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章句/卷16

楚辞章句　第十六
九叹
作者：刘向
译者：王逸

九叹

《九叹》者，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刘向之所作也。向以博古敏达，典校经书，辩章旧文，追念屈原忠信之节，故作《九叹》。叹者，伤也，息也。言屈原放在山泽，犹伤念君，叹息无已，所谓讃贤以辅志，骋词以曜德者也。

逢纷

【伊伯庸之末胄兮，】胄，后也。《左氏传》曰：戎子驹支，四岳之裔胄也。

【谅皇直之屈原。】谅，信也。《论语》曰：君子贞而不谅。言屈原承伯庸之后，信有忠直美德，甚于众人也。

【云馀肇祖于高阳兮，惟楚怀之婵连。】婵连，族亲也。言屈原与怀王俱颛顼之孙，有婵连之族亲，恩深而义笃也。

【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鸿，大也。永，长也。路，道也。言屈原受阴阳之正气，体合大道，故长有美善之名也。

【齐名字于天地兮，】谓名平，字原也。

【并光明于列星。】谓心达道要，又文采光耀，若天有列星也。

【吸精粹而吐氛浊兮，】氛，恶气也。《左氏传》曰：楚氛甚恶。言己吸天地清明之气，而吐其尘浊，内洁净也。

【横邪世而不取容。】言己体清洁之行，在横邪贪枉之世，而不能自容入于众也。

【行叩诚而不阿兮，】叩，击也。阿，曲也。

【遂见排而逢谗。】言己心不容非，以好叩击人之过，故遂为谗佞所排逐也。

【后听虚而黜实兮，】黜，贬也。实，诚也。

【不吾理而顺情。】言君听谗佞虚言，以贬忠诚之实，不理我言，而顺邪伪之情，故见放流也。

【肠愤悁而含怒兮，志迁蹇而左倾。】言己执忠诚而见贬黜，肠中愤懑，悁悒而怒，则志意迁移，左倾而去也。一云：志徙倚而左倾。

【心戃慌其不我与兮，】戃慌，无思虑貌。

【躬速速其不吾亲。】速速，不亲附貌也。言君心戃慌而无思虑，不肯与我谋议，用志速速，不与己相亲附也。

【辞灵修而陨志兮，】陨，堕也。《易》曰：有陨自天也。

【吟泽畔之江滨。】畔，界也。滨，涯也。言己与怀王辞诀，志意堕落，长吟江泽之涯而已。

【椒桂罗以颠覆兮，】颠，顿也。覆，仆也。

【有竭信而归诚。】言己见先贤，若椒桂之人以被祸，其身颠仆，然犹竭信归诚，而志不惧也。

【谗夫蔼蔼而漫著兮，】蔼蔼，盛多貌也。《诗》云：蔼蔼王多吉士。漫，污也。

【曷其不舒予情。】曷，何也。言谗人相聚，蔼蔼而盛，欲漫污人以自著，明君何不舒我忠情，以诘责之乎？【始结言于庙堂兮，】结，犹联也。庙者，先祖之所居也。言人君为政举事，必告于宗庙，议之于明堂也。

【信中途而叛之。】途，道也。叛，背也。言君始尝与己结议连谋于明堂之上，今信用谗言，中道而更背我也。

【怀兰蕙与衡芷兮，行中壄而散之。】言己怀忠信之德，执芬香之志，远行中野，散而弃之，伤不见用也。

【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言己放斥山野，发声而唫，其音哀哀心愁思者，念高丘之山，想归故国也。

