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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泉集/行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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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赞 梅泉集
先兄梅泉公事行零录
作者:黄瑗
1911年
评语
季弟瑗

公以哲宗乙卯十二月十一日庚子乙酉时生。形貌精悍,如秋鹰竦立。额丰有光气,眉疏声清亮,眼短视而右拗。准直耳悬,齿细唇黯,须长数寸。七岁入塾,便能嗜读书。塾在家山之背数里,路有松林。父母虑有兽患,不令夜往。公乘间潜往,读书而归。幼不好戯。每伶人来村前呈技,村人皆聚观,而公独读书自如。其在塾也,未尝与同队作嬉。幼在塾,文理早融,能代师教同队,盖读《史略》时,能教《通鉴》;读《通鉴》时,能教《孟子》;读《孟子》时,无书不能教。十一岁,陪里中长老之䜩,始作诗曰:“雁声初落游人席。”长老皆为之惊。十四五岁,赴本道试,落笔生风。试场诸生聚观如堵,无不啧啧称奇。始读朱子《纲目》,一岁再周,阖眼字皆森森。至“佛法始入中国”,问师曰:“此大事也,而不纲而但目之,何也?”师不能答。乙巳十月之变,痛哭不食者累日,闻诸公殉节之报,作诗赞之,既又作《十节诗》以自况。庚戌七月二十五日亡,八月三日皇帝让国诏至本郡。公读未半,气塞而止,将诏纸束悬柱上。余自外来,取诏读之。公曰:“吾不忍闻,汝可往他处读之。”余愧汗止之。问公云:“今日有人望,可死节者为谁?”又曰:“某公今日不死,殊非平日所望。”公莞尔曰:“不能自死而责人不死,何可哉?宗社沦亡之日,人人皆可死,独有时望者哉?”

初五日,公与客棋者五夜,得《皇城新闻》之报,燃松肪阅之。时有邻叟来者,欲留与公宿。公出酒饷三杯,曰:“吾今夕有事,君可往宿吾儿之所。”叟遂退去,时四更也。公闭户作《绝命诗》,因作遗子弟书,先言“当死之义云云”,因曰:“敛用襕襆,治丧从俭,以志吾前后丧伤贫之痛。拙著诗文散在箱箧者,可细寻成书,诗则按年,文则分门,然后托明眼人综理也。隆煕四年旧历秋八月六日晓灯,梅泉绝笔书。”又补书曰:“书册是吾精力所在,可善守护。今日之事,当告汝曹,而恐汝曹败坏之,故已之。知旧处亦不能遍诀,殊为忍情。鸦烟一钱二三分,可以了吾事否?若不了事,当又奈何?东碓下水田三斗落,割与季方。”书既毕则鸡再唱矣。遂引鸦烟,和座隅沙参火酒一壶下之。酒即平日所治疝疾者也。诘朝公长子岩显知其事,奔告于余。余就视之,公卧在北壁下,见余窜视。余大呼再三不应,疑其昏沈,欲扶起之。公拂手曰:“汝何作此?吾精神如常,少无痛处。若药无效,将奈何?”进童尿、姜汁,公推倒之。余泣曰:“愿有所言。”公曰:“汝年逾四十,粗有觉知,何悯我至此?世事如此,士固当死,且如今日不死,将来必不堪日日所见闻之逆心而至于萎枯。萎枯而死,岂如速死之安乎?”又问家事。公曰:“吾忘家事久矣。如干小小之事,吾已有所书,可取见之。”因笑曰:“下药时,离口者三,吾其痴乎。金孙可念,可携置邻舍。”见嫂在傍,麾之使去,曰:“男子不绝于妇人之手。”嫂既入。谓余曰:“他日可以汝嫂祔葬于我。”余扶坐曰:“兄之诗文综理,可托李耕斋否?”公沈吟久之,曰:“听金沧江则远无梯矣。”自午时精神渐昏,至七日鸡再唱而绝。

公十七,赴顺天营白日场试,既呈卷,夜至营将所。营将尹明信脱冠跣足,踞床而坐。公立不拜,曰:“吾入不当入之地。”曰:“何谓?”公曰:“吾虽眇少,亦士尔。公何可无礼如此?”大笑,取冠戴之。在京师时,游于申公威堂香农父子之间。威堂公善棋,尝要公对局。公曰:“闻公好退数,不愿对局。”申公曰:“吾于君,誓不退数。”公遂应之,连胜数局而一不假以退数。此虽小事,亦可见公之不挫威势之一端也。申香农之拜大将也,威堂公对客自喜,曰:“此任去吾十年,今更来。”公适在座,正色言曰:“公当今日,宜怀恐惧,以报国恩为心,岂可以更来为夸耀乎?”公谢之。朴判书定阳之赴美国李大将惟远之往郁陵岛也,李宁斋皆以随员荐公。公皆谢之曰:“吾不惯为随员。”宁斋叹曰:“梅泉,杰士也。文章犹其次。”戊戌,设博士试于成均馆,求礼郡守朴恒来劝公赴试,将荐之。公辞曰:“吾忘宕巾久矣。”屡劝竟不应。宕巾者,本邦官人所戴马鬃帽子之名也。尝借读《明史纲目》,一日呼余曰:“可来看此。”因泪下如雨。余就视之,乃史可法九王书也。后又看清国《戊戌政变记》,至台湾民乞天下救援书亦泣。所居室,一尘不动,所置物,皆井井有常处,虽夜可以摸取也。事寡伯母如母,未尝一失其心。治家以严,隔日一入内舍周视即出,而一不妄与妇人言笑。故每入内,家人闻履声,辄相与言曰:“今日,吉日也。”少时赴试于光州,道中大雨溪涨,公雇护夫二人以涉。二人就左右执手,公笑拂之曰:“汝危舍我,当奈何?”易执其手而涉。见者称智。

癸未,应常赴试于成均馆,时金公春煕亦预于试。晩间金公家送美馔一盘至。金公以人多难均,未遽开食,而诸生又持貌不犯。公方写卷,忽掷笔,奋手先食之,曰:“公辈皆贵家子弟,不食亦饱,我则千里孤羁,饿死谁救?”金公辄欣然,称其快爽。于朋游际,风味跌宕。始访宁斋李公,见其短小,故问主人为谁。曰:“我也。”公曰:“非也。”曰:“非非也。”公曰:“主人必巍巍长八尺,而乃今不满六尺,其非也决矣。”为之大笑。生平文字之交,以宁斋沧江二公为最,而于宁斋倾向尤深。梦晤岁常数十,至晩稍减矣。宁斋晩年,自废于时。故于公之隐居高尚,尤心契也。病剧,叹曰:“一见黄梅泉,则死无恨矣。”及卒,公奔六百里哭之。其弟耕斋呼泣而述其语矣。精聦绝人,阅书万馀卷,皆能记忆,《纲目》及《明史》尤熟。国朝典故,无不搜览,了如指掌。而独于辛壬论、时辟论,常恨未得其详矣。于书有至癖,至卖田以购,常以书未尽读为恨。闻有好书,虽数百里,必借致之,遇有弊者,补以还之。自甲午以后,慨念世变,始购览泰西之书,泛及《文献通考》、《通典》之类。作诗文,未尝预运首尾,但随笔书之曰:“吾文在笔,不在心。”公于书字,未尝用工。然金沧江常称其书劲骨逸气出于天分,虽不学法而自合于法。居恒不信冢墓之术,曰:“白骨有吉凶,子孙无祸福。”饮户小,火酒三杯即醉,然酒不烈不饮。于烟亦取其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