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约与邦本
往古政治思想。以人民为国家而生。近世政治思想。以国家为人民而设。而揭此大经大法。明告天下。俾拘故袭常陈陈相因之人心政论。别开新面。自其根本改图。以归正极者。是为民约说(Contract Theory)之殊勋。夫立国之始。必基于人民之自觉。且具有契合一致之感情意志。居中以为之主。制作典章制度。以表识而扬英之。国家乃于是立。故国家之设。乃心理之结影。而非物理之构形。自觉心理。悬而非察。故国家本体。亦抽象而无成形。非凭一机关。则不克行其职务。此机关之设。必与国家同时并生。以其直立于国家之后。执行国家之职务。其势常易于攘国家权力。据为己有也。故文明各国。皆规定宪法以制之。宪法由国家主权而生。非以限制国家自身之权力。乃以限制国家机关之权力。即规画政府对于人民布政运权之范围者也。政府之设。在国家宪法之下。国家之起。见于人民总意之中。政府施设。认为违反国家意思时。得由人民总意改毁之。别设一适合于国家意思之政府。以执行国家职务。政府之权力。乃畀托而非固有。固有之主。厥惟人民。是之谓人民主权(Popular Sovereignty)。古今国家观念之根本差异。即在此主权所在之一点。于此不明。纵政论盈箧、终为词费。民约说精一微言。即在贯彻此理。是说盛行。而国家基础。奠于人民。本根益牢固而不可拔。不佞谨摘其要旨。论厥大凡。俾关心国本者。得以观览焉。
民约说立论之本。皆肇自主权在民。而推演其流。其于政体也。乃由极端君主。趋于极端民主。其于国家政府之分也。乃由浑而之画。其于国家主权也。始则与人民权力。划然判分。终则翕然丽合。考民约说夙分二派。曰行政契约(Governmental contract)。曰社会契约(Tocial contract)。不佞所论。乃其后者。此派之首唱于欧洲大陆者。为奥塞秀(Johannes Slthusius)。唱于英伦者为浩克尔(Richard Hooher)。而阐扬遗蕴。发挥光大。以改正国家根本问题。造成掀天震地之伟绩者。厥惟霍布斯(Hobbes)陆克(Locke)卢梭(Rousseau)三子。三子者论据虽同。演绎之终。不免互有出入。不佞谨探其真诠。以为误会者告焉。
霍布斯以洪荒初辟之始。即为人群战斗之天。生命财产之权。举无所有。弱肉强食。无一息之安。不得已乃捐其天然自由之一部。相约而为群焉。一群之立。除一君(Sovereign)而外。馀皆为民(Subject)。一经成约。则主权即为君主所固有。不得君主同意。人民绝不得撤回之。君主权力。独立无对。契约既成。则人民革命之权。早已消归乌有。何也、君主所为。无不合法。民约之事。乃民与民相约。而非民与君相约也。此说之误。即在混视国家政府。而不明主权与君身之区别。谬以国家主权。为属于国家机关。不识政府之权力。为人民所托畀。夫人民之于国家。固不得任意毁坏者也。至政府之宜变更与否。则全视人民总意为转移。总意一去。则现存之政府。已应时瓦解。无复存立之馀地。故主权所托。专视人民总意之所归。能托诸人者亦能取而反之。霍氏以主权为不能转易。设由此种政体。变为彼种政体也。必先毁约破群而后可。不知政体之变迁。特政府之形式一转易间耳。于主权本体。夫固毫无亏损也。此则霍氏之误也。陆克特起。已开国家与政府区别之机。其第一要义。即在限制主权之行使。彼以为太初天下。人民之自由平等。得自天然。及相约为国。乃画定权力。若者托诸政府。若者仍留于人民。国家之存。