【愿承闲而自恃兮，径淫曀而道{ń土}。】淫曀，暗昧也。《诗》云：不日有曀。言己思承君闲暇，心中自恃，冀得竭忠，而径路暗昧，遂以壅塞。

【颜霉黧以沮败兮，】黧，黑也。沮，坏也。

【精越裂而衰耄。】越，去也。裂，分也。耄，老也。言己欲进不得，中心忧愁，颜色黧黑，面目坏败，精神越去，气力衰老也。

【裳襜襜而含风兮，】襜襜，摇貌。

【衣纳纳而掩露。】纳纳，濡湿貌也。上曰衣，下曰裳。言己放行山野，下裳襜襜而含疾风，上衣濡湿而掩霜露，单行独处，身苦寒也。

【赴江湘之湍流兮，顺波凑而下降。】凑，聚也。言己乘船赴江、湘之疾流，顺聚波而下行，身危殆也。

【徐徘徊于山阿兮，】阿，曲隅也。

【飘风来之汹汹。】汹汹，讙声也。言己至于山之隈曲，且徐徘徊，冀想君命，飘风卒至，复闻谗佞汹汹，欲来害己也。

【驰余车兮玄石，】玄石，山名。

【步余马兮洞庭。】洞庭，水名。

【平明发兮苍梧，夕投宿兮石城。】石城，山名也。言己动履大水，宿止名山，用志清洁且坚固也。

【芙蓉盖而菱华车兮，紫贝阙而玉堂。】紫贝，水虫名。《援神契》曰：江水出大贝也。

【薜荔饰而陆离荐兮，】陆离，美玉也。荐，卧席也。

【鱼鳞衣而白裳。】鱼鳞衣，杂五采为衣，如鳞文也。言所居清洁，被服芬芳，德体如玉，文采耀明也。

【登逢龙而下陨兮，】逢龙，山名。

【违故都之漫漫。】言己登逢龙之山，而遂下顾，去楚国之辽远也。

【思南郢之旧俗兮，肠一夕而九运。】言己思念郢都邑里故俗，肠中愁悴，一夕九转，欲还归也。

【扬流波之潢潢兮，】潢潢，大貌。

【体溶溶而东回。】溶溶，波貌也。言己随流而行，水盛广大，波高溶溶，将东入于海也。

【心怊怅以永思兮，意晻晻而日颓。】言己将至于海，心中怊恨而长思，意晻晻而稍下，恐不复还也。

【白露纷以涂涂兮，秋风浏以萧萧。】涂涂，厚貌。浏，风疾貌也。言四时欲尽，白露已降，秋风急疾，年岁且老，愁忧思也。

【身永流而不还兮，魂长逝而常愁。】言己身随水长流，不复旋反，则魂魄遂去，常愁念楚国也。

【叹曰：譬彼流水，纷扬磕兮，波逢汹涌，𣸣滂沛兮，】水性清洁平正，顺而不争，故以喻屈原也。言水逢风纷乱，扬波滂沛，失其本性，以言屈原志行清白，遭逢贪佞，被过放逐，亦失其本志也。

