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谿漫志/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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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教人读《檀弓》[编辑]

东坡教人读《檀弓》,山谷谨守其言,传之后学。《檀弓》诚文章之模范,凡为文记事常患意晦而辞不达,语虽蔓衍而终不能发明,惟《檀弓》或数句书一事,或三句书一事,至有两句而书一事者,语极简而味长,事不相涉而意脉贯穿,经纬错综成自然之文,此所以为可法也。

东坡识任德翁[编辑]

蜀人任孜字遵圣,以学问气节雄乡里,兄弟皆从老苏游,东坡所谓“大任刚烈世无有,疾恶如风朱伯厚”者,其后在京师有哭遵圣诗云:老任况豪俊,先子推辈行。又云:平生惟一子,抱负珠在掌。见之龆龀中,已有食牛量。其子后立朝,果著大节,即德翁也。东坡眼目高,观人于龆龀间已能如此,妙矣夫。

东坡西湖了官事[编辑]

东坡镇馀杭,遇游西湖,多令旌旗导从出钱塘门,坡则自涌金门从一二老兵泛舟绝湖而来,饭于普安院,徜徉灵隐天竺间。以吏牍自随,至冷泉亭则据案剖决,落笔如风雨,分争辩讼谈笑而办。已乃与僚吏剧饮,薄晚则乘马以归,夹道灯火,纵观太守。有老僧绍兴末年九十馀,幼在院为苍头,能言之。当是时此老之豪气逸韵可以想见也。

东坡改《和陶集引》[编辑]

东坡既和渊明诗以寄颖滨,使为之引,颖滨属稿寄坡,自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其下云:嗟夫!渊明隐居以求志,咏歌以忘老,诚古之达者,而才实拙。若夫子瞻仕至从官,出长八州事业,见于当世,其刚信矣,而岂渊明之拙者哉!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古之君子其取于人则然。东坡命笔改云:“嗟夫!渊明不肯为五斗粟一束带见乡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馀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入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迹,盖未足以论士也。”此文今人皆以为颖滨所作,而不知东坡有所笔削也。宣和间六槐堂蔡康祖得此稿于颖滨第三子(逊),因录以示人,始有知者。

东坡教人作文写字[编辑]

葛延之在儋耳从东坡游,甚熟,坡尝教之作文字云:“譬如市上店肆,诸物无种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摄得,曰钱而已。莫易得者是物,莫难得者是钱。今文章词藻、事实乃市肆诸物也;意者,钱也。为文若能立意,则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吾用。汝若晓得此,便会做文字也。”又尝教之学书云:“世人写字能大不能小,能小不能大,我则不然,胸中有个天来大字,世间纵有极大字,焉能过此?从吾胸中天大字流出,则或大或小,唯吾所用。若能了此,便会作字也。”尝为作《龟冠诗》送其行,葛以语胡苍梧,苍梧为记之。此大匠诲人之妙法,学者不可不知也。

东坡谪居中勇于为义[编辑]

陆宣公谪忠州,杜门谢客,惟集药方,盖出而与人交,动作言语之际皆足以招谤,故公谨之。后人得罪迁徙者多以此为法,至东坡则不然,其在惠州也,程正辅为广中提刑,东坡与之中外,凡惠州官事悉以告之。诸军缺营房,散居市井,窘急作过。坡欲令作营屋三百间,又荐都监王约、指使蓝生同干惠州,纳秋米六万三千馀石,漕符乃令五万以上折纳见钱,坡以为岭南钱荒,乞令人户纳钱与米,并从其便。博罗大火,坡以为林令在式假,不当坐罪,又有心力可委,欲专牒令,修复公宇仓库,仍约束本州科配。惠州造桥,坡以为吏孱而胥横,必四六分分了钱造成一座河楼桥,乞选一健干吏来了此事。又与广帅王敏仲书,荐道士邓守安,令引蒲涧水入城,免一城人饮咸苦水、春夏疾疫之患。凡此等事多涉官政,亦易指以为恩怨,而坡奋然行之不疑,其勇于为义如此,谪居尚尔,则立朝之际其可以死生祸福动之哉?

