气质之偏乎?气质之偏,若有馀于此,必不足于彼,一长一短,不能相及。以此局于小而蔽于私,虽欲奋厉而进,其道无由。是以善学之人必先究吾身病痛之所在,损其有馀,补其不足,人人异法,初无定本。若四勿、敬恕之异旨,由、求进退之异训,随人而不同是也。夫如是,故必须切问近思,知要守约,察病加药,的有切己之功,然后精一执中之学有所据而进。不然则虽有美质,不能成就。人方指为偏短而欠缺者,己则自以为有馀而怠忽;人方以为偏长而厌之者,己则自以为可喜而笃好,虚实相反,以水济水,弥益其疾矣。所谓气质之偏者,有是德则必有是病,有病而不治者,天下之至患也。人言所及,忌讳之最切者,其疾之最深者也。气质之蔽,其害至此而不知反,则终至于有是病而无是德矣。可不戒哉?可不戒哉?此臣所以辄举矫治气质、察病加药为进道之至要也。
大抵程、朱以后,讲学明备,义理不患其不足,而所患者,实心不立,根本未固耳。真心既立,竭力向前,则圣贤一语为终身受用而有馀。苟为不然,虽高谈性命,妙入玄微,于吾身心,有何干涉乎?凡臣所述皆腐儒常谈,固无新奇之说。然于培养本原、平实切密之功,恐不能无所裨益。而所谓“保惜精神,专一凝定,使志气常清”者,非但为养心之大法,实为养气养生之至诀。古之圣王,所以命哲命历年者,皆由于此矣。呜呼!美质易得,至道难闻。三代以降,岂无美质之君?而徒为偏霸之主,不闻大道之要者,由不知反身之学故也。臣之愚陋,必欲以矫治气质,进言于黼座,其意有在而其心诚切,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幸甚。
臣惟古今以来,一治一乱久矣。治乱出于几微之分,几微系于人主之心,以一心之明暗,而用人之邪正由焉;以用人之邪正,而天下之安危判焉。夫世道之消长易见,而至微之本心难守;民情之向背可知,而一念之好恶靡常,甚可畏也。是以克勤于邦,不自满假者,禹之所以自治也;任贤勿贰,去邪勿疑者,舜之所以用人也。三代之隆,皇建有极,明良相遇,君心正而国定,上下交而成泰,治化之盛蔑以加矣。降及中世,亦各有才,以君德之大小,而为得人之盛衰。如汉、唐、宋贤主之为君,萧、曹、邓、贾、诸葛、房、魏、姚、宋、赵普之为臣,揆之大道,虽有不逮,而皆匡时救乱,济世安民,非后世之所能及也。至于苻秦之于王猛,宇文之于苏绰,亦相得无间,足以建立攻取,为一时之雄。唐之武皇、周之世宗皆英烈之主也,必得李德裕、王朴,委任勿贰,然后能决策制胜,以成其志,此亦不世之遇也。
盖用贤,人主之职也;贤才,有国之器也。良工不能以钝器善其事,哲王不能以驽才成其绩。是故能用人,则人君虽或凡庸,亦足以维持其国;不能用人,则人君虽无失德,未免危亡。以卫灵公之无道宜丧也,而能用三贤,国以之治;以宋理宗之夙兴夜寝,修饬如儒者,而不能用贤,终信小人,宋卒于危亡。许衡有言:“仁慈礼让,孝悌忠信,而亡国败家者皆是也。”臣尝以为过言,及历观古史,如许氏之言者,信有之矣,可不惧哉!然则任君子则治,任小人则乱者,古今天下不易之定理,而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分,又系于世道之升降焉。善哉!崔群之告其君曰:“人皆以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李林甫,此理乱之所由分也。”群之言可谓至论矣。欲观治乱之几者,诚不可以不察也。
