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赋叙
古之民政,有不可复者三焉。自祖宗以来,论事者尝以为言,而为政者尝试其事矣。然为之愈详,而民愈扰,事之愈力,而功愈难,其故何哉?
古者隐兵于农,无事则耕,有事则战。安平之世,无廪给之费,征伐之际,得勤力之士。此儒者之所叹息而言也。然而熙宁之初,为保甲之令,民始嫁母赘子,断坏支体,以求免丁。及其既成,子弟挟县官之势以邀其父兄,擅弓剑之技以暴其乡党。至今河朔、京东之盗,皆保甲之馀也。其后元丰之中,为保马之法,使民计产养马。畜马者众,马不可得。民至持金帛买马于江淮,小不中度,辄斥不用。郡县岁时阅视可否,权在医驵,民不堪命。民兵之害,乃至于此。此所谓不可复者一也。
《周官·泉府》之制:“凡民之贷者,以国服为之息。”贷而求息,三代之政,有不然者矣。《诗》曰:“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而《孟子》亦云:“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古盖有是道矣,而未必有常数,亦未必有常息也。至于熙宁青苗之法,凡主客户得相保任,而贷其息,岁取十二。出入之际,吏缘为奸,请纳之劳,民费自倍。凡自官而及私者,率取二而得一,且私而入公者,率输十而得五。钱积于上,布帛米粟贱不可售,岁暮寒苦,吏卒在门,民号无告。二十年之间,民无贫富,家产尽耗。此所谓不可复者二也。
古者治民,必周知其夫家田亩、六畜、器械之数,未有不知其数而能制其贫富者也,未有不能制其贫富而能得其心者也。故三代之君,开井田,画沟洫,谨步亩,严版图,因口之众寡以授田,因田之厚薄以制赋。经界既定,仁政自成。下至隋、唐,风流已远。然其授民田,有口分、永业,皆取之于官。其敛民财,有租庸调,皆计之于口。其后世乱法坏,变为两税。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夫无丁中,以贫富为差。田之在民,其渐由此,贸易之际,不可复知,贫者急于售田,则田多而税少。富者利于避役,则田少而税多。侥幸一兴,税役皆弊。故丁谓之纪景德,田况之纪皇祐,皆以均税为言矣。然嘉祐中,薛向、孙琳始议方田,量步亩,审肥瘠,以定赋税之入。熙宁中,吕惠卿复建手实,抉私隐,崇告讦,以实贫富之等。元丰中,李琮追究逃绝,均虚数,虐编户,以补失陷之税。此三者,皆为国敛怨,所得不补所失,事不旋踵而罢。此所谓不可复者三也。
故臣愚以谓为国者,当务实而已,不求其名,诚使民尽力耕田,赋输以养兵,终身无复征戍之劳,而朝廷招募勇力强狡之民,教之战阵,以卫良民,二者各得其利,亦何所不可哉?富民之家,取有馀以贷不足。虽有倍称之息,而子本之债,官不为理。偿还之日,布缕菽粟,鸡豚狗矰,百物皆售,州县晏然处曲直之断,而民自相养,盖亦足矣。至于田赋厚薄多寡之异,虽小不齐,而安静不挠,民乐其业,赋以时入,所失无几。因其交易,而质其欺隐,绳之以法,亦足以禁其太甚。
昔宇文融括诸道客户,州县观望,虚张其数,以实户为客,虽得户八十馀万,岁得钱数百万,而百姓困敝,实召天宝之乱。均税之害,何以异此?凡此三者,皆儒者平昔之所称颂,以为先王之遗法,用之足以致太平者也。然数十年以来,屡试而屡败,足以为后世好名者之戒耳。
惟嘉祐以前,百役在民,衙前大者主仓库,躬馈运,小者治燕飨,职迎送,破家之祸,易如反掌。至于州县役人,皆贪官暴吏之所诛求、仰以为生者,先帝深究其病,鬻坊场以募衙前,均役钱以雇诸役,使民得阖门治生,而吏不敢嗬问。有司奉行,不得其当,坊场求数倍之价,役钱取宽剩之积,而民始困踬,不堪其生矣。
今二圣鉴观前事,知其得失之实,既尽去保甲、青苗、均税,至于役法,举差雇之中,惟便民者取之,郡县奉承,虽未即能尽,而天下之民,知天子之爱我矣。故臣于《民赋》之篇,备论其得失,俾后有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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