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章句/卷09

楚辞章句　第九
招魂
作者：宋玉

辑者：刘向
译者：王逸

招魂

《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

【朕幼清以廉洁兮，】朕，我也。不求曰清，不受曰廉，不污曰洁。

【身服义而未沬。】沬，已也。言我少小修清洁之行，身服仁义，未曾有懈已之时也。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牵，引也。不治曰芜，多草曰秽。言己施行常以道德为主，以忠事君，以信结交，而为俗人所引。德能芜秽，无所用之也。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考，校。

【长离殃而愁苦。】殃，祸也。言己履行忠信，而遇暗主。上则无所考校己之盛德，长遭殃祸，愁苦而已也。

【帝告巫阳】帝，谓天帝也。女曰巫，阳其名也。

【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人，谓贤人，则屈原也。宋玉上设天意，祐助贞良，故曰：帝告巫阳，有贤人屈原在于下方，我欲辅成其志，以厉黎民也。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魂者，身之精也。魄者，性之决也。所以经纬五藏，保守形体也。筮，卜问也。蓍曰筮。《尚书》曰：决之蓍龟。言天帝哀闵屈原魂魄离散，身将颠沛，故使巫阳筮问求索，得而与之，使反其身也。

【巫阳对曰：掌梦，】巫阳对天帝言，招魂者，本掌梦之官所主职也。

【上帝其命难从，】言天帝难从掌梦之官，欲使巫阳招之也。

【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巫阳焉。】谢，去也。巫阳言如必欲先筮问求魂魄所在，然后与之，恐后世怠懈，必去卜筮之法，不能复修用，但招之可也。

【乃下招曰：】巫阳受天帝之命，因下招屈原之魂。

【魂兮归来！】还归屈原之身。

【去君之恒干，】言魂灵当扶人养命，何为去君之常体，而远之四方乎？夫人须魂而生，魂待人而荣。二者别离，命则霣零也。

【何为四方些？】恒，常也。干，体也。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舍，置也。祥，善也。言何为舍君楚国饶乐之处，而陆离走不善之乡，以犯触众恶也。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讬，寄也。《论语》曰：可以讬六尺之孤。言东方之俗，其人无义，不可讬命而寄身也。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七尺曰仞。索，求也。言东方有长人之国，其高千仞，主求人魂而食之也。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代，更。铄，销也。言东方有扶桑之木，十日并在其上，以次更行，其热酷烈，金石坚刚，王本作代。然审以文义，当作讬。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释，解也。言彼十日之处，自习其热，魂行往到，身必解烂也。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言魂魄宜急来归，此诚不可以讬附而居之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言南方之俗，其人甚无信，不可久留也。

【雕题黑齿，】雕，画也。题，额也。

【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醢，酱也。言南极之人，雕画其额，齿牙尽黑，常食蠃蜯，得人之肉，用祭祀先祖，复以其骨为醢酱也。

【蝮蛇蓁蓁，】蝮，大蛇也。蓁蓁，积聚之貌。

【封狐千里些。】封狐，大狐也。言炎土之气，多蝮虺恶蛇，积聚蓁蓁，争欲啮人；又有大狐，健走，千里求食，不可逢遇也。

【雄虺九首，】首，头也。

【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儵忽，疾急貌也。言复有雄虺，一身九头，往来奄忽，常喜吞人魂魄，以益其心，贼害之甚也。

【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淫，游也。言其恶如此，不可久游，必被害也。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流沙，沙流而行也。《尚书》曰：馀波入于流沙。言西方之地，厥土不毛，流沙滑滑，昼夜流行，从广千里，又无舟航也。

【旋入雷渊，】旋，转也。渊，室也。

【爢散而不可止些；】爢，碎也。言欲涉流沙，少止则回入雷公之室，转还而行，身虽爢碎，尚不得休息也。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旷，大也。宇，野也。言从雷渊虽得免脱，其外复有旷远之野，无人之土也。