臣又惟君子小人之辨,古今以为难。然张浚、朱子之论发露其情状至矣。真德秀编之于《衍义》之书者,又极备矣,臣何容赘说?臣窃以乱世之小人易知,平世之邪臣难辨。平世小人,才局最长,罪恶未著,不如乱世之臣,极其贪纵骄虐,其迹易见也。是以时君说之,俗士趋之,能以隐微巧中君心,善于得君,肆其邪志焉。圣人所以深恶而痛绝之者以此也。但其不悦古道,忌嫉贤才,务自封植,不忧国事者,其揆一也。若察其心术之微,观其言色之际,则自有臭味,难掩其邪。人君若能自正其心,则何难辨之有哉?古今治乱之效,臣既略举于此,请以宅心图治之要,终其说焉。
古之贤王,莫不恭俭、好善、平心和气以为揆世御物之本焉。恭俭,则寡欲而本原澄清;好善,则从谏而见理愈明;心平气和,则湛然渊静,清明闲泰,精神内守而客气不挠,气血顺轨而喜怒不溢矣。应事之际,又能虚心顺理,唯见是非,不见利害,以义理为权衡,而己不与焉。夫如是,故修身尊贤,安民而兴化矣。呜呼!治乱成败之理,其几甚明,忠贤见之,先事而言,则多不见信;事至而言,则欲救不及。自古败乱未始不由此也。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幸甚。
臣惟朝廷时务得失之说,则贱臣在野,无所知解。然曾于榻前,以贤邪无别,旅进旅退,无有任国事者,略举其端矣。臣请得以推其说焉。夫医病者,必知病根,然后能施对证之药,以祛其病。苟不知病根而但曰药石而已,则箴砭虽具,而回生实难矣。今之国事,纲维解纽,百度废弛,生民憔悴,四方蹙蹙,伤和召沴,灾害并至,其故何哉?岂上无道而害于政乎?岂权奸蠹国贻害生灵乎?二者俱无是也,而形证之见外者,一至于此,殿下曾究此病根,而思其对证之药乎?臣愚浅见,窃以为贤才不用,国无委任之臣故也。
天下之治固出于一人,而天下之事,则非一人所能独任也。殿下虽聪明睿智,卓冠百王,亦安能独治国事乎?古语曰:“才不借于异代”,“天地生一世人,自足了一世事”。今之时虽人物眇然,若以诚求,则千里之国,岂无一世之才乎?唯当就其中,拔其尤者而用之耳。古今天下,怀才抱道者,有几人乎?天生贤才,使之有用,故明君必知而举之,与之共天位治天职,相信如契符,相亲如父子,然后修明政教,以为安民之化焉。今世虽未可谓必有真儒,亦岂无有才有学之士哉?患在不能知而举之耳。
大抵志于富贵者,流俗之徒也;志于道义者,君子之徒也。舜、跖之相去甚远,而其分乃在善、利之间,不多争也。第君子之徒,未必无病痛,或有迂阔者,或有过激者。虽有此病,终是善类而各有长处。殿下诚有志于治国,则当就君子之徒,察其病而赏其才,刮垢磨光,随其高下而用之可也。奈之何好善而兼疑其好异,恶恶而兼爱其顺从?其于用人之际,必择其模棱罢软,循默无能者,而宠擢之,此类充斥高显之位。故每有特命,有识莫不忧叹,而都人皆曰“某公命达,故官日高矣”,绝不闻称其德也。噫!孔子论服人心,不过曰“举直错枉”而已。舜举十六相罪四凶,而天下咸服者,以举错得宜也。
今殿下所赏拔者,每出人望之外,人心何由而可服?庶绩安得而不隳哉?殿下之意,必以为儒士好异,有过激迂疏之病,用之则必不安靖,不如流俗之人循涂守辙,可以易使,自可集事,而无矫激之患也。殊不知为政在于得人,不得人而能治者,无是理也。流俗之人,素无志尚,唯爱官爵,其从政也,只能按文簿应故事,以不失其窠坐而已。以之掌铨衡,则先私后公,不知以人才为己任;以之讲礼文,则才劣识暗,不知义理之所在;以之主狱讼,则唯视请托;以之议弊瘼,则只守前规,平居所念,唯在于利其身,而视国家之安危、生民之休戚,泛然不入于心。使殿下之国事不能进尺寸,而日趋于委靡溃败不可收拾之地者,皆此辈之所为也。殿下曾莫之察,而方且以为官高则德厚,恭默则和平,优崇褒重,执风草之势以驱之。驯至视效成习,士气日卑,而其流之弊,将至于遗君后亲而莫之顾矣,岂可忍言之哉?