东坡缘在东南[编辑]

东坡平生宦游多在淮浙间,其始通守馀杭,后又为守杭,人乐其政而公乐其湖山。尝过寿星院,恍然记若前身游历者。其于是邦每有朱仲卿桐乡之念。谪居于黄凡五年,移汝,既去黄,夜行武昌山上回望,东坡闻黄州鼓角,凄然泣下,赋诗云: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寻上章乞居常州,其后谢表有“买田阳羡,誓毕此生”之语。在禁林与胡完夫、蒋颖叔酬唱,皆以卜居阳羡为言。晚自儋北归,爱龙舒风土,欲居焉,乃令郡之隐士李惟熙买田以老。已而得子由书,言桑榆末景,忍复离别,遂欲北还颖昌。作书与惟熙云:然某缘在东南,终当会合,愿君志之,未易尽言也。至仪真乃闻忌之者犹欲攻击,遂不敢兄弟同居,竟居毗陵以薨。缘在东南之语乃尔明验,古之伟人自能前知,所谓有开必先者不假数术也。

东坡卜居阳羡[编辑]

建中靖国元年东坡自儋北归,卜居阳羡,阳羡士大夫犹畏而不敢与之游,独士人邵民瞻从学于坡,坡亦喜其人,时时相与杖策过长桥、访山水为乐。邵为坡买一宅,为钱五百缗,坡倾囊仅能偿之。卜吉入新第。既得日矣,夜与邵步月,偶至一村落,闻妇人哭声极哀,坡徙倚听之曰:异哉,何其悲也!岂有大难割之爱触于其心欤?吾将问之。遂与邵推扉而入,则一老妪,见坡泣自若,坡问妪何为哀伤至是,妪曰:吾家有一居,相传百年,保守不敢动,以至于我。而吾子不肖,遂举以售诸人,吾今日迁徙来此,百年旧居一旦诀别,宁不痛心?此吾之所以泣也。坡亦为之怆然,问其故居所在,则坡以五百缗所得者也。坡因再三慰抚,徐谓之曰:妪之旧居乃吾所售也,不必深悲,今当以是屋还妪。即命取屋券对妪焚之,呼其子命翌日迎母还旧第,竟不索其值。坡自是遂还毗陵,不复买宅,而借顾塘桥孙氏居暂憩焉。是岁七月坡竟殁于借居。前辈所为类如此,而世多不知,独吾州传其事云。

东坡懒版[编辑]

东坡北归至仪真得暑疾,止于毗陵顾塘桥孙氏之馆,气寝上逆不能卧。时晋陵邑大夫陆元光获侍疾卧内,辍所御懒版以献,纵横三尺,偃植以受背,公殊以为便,竞据是版而终。后陆君之子以属苍梧胡德辉为之铭曰:参没易箦,由殪结缨,毙而得正,匪死实生,堂堂东坡,斯文栋梁,以正就木,犹不忍僵,昔我邑长,君先大夫,侍闻梦奠,启手举扶,木君戚施,匪屏匪几,诒万子孙,无曰不祥之器。

《毗陵东坡祠堂记》[编辑]

东坡自黄移汝,上书乞居常,其后谢表有“买田阳羡,誓毕此生”之语。在禁林与胡完夫、蒋颖叔唱和有云:惠山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又云:雪芽我为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晚自儋耳北还,崎虚万里,径归南兰陵以殁。盖出处穷达三十年间,未尝一日忘吾州者,而郡无祠字奠谒之所,邦人以为阙文。乾道壬辰太守晁彊伯(子健)来始筑祠于郡学之西,塑东坡像其中,又于士大夫家广摹画像,或朝服或野服,列于壁间,而晁侍郎(公武)为之记,其略曰:公武闻诸世父景迂生,崇宁间贼臣擅国,颠倒天下之是非,人皆畏祸,莫敢庄语公之葬也。少公黄门铭其圹,亦非实录,其甚者以赏罚不明罪。元祐,以改法免役坏元丰,指温公才智不足,而谓公之斥逐出其遗意;称蔡确谤讟可赦,而谓公之进用自其迁擢;章子厚之贼害忠良,而谓公与之友善;林希之诋诬善类,而云公尝汲引之。呜呼,若然,则公之《上清储祥》、《忠清粹德》二碑及诸奏议著述皆诞谩欤?公武因子健之请,伏自思念,岁月滋久,耆旧日益沦丧,存者皆邈然后进,则绪言将零落不传,于是不敢以不能为解,而辄载其事。惟公当元祐时起于谪籍,登金门玉堂,极礼乐文章之选,及章、蔡窜朋党于岭表,而公独先;朝廷追复党人官爵,而公独后。立朝本末彰明较著如此,岂有他哉!昔陈仲弓送中常侍父之葬非以为贤,从者詈楚公子曰:隶也不力。非以为不肖,皆有为而发,岂少公之意或出于此,非耶?后世不知其然,惟斯言是信,则为盛德之累大矣。因述景迂生之语,俾刻之乐石,庶异日网罗旧闻者有考。记成,彊伯刻石为二碑,一置之郡斋,一置之阳羡洞灵观。用杜元凯之法,盖欲俱传不朽,其措意甚美。然东坡公之名节固自万世不磨矣。