【揄扬涤荡，漂流陨往，触石兮。】崟，锐也。言风揄扬，水流陨往，触锐利之石，使之危殆。以言谗人亦扬己过，使得罪罚也。

【龙邛脟圈，缭戾宛转，阻相薄兮，】言水得风则龙邛缭戾，与险阻相薄，不得顺其流性也。以言忠臣逢谗人，亦匡攘惶遽而窜伏也。

【遭纷逢凶，蹇离尤兮，】言己遭逢纷浊之世而遇百凶，以蹇蹇之故，遂以得过也。

【垂文扬采，遗将来兮。】言己虽不得施行道德，将垂典雅之文，扬美藻之采，以遗将来贤君，使知己志也。

离世

【灵怀其不吾知兮，灵怀其不吾闻。】言怀王暗惑，不知我之忠诚，不闻我之清白，反用谗言而放逐己也。

【就灵怀之皇祖兮，灵怀之鬼神。】言己所言忠正而不见信，愿就怀王先祖告语其冤，使照己心也。鬼神明察，故欲之以自证明也。

【灵怀曾不吾与兮，即听夫人之谀辞。】言怀王之心，曾不与我合，又听用谗谀之言，以过怒己也。

【馀辞上参于天坠兮，旁引之于四时。】言己所言上参之于天，下合之于地，旁引四时之神，以为符验也。

【指日月使延照兮，】延，长也。照，知也。

【抚招摇以质正。】招摇，北斗杓星也。斗主建天时。言己上指语日月，使长视己之志，抚北斗之杓柄，使质正我之志，动告神明以自征验也。

【立师旷俾端词兮，】师旷，圣人也。字子壄，生无目，而善听，当晋平公时。端，正也。

【命咎繇使并听。】言己之言，信而有征，诚可据行，愿立师旷使正其词，令咎繇并而听之，二圣聪明，长于人情，知真伪之心也。

【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言己生有形兆，伯庸名我为正则以法天，筮而卜之，卦得坤，字我曰灵均以法地也。

【馀幼既有此鸿节兮，长愈固而弥纯。】言己幼少有大节度，以应天地，长大修行而弥纯固也。

【不从俗而诐行兮，】诐，犹倾也。

【直躬指而信志。】言己执履忠信，不能随从俗人，倾易其行，直身而言，以信己之志终不回移也。

【不枉绳以追曲兮，屈情素以从事。】言己心正直，不能枉性以追曲俗，屈我素志以从众人而承事之也。

【端馀行其如玉兮，述皇舆之踵迹。】言思正我行，令之如玉，不匿瑕恶，以承述先王正治之法，继续其业而大之也。

【群阿容以晦光兮，】晦，冥也。光，明也。

【皇舆覆以幽辟。】幽辟，暗昧也。言群臣皆行枉曲，以蔽君之聪明，使楚国暗昧，将危覆也。

【舆中涂以回畔兮，驷马惊而横奔。】马以喻贤臣也。言君为无道，国人中道倍畔而去之，贤臣惊怖奔亡，争欲远也。

【执组者不能制兮，】执组，犹织组也。织组者，动之于此，而成文于彼。善御者亦动之于手，而尽马力也。《诗》云：执辔如组。

【必折轭而摧辕。】言驷马惊奔，虽有执辔之御，犹不能制，必摧车轭而折其辕也。以言贤臣奔亡，使国荒乱而倾危也。

【断镳衔以驰骛兮，】镳，勒也。衔，饰口铁也。

【暮去次而敢止。】暮，夜也。次，舍也。止，制也。言车败马奔，镳衔断绝，犹自驰骛，至于暮夜乃舍，无有制止之者也。以言人臣一去君，亦不复得拘留也。

【路荡荡其无人兮，】荡荡，平易貌也。《尚书》曰：王道荡荡。

【遂不御乎千里。】御，禁也。言君国之道路荡荡，空无贤人，以不待遇之故，遂行千里远之他方也。

【身衡陷而下沈兮，】衡，横也。

【不可获而复登。】言己远去千里，身必横陷沉没，长不可复得登引而用之也。

【不顾身之卑贱兮，惜皇舆之不兴。】言己远行千里，不敢顾念身之贫贱，欲慕高位也。惜君国失贤，道德不盛也。

【出国门而端指兮，冀壹寤而锡还。】言己放出国门，正心直指，执履诚信，幸君觉寤，赐己以还命也。

【哀仆夫之坎毒兮，】坎，恨也。毒，恚也。

【屡离忧而逢患。】屡，数也。言己不自念惜身之放逐，诚哀仆御之夫，坎然恚恨，以数逢忧患，无已时也。

【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思彭咸之水游。】言己放出九年，君不肯反我，中心愁思，欲自沈于水，与彭咸俱游戏也。