殿下不究病根所在,而只忧国事之日非,国事之非,岂有他故哉?今此之病,人莫不知,而殿下独未之闻者,今之朝廷,忧国者鲜,皆恐此言一发,殿下觉悟,而失其势利,则孰肯言乎?间有一二忠贤,忧时慷慨,而亦不敢言者,良由不能见信于殿下,徒为龂龂而无益于事耳。如臣一介孤贱草野之人,痼病在身,决无进取顾藉之望。臣若不言,则终无言者,臣宁言而得罪,诚不忍不言而负殿下也。
呜呼!自古为国者,岂必尽去小人乎?小人亦有才者也,只是择任贤相,鱼水相欢,而小人亦各以一才一艺,展效其能也。今之具臣,岂可一一斥去乎?只可委任君子,使主国论,而有才者亦各为能臣,使之稍遵礼法,为清明之士大夫耳。
若今之大臣一二人,则固是人望,第才非经济,志不当事,但得醇谨自守,时献微益而已。以之坐镇雅俗,则可矣,以之匡济时艰,则非所能也。其馀高官以希次补于后者,举非清名之士,无有系民望者。殿下宜与大臣慎简有才德者,豫养而待之,诚今日之急务也。至于六卿之列,亦须登庸有志之士,参错其间,与之维持,则时事庶可渐变矣。尧之治天下,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之治天下,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今殿下不忧得人,而但忧时事之不治,则忧虽深,而无以解其忧矣。
至于纪纲之颓败,如江河之溃决,上下内外不可堤防,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朱子曰:“纪纲不能以自立,必君心公平正大,无偏党反侧之私,然后纪纲有所系而立。”今求所以整顿纲维,大振颓风者,其不系于殿下之一心乎?宫闱之内,外廷之上,人人徇私而不徇公义,意欲所在,千涂万辙,经营计较,必得而后已。所以公道日丧,国法不行,诚可寒心。殿下其可不正身率物,杜塞其源乎!
呜呼!朝无敢谏之风,国无仁贤之托,玩愒天工,架漏度日,民生困苦而邦本扤捏,则莫大之忧或生于防虑之外者,未可知也。诚使殿下深信先王之大道,深纳庄士之谠言,好其刚毅正直、引君当道之臣而进之,恶其容身固位、无所撄拂之人而退之。则本末交修,治具毕张而纪纲可立,民生可安矣。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幸甚。
臣惟生民困瘁之说,则臣亲经历,备尝疾苦,其所以知之者深矣。窃以我东之域,山川林薮十分而七,土地瘠薄,物产不兴,人民稀少,生理萧条,诚天下之贫国也。近年以来,风俗奢侈,公私之费日泄于华靡之习者,固已太逾其物力之分矣。而况赋役之重,在古无比,四民之中,农为最困。且诸色军役,苦歇不均。近缘政失便宜,民无恒产,歇者仅存,苦者流离,侵及族邻,展转蔓毒,一人逃役,阖里尽空。根本日伤,元气日耗,有不胜其忧者矣。差科之下,逮捕之际,驱催程督,愈深愈酷,遍及于深山穷谷之中。哀我赤子憔悴于穷饿之水火,愁冤痛苦,有不忍言,岂但监门郑侠之图,为可流涕而已哉?臣每闻比邻烟火久绝,追呼旁午,未尝不蹙然动心而彷徨太息也。
臣闻故老之言,祖宗朝贡法,简而不烦;至燕山荒淫,昏椓大张,暴敛斯作,乃取祖宗时贡案而毁之,以箝人口。自是之后,相承七十馀年,莫之敢议,认为先王之典,使当时嬖幸流毒百姓者,迄于今而未已,岂不痛哉!近来臣僚或有论及于此者,则殿下监于成宪,慎于改作,又虑更张之际,重为庸人所扰,常若不喜其说者。任事之臣无深谋远虑,乐于因循,凡有建白,例必报罢。其间幸有或命设施者,而不择能手,委之非人,徒扰旧章,未获新益,圣心益沮,尤无有为之望,以致坐视吾民之困而莫之救。胥吏因之,恣其奸利,竭生灵之膏血,无有纪极。呜呼!由今之道,无变今之法,则虽使孔、孟论道于内,亦无匡时救民之术,龚、黄接武于外,亦无承流宣化之地矣。自古更张,变而之善者常少,变而之不善者常多,固天下之至难也。殿下慎重其事,不欲人人轻有论说亦宜也。虽然,损益沿革之理,求之史传,有自然乘除之势,无世无之。正如天地之运,寒暑昼夜,代序往复,推旧而致新,然后生意接续而化育流行焉。
夫圣王之法,尽善至美,因时制中,无以加矣,而久则弊生者,亦理之常也。必有损益变通,以继其后,然后圣人之心,长存不死,仁爱之泽,万世赖之。若夫祖宗之心,即圣王之心也,岂欲使斯民久困于法弊之中,而莫之救耶?且先王良法,美意多废不行,而后来添设科条,以为聚敛病民之制者,守之益固,此又岂务遵成宪之意耶?