【赤螘若象，】螘，蚍蜉也。小者为螘，大者谓之蚍蜉也。

【玄蜂若壶些。】壶，干瓠也。言旷野之中，有赤蚁，其状如象。又有飞蜂，腹大如壶。皆有蠚毒，能杀人也。

【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柴棘为藂。菅，茅也。言西极之地不生五谷，其人但食柴草，若群牛也。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言西方之土，温暑而热，燋烂人肉，渴欲求水，无有源泉，不可得之也。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倚，依也。言欲彷徉东西，无民可依，其野广大，行不可极也。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贼，害也。言魂魄欲往者，自予贼害也。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言北方常寒，其冰重累，峨峨如山，凉风急时，疾雪随之，飞行千里，乃至地也。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言其寒杀人，不可久留也。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天不可得上也。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啄，啮也。言天门凡有九重，使神虎豹执其关闭，主啄啮天下欲上之人，而杀之也。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言有丈夫一身九头，强梁多力，从朝至暮，拔大木九千枚也。

【豺狼从目，往来侁々些。】侁々，往来声也。《诗》曰：侁々征夫。言天上有豺狼之兽，其目皆从，奔走往来，其声侁々，争欲啖人也。

【悬人以矣，投之深渊些。】投，擿也。言豺狼得人，不即啖食，先悬其头，用之矣戏，疲倦已后，乃擿于深渊之底而弃之也。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瞑，卧也。言投人已讫，上致命于天帝，然后乃得眠卧也。

【归来！往恐危身些。】往即逢害，身危殆也。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

【土伯九约，其角觺々些。】土伯，后土之侯伯也。约，屈也。觺々，犹狺狺，角利貌也。言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有角觺々，主触害人也。

【敦脄血拇，逐人𬳵々些。】敦，厚也。脄，背也。拇，手母指也。𬳵々，走貌也。言土伯之状，广肩厚背，逐人𬳵々，其走捷疾，以手中血漫污人也。

【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言土伯之头，其貌如虎，而有三目，身又肥大，状如牛也。

【此皆甘人，归来，恐自遗灾些。】甘，美也。灾，害也。言此物食人以为甘美，径必自与害，不旋踵也。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修门，郢城门也。宋玉设呼屈原之魂归楚都，入郢门，欲以感激怀王，使还之也。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工，巧也。男巫曰祝。背，倍也。言选择名工巧辩之巫，使招呼君，倍道先行，导以在前，宜随之也。

【秦篝齐缕，郑绵络些。】篝，络，缕线也。绵，缠也。络，缚也。言为君魂作衣，乃使秦人职其篝络，齐人作采缕，郑国之工缠而缚之，坚而且好也。

【招具该备，永啸呼些。】该，亦备也。言撰设甘美，招魂之具，靡不毕备，故长啸大呼，以招君也。夫啸者，阴也。呼者，阳也。阳主魂，阴主魄。故呼啸以感之也。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反，还也。故，古也。言宜急来归还古昔之处也。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贼，害也。奸，恶也。言天有虎豹，地有土伯，东有长人，西有赤蚁，南有雄虺，北有增冰，皆为奸恶，以贼害人也。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像，法也。无声曰静，空宽曰闲。言乃为君造设第室，法像旧庐，所在之处，清静宽闲而安乐也。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邃，深也。宇，屋也。槛，楯也。从曰槛，横曰楯。轩，楼版也。言所造之室，其堂高显，屋甚深邃。下有槛楯，上有楼板，形容异制，且鲜明也。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层、累，皆重也。无木谓之台，有木谓之榭。言复作重层之台，累石之榭，其颠眇眇，上乃临于高山也。或曰：临高山而作台榭也。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网户，绮文镂也。朱，丹也。缀，缘也。刻，镂也。横木亲柱为连。言门户之楣，皆刻镂绮文，朱丹其缘，雕镂连木，使之方好也。

【冬有穾厦，夏室寒些。】穾，复室也。厦，大屋也。《诗》云：于我乎夏屋渠渠。言隆冬冻寒，则有大屋，复穾温室。盛夏暑热，则有洞达阴堂，其内寒凉也。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流源为川，注谿为谷。径，过也。复，反也。言所居之舍，激导川水，径过园庭，回通反复，其流急疾，又洁净也。

【光风转蕙，氾崇兰些。】光风，谓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也。转，摇也。氾犹汎。汎，摇动貌也。崇，充也。言天雨霁日明，微风奋发，动摇草木，皆令有光，充实兰蕙，使之芬芳而益畅茂也。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西南隅谓之奥。朱，丹也。尘，承尘也。筵，席也。《诗》云：肆筵设机。言升殿过堂，入房至室奥处，上则有朱画承尘，下则有簟筵好席，可以休息也。或曰：朱尘筵，谓承尘搏壁，曼延相连接也。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砥，石名也。《诗》曰：其平如砥。翠，鸟名也。翘，羽也。挂，悬也。曲琼，玉钩也。言内卧之室，以砥石为壁，平而滑泽；以翠鸟之羽，雕饰玉钩，以悬衣物也。或曰：儃室，谓儃佪曲房也。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雄曰翡，雌曰翠。被，衾也。齐，同也。言床上之被，则饰以翡翠羽及珠玑，刻画众华，其文烂然，而同光明也。