【惜师延之浮渚兮，】师延，殷纣之臣也。为纣作新声北里之乐。纣失天下，师延抱其乐器，自投濮水而死也。

【赴汨罗之长流。】言己复贪慕师延自投于水，身浮渚涯，冀免于刑诛，故遂赴汨水长流而去也。

【遵江曲之逶移兮，】逶移，长貌。

【触石碕而衡游。】言己愿循江水逶移而行，反触石碕而复横流，所为无可也。

【波澧澧而扬浇兮，】澧澧，波声也。回波为浇也。

【顺长濑之浊流。】言己横流而行，水波澧澧，回而扬浇，邪引己船，则顺长濑之流，以避其难也。

【凌黄沱而下低兮，】黄沱，江别名也。江别为沱也。

【思还流而复反。】言己凌乘黄沱，低船而下，将入于海，心思还水之流，冀幸复旋反也。

【玄舆驰而并集兮，】玄者，水也。

【身容与而日远。】言己以水为车，与船并驰而流，故身容与，日以远也。

【棹舟杭以横濿兮，】濿，渡也，由带以上为濿。

【济湘流而南极。】济，亦渡也。言己乃棹船横行，南渡湘水，极其源流也。

【立江界而长吟兮，愁哀哀而累息。】言己还入大江之界，远望长吟，心中悲，叹而太息，哀不遇也。

【情慌忽以忘归兮，神浮游以高厉。】言己心愁，情志慌忽，思归故乡，则精神浮游高厉而远行也。

【心蛩蛩而怀顾兮，】蛩蛩，怀忧貌。

【魂眷眷而独逝。】眷眷，顾貌。《诗》云：眷眷顾怀。言己心中蛩蛩，常怀大忧，内自顾哀，则魂神眷眷，独行无有还意也。

【叹曰：馀思旧邦，心依违兮，日暮黄昏，羌幽悲兮。】言我思念故国，心中依违，不能远去，日暮黄昏，无所归附，中心悲愁而忧思也。

【去郢东迁，馀谁慕兮。谗夫党旅，其以兹故兮。】旅，众也。言己去郢东徙，我谁思慕而远去乎？诚以谗夫朋党众多之故而见放弃也。

【河水淫淫，情所愿兮，】淫淫，流貌。

【顾瞻郢路，终不反兮。】言河水淫淫，流行日远，诚我中心之所愿慕也。观视楚郢之道路，终不复还，内自哀伤也。

怨思

【惟郁郁之忧毒兮，志坎𡒄而不违。】坎𡒄，不遇貌也。言己放逐，心中郁郁，忧而愁毒，虽坎𡒄不遇，志不离于忠信也。

【身憔悴而考旦兮，】憔悴，忧貌也。考，犹终也。旦，明也。

【日黄昏而长悲。】言己心忧憔悴，从夜终明，不能寝寐。日入黄昏，复涕泣而长悲也。

【闵空宇之孤子兮，】宇，居也。无父曰孤。

【哀枯杨之冤雏。】冤，烦冤也。生哺曰鷇，生啄曰雏。言己既放伤念，坐于空室之中，孤孑茕茕，东西无所依归，又悲哀飞鸟生雏，其身烦冤而不得出，在于枯杨之树，居危殆也。言己有孤子之忧，冤雏之危也。

【孤雌吟于高墉兮，】墉，墙也。《易》曰：射隼于高墉之上。言冤雏之生，早失其雄，其母孤居，吟于高墙之上，将复遇害也。言己亦失其所居，在于林泽，居非其处，恐颠仆也。

【鸣鸠栖于桑榆。】言鸠鸟轻佻巧利，乃栖于桑榆，居茂木之上，鼓翼而鸣，得其所也。以言谗佞弄口妄说，以居尊位，得其志也。

【玄猿失于潜林兮，独偏弃而远放。】言玄猿材力捷敏，失于高深之林，则独偏遇放弃，忘其能也。以言贤人弃在山泽，亦失其志也。

【征夫劳于周行兮，】行，道也。《诗》云：苕苕公子，行彼周道。

【处妇愤而长望。】言征行之夫，罢劳周道，行役过时而不得归，则处妇愤懑，长望而思之也。以言己放在山泽之中，曾无思之也。

【申诚信而罔违兮，情素洁于纽帛。】申，重也。罔，无也。纽，结束也。《易》曰：束帛戋戋。言己放弃，虽无有思之者，然犹重行诚信，无有违离，情志洁净，有如束帛也。

【光明齐于日月兮，文采燿于玉石。】

下暂缺，嗣后再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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