臣愚狂僭,敢愿圣朝毋先有适莫之心,唯取事理之中,一以安民为义,询访大臣,极加称停,别立一局,名之曰“革弊都监”。以大臣领之,其僚属极一时之选,凡祖宗良法,废而不行者修举之,久而弊生者损益之,重敛之害民者去之,新法之利民者行之。会计国家一年经费,凡式贡之法,量出为入,稍存赢馀,以备不虞为准,而赋之于民,僚属分司八道,使之巡行郡县。审核户口ㆍ田畴之多寡、物产之有无,均敷平定,曲尽周详,而小县之可倂者倂之,冗官之可去者去之,则赋役之歇,什减五六,而田里之氓皆得安其生业矣。赋役既轻,则民无流亡而兵政可修矣。此今日救民急务之第一义也。
臣又惟中国历代之制,以户口多少,分为州县,故或户口不满其数,自州而降为县者有之。我国则不然,或以小县之地而为州,或以大州之地而为县,初无定制,差科之出,则率以州县官秩高下而征之。是以地少之民不胜其苦,其为不公不平,莫甚于此。亦宜通考整理,断以户口、田畴之实,则庶几少纾倒悬之急,以解剥肤之灾矣,此亦今日救民之一端也。
今日任事者,言及救民之策,则以为张皇过计之忧,莫肯念听,臣请得以明其不然。古者公私皆有畜积,故若无三年之蓄,则谓之国非其国。今者国储不能支数年,而民间则自新岁已无龠合之藏,只仰官粜,待哺于升斗之间。至于去年大侵,而西道不能收籴,又无公储可救饿莩,脱有连岁之歉,则未知圣朝将何以救民乎。民之至畏者,死也,必不肯坐而待死。则相夺未已,必至于相食,大乱之兆,明若指掌。而议者方且夷然不动,不思变通,此何异卧积薪而待燃哉?盖天下之祸乱,起于民心之离怨,民心之离怨,生于赋役之繁重。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物情理势之必然者也。天监不忒,视听自民,以人心之离合,而天命之去留决矣,可不惧哉!圣人所以制治未乱,保邦未危,维持于闲暇之日,戒惧于无疆之休者,非过计也。
臣历观前代,衰微之象必见于中叶,须得中兴之主,作新更化,民心归向,天意重新,以之垂裕后昆,引而长之,乃不易之理也。我国家积德开基,治成制定,二百年于玆,恬嬉之势,日甚一日。要须殿下振而作之,劳来拊循,恩结民心,以为祈天永命之本者,适当此时,时不可失也。如以忧深之言,斥为喜事之流;习俗之论,拟以守成之美,坚持积衰之势,坐待危亡之至,则民生日困,怨气弥盛,乖戾之灾,四面而至。人心既离,天意可知,脱有风尘外警,盗贼内发,上下涣散,土崩瓦解,则虽欲悔之,已无及矣。且天下国家,大物也,必置之安地而后安。安之之道,有渐而成,非可朝令而夕就也。“迨天未雨,绸缪牖户”,知道之言,圣人赞之,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幸甚。
臣谨因清问,列为四条,粗伸未备之蕴矣。其言已毕而其意未已,复以榻前圣语,设为一目,陈之如左,蓄诚潜思,硏究反复,其志益苦而其愿愈切矣。臣闻忠臣言事,常患其言之不深,无以感悟君听;人主闻谏,常患言者之过中,有如暴扬君过。二者常相反而不相须,故臣忠而不见信,君过而不能改,终至于不相知而成千古之恨者相望也。臣以布衣下士,一朝而进,殿下俯而教之曰:“无以予为寡昧,言予过失可也。”臣不敢求之于殿下,而殿下乃先乎臣,三代以下所未有也。臣岂不感泣而忘其身,思有以报效也哉!