武臣献东坡启[编辑]

东坡帅定武,有武臣状极朴陋,以启事来献。坡读之,甚喜,曰:奇文也。客退,以示幕客李端叔,问:何者最为佳句?端叔曰:“独开一府,收徐庾于幕中;并用五材,走孙吴于堂下。”此佳句也。坡曰:非君谁识之者。端叔笑谓坡曰:视此郎眉宇间决无是语,得无假诸人乎?坡曰:使其果然,固亦具眼矣。即为具召之,与语甚欢,一府皆惊。竹坡老人周少隐(紫芝)闻之,李端叔尝记其事。

东坡戴笠[编辑]

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箬笠戴之,著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竹坡周少隐有诗云: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也。

东坡《荔支诗》[编辑]

东坡《食荔支诗》有云: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常疑上句似泛,此老不应尔。后见习闽广者云:自福州古田县海口镇至于海南凡宰上木松桧之外,悉杂植荔支,取其枝叶荫覆,弥望不绝,此所以有伴松桧之语也。

东坡用事对偶精切[编辑]

东坡词源如长江大河,汹涌奔放,瞬息千里,可骇可愕,而于用事对偶精妙切当,人不可及。如《张子野买妾诗》全用张氏事,《祭徐君猷文》全用徐氏事,《送李方叔下第诗》用《古战场》“日五色”,皆当家事,殆如天成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作诗戏之,用徐邈、盂嘉饮酒事,仍各举当时全语以为对。其通守馀杭日《答高丽使私觌状》云:归时事于宰旅,方劳远勤;发私币于公卿,亦蒙见及。发币一事,非外夷使者致馈之故实乎?

退之、东坡用先后语[编辑]

退之《南山诗》云:或齐若友朋,或差若先后。人多不知先后之义,练塘洪庆善吏部(兴祖)引《前汉志》云:见神于先后宛若。其注云:兄弟妻关中呼为先后子。观东坡《徐州谢上表》云:信道直前,曾无坎井之避;立朝寡助,谁为先后之容。或疑先后不可对坎井,盖不知亦出于此也。

东坡文效唐体[编辑]

东坡之文浩如河汉,涛澜奔放,岂区区束缚于堤防者,而作《徐君猷祭文》及《徐州鹿鸣燕诗序》全用四六,效唐人体而益工,盖以文为戏邪?

东坡录沿流馆诗[编辑]

东坡在翰林被旨作《上清储祥宫碑》,哲宗亲书其额。绍圣党祸起,磨去坡文,命蔡元长别撰《玉局遗文》,中有诗云:淮西功德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其题云:绍圣中得此诗于沿流馆中,不知何人作也,戏录之以益箧笥之藏。此诗乃东坡自作,盖寓意储祥之事,特避祸故托以得之,味其句法则可知矣。

石屋洞题名[编辑]

临安石屋洞崖石上有题名二十五字云:陈襄、苏颂、孙奕、黄灏、曾孝章、苏轼同游,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一日。内东坡姓名磨去,仅存仿佛,盖崇宁党祸时也。

柳展如论东坡文[编辑]

东坡归白海南,遇其甥柳展如(闳),出文一卷示之曰:此吾在岭南所作也,甥试次第之。展如曰:《天庆观乳泉赋》词意高妙,当在第一;《锺子翼哀词》别出新格,次之;他文称是舅老笔,甥敢优劣邪?坡叹息以为知言。展如后举似洪庆善,庆善跋东坡帖,具载其语。

贬所敬苏、黄[编辑]

元祐党祸烈于炽火,小人交扇其焰,傍观之君子深畏其酷,惟恐党人之尘点污之也。而东坡之在儋,儋守张中事之甚至,且日从叔党棋以娱东坡,洎张解官北归,坡凡三作诗送之。鲁直之在戎,戎守彭知微每遣吏李珍调护其逆旅之事,无不可人意。当是之时而二守乃能如此,其义气可书,张竟以此坐谪云。

昌化盛事[编辑]

东坡眉人,贬昌化。任德翁亦眉人,后亦贬昌化。张才叔赠德翁诗云:儋耳百年经僻陋,眉山二老继驱除。德翁和云:身投魑魅家何在,泽逮昆虫罪未除。苏任两公同乡里,同贬所,大节相望,顾儋耳独何幸也!

侍儿对东坡语[编辑]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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