专以保护人民权利为职务。治权运行。终不能超民权而独立。政府行使权力。设有所过。人民得收而反之。以返真归朴。乐乎天然之自由。霍氏以为就法律言。主权者无不合法之施设。陆氏以为就法律言。主权者无迫胁人民之理由。霍氏以为主权者之权力。在法无所不能。陆氏以为政府之权力。运用当有所限。盖陆氏之说。较霍氏更进一步。明察政府为国家之政治机关。官吏为人民之政治代表。而人民对于不良政府之革命权。虽未认为法律上之权利。已允为道德上之权利矣。综陆氏之说。有发明重要之点三。一最高主权。时为人民所保留。二政府权力。乃寄托而非固有。三政府行动。缩纳诸定范常轨之中。自是而数千年来窃权自恣。虽过无责。凭国为崇。莫敢谁何之不良政府。已失其护身之符。而施政方针。与夫人民总意。乃互相接近。趋集一途。而为民建国国本于民之观念。遂大昌明于天下。反背民意之虚构政府。已为群演所淘汰。而破灭无遗。其永存不毁。巩若泰山者。则均建筑于民意上之政府。恶劣政府。绝迹人寰。而淘汰所遗之政府。其根基方自此固矣。
虽然陆氏之说。升堂矣。而犹未入于室也。入室者其惟庐梭乎。至卢氏而人民主权。乃克建极。国家政府。判然划分。国家主权。几与人民之主权同视。政府为奉行国家意思之公仆。而绝不能发表国家之意思。立法之权。永存于人民之手。何也。以权力可委托于政府。而意志则绝不能委托者也。人民自由。与未约之初。其广阔之界。盖无异处。对于事实上之政府。其服从也视其愿。初无丝毫拘束力焉。其拘束者人民之总意耳。而此总意之发表。由人民直接集会票决之。故真正主权之人。惟属于人民全体。主权既在人民。断无自挟主权以迫胁人民自身之事。于是凡为政府。即为奉行人民总意之仆。选仆易仆。无容动其声色。已举政府人民。迫胁抵抗。相持不下。痿脞万几之积弊。一扫而空。革新之事。日日流行。且政府之权。既有所制。无拘胁人民之力。无壅塞心理之能。民情宣泄。无患渟潴。故革命之惨。自可绝迹于天地之间。此则卢氏之功也。
顾有辨者。论者曰。由卢梭之言。则政府及政府权力之恒久性。已被破坏无馀。陆克限制政府之权力。卢梭则毕举其权力而消灭之。〈美儒 Willaughby 氏即持此说见其所著国家论中 〉曰、恶、是何言耶。自不佞观之。卢梭竭其全力。毕举革命之症结。破坏之消灭之耳。其于政府之恒久性。不翅铸金城以捍之。由卢氏之说。虽谓终古无革命之事可也。夫人情喜宣而恶郁。尚通而惧塞。善治国者。知人民之意见、感情、希望、痛苦。必令如量以泄也。则致之于适宜之所。俾得调剂融和之知。一阶一级一党一派之心思、念虑、好恶、利害。必令时得调和也 。则致之于相安之域。俾得尽量流露之。此非防止革命之策。然革命之事。自拔本塞源。从其先天廓清之矣。盖一代大患之起。必先朝野壅塞。彼此情虑。互捍格而不通。而强有力者。每以一己意志。垄断他人之意志。是非之判。举以好恶异同为标准。执一部分心理。迫压各阶各级各党各派之心理。此阶此级此党此派之心理纾。则彼阶彼级彼党彼派之心理郁。心理者流通活泼。寻途前之。一遭顿挫。则萦回曲折。别寻他迳以达之。人性不灭。此种心理。必灵通于大地之内。回环于人我之间。在在求其感应。藉感 之机。互相印证。证得公同所在。则发之为舆论。主之为公理正义人道。即此公同之所归。人类苟无此同情。则等于下劣动物。自生自死而已。绝不能成此世界。人情感发之和激。要以壅塞之久暂为权衡。断无一遇挫折终古屈而不伸之理。速发者其祸小。迟发者其祸烈。此革命往例。所以必在屈抑至极无路可伸之时也。卢梭所谓人民总意。盖即指此公同而言。主权质素。为此公同所构成。设此总意。