夫人君之失德非一,而莫甚于恶闻其过。盖恶闻其过,则忠言日退而谀佞日进,其政必乱而其国必亡,非但不能为善治而已。今殿下乐闻其过而诱之使言,无间于疏远之臣如此,诚帝尧舍己从人,成汤从谏弗咈之盛心也。臣以至愚,仰承明命,其何以深识机会,剂进瞑眩,以不负殿下至厚之托哉?虽然,人君处万民之上,如大阳之丽天,众目所仰,腹心好恶,无不呈露于外,虽欲自晦,有不可得。则臣虽愚贱,亦有可知可言之端也。
臣窃伏田里,仰睹殿下恭俭自修,其于声色、货利、观游、弋猎凡可以蠹身害政者,举不累于灵台,以至宫禁之严、礼教之密,足以立家法而正内治。外则尊礼大臣,优容台谏,忧民之意,发于号令之际;仁心仁闻,可以感民志而固国脉。如殿下之盛德,求之古昔,亦罕匹俦矣。第以人君是一世之表也、源也,表正则影直,源清则流洁。自古及今,未有人君无过而其国不治者也。今以殿下之德,较之朝政,则内外殊观而虞忧万端如此,臣恐殿下未免真有过失也。
臣窃覵殿下天资英毅,而涵养未纯;善端间发,而持守不固。是以受善之量未弘,而忠言不契;图治之志未立,而善政不举;好贤之意不专,而腹心无寄:此三者为殿下之病。此所以君明于上而政紊于下者也。何以知其然也?殿下聪明绝人,英气发露,有独驭一世之志,有轻士自信之意。是以进言之臣,温醇谨慎,则或见采纳;面折廷争,则必致违忤。论事之际,言合乎圣虑,则必见酬酢;稍拂乎渊衷,则必至不悦。是以群臣伺候微意之所在,凡有利害,多避不言,或有圣意所向,不可动摇,则虽儒臣拂士,以为言之无益,徒取乖牾,以致所言他事亦不见用,或惧圣怒赫然重伤大体。故悚仄危怖,不敢直截,周旋回互,费尽心机,而卒亦不能尽其忠也。呜呼!此岂明时之所宜有?而殿下亦无由尽知其情也。夫以义理无穷,而人见易偏,何得先立己意,必以为是乎?处事之际,“以义理为权衡,而己不与焉”者,臣已陈之于前矣,此宜殿下之所深省也。
昔李泌侍其君,君有过,则忧形于色;君有善,则喜见于颜,气色和顺,无陵厉好胜之心。故虽以德宗之偏私忌刻,言无不从,盖以泌之忠诚能感动其君故也。后世必待有臣如泌,然后从谏,则忠直之路绝矣,岂不殆哉?呜呼!君仁则臣直,国有直臣,社稷之福也。人君之威,非特雷霆,虽导之使谏,赏之使言,尚难尽言,况示不悦之声色,何以得人之忠告乎?是以近日朝著之间,抗直不挠者,屈指无几,而亦皆郁抑无聊,不敢久安于朝,而其依阿自容,终岁循默者,乃能承颜顺旨,以为久保富贵之计。使殿下孤立于上,而朝廷日非,士气日消,岂非大可忧惧乎?此所谓“受善之量未弘,而忠言不契”者也。
殿下守祖宗艰大之业,思皇天付畀之责,纪纲之陵夷,非不忧也;赤子之憔悴,非不念也。只是安常守故,迄无奋厉振发之志,因循时月,坐失事会。而群臣言及政事得失,则必渊默不答,经席之上,时讲文义、字训,而不见潜心求道,著力向前之意,章奏之间,虽有良策,而亦不见略有施行。昔者虞舜恭己正南面而无为者,以九官十二牧皆得其人,庶绩咸煕故也。今殿下之国事日非,此正君臣焦思,图事赴功,以迓续天命之秋,而乃欲象垂衣之化,晏然无为,非臣之所敢喩也。臣闻楚庄王三年不治,苏从入谏,而手绝锺鼓之悬,任之为政,国富兵强。齐威王八年不治,诸侯加兵,一朝发愤,封即墨大夫,烹阿大夫,而群臣举职,齐国大治。夫齐、楚之君,圣门童子之所羞称也,犹且悔悟振奋,以治其国。况以殿下之明圣,可以为尧、舜,而奈何临政十有五年,终不振起乎?夫如是,故有志于爱君徇国者,则深忧永叹,愿忠而不可得;若其贪位慕禄,昧义无耻之辈,则方将志满气得,循资历级,驯致大官。贤愚倒置,庶绩咸隳,此所谓“图治之志未立,而善政不举”者也。
殿下圣学超诣,明烛是非,其于善之当好、恶之当恶,不待人言,而取舍之分判矣。独于用人、待士之际,知其善而好之不深,知其恶而恶之不严,泛泛两存,杂糅为一,非徒好恶不决,而又不欲以好恶明示于人。其为防虑之密,穆然深远,而与宋祖洞开殿门,光明正大之体不相似矣。如使国人皆知殿下之心好贤而恶邪,如青天白日,万物咸睹,则为善者劝,为恶者惧,不言而喩,速于置邮。士习可正,风俗可变,岂非为政之大务乎?