【蒻阿拂壁，罗帱张些。】蒻，蒻席也。阿，曲隅也。拂，薄也。罗，绮属也。张，施也。言房内则以蒻席薄床，四壁及与曲隅，复施罗帱，轻且凉也。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纂组，绶类也。璜，玉名也。言帱帐之细，皆用绮缟，又以纂组结束玉璜，为帷帐之饰也。

【室中之观，多珍怪些。】金玉为珍，诡异为怪。言纵观房室之中，四方珍奇玩好怪物，无不毕具也。

【兰膏明烛，华容备些。】兰膏，以兰香炼膏也。容，貌也。言日暮游宴，燃香兰之膏，张施明烛，观其镫锭，雕镂百兽，华奇好备也。

【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二八，二列也。言大夫有二列之乐，故晋悼公赐魏绛女乐二八，歌锺二肆也。射，厌也。《诗》云：服之无射。递，更也。言使好女十六人，侍君宴宿，意有厌倦，则使更相代也。

【九侯淑女，】淑，善。

【多迅众些。】迅，疾也。言复有九国诸侯好善之女，多才长意，用心齐疾，胜于众人也。

【盛鬋不同制，】鬋，鬓也。制，法也。

【实满宫些。】宫，犹室也。

【容态好比，】态，姿也。比，亲也。

【顺弥代些。】弥，久也。言美女众多，其貌齐同，姿态好美，自相亲比，承顺上意，久则相代也。

【弱颜固植，】固，坚也。植，志也。

【謇其有意些。】謇，正言貌也。言美女内多廉耻，弱颜易鬼，心志坚固，不可侵犯，则謇然发言，中礼意也。

【夸容修态，】夸，好貌。修，长也。

【縆洞房些。】縆，竟也。房，室也。言复有美好之女，其貌夸好，多意长智，群聚罗列，竟识洞达，满于房室也。

【蛾眉曼录，】曼，泽也。录，视貌。

【目腾光些。】腾，驰也。言美女之貌，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录录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

【靡颜腻理，遗视绵些。】靡，致也。腻，滑也。遗，窃视也。绵，也。言诸美女容颜脂细，身体夷滑，心中绵脉，时时窃视，安详谛审，志不可动也。

【离榭修幕，】离，别也。修，长也。幕，大帐也。

【侍君之闲些。】闲，静也。言愿令美女于离宫别观帐幕之中，侍君闲静而宴游也。

【翡帷翠帐，饰高堂些。】言复以翡翠之羽，雕餝帱帐，张之高堂，以乐君也。

【红壁沙版，】红，赤白色也。沙丹沙也。

【玄玉梁些。】玄，黑也。言堂上四壁，皆垩色令之红白，又以丹沙画饰轩版，承以黑玉之梁，五采分别也。

【仰观刻桷，画龙蛇些。】言仰观视屋之榱橑，皆刻画龙蛇而有文章也。

【坐堂伏槛，】槛，楯也。

【临曲池些。】言坐于堂上，前伏槛楯，下临曲水清池，可渔钓也。

【芙蓉始发，】芙蓉，莲华也。

【杂芰荷些。】芰，菱也，秦人谓之薢茩。言池水之中有芙蓉，始发其华，芰菱杂错，罗列而生，俱盛茂也。

【紫茎屏风，】屏风，水葵也。

【文缘波些。】言复有水葵，生于池中，其茎紫色，风起水动，波缘其叶上而生文也。

【文异豹饰，】豹，犹虎豹。

【侍陂陁些。】陂陁，长陛也。言侍从之人，皆衣虎豹之文，异采之饰，侍君堂隅，卫阶陛也。

【轩京既低，】轩、京，皆轻车名也。低，屯也。

【步骑罗些。】徒行为步，乘马为骑。罗，列也。言官属之车，既已屯止，步骑士众，罗列而陈，俟须君命也。

【兰薄户树，】薄，附也。树，种也。

下暂缺，嗣后再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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