见夺于一人。虽法令如毛。初不与人民之公同相涉。主权质素。设非此人民总意此人民公同所结合。则主权精神。已离其躯壳而去。无精神之躯壳。焉有不日即腐坏之理。卢梭谓权力可托于政府。而意志绝不能委托者。以政府而却夺人民之意志。蔽之塞之。毁之灭之。而不听其自用。强以一己意志代之。是犹移他人之精神。强附诸吾人之躯壳。谓使之出死入生。是直行尸而走肉耳。犹得为人哉。故卢梭又曰‘人民一正当集会。以设主权团体。则政府统辖之权。即应时消灭。’何也。以离去人民总意。则政府凌空无据。迎风即仆。虽欲自持。以延残喘。不可得也。
然则欲防止革命之险。惟有听人民之总意流行。蔽之塞之。毁之灭之。是制造革命之煤也。世谓从卢梭之言。则革命终无可止之时。吾谓从卢梭之言。则革命将永无再见之日。古昔所扑灭之恶劣政府。果有一不显背卢梭之言者乎。今日永存之善良政府。果有一不符合卢梭之旨者乎。请以法兰西喻。法之民性。今固不异于昔也。何以当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以后。不惮一再革命。至于十次而不已。迨自千八百七十五年至今。乃相安于一政府之下。而断尽革命之梦邪。谓昔日所扑灭之政府。为合于卢梭之言乎。抑今日现存之政府。为合于卢梭之言乎。若今日现存之政府。符合卢梭主权在民之旨。则昔日所扑灭之政府。必为背弃卢梭之旨也明矣。谓从卢梭之言。则政府恒性。破坏无馀。则不从卢梭之说者。其政府必巍然终古也又明矣。信斯言也。则法兰西昔日之政府。当终古无恙。而今日之政府。当倏建倏亡。乃何以适得其反。昔日政府。竟一仆再仆。朝建设而夕已崩颓。今日政府。反日固一日。绝无动摇之虑耶。且不独法兰西然也。如韦罗贝(Willoughby)氏之言。则民约之说。早大行于德意志。英美政治。亦莫不靡然响风。美国宣布独立。联邦宪法。且明采民约之说。规定于条文之内。何以英美德诸国。乃不闻有一次革命之举。而革命相续。鸡犬不甯之事。反叠见于排斥卢说。诋为异端。视若蛇蝎之邦。然则卢梭之功罪。要亦不烦言而解矣。设淫词以助之攻。甯非自制革命。自取灭亡耶。
人事、演进者也。民情、流通者也。欲其循常轨而之。必因势利道。不激其流。区别条理。不壅其机。否则郁之久者宣必激。抑之甚者扬必高。凡力以其一冲击其一。必有反动之力以应之。冲力弥甚。抗力弥强。此无间于人情物理。莫不皆然者也。欲销除革命。惟有不挑激革命已耳。扼人民之心理。禁其流通。夺人民之意志。强之同我。人至于有良心而不能发表。有意志而不能迳行。其神明所感受之痛苦。必较之奴隶牛马。万万有加。侪人民于奴隶牛马。是剥夺人民之人格也。夫人民对于国家可牺牲其生命。捐弃其财产。而不得自毁其自由。斵丧其权利。国家对于人民。得要求其身体。不得要求其意志。得要求其人生。不得要求其人格。卢梭谓意志不可委托于政府。即保重人格之第一要义。盖意志乃自主权之动因。所以别于奴隶牛马者。即在发表此意志。得以称心耳。一为政府所夺。他事不可知。先令失其自主权矣。自主权失。尚何人格之足言。人格丧失。甯非耻辱之尤者乎。愚民之政。固令人痛恶不堪。辱民之策。尤令人愤恨莫忍。天下难忘之事。孰有过于耻辱。最易逼起反抗之事。又孰有过于耻辱。吾读卢梭之言。吾心怦怦。吾神凛凛。吾欲使吾辈青年。知永弭革命之道也。乃于是乎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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