至于大臣,是殿下最所倚信,而亦不见际遇契合之欢。大臣不敢尽其诚,殿下不深用其言,几于供给唯诺,奉行文书而已。其他清名直节之臣,待之无异庸众人,只以爵禄羁縻,而不见信重。故庸众人不知出处进退之义者,乃能久于其职,而善士之稍能自立者,皆乍进乍退,无有固志。殿下只观官爵之高卑而为之轻重,其于忠邪臧否,不复辨别,所以劳于求贤,而贤人卒不得用;务于去邪,而邪人卒不得去也。忠者既少,而其言又苦而难入;佞者既多,而其态常甘而易悦,则圣意所向,潜移默夺于冥冥之中而不自觉者,较然甚明。非但君子之不亲、好恶之不决而已。程子之言曰:“公则一,私则万殊。”人臣不有其身,只奉公忧国,则千万人可为一心。若自私爱身,则人各为心,安能合一乎?所谓“武王之臣三千惟一心,而商纣之臣亿万心”者是也。今殿下无委任亲信之贤,而国无柄政如萧何、诸葛亮、韩琦之臣。故朝绅各主所见,千百其心,议论多岐,扰扰不定。如是而朝廷宁靖,惠泽及民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此所谓“好贤之意不专,而腹心无寄”者也。
此虽三病,其实一源,皆由殿下求道不笃、求治不诚故也。殿下诚欲求道,则必省身克己,常若不及矣;诚欲求治,则有言逆于心,必求诸道而乐闻忠言矣,求贤如渴,与共天职而委任责成矣。昔者圣主明王屈己下贤,皇皇汲汲,如恐不及者无他,愿治之心良切,而非贤则不可与共治故也。至于秦始皇,无道之主也,乃能屈于王翦,亲幸其家,其心诚在于混一故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诚也,至诚未有不动者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今殿下苟能诚心求治,端本清源,举直错枉,任贤使能,则人存政举,泽被生民,坐享太平,施及万世矣。
臣受天地罔极之恩,无路报效。窃伤夫以殿下清修之德,不能为国,乃与古之昏暗之主同归于不治,诚不堪隐痛之情,故不觉流涕太息而极言之,亦不知其言之太深而过于忉怛也。且殿下既命臣言,而臣不尽言,则臣虽灭身,不足赎罪。是以竭诚不讳,伏惟殿下曲加容贷,留神省察,是臣区区至愿也。
臣伏念人君即位之初,耻为凡主,求贤志治,粗若清明。而不能实用力于学,则中年以后,嗜欲既多,忠直渐远,纷华声色之娱,日以销铄其志气,故前明而后暗,犹若二人然者多矣。臣每读史,未尝不叹息痛恨于宋理宗也。我国家生民之困,适丁此时,而我殿下励精之治,又在盛年。臣以光前继后之烈,引领颙望于圣朝者,非妄计也。如使作圣之功不立于今日,则安知数年之后,圣心渐不如初,而可忧之端又有甚于此者乎?伏愿殿下惜时懋功,敬修可愿,本之以大道,参之以往辙,明习国家之务,以济苍生之溺。而尤先用力于第五条之说,察病加药,吃紧亲切,则臣之志愿毕矣。
臣之瞽说,只陈赤心而已,未敢自以为是也。请以臣章下于大臣,商议可否而进退之,又臣之愿也。臣辜恩不报,义当退归,而诚欲一言而去,羸病昏耗。久未克就,艰难缀缉,言俚辞复,殆不成文。加以忤犯时贵,轻触事机,罪当万死。臣无任震惧战栗激切屏营之至。
臣按:是时宣庙必欲致成浑于朝,大加恩礼,轸其有疾,至命驾轿上来。浑于是不得已,承召入京,病不能拜命。上闻之,遣医给药,且许递其所带掌令,曰:“病差后,予欲见之。”仍赐对思政殿,上教曰:“闻名久矣。大道之要,可得闻欤?”浑即仰对。上又以古今一治一乱下问,以及朝廷时务得失与夫民生困瘁何以则可。浑随其所询,一一对扬。上又教曰:“欲见颜色,其勿俯伏!”仍取览浑疏而曰:“何以求退乎?留补予之过失可也。”浑退而上此封事,批曰:“得闻至论,良用嘉焉。予虽寡昧,敢不佩服?”
盖其疏,因引见时所问之目,首陈大道之要及为学之方;次陈古今治乱,而以用君子、用小人为治乱之机;次陈时务得失,以贤才不用、阘茸尊显为今日病根,而请择任贤相,使主国论,尽收一世之人才,随其高下而用之;次陈生民困瘁之状,请革弊法以救土崩;末因上教“言予过失”之语,极论衮职之阙。先正臣李珥见之,曰“世间不可无这等议论,只一番读过,亦使人心爽快”云。伏乞圣照。
癸未论三司劾栗谷疏
[编辑]伏以臣盗名罔上,坐受高爵,既违素心,内切惶惧,方将归死丘壑,不敢久留都下。而顷者伏遇三司举劾前兵曹判书李珥,加以无君误国之罪,使珥无所容而去,政刑之失,无大于此者。臣受圣朝罔极之恩,目见时事之非而不言,则是臣知朝廷过举,而畏祸不言,以负殿下也,臣请昧死而言之。
臣窃观李珥之为人,疏通明敏,天分甚高,少有求道之志,慨然以学自励。其于众理,虽不能周遍,而义理大原,不可谓无见,非如拘儒曲士坐守章句之徒也。其爱君忧国,出于至诚,惟知有国而不知有其身,急于济时而不以温饱为念者,乃其平生素所有也。虽然,气质所就如此,故其病痛亦有之。惟其疏通,故有率易之病而少沈潜缜密之风;其性白直迂愿,故绝无修饰外貌、调适人情之态。志大而阔略于细微,自信而不徇乎时俗,是以爱之者绝鲜而笑之者多,忧之者少而嫉之者众矣。且与时论不合,屡陈疏章,深论时弊,以其触实,故益为时人所恶,而又论荐郑澈以为可用,以是尤不合于众情。珥知不可久在朝廷,而被殿下不世之遇,思欲鞠躬尽瘁以报万一,所以迟回数岁而不能去也。
至于论劾中“纳马免防”一事,则珥尝见乙卯倭变,赴战军士掠马于都中,深以阶乱为忧,初欲启请,而又不料纳马者之有无,不敢请焉。及其马既集,而军士临行,旋给旋启,在急遽之中,因率易之失,而有此罪也。不请命而先下令,此固珥之罪也。然谓之专擅国柄,则非其罪也。不进政院,乃眩运重发之故耳,谓之骄蹇慢上,则非其情也。
此言发于一台谏,而诸台谏随而和之,大臣为珥请出,而不敢以台谏之言为过中。噫!台谏过激之言,其失小;李珥无君之罪,其恶大。欲护至小之失,而不雪至大之罪,强令出仕,则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只缘圣教至诚委曲,谕珥以供职,珥于是时不胜闷迫,不得已而为启辞,以请称量其罪之轻重者,其意岂在于与台谏争胜负乎?只欲开出仕之路,以承上命耳。若被论得去,无出仕一节,则珥岂敢为启辞乎?珥之不敢易出,乃所以畏公论重台谏,而反以此为轻台谏蔑公论,不亦异乎!
宋之欧阳修、刘挚被劾,而皆上章自辨,亦未必为小人,况珥之言在于出仕,而不在于自辨者乎?而三司之论大作,又加以“误国小人,恣肆无忌惮”之罪,初因微罪而加以无君误国之名,又因此名而将欲据法请罪,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已也。呜呼!今之言者,自以为公论,而其言之不公、不平如此,将何以服人心乎?若使珥为真小人,自当直攻心术,如吕诲之于王安石可矣。安有因一过失,辄持之以深文,陷之以峻法者乎?此其腹心意态披露于外,不复以人人覰破为忧,不亦可羞之甚乎?士大夫当以公平正大为心,克己祛私为务,虽攻击小人,势将不胜而去,唯当不失其正,无愧于方寸可矣。今乃攻一迂阔李珥,而乃设机关,不复顾惜士大夫名节,今使当事者自考其中,其果能慊于心乎?
虽然,今日朝论,岂皆作意罪珥,至于此哉?不过附会者,乘时疾攻,务欲去珥,而挟宿怨者。又持其机,以至此耳。殿下询于大臣,以“国家将亡,忠邪无辨”为教,而大臣畏其气焰,莫肯出一言以辨之。圣心郁郁,无所底向,臣闻之以为至痛。君臣之义,宁可止此而已?天下之忠臣义士闻之,尚有投袂而起者,况臣被征至京,犹在可言之地者乎?臣故不以含默为哲,而以进言为义。伏愿殿下下臣此章于公卿,必令辨别其忠邪,商议其得失,使朋谗奇中之祸不作于今日,则宗社之福也。
且台谏以言为责,公论之所寄也。然随其人之邪正,而言有得失之异焉。今谓“台谏不可以指议,言者不可以非间”,则彼张商英之攻司马光,尹穑之攻张浚,其将虑言路之杜塞,而不可谓之非耶?今为玉堂,然后可以议台谏之失,而他人之议台谏,辄欲加以凶邪之罪,则夫安有是理哉?亦在乎其言之邪正而已。昔者汉公乘兴言御史饰文深诋以愬无辜之罪,宋仁宗谓:“御史以黯昧之言,中伤大臣,此风不可长也。”今日之事,亦何以异此?而一唱攻珥,举朝靡然,无敢持平于其间,则又非汉、宋之所有也。
当今外警内忧,天灾时变,一时幷作,国势岌岌,有危亡之象。而为臣子者,不此之忧,乃相与媒孽排摈,使竭忠徇国之臣无所容而去,非唯不容,而又将文致其罪,置诸无君误国之科,曾谓圣明之世而有此事哉?殿下不以究极是非、辨别忠邪为急,而以含容两可为务,则臣恐善善而无所劝,恶恶而无所惧,将使怀奸之徒有以窥测圣意之所在,无所忌惮,植党专权,常以多寡之势,攻击忠贤而去之。则忠贤之祸方横拏一世,而不可救矣,岂不痛哉!伏愿圣明有以先正是非之理,辨别忠邪之趣,深烛几微,杜塞其源。而使殿下善善恶恶之心沛然若决江河,则国家幸甚。
且臣之所忧,岂在于一人之进退哉?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此固齐桓公所以惩创于郭亡也。殿下既知珥之无他,又知言者之谗疾,而两无所间,将何以解中外之惑耶?今举朝无一人言者,而臣以一介孤贱,出而言之,欲以只手障其横流,亦可谓愚妄矣。然使臣言不行,而时论由是而平,士林由是而和,国事由是而济,则臣虽得罪,万万无恨。不然而相激相胜,惟欲尽我气势之所极而已,则臣之一身固不足惜,而未知国事税驾之所也。
人臣为国当事,敛怨于身,祸败立至,此浮沈取容之士所以持禄于世也。今珥忘身任怨,竭股肱之力,而一朝受此中伤,将不保全馀生,则异日缓急,谁肯为殿下任事哉?从今具臣保位,大小相徇,无敢少拂其意,而悠悠玩愒,以取日阕而已。则殿下厉精之志,亦无所施而懈意生矣,岂非可忧之大者乎?臣窃见今日之事,可言者多矣。然朝廷者,四方之本也,本之不治如此,臣何暇及他说哉?且欧阳修论韩琦、富弼之非罪,公论所重,不避相友之嫌。臣珥之友也。臣虽不及古人,亦不敢附下罔上,以负殿下也。
臣身到京师,爵在高秩,适见时弊系治乱安危之大者,忧伤骇叹,久欲言之。而疲癃柴毁,不能赴阙,今始言之,臣之罪大矣。且念臣疾病已深,若在京而死,则旅榇难归。伏望圣慈放臣归田,使之西出国门而死,则臣之大愿也。干冒宸严,臣无任兢惶陨越之至。
臣按:栗谷即李珥别号也。是时上方委任李珥,授以兵判,又擢成浑为兵曹参知。成浑力辞,不许,批曰:“今予待以经纶,要与共济时艰,此志士有为之日也。尔其幡然改图!”又曰:“予之待尔,正如饥渴。长往不返,岂尔所愿?况今兵判,乃尔旧友。予今擢尔为参知,岂无其意?同心同德,正在今日。尔何不幡然上来,以副予侧席之望耶?”又曰:“尔若不起,当如苍生何?纵不顾予一人,其不念祖宗乎?”成浑又不得已,承命入京。
时三司以“专擅国柄”、“骄蹇慢上”等语劾李珥,珥释位去国,成浑遂上此疏以论之。批曰:“疏辞忠愤激烈,如使奸邪闻之,足破其胆。信乎,君子一言为国轻重!”是日命招大臣,传曰:“今观成浑上疏,大臣事君之道,果如是乎?”领相朴淳请面对,以“宋应漑、许篈等挟宿怨,乘时挤陷”为启。于是应漑引避,辞极丑悖。两司合启,请罢领相,并斥珥、浑,浑即日退归。上特命远窜朴谨元、宋应漑、许篈等三人,仍特除浑吏曹参议,敦召甚至。李珥以吏判,承命复进,故浑亦入京就职。上又特陞本曹参判,方将大有所为,而李珥遽卒,岂不为千古志士之痛乎!伏乞圣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